大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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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男女

(2009-08-18 03:44:32) 下一個

四十年前,天下大亂。在動蕩中由於思想空虛、精神苦悶、前途渺茫,下鄉插隊的北京知青中流行三種男女交往方式:一、拍婆子,即男生在大庭廣眾之下主動搭訕、挑逗素不相識的女生,希望結成一種速成的朋友關係。在大多數情況下帶有玩笑、惡作劇的性質,極少認真,一拍即合的不多。這是延續北京城頑主百無聊賴的惡習。二、偷情,少數人臨時結合,聊以慰籍寂寞情懷。一般是偷摸進行,不事聲張。其結果不一定發展為組成家庭。三、結婚,有少數人為了表示紮根的決心,與當地青年組成家庭。其他走這條路的人則另有難以為人言說的苦衷,大多發生在女知青中。她們孤立、柔弱、被歧視、遭迫害、受欺負,不得不尋求依靠,謀取保護,嫁給當地人。這部分人的命運比較悲慘,幾乎都永遠失去了返回城市的資格。說上述三種在當時流行,容易使人造成誤解,以為是普遍如此。事實上,這些隻是少數人的行為。當時畢竟是革命思想占統治地位,極端誇張上半身的年代,出口就是胸懷、頭腦,不像現在專門強調下半身的本能。拍婆子、偷情屬於丟人的惡棍流氓胡搞,知青一般不屑為,也不敢為。一時歡娛的結果很可能極其嚴重,它將給人留下惡劣印象,直接影響招工、招兵、招生、招幹等改變一生命運的珍貴機會,那是自毀前程,稍微懷抱一點希望的人都不會那樣做。放縱自己,甚至自甘墮落的人,在知青中不會超過百分之一。

 

我們村的環境不是很好,偏遠閉塞,艱苦沉悶。鄉親們的生活樂趣主要表現在對男女性事的濃厚關注上。每天在田間地頭露骨地打情罵俏、眉飛色舞地演說黃段子。十幾戶人家男女關係之複雜,令我們這些乳臭未幹的毛頭們瞠目結舌。有兄弟盜嫂、叔奸侄媳、公公扒灰等等勾當,屢聞不鮮。甚至生產隊長竟然開全村大會公布其弟與其妻的醜事,當眾宣稱休妻。

 

下鄉插隊的知青中,我們村十個夥伴屬於年紀偏小的,都是十幾歲。所以許多知青文學著意渲染的性饑渴、性衝動對我們來說還處於朦朧階段,並沒有達到抓耳撓腮、急不可待的迫切程度。六男四女的夥伴關係純潔無邪,說是同學,更像兄弟姐妹。我們從小受的教育和周圍長輩們的影響,使頭腦中男女大防意識紮根很深,生活作風問題是十惡不赦的可恥行為,連男女之間多看兩眼都屬下流,哼唱普通情歌也會受到家長式的警告,所以彼此之間不大可能存在非分之想。

 

在亂七八糟的環境下,我的夥伴大多能夠自重自律,潔身自好。這一點現代人會說是性壓抑,其實這應該是人和動物的區別之一。少數人因為在村中感覺孤立,向外尋求友誼,成為我們中在男女事上的“先知先覺”者。

 

妮子就是這個“先知先覺”者。

 

