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府中國

一杯茶, 一台電腦, 時間悄悄從指間流逝;一句話, 一個玩笑,陽光偷偷沿簾縫偷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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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位國內教師對高價引進海龜及中國大學存在問題的獨到看法

(2010-02-02 05:55:14) 下一個
在這次XX人事改革的討論中,人們重複得最多的是幾個關鍵詞:"改革","世界一流
大學","一流教授"等等。這也是當下中國與中國教育界最流行的時代詞語,用我們
中國人最習慣的說法,這是時代潮流,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這當然不可、也
不能反對。而且方案一提出,討論剛開始,就有了預言:這次XX改革將給XX,以至
整個中國教育帶來怎樣、怎樣的輝煌。這也是我們中國人的習慣性思維:凡改革一
定改變曆史,而改變曆史一定具有正麵的曆史意義。

  但正是這些作為討論前提的習慣性的說法,習慣性的思維,以及背後的創造曆
史的衝動,都是可以進行質疑與追問的--

  "改革"--"為什麽改革?要改革什麽?誰來改革或者誰被改革?如何改革?誰從
改革中受益,誰從改革中受損?"1 在"改革"的背後隱蔽著什麽?在21世紀初的當
下中國與世界,提出"大學改革",是與什麽樣的曆史"對話"?其"潛在動機"、"問題
意識"、"發展方向"是什麽?2現在提出"改革"的目標是什麽?要"改"到"哪裏去"?
是不是隻要是改革,就一定具有正麵價值?在設想其可能有的正麵價值的時候,要
不要同時想到可能產生的負麵作用,從而采取必要的防範性措施?能不能按照自己
的主觀意誌,不計後果的,滿懷信心地一路"凱歌行進"?"改革就是一切"真的是"硬
道理"嗎?

  "世界一流大學"--什麽是"世界一流大學"?其標準是什麽?這裏的"世界"是什
麽概念?為什麽要以"世界"一流大學為目標?為什麽還要定出具體的時間指標?究
竟"誰想要世界一流大學"?3 改革者試圖通過什麽樣的手段、途徑、措施來如期達
到自己既定的目標?按照這樣的改革思路能夠達到這一目標嗎?而這背後的問題是,
什麽是"大學"?大學的功能是什麽?

 "一流教授"--什麽是"一流教授",依據什麽理念、標準與邏輯來評價?怎樣評定
一流教授,應采取什麽遊戲規則?這些規則應由什麽人來定?或者說,如何建立製
定權、執行權、監督權相互製約的合理機製?怎樣保證被評定者的合法權利?有了
製度、規則,就能解決一切問題嗎?用什麽體製來保證吸引並留住一流教授,並充
分發揮其作用(一流教授應該發揮什麽作用?),同時又防止學術霸權的出現?如
何培育一流教授的後備隊伍,建立合理的學術、教學梯隊,保證校園內的各類人才
都能安居樂業,各得其所,如何形成良性競爭(我們需要怎樣的競爭?)以達到健
康的學術生態平衡?

  這類的問題還可以提很多,而且我自己也沒有完全想清楚,自然無力全麵展開,
隻是希望提出問題,引起注意與討論。

盡管意識到這一點,但我自己由於專業的限製,也隻能就所觀察、感受、思考的一
些問題,作一個經驗性、體驗性的發言:這是名副其實的拋磚引玉。

  (一)
無論是改革實驗,還是學理的研討,都要從當下中國大學教育的"問題"出發,這大
概也應該是我們的討論的前提。如果仔細考察,就可以發現討論中所出現的不同意
見,其實是出於不同的問題意識。這裏所要談的是,我對中國大學教育所出現的"問
題"的觀察與體認。

但我的追問,也正要從這裏開始。我的問題有三:

  一, 什麽是"計劃經濟體製"在大學管理中的主要表現?或者說,究竟是高校中
計劃經濟體製的哪些弊端阻礙了當下中國教育的健康發展,必須成為我們今天改革
的主攻方向和主要理由與根據?

