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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鬆花江上/郭采君

(2009-11-07 21:13:30) 下一個
來源: 老看客 於 09-03-17 21:14:01
http://web.wenxuecity.com/BBSView.php?SubID=taiwan&MsgID=392927

鬆花江上/郭采君

{編者按:郭采君小姐是台灣著名電視紀錄片製作人、時事評論家、反台獨英雄郭冠英先生的女兒。現在上海一家法國公司從事服裝設計工作。

2008年11月14日,複旦大學舉行“口述曆史研究中心”揭牌儀式,同時舉行“口述曆史與實務”論壇,原定出席報告的台灣著名學者、《世紀行過——張學良傳》的作者郭冠英,因故改由其女郭采君發言。這位二十幾歲“80後”的小姑娘講述1993年,她少兒時隨父親郭冠英,去到世紀老人張學良身旁,歌唱“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的情景。}



曆史如果是個胡桃核,我就是我爸爸的胡桃鉗(nut cracker)。

一九九三年,我九歲,一個可愛的女孩,如果那年舉辦奧運,我有資格去唱《歌唱祖國》。 我爸爸想叫張學良喜歡我,喜歡我們這一家,開口講出更多的曆史,因為沒有人有這個機會,沒有人比我爸爸更有這個機會而又知道要認真的把握它。

我爸爸不隻是為了記述曆史,他想把握曆史、導引曆史。 他想叫張學良回家鄉,想為我們中國的近代史最重要、最戲劇性的篇章,留下一個完整的結尾。 想給一段中國人最多談述的故事,留下一個或許是老套,但是一個喜劇的結局。 就如童話故事的結尾:「王子與公主後來……。」

我與我哥哥是我爸爸的工具,愛國的工具。 他要我們唱《鬆花江上》。 那首歌,對一個八、九歲的小孩來說,很難唱。 他要我們唱給張學良聽,要為那個機會做準備。 可能在張學良離開大陸後就沒聽人唱過這首歌,我們要唱給他聽,打動他被禁錮的心靈,希望他能說:「好,走,備馬。」

我爸爸想做那牽馬的人。

我爸爸在作統戰。 他要統戰張學良,他要統戰一切與張學良有關,能夠影響張學良的人。 團結他們。

是基於他對張學良的愛嗎? 有一點,是基於對打開胡桃核的好奇嗎? 有一點,但最大的原因,還是基於他對我們國家的愛。 他的愛很深,我們體會不到他的愛,我們隻知道他很認真的要我們唱好這首歌,他把歌詞的意義講給我們聽,要我們了解,要我們感受到國家之痛,國家之愛,告訴我們國家的曆史,上上一代的國難家仇,我們這一代人的何去何從。

二○○四年最後一天,他帶我到了鬆花江邊,走上了冰凍的大江。

誰教導我爸爸要愛國,我們是中國人? 蔣中正。 我爸爸被教育說,我們的國家遭到大不幸,都是因為共匪竊據了大陸,共匪本來已該滅亡,就是因為「西安事變」。 張學良是國家的罪人。 因此,我爸爸對國家愛,就對張學良恨。 在我見到張學良那個年紀,我爸爸心目中最大的壞人就是他。

「這個壞人現在在哪兒呢?」我爸爸的小學老師來自竹東,她說他住在他們那個鎮再往裏麵去的山中,那裏叫清泉,但當我爸爸聽到張學良這個名字的時候,張學良已離開了山裏,回到了人間,他與蔣介石的恩怨,已基本結束。

但是我爸爸小學課本中的第二號壞人楊虎城呢? 他的老師答不上來。

「枕中不眠尋詩句,誤把溪聲作雨聲。擁被推敲難入夢,靜聽頭前溪水聲。」一九六四年,葛樂禮台風,清泉被衝毀了,現在,新竹縣政府要出錢把那個日本房子修複,把張學良當初的照片布置起來,把我爸爸的紀錄片放出來,不是做為曆史恥辱柱,也不是做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隻是想做點生意,吸引大陸的觀光客來看。