妮子外號的來曆,我已經不很清楚了。印象中似乎與他在小學時響應校方號召,主動跟女生一起跳猴皮筋有關。文革中,我們來往較多。六八年,他最先跟班裏的一位女生親密拉起手來。六九年,當他們在北京站擁抱灑淚告別後,很快斷了來往。在村裏,大家朝夕相處,同吃同住,休戚與共,彼此了解更深。時間一長,他有意無意地采取了不負責任的態度,有點遊離於集體之外,像是滴進水裏的油珠,和夥伴們之間總有隔膜,不甚融洽。不過大家依然在一起吃飯,一起喝酒,一起抽煙,一起下棋,隻是幹活時就沒了他的影子。對此,大家念舊容忍,無人責難,勉力維持著團結。夥伴們都在村子時,已有傳聞他和同公社另一個村子的某女過從甚密,好像持續時間不長。七零年夏,建設回京,準備進藏參軍。因為不再回來,我和妮子便十八相送直到西安。從縣城坐上到黃龍的長途車後,我和建設同坐一排,沉浸在兄弟生離死別的情緒中。分發香煙時,突然發覺左右不見妮子了。順著一車人好奇的目光,隻見他不知何時坐到末排,正跟一位女知青緊靠一起,聊得熱乎。女知青略顯豐滿,白皙的麵龐煥發著青春風采,舉止大方,旁若無人,渾似車中隻有他們兩個。她和妮子坐在一起,兩人倒也般配。我和建設相視苦笑,不好意思再看他們。從此,妮子和我們拉開距離,單獨活動。到西安,僅在下車時打個照麵,便和女知青相攜銷聲匿跡了。於是我獨自負起了照顧建設,護送他安全回京的責任。大約過了兩天,妮子送走那位女生才回頭與我們會合。

 

七一年冬,縣革委會宣傳組舉辦通訊員學習班,公社通知我去。班裏都是北京知青,許多是高中生。我在裏麵算歲數較小的,為了裝裝門麵,我努力做出成熟的模樣,以博得大家的好感和尊重。從壺口采訪歸來,天色已黑,走到宿舍門前,隻見聚集一群人,正在議論紛紛。看到我,大家圍攏來,用充滿同情的語調告訴我,就在下鄉采訪的這兩天裏,賊破窗而入,光顧了宿舍,別人無任何損失,隻有我的被褥淩亂,染有血跡,讓我趕緊清點是否還有其他損失,然後給公安局報案。經查看,丟了襯衣、背心、褲子和褲衩,雖然對那時的我來說已是不小的損失,但更讓我緊張的是褥子上的血跡。按當時的邏輯思維,我自然想到:是哪個階級敵人搞破壞,該不是惡賊在此殺人了吧?學習班負責人老劉,四十多歲,經驗豐富,掃了一眼,立刻判定是一起奸情案。此語一出,周圍竊笑聲四起,讓我異常憤怒。縣公安局的警察來看過後,同意老劉的意見,說會盡快破案。也許他們心中早有目標,也許案子太小不夠他們玩的,第二天就告訴我,他們已經掌握了人證物證,是妮子幹的。結果真是大大出乎意外,我從沒有想過這點。看著吃驚得一臉呆傻的我,他們問是否繼續立案追查。我心中再有衝天怒火,也不能把自己的夥伴燒焦,隻能算了。老劉說,我看你這娃不錯,怎麽會有這號同學?我無言以對,羞愧得無地自容。回到學習班,雖然沒人再提此事,但是我覺得大家的眼裏蘊含著譏笑、鄙視的神態,似乎每個人的表情都在暗示,這家夥裝得人模狗樣的,其實是從流氓窩裏爬出來的。說不定他們還會認為我也是個無恥齷齪之人,整天男盜女娼的。我感覺蒙受了天大的侮辱,惱羞成怒,決心與妮子徹底決裂。

 

妮子自覺做得過分,回村後主動向我道歉,承認對方就是送建設時認識的那位女生。我覺得在縣城當著那麽多人丟了臉,心中始終不快。雖說沒有和妮子大吵大鬧,到底不可能和好如初。我有意與他日漸疏遠。不久,借著當民辦教師的機會,搬到學校去住,與妮子斷絕了來往,見了麵也不再說話。多年的同學鬧到這個地步,心裏很不好受。但當時年輕氣盛,毫無容人度量,以為自己效法古賢割席絕交之舉是堅持正確的原則。

 