  在這次討論中,很多朋友都談到了中國大學的沉屙正在於根深蒂固的官本位、
行政本位(還有朋友提到了後勤本位),高度集中的管理體製使大學喪失了獨立性,
形成了對大學自主權的嚴重幹預和限製:而在校內行政權力的無所不至又形成了對
教師的學術權力與學術自由的嚴重幹預、限製。同時出現的是行政機構的極度膨脹,
形成了教學人員與行政人員比例的嚴重失調,這是造成學校管理中的嚴重的官僚主
義與形式主義的重要原因。在我看來,這才是計劃經濟在大學管理中的主要表現,
如果不觸動這方麵的問題,或者避開了這方麵的改革,或因其有難度而將其懸置,
那就根本不可能使所謂"計劃經濟的最後一個堡壘"有根本性的變革,如果仍然用計
劃經濟的管理邏輯、思維與辦法來進行改革,恐怕還會加強"計劃經濟的堡壘"的力
量。

  我想要強調的是,計劃經濟的弊端的背後,有一個教師在學校中的地位與權利
問題。實際上現在高校裏的普通教師是既無地位,也無權利的,更沒有維護自己權
利與利益的組織,工會的職責被縮小為每年舉辦一兩次聯誼活動,所謂"職工代表大
會"也最多起一點谘詢作用。對教師的教學與研究具有根本意義的"教學民主"與"學
術民主"似乎還沒有提到議事日程上。特別是青年教師,實際上已經成為學校裏的"弱
勢群體"--這裏所說的"弱勢"絕不是討論中的某些人所說的"智力的弱勢":這種說法
本身就是帶有歧視性的偏見;我所說的是一種"權利的貧困與弱勢"。在當今的中國
大學,即使是教授,也都缺乏獨立的利益欲求和自由表達的權利,以及參與學校各
級行政領導人的選聘,參與決策過程,製定遊戲規則的權利;但教授因其學術地位
還有一點有限的發言權,青年教師連學術上的發言權也沒有。正是這種狀況,嚴重
地影響了教職員工的積極性,成為束縛教學與學術研究"生產力"的主要原因。在我
看來,這才是非改不可的主要理由。也就是說,大學要根本克服計劃經濟管理的弊
端,是必須同時推進校園裏的民主改革的。

  而且還要看到,我們現在對學校的學術、教學工作的組織、領導方式,還是計
劃經濟時代搞計劃指標、群眾運動的方式。首先,規定在某個時間內(規定的時間
是十年)"實現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的目標",這本身就是一個"計劃指標",是用對發
展工農業生產的方式(而且有極強的計劃經濟印記)來規範學校教育,是根本違背
教育、學術發展規律的,其結果隻能是把這樣的"趕超計劃"變成"形象工程"、"政績
工程",或者其實質也就在於此。於是,又有了這些年十分盛行的"精品工程","造
大船",還有什麽"誓師大會","春種秋收",等等層出不窮的花樣。這也許正是中國
特色:最喜歡用工、農業生產的詞匯("工程"、"造船"、"種收")與戰爭詞匯("誓
師")來講學術,這或許正是一種隱喻:有些官員們就是用經濟與軍事的邏輯和方式
來管理學術的。所謂"精品工程",就是由某一名教授掛帥(更多的情況下是掛名),
搞"大兵團作戰",這是"大躍進"時代的"大搞科研群眾運動"的做法,不知道為什麽
現在又"重來"了。勞民傷財不說,更是敗壞了學風,這些年學術研究上的急功近利,
好大喜功,形式主義、浮誇之風,實際上都與這種領導方式有關。還應該指出,這
種領導方式有一個背景,就是這些年國家加大了對學術研究的資金投入,這本是一
件好事,但有些掌握了權力的官員就產生了"有錢不花,過時不用"、"國家的錢不用
白不用"的心理,說穿了,這類"學術工程"有不少(當然不是全部)就是"花錢工程
",少說也是用納稅人的錢來買自己的"政績",這其間的弊端也是顯見的。麵對這樣
一種"學術生產"的"組織"方式,我常常要想起趙丹在離世前所說的一句話:"管得太
具體,文藝沒希望"。按我的理解,他就是針對計劃經濟時代領導文藝的根本性弊端
說的。這背後是包含了深刻的、甚至是血的曆史教訓的。要知道,學術研究是既不
能像"生產"一樣"組織",也不能像時銷商品一樣講"速效"的--至少人文學科是如此。
在我看來,領導學術的最好辦法就是"無為而治":隻要有一個"寬容"的政策,營造
一個"寬鬆"的學術環境與氛圍,提供相對"寬裕"的生活與工作條件,其他都不用管,
放手讓教師去教自己的書,學者去做自己的學問,積以時日,自會產生"精品"。

