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桶、茅坑、拉野屎
偶然翻閱了一本美國出版的書,名為《千年生活》,選擇介紹了作者認為在過去的一千年中對人類生活影響最大的一百件事和一百個人。在一百個人中,中國人有六位上榜,分別是排在第十四位的鄭和、第二十三位的成吉思汗、第二十八位的毛澤東、第四十五位的朱熹、第五十九位的範寬和第六十七位的曹雪芹。對這種選擇是否妥當,姑且不論,但大體上沒有令人特別吃驚。而在一百件事上,赫然與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工業革命、無線電、登月等影響了人類文明進程的大事同列榜上的,有排於第六十位的抽水馬桶,著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從小到大,習慣的是將大機器、高科技和尖端武器放到文明排行榜的前列,與那些相比,抽水馬桶有什麽資格?光說出這四個字都讓人臊得慌。
文中的一句大白話“人人都要大便”,點醒了我。是的,這是誰都無法否認的事實。地球上的每一個人,不管是高貴的,還是卑賤的;不管是文雅的,還是粗俗的;不管是俊男美女,還是歪瓜裂棗,都要拉屎,同樣臭不可聞。一天不拉,心中煩躁;兩天沒動靜,坐立不安;三天以上,必將憋出毛病;一個星期,則不得不動用諸如灌腸、剖腹等一切手段,否則有性命之虞。中國人的咒語中之所以有“沒屁眼兒”一句,就是積無數慘痛經驗教訓而凝煉出的經典狠話。有了尚且難保通暢,沒有豈不生生憋死?其用意之惡毒陰損絕非“缺胳膊斷腿”“瞎眼禿頭”一類可以匹敵,於是罵者痛快淋漓,過癮解氣;挨罵的修養再好也會順著脊梁骨冒涼氣,按捺不住,怒目圓睜,反唇相譏。文人麵子在,不能太直白,說話繞彎,好呻吟“斷腸”之痛。腸斷了,自然不通順,壅塞起來,豈能好受,和沒有出口一樣沒法活。
要排泄,必須有個合適地方才行。人類進入文明時代後,在這方麵沒少用心思。據《千年生活》介紹,坐便器的曆史可追溯到公元兩千年前。1596年,英國人瓊 哈瑞頓發明了第一個實用的衝水馬桶,當時叫“水壁櫥”,有木質的座位和帶閥門的水箱。這種奢侈品,隻是安裝在豪華的宮殿。因為它的排汙係統不夠完備,而無法推廣。265年後,英國的一個管道工湯瑪斯 科萊泊做出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節水衝洗係統。1920年,抽水馬桶才成為標準實用的設備安裝在新建的普通房屋中。從此,人類的排泄物就有了最合適的出處。人們從此可以遠離肮髒臭穢,有了文明、衛生、健康生活的可能。既然馬桶是現代文明生活不可缺少的家夥什兒,人人都需要,那麽對馬桶還真不能等閑視之。我誠心誠意感謝發明家的這一偉大貢獻,實在解決大問題了,真的是造福人類啊!所以馬桶入選,合情合理,當之無愧。不但值得大書特書,還值得名角歌頌。劉德華不負眾望,抖擻精神,站在華麗的舞台上,用高亢入雲的歌喉,婉轉深情地謳歌《馬桶》,乃是深得此種滋味的肺腑心曲。什麽時候聽,什麽時候都會激起如廁享受一番的欲望。
翻檢起來,我們老祖先有點令人慚愧。盡管他們在滿足前門的“進口”上有許多值得驕傲的創造,自成一家,但對後門的出口問題似乎有些隨意隨地的瀟灑,沒有其它民族,特別是西方民族講究。《左傳》中關於晉景公如廁死亡案,大概是我所見最早的中國上層貴族廁所的記載。說起來這位國君真是倒黴衰的,正要吃飯,忽然肚脹,放下碗筷,跑了趟廁所,不想掉到糞坑裏淹死了。要是投票選舉死得最窩囊的國君,百分之百是他。能淹死人的糞坑,一定夠大夠深,一個鼓脹著肚子大袖長袍的人能掉下去,可見進口夠寬夠敞,聽著不大像是國君的私家豪華廁所。若說是成百上千人用的公廁,怎麽又會建在宮廷餐廳的附近?那個駭人大糞坑散發的味道不是太影響食欲了嗎?難道當時國君專用的隱秘處所都是如此規模恢宏,不大不足以顯示特殊地位?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不論怎樣想,都掩蓋不住過於簡陋的寒酸,與國君地位太不相稱。西晉時石崇的廁所就闊氣多了,雖然記載不太詳細,但我們知道裏麵有十幾個美女和幾種香料伺候,用完還要更換新衣,想來廁所也是空間不小,所用器具不會差到哪兒去,大概撒尿用個金銀錯“虎子”,大便則使雕花紅木“淨桶”一類,一點不讓人驚詫,絕不可能再犯春秋晉國的錯誤。總起來看,幾千年裏,中國的廁所變化不大,基本上分為兩種類型:一、坐桶式(不是抽水馬桶,是江浙尋常人家使用的那種可移動由人工洗涮的),因為有專人伺候,隨時清理,所以革新的注意力集中在房間的布置和馬桶的材質上,不考慮如何自動清洗。二、蹲坑式,南北各地,尤其是公共廁所極為普遍。上茅房、蹲茅坑,是中文口語中使用頻率很高的流行語。