絕交後,妮子幹脆三天兩頭不在村裏,或把那位女生接來同住。鄉親們豔羨不已,直誇妮子本事大,說我不行。我則嗤之以鼻,羞與為伍。過了一年,鄉親們告訴我,妮子有了一個女兒,白白胖胖,煞是可愛。但是出生不久,就送給某地的農民了。聽到消息,我的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他這樣做究竟是對女兒負責,還是無情?是狠心,還是無奈?這是我們十個夥伴中生的第一個孩子,我這個做叔叔的都心生淒涼,他是親生父親當更悲傷,所以大概無奈的成分多一些。人生苦樂隻有經曆過的人才能體驗出真髓。我有時覺得女孩之所以送人與我有關,如果我能接受妮子,他還會送人嗎?衝著這個孩子,和他失女之痛,我的心不再堅硬,變得柔和,暗中已經原諒了妮子,然而麵子卻拉不下來,沒有主動去和好。

 

以後,妮子失蹤了。直到我去西安上學前,才在村裏又一次見到他。不過,我們仍然沒有來往。當告別西裏原,越走越遠的時候,我心裏有個念頭一閃而逝:以後妮子怎麽辦呢?後來生活安定下來,我曾經動過去陝北尋訪妮子的女兒,收養到家中的念頭。可是屈指一算,那孩子該在二十開外,說不定已經結婚生子了。遂打消了此念。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妮子沒有和我們任何一人聯係過。栩栩不知拐了多少道彎子,終於挖掘出零星傳聞:大約七九年他和女友(應該說已經結婚了)返回北京,又生了一個男孩,長到三四歲,在單位基建用的沙堆上玩時,被坍塌的沙子掩埋夭折了。我們聽到後,都感歎老天殘忍,很為妮子難過。他現在生活得怎樣?無人知曉。

 

妮子的家庭悲劇是時代造成的,不能完全歸咎於個人。我應該早早理解,早早伸出援手。即使不可能再做朋友,也還是老同學。其實村裏隻剩我們兩人時,寂寞空虛像緊箍圈一樣,不時被看不見的唐僧催動咒語,箍得越來越緊。我埋在書堆裏是僥幸,他選擇追求愛情慰籍也沒有錯,那是他的權力,是他的自由。他們兩情相悅,攜手至今,難道不讓人感動嗎?一雙兒女,先後遺失,難道不讓人同情嗎?我那時光想著自己的麵子,完全不顧妮子夫婦的感受,實在太不寬厚,太缺少人文關懷之心,太不顧及同窗之情了!我應該心平氣和地溝通交流,不要采取極端做法。或許那樣能減輕社會施加於他們身上的壓力,讓他們在冷酷歧視的環境中感受到一絲溫暖。

 

從一些采訪報道中得知,陝北還有上百名當年的北京知青,很多是與當地人結婚後留下的。從照片上看,他們和農村老鄉毫無兩樣,蒼老、邋遢、消沉、麻木,任何透露內心情感世界的表情都沒有。他們早早地挑起了生活重擔,兒孫成群,既無活潑樂趣,也無絕望悔恨。許多人甚至不再操北京腔調,一口地道土語。我想他們一定努力過,與命運抗爭過,然而無效,失敗了。他們認了,幾十年默默承受著曆史、社會、個人帶給他們的一切。看著看著,我的淚水會不知不覺地淌落臉頰。

 

現在,過了知天命的年齡,我不會再像年輕時那樣刻薄寡情。我不會強求別人選擇和我過同一種生活方式,遵循同一規範。我會尊重別人,抱著一顆寬容的心。我還要告訴兒子,熱愛生活,珍惜友誼,忠恕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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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高子 回複 悄悄話 小時候所在地有好多知青,我的老師好多都是知青。
大坐家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我期待著。
北雁南歸 回複 悄悄話 終於又找到一位有過同命運的﹐謝謝將您的經歷寫出來讓我們分享。我是老知青﹐64年下鄉﹐80年回城﹐幾乎整整16年﹗我寫了4萬多字的知青生活回憶﹐名曰‘歲月創痕’﹐將分段張貼。哪天上貼了﹐我將告訴您。
今天時間有限﹐先看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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