 其二,我要問的是,我們能不能把當下中國大學的問題簡單地歸結為或局限於"計
劃經濟體製"的弊端?這樣的一種認識和提法,會不會遮蔽一些重要問題?黃子平先
生在這次討論中,提出了他對中國大陸教育狀況的一個很深刻的觀察:"官衙門積疾
未除,又添洋商場新疾"。6我在麵對當下中國大學教育問題,甚至整個中國問題時,
總要想起魯迅在20 世紀初所表達的一種憂慮:"往者為本體自發之偏枯,今則獲
以交通傳來之新疫,二患交伐,而中國之沉淪遂以益速矣"。7事實上,一百年後
(魯迅的文章寫於1907年),我們所感受到的也還是這個"二患交伐"的憂慮,
盡管具體內涵不盡相同。這樣的曆史循環,是讓人沮喪與無奈的,但我們隻能直麵。


  值得注意的是,"積疾"與"新疫"是常常交織在一起的。就拿前文所說的"官本位
"來說,同樣是"官",今日之"官",與計劃經濟時代的"官",既有基本的相同,卻也
"與時俱進",有了新的時代特點。比如,今日之"官"--自然是指大有"雄心壯誌"
(或曰"野心")者,而不是忠於職守(或曰"安分守己")者,已經不滿足於隻當官
(書記或校長、主任),還要當教授、博導,以至董事長,將政治、思想、組織的
權力與學術的權力,以及經濟的權力集於一身,把所有的利益全部撈到手,而且還
想世世代代傳下去。而且還要"官官相護",以形成一個利益集團。他們人數不多
(但有與時俱增的趨勢),但能量極大,在官場上頗能呼風喚雨,對同事中的正派
人、老實人的打擊是不擇手段的,同時也很懂得籠絡人心,即所謂利益分享,以擴
大既得利益集團的社會基礎。在我看來,這就是這次討論中,很多朋友談到的這些
年在高校十分盛行的所謂不上課、不作研究的"官員教授"現象的實質所在。高校裏
的學術腐敗,使人們有理由提出這樣的問題或擔憂:在中國的校園裏,是否有可能
形成一個以權力作支持與保護的,試圖占盡大學資源(包括政治、思想、文化、學
術與經濟諸方麵)的既得利益集團,或者正在悄悄地萌生?

  我們通常隻注意社會上的既得利益集團的問題,而往往忽略了校園裏也會有既
得利益集團的問題。人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把校園看作是一塊"淨地"--在下文中
還要談到,就我個人的理想,我還是希望校園能保持相對的幹淨;但我們不能因理
想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在當下這個"一體化"的社會裏,社會上發生的一切,都會在
校園裏發生;校園內外的勾結(說好聽點,是"溝通")是不可避免的。這就說到了
高校學術腐敗的另一個重要方麵,也是人們議論比較多的,即所謂"賣文憑、學位"或
變相"賣文憑、學位"。這樣的買賣文憑,從高校方麵說,有的時候是被迫的;更多
的情況下,卻是"雙贏",即買賣雙方都得到利益:賣方(校內的官員)所得到的不
僅是經濟收入,更是與買方(地方官員,企業家......)的社會關係:這可是一個
更大的"無形資產"。於是,我們又要講到校園腐敗的一個更加重要的,但卻是未能
更充分暴光的腐敗,即這些年大學裏盛行"產、教、學"的三結合所產生的腐敗。自
辦產業可能有它的必要性,據說這是學校自籌資金的主要手段;也可能正是因為這
個原因,人們對校辦產業中的腐敗現象采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生怕
得罪了"財神爺"。但從這次討論中,知情人在網上揭露的問題看,確實已經到了不
能再視而不見、聽之任之的地步。在我看來,校園內的種種經濟腐敗現象,越是捂
著掩著,越是暴露它的嚴重性:不僅是教職員工的利益,學校、國家的利益受到了
巨大的損失,而且還會加速既得利益集團的形成。這很可能是當下中國大學的一個
"膿瘡",且看何時能夠捅破吧。

