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府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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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狂人日記

(2010-02-05 10:25:17) 下一個
新狂人日記
by wadcChinese


某君昆仲, 今隱其名, 皆餘昔日在大學時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漸闕。日前偶聞
其一大病;適歸故鄉,迂道往訪,則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勞君遠道來視,然
已早愈,赴某地當官矣。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舊友。
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
月日,惟墨色字體不一,知非一時所書。間亦有略具聯絡者,今撮錄一篇,以供醫
家研究。記中語誤,一字不易;惟人名雖皆歸壇人,不為世間所知,無關大體,然
亦悉易去。至於書名,則本人愈後所題,不複改也。2010年2月5日識。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見他,已是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二十多年,全是發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錢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我怕得有理。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下班小心回家,錢寶貴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
似乎想害我。還有一兩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
頭直冷到腳根,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了。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麵一夥小孩子,也在那裏議論我;眼色也同錢寶
貴一樣,臉色也鐵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麽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
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錢寶貴有什麽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麽仇;隻有廿年以前,把老太
爺子的勞苦功高沒按時退休的事,捅了出來,老太爺子很不高興。錢寶貴雖然不認
識他,一定也聽到風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小孩子呢?
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
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



  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
  他們──也有給鄉長打過腿的,也有給新富霸過地的,也有警察占了他妻子的,
也有老子娘被學費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麽怕,也沒有這麽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華大娘,打他家狗,嘴裏說道,“老娘呀!我要咬
你幾口才出氣!”他眼睛卻看著我。我出了一驚,遮掩不住;一副滅絕師太威風凜凜的樣子, 嚇得本來熱鬧的歸壇, 頓時噤若寒蟬。左肚藤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裏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臉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了書
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隻雞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
  前幾天,天堂村的表姨來拜年,對我大哥說,他們村裏的一個小海歸, 自己跳
樓死了;幾個人便找個白布, 把他很快掩埋了,很快洗淨地上的記憶。他空出來的
職位, 很快被管事書記的兒子給補上了。我插了一句嘴,表姨和大哥便都看我幾眼。
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麵的那夥人一模一樣。
  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
  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你看那花大娘“咬你幾口”的話,和大家都嚇得不敢說話,和前天賓。拉登的
錄音,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恐怖,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
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家夥。
  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壞人,自從揭了老太爺子的短,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
別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zou狗。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
無論怎樣好人,翻他幾句,他便打上幾個圈;原諒壞人幾句,他便說“翻天妙手,
與眾不同”。我那裏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
開曆史一查,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榮華富貴, 升官發財”
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原來這其實是個圈
套。 以前用道德偉大, 現在又用發展致富來引誘, 其實就是讓少數貴族可以隨
便的“吃人”。吃人就說吃人, 何必強要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呢; 即使找借口,
何必非得說得好像大家都可以富貴, 升官發財, 雖然多數人其實是被吃的對象!
其實我像很多待宰的羔羊一樣, 從小就沒有讀過三隻小豬和一頭狼的故事。 小豬
隻有用磚石建造堅固的房子, 才能抵禦狼的狂大口氣, 不會一不小心被狼吃掉;
狼總是要吃人的, 它不吃你, 它就得餓死。
  報紙上寫著這許多字,表姨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兒。左肚藤送進飯來,一碗菜,一碗左宗雞;這雞的眼睛,
黑而且凸,張著嘴,同那一夥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雞是人,
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
  我說“老左,對大哥說,我悶得慌,想到歸壇裏走走。”老左不答應,走了;
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
  我也不動,研究他們如何擺布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鬆。果然!我大哥引了
一個老頭子,慢慢走來;他滿眼凶光,怕我看出,隻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
暗看我。大哥說,“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說“是的。”大哥說,“今天請劉先生
來,給你診一診。”我說“可以!”其實我豈不知道這劉福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
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
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老頭子坐著,閉了眼睛,
摸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張開他鬼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養幾天,就好
了。”
  不要亂想,靜靜的養!養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麽好處,怎麽會
“好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
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裏麵,有
的是義勇和正氣。老頭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
  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一點這勇氣。老頭子跨出門,走不多遠,
便低聲對大哥說道,“趕緊吃罷!”大哥點點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見,雖
似意外,也在意中:合夥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這幾天是退一步想:假使劉福那老頭子不是劊子手扮的,真是醫生,也仍然是
吃人的人。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本草什麽”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他還
能說自己不吃人麽?
  至於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對我講書的時候,親口說過可以“易子而食”;
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不好的人,他便說不但該殺,還當“食肉寢皮”。我那時年
紀還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天堂村表姨來說小海龜跳樓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
住的點頭。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麽都易得,什
麽人都吃得。我從前單聽他講道理,也胡塗過去;現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不但
唇邊還抹著油菜花的油,而且心裏滿裝著宰人的意思。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錢家的狗又叫起來了。
  獅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接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輿論譴責。所以
他們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
大哥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自己選擇一個高樓,走到樓上,自己輕
輕往下一縱身;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願,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
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
  他們是隻會吃死肉的!──記得什麽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三鹿牛”的,
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咽下肚子去,想
起來也教人害怕。“三鹿牛”是熊貓的親眷,熊貓是狗的玩伴。前天錢家的狗,看
我幾眼,可見他也同謀,早已接洽。老頭子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
  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夥吃我呢?還是曆來
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三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麵笑容,對了
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麽?”他仍然笑著說,
“漢唐盛世,哪會有吃人的。”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一夥,喜歡吃人的;便自勇
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麽?”
  “這等事問他什麽。你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很好。”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問你,“對麽?”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天堂村現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斬新!”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便對麽?”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
  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紀,比我大
哥小得遠,居然也是一夥;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所
以連小孩子,也都惡狠狠的看我。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麵麵相覷。
  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隻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
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夥,互相勸勉,互
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