後來,我爸爸離開了新竹,到台北上大學。 他進了一個匪情研究所深造,那個研究所叫「政治大學東亞研究所」。 在台灣,研究共匪也可以當博士的。 我爸爸不但研究共匪,他的老師有的也是共匪,他後來一交跌進匪窩,竟然成了共匪。 人家叫他郭匪。 他原來是來消滅共匪,結果他發現國民黨原來也是共匪,是赤黨。 如此認定他們的是張作霖,中華民國的元首,張學良的爸爸,那張作霖是好人?

我爸爸本是訓練來做特務,結果他反因此開了眼界,看了機密,其實隻是些掩蓋的常識,成了一個有獨立思考的人。

他發現曆史不是小學課本講得那麽簡單。 張學良不是壞人,「西安事變」是改變了曆史,但並不是蔣介石必然失敗的因素。 國共是兄弟鬩牆,但也曾共禦外侮。 最近國民黨黨史會公布,他們還欠毛澤東同誌七十大洋薪水呢! 當然,我爸爸現在說,他那時的小學課本雖然簡單,雖然片麵,但大體仍算正確,是一部簡單的中國曆史,不是現在我這一代所讀的否定中國的曆史、從異族角度來寫的無根的偽史。 可以這麽說,我爸爸小學讀的曆史充滿著技術性、枝節性的錯誤,現在台灣小學生讀的曆史是有著基本性、史觀的扭曲。 我爸爸那個時代教育出的是批頭腦有點不清的中國人,現在台灣想要教育出的是一批仇恨中國的外國人。

但在我爸爸的求知經驗裏,他在矯枉過正,他想撥亂反正。 他愈是發現更多的曆史錯誤,愈覺得張學良是個好人,甚至偉大,一心純潔,隻知愛國,愈覺得蔣介石陰狠量窄,多疑好殺。 在我爸爸的心目中,忠奸正邪在轉變著。 他說他用手搖開了曆史(圖書館書庫的移動書架),在那一大堆標示著機密的書中,看到楊虎城全家被殺,連八、九歲的稚子也不免時,他淚涔涔如雨下。 他那時剛生下了我,知道了生命的可貴。

我父親這時候發現,曆史就在他身邊,他看得到張學良,碰得到麵。 最先是一九七○年,他在同學王一方的家裏,那時他對張學良的看法還沒轉變,隻是想他是王家的重要客人之一,後來我爸爸繞了一大圈,飛出了台灣,鑽進了書堆,回來告訴王一方 :「張學良非常重要,你的責任重大。」

張群曾對張學良說:「你是個寶。」我父親發現這個寶,是因為他讀通了曆史。

是王一方給了我爸爸這個機會,他是我爸爸最好的朋友,我爸爸一直感激他,感激到那點小抱怨也微不足道。 那是我爸爸每次想把握機會,與張學良做較長的口述時, 王一方要出去玩,催著結束,說:「來日方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沒想到他卻在一九九三年的火災中燒死了。 青山遺恨,我爸爸很懷念他。

我爸爸是在大學中結識了王一方 ,他們很快成為好友。 王一方的父親是王新衡。 張學良在負責「豫鄂皖三省剿匪總部」時,王新衡做科長,兩人相交。 一九六○年張學良放寬管製,準予來台北居住,蔣經國負責張學良的安全,王新衡銜命與張學良來往,他們與張群、張大千組成了「三張一王」的「轉轉會」,定期聚首,我爸爸就是這樣在王家看到了張學良。