  在這次討論中,還有一個似是而非的說法:仿佛至今為止,中國大學校園內還
沒有競爭,因此,必須引入西方的競爭機製,以作為改革的突破口。然而,這是不
符合事實的。每一個對當下中國大學稍有了解的人,更不用說我們這些校園中人,
都會知道並感受到,這些年大學裏的競爭不但十分激烈,而且已經形成了某些競爭
機製。評定與競爭大體上有這樣幾個方麵:職稱(教授、副教授、講師)的評定與
競爭;學科帶頭人、"人才工程"的成員......的評定和競爭;"碩士點"、"博士點",
重點學科,學術基地......的評定和競爭;不同級別(學校級、省市級、國家級)
的科研項目的評定與競爭;不同級別(學校級,省市級,國家級)的評獎的評定與
競爭......。其中的競爭機製則有以下幾點:1,競爭確實和每一個人的利益"掛勾
":對個人來說,這直接涉及個人待遇與地位;對單位及各級領導,則是考核政績的
主要指標。因此,這是誰也逃脫不了的。2,有一個建立在等級基礎上的量化的評
價標準,如發表多少文章,特別是在核心刊物上發表過多少文章(有具體篇數要求);
出版過多少著作;獲得多少、什麽級別的學術獎;承擔了多少、什麽級別的研究項
目,獲得了多少基金......等等。3,在評選過程中,雖然也有專家評審,但依然
是以行政權力為主導的。4,越來越注意"與國際接軌",而所謂"接軌"主要是指國
際交流,如評基地、重點學科、博士點,通常都有一個指標,即召開過多少國際學
術會議,接待過多少外國學者,有多少人、次參加國際交流,等等。應該說,通過
職稱的評定,確實有不少具有真才實學的人得到了其應有的地位與待遇,一旦評上
副教授,生活就有了基本的保障,或者說有了安居樂業的物質基礎:這些年大學裏
的教師生活條件和研究條件的改善恐怕是有目共睹的,這也是國家經濟發展的結果。
但是否因此而調動了教師的積極性,則很難說,至少是沒有預期的那樣明顯。而現
有的評選、競爭機製其負作用也是有目共睹的:就我所熟悉的人文學科而言,等級
式的量化評價標準實施的結果,不但每一個環節都要開後門,這些年學術腐敗的增
長速度可以說達到了驚人的地步,而且助長了重量不重質的傾向,成批生產了大量
的平庸之作,甚至是學術垃圾,完全敗壞了學風。繁瑣的評選與檢查,各類表格成
災,使所有的被評審人、評審人,以及係與教研室的領導(他們有許多是業務骨幹),
都疲於奔命;管理者的文牘主義、形式主義、官僚主義,被管理者(主要是學者、
教師)的精力浪費都達到了驚人的地步。而無數的名目繁多的學術會議,有許多是
所謂"國際學術會議"(其實是請幾位外國學者來撐場麵,沒有可能進行真正的學術
交流),更是使學者們忙於到處趕會,不但浪費了大量納稅人的血汗錢,而且助長了
空談的浮華之風,造成了虛假的"學術繁榮"景象,實際上是在製造學術泡沫。更為嚴
重的是,這樣一種評價標準與機製,是壓製學者的獨立思考與批判力、創造力的,
因此,我曾說這是一種新的科舉製度。一些真正想認真做點學問,並且特立獨行,
有自己的理想,學術見解與追求,而淡泊名利的學者,特別是他們中的年輕人(在
我看來,這樣的人才是中國未來學術的真正希望所在),在這樣的競爭麵前,常常
顯得無能又無奈,而且經常是失敗者。而另一些人,則是如魚得水,他們是我的導
師王瑤先生所說的學者中的"社會活動家",或者根本沒有學問,但極會公關,或也
有點學問,開始階段還下了點功夫,也取得了一些成績,然後就通過廣泛的社會活
動,極力推銷自己的產品,以取得最大報酬(經濟的與政治的報酬),通常情況下,
還要"超值"。而這樣的人,還往往被選中充當學術官員的接班人,一旦有權,就充
分利用現有競爭體製,為自己撈取更大利益,同時拉幫結派,"武大郎開店",排斥
異己,壓製才華高於自己的同輩或年輕人,有的甚至成了學霸。這樣的"學術新貴",
人數並不多(盡管也有與時俱增的趨勢),目前尚處於萌芽狀態或形成過程中,但
很值得注意,他們很有可能成為我前麵所說的也在形成中(或可能形成)的校園裏
的獨占資源的既得利益集團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這次討論中,很多朋友都直言不諱地指出了這些年中國大陸學術水平下降與
整體水平不高的問題。盡管這是頗讓人尷尬而慚愧的,但我們也隻能正視。在我看
來,這是與前述學術管理方式與競爭機製中的問題是直接相關的。其所造成的學術
體製化,是當下中國學術危機的一個重要方麵。這個事實,也許有助於我們打破對
競爭的迷信,不是任何競爭都會產生我們一廂情願的效果,它會有良性與惡性之分;
也不是對別的國家有效的競爭規則搬到我們國家就一定有效,魯迅早就說過,中國
是一個"大染缸",再好的東西到中國也會變質。應該對這些年所推行的競爭機製的
得失首先作一個清醒的反省,我們並不反對競爭,但絕不認為競爭就能解決一切問
題,而且應該建立公平、合理的競爭規則,以促進良性的競爭,而非惡性競爭。