人是有慣性的,某種習慣一旦形成,要改起來必經一番痛苦掙紮。用慣了馬桶或蹲慣了的人,一朝改為別種,往往有段時間紊亂,無法享受“短平快”的歡愉。即使在今天,在美國,我也曾在一些城市的唐人街廁所的馬桶座墊上,看到過清晰的兩個大腳印。
我上中學時,校內有幾個廁所頗具規模,大約一排二十幾個坑位,其間沒有隔離設施。如全部滿員,場景相當可觀。那時盛行相約如廁,幾個同學坦誠相見,一通“臭聊”,自有情趣。僅僅出於友情陪“蹲”的也有,“占著茅坑不拉屎”,同呼吸,共使勁,直到雙腿麻木站不起來。上這種廁所有三怕:一怕夜急,課餘無聊,學生中流傳鬼故事。有一則說學生半夜如廁,寂靜無人,心裏害怕,完事後才發現沒有帶紙。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一個低沉的嗓音說“我有紙,”然後驚見茅坑中伸出一隻長滿黑毛的大手。我晚上非萬不得已絕不去廁所,那裏燈光如豆,極易引發恐怖聯想。二怕夏天,天熱蚊蠅猖獗,少不了在臀部留下幾個刺癢的紅疙瘩,於是也少不了在大庭廣眾之下被迫作出不雅動作。另外蛆蟲成團,常常爬出坑邊,讓人無處下腳。三怕冬天,滴水成冰季節,穿得厚厚的仍然抗不住凍,大便則必脫褲子,冷風從茅坑中吹出,割膚刺骨,猶如上刑。
大學裏,廁所依舊是蹲坑,有衝洗水箱。可是那時三天兩頭斷水,即使有水,很多同學也不習慣伸手拉動閥門,於是茅坑中堆得冒尖便屬司空見慣。上趟廁所跟過堂受虐差不多,胃囊上翻,憋氣憋到大腦缺氧,一點舒服的感覺也沒有,惶急逃走逾
後來讀書時發現,古羅馬時期,許多公共廁所也是容量驚人,可供十幾、二十人同時使用。那時人們就有利用上廁所時間會麵的習慣,他們並不忌諱在那裏與朋友談論各種話題,就算在那裏發出赴宴邀請也無人意外。不過,羅馬人比我們先進許多,他們是舒舒服服地坐著,而且排泄物有流水衝洗。在改革開放前,中國的大多數公共廁所根本達不到這個水平。一般是蹲坑,也沒水自動衝洗。九五年,我兒子回國度假。返美後,我問他有什麽感受。他心有餘悸地說:到公園玩,上公廁,哇,坑那麽大,那麽深,那麽味兒,那麽多蟲子,好恐怖哇!在他心中一定烙上了中國野蠻落後的印記。而我們初出國,也曾驚歎美國的公廁幹淨,設備齊全,從衛生紙、墊馬桶座圈的一次性紙墊、洗手液、擦手紙或熱吹風到給幼兒換尿布的平台,應有盡有。不少國人一腳踏入,立刻轉身重新審視入口標誌,總覺得不像廁所。及至返國,內急了用不著遍尋招牌,隔著半裏地,便欣欣然頷首:嗯,這才是咱的正味!
城市尚且如此,農村就更別提了。插隊時,初到陝北,小便尚可隨意,大便則有點問題嚴重。村民的廁所都在自家院中,大多和豬圈在一起,連個坑也沒有。每次大便,必備一根柴棒,以便不時驅趕“載欣載奔”心急火燎迫不及待的豬。到這裏才知道,虎視眈眈固然可怕,豬視眈眈的威懾力也一點不含糊。在豬的哼哼聲中與不屈不撓的套近乎努力下,我常常半途而廢,難得痛快幾回。少數老鄉的廁所與豬圈分開,在地下埋個大缸,缸上鋪設幾條立足的木棍。其好處是可以積攢肥料,缺點是每逢下雨,水漲缸滿時,若趕上幹結型大便可就慘了,不使勁出不來,下大力後則猶如投放重磅炸彈,金湯四濺,弄不好有幾點濺到無遮掩處,心裏別提多別扭了。
毛澤東在陝北喜歡拉野屎,帶個警衛員,扛把鐵鍬,興之所至,立馬挖坑,就地解決。據說,他老先生有便秘習慣,長期積蓄,破閘釋放,不光老人家舒服,周圍的人也莫名興奮,奔走相告,特大喜訊:毛澤東拉屎啦!想著他老人家一身係全黨安危,這個傳說或不離譜。毛澤東的革命傳統中,拉野屎是我們私心中意,立誌繼承的一個。天清氣爽,環境宜人時,我們都願意在僻靜處為貧瘠的黃土貢獻肥料。那感覺,就一個字:爽!
