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宜禧的啟示

 陳宜禧的啟示

 

當淩辱與迫害在強勢推動下驟然加身的時候，中國人會有什麽反應呢？

楊誌忍無可忍，反手戳翻了牛二。這是在法製畸形的社會裏，梁山好漢的匹夫之勇，痛快淋漓，值得讚賞，不宜提倡。以武犯禁，以暴易暴，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徒增社會動亂。

韓信冷靜地瞟一眼天地，從容地彎腰從驕橫得意的惡少胯下鑽過。他的誌向、他的層次、他的境界不屑與群小爭執較真。叱吒風雲，威震百萬雄師的大將風度絕不表現在逞一時之快上。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為常人所不能為，是比勇冠三軍更加威猛的大勇！

一般中國人習慣忍辱負重，認命順從，既無楊誌的血性，又無韓信的胸懷。

曾記否，幾萬宋軍兵臨城下，後蜀“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人是男兒”，遭到一個弱女子的恥笑。

日軍耀武揚威，南京城十幾萬國軍且不說保護民眾，連自保的意願都喪失殆盡，有臉沒有表情，有腦不會思索，排隊等候被屠殺。

軍隊尚且如此，普通百姓就更不用說了。逆來順受，敢怒不敢言，甚至連怒也不敢。魯迅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希望國人不要在沉默中死亡，而要爆發。

我在網上看到“孫武論兵”寫的一篇文章《一個震懾數百洋暴徒的中國人》，介紹了十九世紀末旅居西雅圖的一位華僑前輩事跡，深受感動。

一部華人移民史浸透了血淚。“苛政猛於虎”的國內社會環境把傷心絕望的人們推向海外，海外的種族歧視、排外情緒一遇風吹草動，便如燎原野火卷向華人，將他們百般煎烤，驅來趕去。走投無路的華人先輩力單勢薄，言語不通，缺少保障，猶如落入狼窩的小羊，忍氣吞聲，任人宰割。其間慘狀，真是“說不得也麽哥，說不得也麽哥！”

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最嚴重的災難降臨到美國華僑身上。

經濟衰退，失業率攀升，華人成了替罪羊，民間排華呼聲甚囂塵上。順應民意的美國國會於1882年5月通過了令美國蒙羞有悖開國初衷的《排華法案》。在這一法案的縱容下，各地排華風潮愈演愈烈。在大批排華人士中，包含著上百萬內戰結束後沒有工作的退伍軍人，殘酷的戰爭傳染了暴戾殺氣，增添了排華狂濤險浪的血腥。

從1885年9月4日到11月3日，相繼爆發了大規模殘殺、打傷、驅逐華人的惡性事件。當時對孤立無援、流離失所、流血喪生的華人，幾乎無人同情；相反，對暴徒的罪行，社會主流包括政府官員、勞工組織、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者一致支持。

9月28日，西雅圖召開“排華會議”，通過決議，勒令所有“中國佬”必須在11月5日前離開。

麵對如此嚴峻的形勢，一個早期華僑史上罕見的人物挺身而出了。

陳宜禧的名字對現代很多人來說，極其陌生。然而他卻是故鄉廣東台山縣的名人。曾經主持修建了家鄉第一條鐵路，造福桑梓，深受其惠的後人為他樹立了銅像。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他是西雅圖無人不曉的著名的華僑領袖。事件發生時，他已在西雅圖生活多年，略有根基，是華昌公司老板。他獨立支撐危局，隻身頂住巨大壓力，臨危不懼，從容不迫，有理有利有節，充分顯示了超人的大智大勇，維護了華人的尊嚴，贏得了人們的敬重。回顧他的事跡，可以給我們許多啟示。

一、求助。

1885年11月3日，西雅圖南邊的塔科瑪市發生數百名暴徒在市長帶領下，強行驅趕華人的事件。兩三百無家可歸的華人來到了西雅圖。陳宜禧沒有漠然視之，不像許多人那樣，厄運尚未降臨到自己身上，便置若罔聞。他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片刻不耽誤，立即采取行動。他也沒有驚慌失措，頭腦十分冷靜，首先依法求助。他一麵給滿清政府駐舊金山總領事館發電報，一麵利用關係，緊急約見多年老友西雅圖市長耶斯勒、伯克法官以及其它社會名流。，討論時局，尋求妥善解決辦法。在他的努力下，引起了當局的重視，出麵通告市民遵守法律。1886年2月7日，西雅圖的局勢失控。暴徒將包括陳宜禧在內的350名西雅圖僅剩的華人趕到海邊碼頭，企圖迫使他們登上駛往舊金山的太平洋皇後號輪船。陳宜禧動員大家否認有錢，不買船票，先造成船長拒絕華人登船的事實。然後為了突破封鎖僵局，自己買票上船，請船長幫忙，用船上設備，向西雅圖政府發電報，通報情況，申請救援。結果爭取到執法人員趕來保護，和最高法院格林大法官簽發的“人身保護令”。