  學術水平滑坡的問題,原因當然是複雜的。比如說,這些年,在以教育作為產
業的思想指導下,實行大學的擴招,其所產生的負麵作用已經顯露;對於教師來說,
其直接影響,就是除少數大城市少數大學以外,絕大部分學校裏的大部分教師都以
主要精力來應付繁重的教學任務,同樣是疲於奔命,根本不可能下功夫認真提高教
學質量與科研水平。這背後也還有一個所謂"創收"的問題。本來,提高教師的收入,
使學術研究與教學工作獲得基本的物質保證,是無可非議的。但當"創收"成為目的
本身,也促使某些教師(包括一些青年教師)把主要精力放在"第二職業"的創收上,
對科研工作敷衍塞責,粗製濫造,教學工作更是極不負責,引起了學生的強烈反應。
另一麵,當創收也成為學術研究唯一的動力時,也就同時導致了學術商業化的危機,
花樣百出的學術包裝、炒作與學術腐敗,製造了大量的假冒偽劣的學術"產品",已
經引起了人們的公憤。

  從更內在方麵看,這些年高校教師(特別是副教授以上的教師)生活水平有了
較大的提高,如前所說,這本身是社會發展的一個結果,但也會產生新的問題。記
得魯迅曾經說過,"豢養文士仿佛是讚助文藝似的,而其實也是敵",他並且特地引
用了裴多菲寫給瓦.山夫人的詩句,對"苦惱的夜鶯,而今沉默在幸福"裏表示憂慮。
8魯迅當然不是主張學者與文人應該"越窮越好",相反,他認為"餘裕"(我理解是指
有物質保證的精神的餘裕)是文學與學術發展的必要條件。9但如果沉湎於優裕的生
活,"沉默在幸福裏",放棄或削弱了精神的更大關懷與追求,又確實會造成學者的
精神軟化,學術批判力、創造力與獨立性的減弱,學術境界的狹窄化,使學術成為
智力遊戲,高雅生活的點綴,這樣的來自學者自身精神危機的學術危機,是應該引
起警覺的。

  中國大學裏的學者(至少是我所熟悉的人文學者,可能還不隻人文學者)的精
神與學術危機,還有一個方麵也是不可忽視的。這些年,我們一直在高喊"與國際學
術接軌"。盡管在我看來,"接軌"的說法的科學性很可懷疑,它很容易產生歧義與誤
解,但有一點是必須肯定的,即我們的研究要有一個世界的人類的視野,要有國際
交流,要自覺、主動地吸收世界各時代、各民族、各地區的一切思想、文化與學術
的成果,而且事實上,我們至今對世界他民族文化(包括炒作得最熱的西方文化,
以至美國文化)的了解、認識還是極其膚淺的,吸收也還停留在表麵的層次上,在
這方麵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如果在"與國際學術接軌"的口號
下,將外國的學術界,包括西方漢學界理想化,絕對化,甚至產生新的迷信,以"中
國學術的西方化、美國化"為目標,這不但會從根本上喪失學術自信力,而且有失去
學術獨立性的危險。這些年所出現的學術研究中的中國曆史、現實"問題"的淡出,
創造性思考的退化,將用中國的材料來證明西方某種流行的理論的有效性作為學術
規範與追求的傾向,就充分顯示了這樣的危險。在這樣的學術傾向與氣氛下,隻能
培育出當年王瑤先生尖銳批評的,"向中國販賣西洋貨,向外國販賣中國貨"的學術
上的"二道販子",而且所販賣的都是一知半解的劣質"產品"。這樣的"學術"在國際
交流中,是不可能得到嚴肅、認真的外國學者的尊重的。要知道,學術上的亦步亦
趨,不管表麵的裝潢如何精致,模仿如何維妙維肖,都是沒有學術價值的,更無法
得到被模仿者的尊重。在這次討論中,有的朋友十分沉重地指出,這些年,我們越
是高喊"與國際學術接軌",我們的國際學術地位反而在下降。在我看來,最重要的
原因,就在於我們一方麵對世界各民族的文化與學術缺乏真正深刻的理解與吸收,
同時又將自己理解得十分膚淺的"西方文化與學術"奉為神靈,以學得皮毛而沾沾自
喜。學術自主性的喪失的背後,是學術精神動力的喪失,學術創造力與想象力的匱
缺。