  大清早,去尋我大哥;他立在堂門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後,攔住門,格外沉
靜,格外和氣的對他說,
  “大哥,我有話告訴你。”
  “你說就是,”他趕緊回過臉來,點點頭。
  “我隻有幾句話,可是說不出來。大哥,大約當初資本主義野蠻時期,都吃過
一點人。後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
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
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
得很遠很遠。
  “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辟天地以
後,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林昭;從林昭,又一直吃到天
堂村的小海龜。去年舒城抓了上千的人,還有一個在自家樓上自焚的人,最後房子
還是被人推倒了。
  “他們要吃我,你一個人,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夥。吃人的人,什
麽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夥裏麵,也會自吃。但隻要轉一步,隻要
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雖然從來如此,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說是不能!
大哥,我相信你能說,前天農民要你減價,你說過不能。”
  當初,他還隻是冷笑,隨後眼光便凶狠起來,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那就滿臉
都變成青色了。大門外立著一夥人,錢寶貴和他的狗,也在裏麵,都探頭探腦的挨
進來。有的是看不出麵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麵獠牙,抿著嘴笑。我認
識他們是一夥,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很不一樣,一種是以為從來如
此,應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所以聽了我
的話,越發氣憤不過,可是抿著嘴冷笑。
  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凶相,高聲喝道,
  “都出去!瘋子有什麽好看!”
  這時候,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預備
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表姨說的
上天堂村自殺的小海龜, 就是說他自己家庭壓力太大, 自己有心理疾病, 所以才
自殺。這是他們的老譜!
  武帽黨員們都氣憤憤的直走進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夥人說, 
  “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同獵人打
完狼子一樣!──同蟲子一樣!”
  那一夥人,都被左肚藤趕走了。大哥也不知那裏去了。大學門衛勸我回屋子裏
去。屋裏麵全是黑沉沉的。橫梁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抖了一會,就大起來,堆在
我身上。
  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紮出
來,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說,
  “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十一

  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又要下大雪了。
  我端起普餌茶,便想起我大哥;曉得學妹死掉的緣故,也全在他。那時我妹子
才18歲,可愛可憐的樣子,還在眼前。母親哭個不住,他卻勸母親不要哭;大約因
為自己吃了,哭起來不免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還能過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親知道沒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親想也知道;不過哭的時候,卻並沒有說明,大約也以為應當的了。記得二
十年前,坐在寬敞的天門前乘涼,大哥說親娘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煮
熟了請他吃,才算好人;母親也沒有說不行。一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但是
那天的哭法,現在想起來,實在還教人傷心,這真是奇極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
務,學妹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裏,暗暗給我們吃。
  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曆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十三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2009年四月。

注記: 魯迅的原著[狂人日記]寫於1918年,在《新青年》雜誌發表。
後收在[呐喊]的集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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