無論從當時，還是現在的觀念出發，陳宜禧首先采取緊緊依靠當地政府和法律的做法，依法求助，實為明智之舉，為以後妥善解決排華事件奠定了良好基礎，創造了有利條件。如果頭腦發熱，舉措不當，不吭不哈，拔劍而起，挺身而鬥，除了增加傷亡，益添仇恨外，不可能扭轉不利局勢。

二、講理。

陳宜禧緊急約見市長和法官時，朋友們坦誠相告，局勢難以逆轉，很難保證安全。勸他還是帶著本地華人離開西雅圖，避避風頭，免遭傷害。陳宜禧動了感情，答案早就深思熟慮：“也許恰恰是因為這樣，我才覺得有必要留在這裏。我並不懷疑你們對法律的忠誠，但是我懷疑你們是否敢於為了法律而對抗大多數人的愚昧。如果我走了，你們麵前的一切問題都沒有了，正義與邪惡，文明與愚昧，法製與野蠻的衝突都消失了。可是我在這裏一天，你們就不能再掩蓋矛盾。如果我遇到不幸，那是整個美國的不幸，因為那也就意味美國法製觀念的徹底崩潰。你們這些逃離專製的歐洲移民的美國夢也徹底破滅了。所以說，要死，我就跟你們的美國夢一起死好了。”他的回答如五雷轟頂震撼了市長和法官，促使他們采取了公正的行動。

陳宜禧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話語不僅感動了市長法官們，還敲醒了許多暴徒。在碼頭上，暴徒把陳宜禧打得鼻青臉腫，衣衫破碎。他毫無懼色說：“你們所有的人都知道，美洲大陸是屬於印第安民族的。你們跟我，跟所有的中國佬一樣，是外來民族。你們或者你們的父輩，漂洋過海，到這裏尋找自由和富庶之夢，因為你們忍受不了本國愚昧和不平等。今天你們在美國做的事情，還不如你們過去的國家”。“今天，我這個中國佬不走，你們美國還能夠看到一點點公平的希望。如果我這個中國佬就這樣離開了，你們這裏就隻剩下野蠻和無知。”這番話大氣、高貴、睿智，直接揭示了美國夢的實質，美國文化的內核，無怪乎暴徒們被驚呆了，震醒了，並開始檢討自己的行為。以理服人，以正驅邪，講的理必須是公認的普遍價值觀，否則不足以打動人心，不足以讓人轉而同情你，出手幫助你。陳宜禧做到了，他對美國文化精髓的理解之深刻，領悟之透徹，把握之準確，表達之精辟，在當時的華人中固然屬於鳳毛麟角，多數美國人也難以望其項背，令人歎為觀止。即使在今天，我們仍然可以感受到他所達到的高度和力度。陳夫子堪稱華僑中的文化大師、思想旗手，宜乎後輩世代敬禮。

三，堅持。

陳宜禧本來已經上船，無虞人身安全。當完成了及時傳遞消息的任務後，為了減輕其它同胞的壓力，延長等待救援的時間，毅然將暴徒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他勇敢地走下舷梯，昂首來到碼頭上。任憑風狂雨驟，“我自巋然不動”。

陳宜禧獨自站在碼頭的貨運箱上，遍體鱗傷，鎮定地俯身看著周圍密密層層蟻聚蜂擁高呼口號、氣焰囂張、衝動狂躁的暴徒們，大義凜然、威武不屈的形象，讓我熱淚長流。

置身於幾乎整個社會壓迫下，充滿敵意的惡劣環境中，暴徒們的毒打咒罵絲毫不能改變陳宜禧的決心。他矢誌不移，斬釘截鐵地宣布：絕不離開西雅圖，這是他的第二故鄉！當法官讓華人表態，大多數人希望盡快離開。惹不起躲得起，委曲求全，明哲保身是聰明人的做法。何況孔子早就告誡：“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對此，誰都能夠理解。陳宜禧卻特立獨行，毫不猶豫地再次選擇留在西雅圖。他的堅持，不是難舍辛苦置下的家產，畢竟那跟生命比實在微不足道；也不是貪戀宜人的氣候景色，故鄉同樣不乏迷人的山水草木；而是憑著堅定的信念，為了伸張正義，相信美國社會和大多數人的心裏存在公正。他之所以堅持，就在於有應對艱難危機的大智，有麵對暴力威脅、孤軍奮戰的大勇。正是這種堅持不懈，才迎來了三年後華人在西雅圖的地位好轉；正是這種堅持，暴徒們反倒不知所措；正是這種堅持，突出了華人身上的高貴品質；正是這種堅持，彰顯了美國社會司法製度的威力；正是這種堅持，換來了美國社會的尊重。四十多年後，陳宜禧逝世，成為第一個榮登美國地方大報頭版頭條的華人。《西雅圖每日時報》以《陳宜禧——西雅圖著名華人逝世》為標題，向這位華僑領袖獻上了最後敬禮，足見對他何等重視。這也是對他一生為建設西雅圖所作的貢獻，特別是在排華風潮中顯露的卓越思想行為給予了高度認同和推崇。