  這裏,還需要談到中國大學裏的學生。這次討論中,也還有一個頗為可疑的說
法,即所謂"一流學生,二流教師"。作為北京大學的教師,我確實是以自己的學生
為驕傲的;盡管我對於XX有諸多不滿,但卻始終難以割舍,最基本的原因就在於我
在這裏可以盡享"得天下英才而教之"與"教學相長"之樂:這正是從孔夫子與孟夫子
以來的中國所有的教師的共同夢想。但我同樣清楚地知道,這樣的"天下英才"的高
度集中本身就是人才分配中的等級製度的產物,其可議之處是頗多的。更重要的是,
我們不能以所謂"一流學生"這類似是而非的提法來掩蓋中國大學生(包括XX學生)
中真實存在的問題;如果進一步將教師與學生對立起來,利用學生對教學的不滿來
獲取學生對自己的支持,就是更不可取了。這些年,我和XX與全國各地的大學生有
許多接觸與大量通信,我發現,很多有思想、有理想、有追求的學生對他們所處的
教育環境,當今大學生們的精神狀況,有很多的不滿,因而陷入了深刻的痛苦中。
這裏,隨便抄錄一位外地學生來信中附錄的一篇文章中的一段--

  "這個時代,大學生差不多早已變得不大會說屬於自己的話了。有個朋友說:從
我們進大學的那一天起,我們就不斷被教導、被灌輸、被暗示、被誘逼,哪些話該
說,哪些話不該說,見到甲該怎麽說,見到乙該怎麽說,在台上該怎麽說,在台下
該怎麽說。我們已經喪失了大學生自己的靈魂。'告別萬歲'的大學生並沒有成為真
正的自我,沒有塑造出自我健康的人格。告別權威,他們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盲
從社會,迷信流行,沒有自己的觀點,缺乏智慧的思想"。"他們成為了什麽?""他
們在實踐中追隨一種普遍流行的服從,滿足於自我精神深度模式的消解和平麵化的
現狀,虛偽,形式化的思想行為正成為一種流行的時尚","一些人'平日則放蕩冶遊
',考試則熟讀講義,不問學問之有無,唯爭分數之多寡","一些人放縱著自己的情
欲,尋求生活的刺激和偽先鋒式的瀟灑","一些人醉心於'理論聯係實際'所獲取的
可觀報酬,他們過早地走進了商業操作的流程","一些充當'學生精英'的學生幹部,
以鍛煉能力的謊言和借口,滿足權力的角逐欲和官癮,沉醉於發號施令和振臂一呼
應者雲集的精神鴉片之中"。