待到知青新窯落成,我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修建廁所。先在院側懸崖邊掏出兩孔足以遮擋風雨的小窯,窯內挖坑,鋪上木棍,門口用秫秸稈屏蔽。為了讓女生有安全感,男生用靠外的,女生用裏邊的。男廁所的坑是在膠泥上挖出,可蓄尿;女廁所則不是膠泥地,存不住東西。我們經常往坑中墊土,以便積肥,也減弱一些臭味,看上去不那麽惡心。這是當時村中最好的兩個廁所。後來,縣革委會和公社為了改變農民的習慣,增加肥料,大力推動人廁與豬圈分開,實現“水茅化”,(不是引水衝洗,而是蓄糞尿,防止流失)大隊曾將我們的廁所樹為典範。
說到廁所,自然少不了便後的清潔用品。我也查了下資料,歐美公廁中備有衛生紙,是有曆史傳統的。羅馬的公廁中都有插在小棍上的海綿,坐具前有水溝,在擦拭前,可先在水溝裏浸泡漂涮一下。雖說海綿柔軟,但反複使用太不衛生。所以很多羅馬人更喜歡用苔蘚類植物以及幹草、秸稈來清潔。這一習慣一直到中古依然流行。東南亞則流行用竹片刮,也算就地取材吧。
中國的廁所盡管不先進,卻是第一個製造衛生紙的。南北朝時顏之推說:“其故紙有五經詞義及賢達姓名,不敢穢用也”。有人據此推測,寫有其他無關緊要文字的紙,應該可以用作手紙。其實照我想來,顏老夫子不敢用,不代表別人也不敢用,也就是說,那時所有紙張均可被用來揩腚。不管怎樣吧,大概這是有關便後用紙的最早記載。到明朝初年,有關部門每年已為朝廷生產72萬張衛生紙,每張長
我在小學和中學時很少用衛生紙,在學校總是抓到什麽紙便用什麽。在陝北常用舊書報紙,也不管上麵有什麽“詞義及賢達姓名”,甚至不管是否有什麽人的光輝形象,統統揉巴揉巴使之變軟,然後揩拭丟棄茅坑中,極缺恭敬之心。沒辦法,水火緊急,常常來不及審視呀。幸好周圍夥伴彼此彼此,沒有處心積慮害人的,否則天天都能輕鬆抓住“現行”,告個“居心叵測”“褻瀆神明”還算輕的。有些地方因此被槍斃的也有哇,想想真是不寒而栗。陝北老鄉連廁所都不講究,更別說用紙了。他們一般用土塊或樹葉,談不上舒服與幹淨了,也許他們尚存些許重文敬賢的道德。上大學時,我才達到了明朝的水平,開始專用衛生紙。一些同學私下笑話我像女娃一樣,保不齊也有“月事”。而我看他們還在用報紙,鼻子有點酸酸的。
如今國內的不少公廁都實現了自動衝洗,幹淨了許多。但衛生紙卻不能像國外一樣,無法免費,因為國人習慣化公為私,一卷紙,一轉眼的功夫便不翼而飛,裝入私人腰包。別說主管部門經費有限,就算錢多也供不起。
廁所文明不能徹底改變人們的思想觀念,羅馬人和古代中國上層社會依舊齷齪。但廁所文明有利於提升生活質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的精神文明。所以,將馬桶列入千年大事,確實有眼光。
現代高級廁所,在馬桶旁邊,另設一個衝洗盆,以備便後用自動噴頭清洗屁股。將來廁所會發展成什麽樣子,我想不出來。列寧有一句豪言壯語,共產主義社會要用黃金建造廁所。他的用意不是為了強化廁所的實用價值,而是羞辱舊社會的拜金主義。其實廁所不是用來糟蹋什麽的醃臢地方,它是人類不可缺少的重要活動場所。沒有飯廳,改在臥室吃,沒什麽不對勁;沒有廁所,鑽進廚房或臥室排泄,則大不妥!廁所用什麽材料建造也不重要,要緊的是必須舒適、安全、衛生和尊嚴。
華仔,再唱一遍《馬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