四、力爭。

陳宜禧留下後，沒有蝸居西雅圖某個角落，不顯山不露水地苟活著。他積極開展了一項重要工作，大張旗鼓地利用法律工具，討取公道。他“認真地記錄了暴徒們造成的華人商戶損失”，“代表西雅圖全體華人向法庭遞交了訴狀”。“在伯克法官的最終裁決下，西雅圖的中國人獲得70萬美元，相當於每個華人商戶平均獲得3千元。”這不但大長了華人誌氣，而且讓西雅圖的美國人從此對華人刮目相看。據說這大概是華人在美國打贏的第一場訴訟官司。它再次顯示了陳宜禧的超人膽識和智慧，令我們後輩不能不對陳宜禧前輩表示由衷的欽佩。他是華人的驕傲，是華僑永遠的楷模！

從西雅圖排華事件中，我們不僅看到了陳宜禧的光輝，還看到了美國社會有識之士的良知，與美國文化、法律的精華所在。陳宜禧的思想行為固然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閃耀著奪目的光芒，然而，很難想象他的言行能在故國家鄉或其它國度裏引起共鳴、認同、響應。他之所以能夠全身留在西雅圖，並打贏索賠官司；西雅圖之所以成為當時唯一一座沒有造成華人死亡的城市；成為唯一有效保護華人的地方政府，就在於有一批有良知的有識之士。他們是：耶斯勒市長、伯克法官、麥克勞警長、肯尼爾上尉和格林大法官。

市長與伯克法官能夠應陳宜禧的請求接見他，並好心勸告躲避，顯示了對受難華人的同情。在聽了陳宜禧的肺腑之言後，深受觸動，喚醒了他們的良知，認識到事件對美國法律和價值觀念的危害，當晚就召集市民開會。會上，伯克法官表現了一個真正法官的良好素質，嚴厲譴責了暴徒的非法行徑：“我是一個美國人，我向所有美國人呼籲，我們麵對合法的和非法的兩種方法，我選擇美國人的方法。不管他是移民來此，還是在美國出生，如果他不站在法製一邊，他就不是真正的美國人。如果誰要以蔑視和踐踏我們自己製定的法律來玷汙這個共和國，他就不配擁有美國的國籍，不管他來自哪裏!”“美國政府在人民的許可下，邀請中國人來到這裏，在和中國政府簽署了莊嚴的條約之後，中國人和來自其它國家的人一樣，在法律保護下享受生活、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今天我們不單單受到我們自己製定的法律和美國政府莊嚴承諾的製約，同時出於人道和正義的考慮，我要在暴行麵前保護中國人。”伯克法官義正詞嚴的疾呼，震懾了暴徒，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事件急劇惡化。在形勢危急的時候，伯克法官主動找到最高法院大法官格林，痛陳厲害，力促格林簽發了“人身保護令”，命令暴徒必須立即釋放被拘押的華人，讓他們自由回家。為保護華人爭得了至關重要的一把尚方寶劍。

格林大法官在簽發“人身保護令”的同時，還致電總統，要求聯邦政府派部隊來西雅圖施行戒嚴維持秩序。他親自在法庭接待了華人，“通過翻譯，格林大法官用簡單的詞句、和藹的語氣告訴華人，他獲悉，他們被一群壞人在違背自己意願的情況下關進一艘輪船。現在他想知道事實是否如此。他還告訴華人，在這個城市，幾乎所有的人都希望他們離開，但是如果他們選擇留下，將得到法庭的保護。他告訴他們，你們不要害怕，在必要的時刻，這個地區和美國政府的全部武裝，隨時準備對你們提供保護，保護你們的人身和財產，留下來的人將會安全！”他逐一耐心詢問了每個華人的意願，盡職盡責，令人難忘。

麥克勞警長和肯尼爾上尉依法帶領的保護華人的執法隊伍，也表現得可圈可點。他們忠於職守，忠於法律，鐵麵無私，唯法是舉。當暴徒以武力阻擋並出手搶奪執法人員武器時，果斷地開槍，製止了事態進一步擴大，避免了華人的更大傷亡。

可以說，是美國成就了陳宜禧，是西雅圖的政治文化氛圍熏陶了陳宜禧。他熱愛家鄉，也同樣熱愛西雅圖。他同時汲取了中國傳統文化和美國文化的精華，站到了時代的製高點。陳宜禧不辱人格，不僅維護了華人的尊嚴，還在排華的滔天濁浪中保全了美國法律的顏麵和美國文化的諾亞方舟。華人敬仰他，美國人也感激他。他是美中兩國共同的英雄！他可歌可泣的事跡後代華人將永誌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