於是,又有了我的如下回信--

  "坦白地說,讀了你的大作,我的心情頗為沉重:至少你說出了相當程度(當然
不會涵蓋大學生的全部)的真實,。。。。。。。四年教育的結果使學生失去了追
求。上學期一位學生在作業中的一段話曾使我震驚:'我很欣賞老師的這門課,這種
生活方式。雖然有現實生活中的種種的束縛,還是能活得很自由自在,在思想上始
終堅持一種自由的狀態,永遠對自己的愛好、自己的事業充滿激情,對自己的生命
也充滿激情。而回想我這幾年的大學生活我覺得我的心態已經老了,我對一切都抱
著一種順其自然的心情,這可以說是寬容,更殘忍也是更確切的說法是,這是一種
消極的生活態度。現在的我還是在這樣的心態中生活著,自己覺得很可悲,但已經
很懶再去改變了,我想等我跨出校門之後我或許會改變'。這年輕人心態的衰老與倦
怠是可怕的,而且我相信它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這就更使我感到悲哀。你在信中也
談到了你的困惑:'我不明白的是,現今的大學生不是不知道自身的淺薄,工具化。
但他們為什麽甘於這樣,為什麽安於這樣的狀態,存在總有其合理性,更深層次的
心態到底是什麽?'這確實值得探討。你和你的朋友自身就是大學生,當然更有發言
權。我想到的有兩方麵。一是外在的社會的原因。盡管我們現在口頭上也在大談'創
新人才',但實際上在現行體製下需要的是有效率的工具,國家與商業機器上有用的
'螺絲釘';另一方麵,'官本位'的體製也從根本上扼殺了人的創造性與積極性,再
加上不公平的競爭,由此產生的腐敗,人與人之間的敵意、相互傷害等社會風氣的
毒化......,這都會造成年輕人的工具化,淺薄化與老化。從大學生自身來看,我
以為根本的問題在於缺乏信仰,失去了追求的目標與動力。沒有了精神的信念,信
仰與追求,失去了生活的目標感,人成了'空心人',隻能把人本能的欲望膨脹到極
端,或者依靠利益的驅動,不擇手段地在名利場(官場與商場)上追逐,有的則消
極退縮,陷入遁世或混世。因此,現在的中國,最迫切的是'文化的重建',其中一
個重要方麵就是價值觀、理想、信念與信仰的的重建。如你所說,即使有的大學生
不滿於自身的狀態,但隻要'新'的精神信念未'立'起來,他們也就必然處於迷茫中,
或按照現有生活的慣性繼續生活下去。但這樣的重建,是不能靠他人來'指點'的,
隻能由青年人自己來尋求,創造。因此,我非常讚同魯迅當年的觀點:'青年又何須
尋那掛著金字招牌的導師呢?不如尋朋友,聯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
走。你們所多的是生力,遇見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
遇見沙漠,可以開掘井泉的。問什麽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麽烏煙瘴氣的鳥導師'。
你在信中說你們已經有了一個民間的思想村落,這就是一個好的開端--路正在你們
的腳下,這是確實如此的"。

  這裏所提到的文化重建,價值理想、信仰的重建,本應該是大學的任務。因此,
大學生的問題,正是大學教育的問題的折射;用廉價的讚頌來掩蓋大學生的問題,
其實質就是要掩蓋中國大學教育的問題。

那麽,中國的大學,是不是就一無是處呢?這也正是我要追問的第三個問題:
能不能把中國的大學,簡單地看作是所謂"計劃經濟的最後一個堡壘",必須做大換
血式的大手術?學術獨立,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傳統。這個傳統在20 世紀8
0年代的曾有過較好的恢複,我自己也深受其益:當時我所在的中文係,就擁有一
大批真正是一流的老教授,但他們無論是治學,還是為人,都有不同的追求,而且
把這樣的追求發展到極端,從而形成極其鮮明的個性,他們之間相互對立,又相互
補充,形成了"兼容並包"的格局。在這個格局中,每一個教授都有明顯的長處、特
色,同時又有某些方麵的不足與偏頗,但由於他們之間的相互製約,即從整體上保
證不會將某種傾向發展到極端,從而達到較為合理的學術生態平衡。所謂"相互製約
",包括兩個方麵的含義:一方麵,在學術上誰也不敢稍有懈怠,總要不斷努力,將
自己的學術向前推進;另一方麵,也從其他教授的不同學術思路中受到啟發,對自
己的學術作某些調整,或對可能出現的偏頗有所警戒:這樣,就達到了良性的競爭。
這正是最有利於我們這些學生的健全發展的:我們可以從有著不同的(甚至是相互
對立)的追求與風格的教授那裏,各有所取,又各有所不取,我們與每一個教授的
關係,都是既受其影響,同時又保持獨立的批評態度。當然,在實際的教學過程中,
每一個學生和教授的關係,也會出現不平衡狀態:學生會根據自己的氣質、性格、
愛好、自我設計與選擇,對與自己有著更多的共鳴處的教授產生更大的親和力,受
到某位教授更大的影響,這自然會產生某種特殊的崇敬感,但他也會受到其他教授
的影響,並從其他教授的不同追求中,看到這位教授的某些不足,這就會有效地保
證不會將崇敬發展為盲目崇拜。這樣就既可享受追隨自己心儀的教授的"從遊"之樂,
又能夠保持自我精神與學術的相對獨立性,師生之間的關係,也就能夠達到"亦師亦
友"的境界。我和我的同代學者之所以得到較為健康的發展,可以說全仰賴於這樣的
學術環境與傳統。

事情就是這樣:中國大學的問題確實很多。中國的大學必須改革,XX必須改革;但
一定要把問題即病症看準,才能對症下藥,藥到病除,如果診斷錯了,或者沒有抓
住要害,該治的病不治,或者不及時治,甚至將健康的肌體也當病治了,那就會病
上加病,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二)

  現在,我們可以進一步來討論改革的目標問題。

  坦白地說,我對"創辦世界一流大學"這一戰略目標本身,就頗有疑惑:這裏麵
需要追問與澄清的問題太多。

而最感不解,也是一直想追問的是,為什麽我們的某些教育家、教育改革家總是有
一個"趕超先進國家"的情結,而且要追求"跨越性的發展"?這樣的"趕超"思維和戰
略本來是來自經濟建設方麵的:1958年的"大躍進"其實就是"趕美超英"、實行
"跨越性發展"的一個嚐試,其結果是引發了全國性的大災荒、使國家元氣大喪。可
見即使是經濟建設,這樣的"趕超"戰略還是有許多問題的。現在,又要用於教育與
學術,思想與文化,可疑之處就更多了。如果說,經濟的發展水平,在世界不同國
家與地區之間,確有"先進"與"落後"之分,文化、教育的問題就比較複雜:在某些
方麵(如教育發展的規模、受教育者在總人口中的比例,等等)也有可比性,但就
總體而言,卻很難有先進與落後的區分,"先進的西方文化,落後的東方文化",或
者"先進的西方教育,落後的東方教育"這類說法是很難成立的。這裏有一個文化與
教育的民族性的問題;在不同民族的文化、教育之間,是不能區分優、劣,先進與
落後的,自然也不存在"落後"向"先進"單向趕、超的問題,隻有相互吸取、交流的
問題。正是在這樣的各自獨立發展,又相互吸取、交流的過程中,各民族的文化與
教育都對世界文化與教育的發展作出自己的獨特貢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對"創
建世界一流大學"的提法與目標是有疑惑的,我以為,"創建一流大學"的提法與目標
也許是更科學、更切實際的。中國這樣的大國的一流大學自然會產生世界影響,用
不著預設一個所謂"世界標準"。這樣的"世界標準"落實下來,一定會是以某一個國
家(例如20 世紀五十年代人們心目中的蘇聯,以及今天某些人心目中的美國)或
某個地區(通常是西方世界)的教育作為"樣板",如前所說,這就有喪失我們的教
育、學術、文化的獨立自主性的危險。或者是以那些具有可比性的"硬件指標"作為
標準,事實上,這些年有關方麵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的主要努力,也是集中在硬件建
設上,我不否認這方麵的工作的意義與價值,但如果以為硬件上去了,就辦成了"世
界一流大學",甚至以為硬件建設規模越大,越豪華,就越具有世界性,那就進入了
一個大誤區,這不但會因忽略軟件建設,有可能導致空有大樓,而無人才,更失精
神的惡果;而且會將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的問題簡單地歸結為一個投資的問題:坦白
地說,明眼人早就看出,這次XX改革,其動因之一,就是向國家要錢。

在有些人看來,隻要有了錢,就能辦成"世界一流大學"。這其實也是一個誤區:教
育投資固然是辦學的基本條件(我們國家也確實存在教育投資不足的問題,在這方
麵還需要作許多努力),但最根本的還是一個大學的理念、製度與人才的問題。而
且如果我們前麵所說的中國大學在體製上的弊病不革除,投資多未必產生好的經濟
效果,大量的資金的流失,在各種名目下被"私有化",是不可避免的。人們在私下
議論最多的大學腐敗就是這麽產生的。說得更嚴重點,現在上上下下都有一種心理:
國家現在經濟發展了,有了錢了(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出於各種動機,被誇大了的
"事實"),誰都在打國家的主意:如何將國家"大金庫",變成單位"小金庫",最後
按權力大小"分流"到個人。前文所說的大學裏的利益集團就很有可能在這一過程中
逐漸形成。所謂"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的"改革"最後在或一程度上變成一個"分錢"運
動,這樣的可能性與危險也是存在的。

本文擇自一位國內老知識分子的一篇文章。 為避免不必要的具體, 刪除若幹字,隱去作者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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