在我爸爸最崇拜張學良的日子裏,他甚至幻想要解救張學良。 他要為曆史撥亂反正。 「西安事變」改變了曆史,他也要改變那個因改變而被懲罰、被阻隔的那段曆史。 他想著如何繞過警衛,他沒想到他最後會與警衛組長李震元認識,李組長還對我爸爸很好,我爸爸也給他做了口述。 不但如此,我爸爸還給他之前的各個組長──段毓奇、熊仲青都做了口述曆史。 最有名、最被醜化的劉乙光,他的兒子劉伯涵也把他們家的故事全告訴我爸爸,還給了我爸爸劉乙光的日記。 還有組員張行端、司機龔永玉,都很樂意的講出他們那一段的曆史。 我爸爸把這些口述都寫了下來,剪入他的《世紀行過》的紀錄片中。 他們的曆史,比起張學良來說,或許很微渺,或許隻算雞犬附麗,但仍足道。 見微知著,從那裏麵也可以看到大曆史,甚至旁觀者清。

這裏麵對我爸爸最好的是熊仲青,他是隨護張學良最久的人,有三十年,他死前還抓著我爸爸的手說:「郭先生,你很好。」

他們是壞人嗎? 是大陸曆史書中所說的凶惡特務嗎? 如果張學良是好人,那看管著好人,隨時奉命就要殺掉好人的人是什麽人? 這些人後來成了愛護他的長輩,他們信任他,把他們的故事說給他聽,他們本來或是敵人,後來竟成好友,曆史到這裏要怎麽解釋? 如何定位?

這也像今天保護「中華民國」,保護那麵中國旗,重新給蔣介石公正評價的,仍然是中國人。 禮失求諸野,隻要野是自己同胞,野沒被異族侵占,我們仍是一家人。 家務事、兄弟事,總會有個道理,是非暫時擺著,隻要劫波過去,終能一泯恩仇,共建家園。

到了八○年代底,王新衡死了,蔣經國死了,張學良,這個「民國的光緒皇帝」,仍健康的活著,雖然一道無形的圈子仍畫在那兒。 張學良身邊最親信的人是王一方 ,我爸爸可以真正認識張學良了。 我爸爸不但進入了一個曆史的寶庫,他還想盡量打開庫門,叫對張學良曆史有興趣的人,渴望著、爭相想在他們畫的史龍上點眼的人,進到這個寶庫。 我爸爸不想在曆史知識上藏私,他隻想為國、為張學良,留下這一段曆史,找誠心看待這段曆史的人來記下這段曆史,來填空,來補白。 他自認為隻能做書童和參謀,他最大的目的,還是想請張學良回家,回東北。

因此,我和我哥哥努力的在唱著《鬆花江上》。

這時候,我也看到張學良了,但我對他一點不注意。 那幾年的大年初一中午, 王一方 會請他大學的一位女同學全家來他家過年。 王奶奶很喜歡這個女同學,她的先生是馬英九,當時還是陸委會副主委。 照例,原來這頓飯是請張學良夫婦的。 我們家通常是他們吃完了飯才去,我爸爸借機與張學良談話,我們小孩領了壓歲錢就跑開了。 在桌上,我爸爸會問:「張伯伯,幾時回大陸啊?」趙四就打斷了說:「上帝那兒才是我們的家。」趙四是生怕張學良又回到人間,我爸爸是生怕張學良進了陰間。 因此,我爸爸與趙四的矛盾比與警衛都來得大。 趙四不喜歡我爸爸,但她還喜歡我媽媽,因此,我媽媽也成了我爸爸的統戰工具。

終於,一九九三年,好像是一月間的一個晚上,我們走進了張學良大屯山下的家,我媽媽送了她插的花,我們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我們在張學良耳邊唱了《鬆花江上》。 他耳朵不好,但我想他聽得清楚,我們唱進了他的心裏,我們把他心扉打開了一點。

那天晚上,他很高興,他又做了個手帕兔子,在我的鼻子上抓了一下。 他給我寫了「愛人如己」四個字。 最後帶我到壁爐前,打開了蔣夫人送他的銅馬車燈,他說:「當心,妳看,一會兒馬車就會跑啦。」

後來張爺爺坐馬車跑了,我們家出國,我再也沒有見到張爺爺了。

我爸爸還在努力,他找了周聯華牧師、郝柏村等任何有影響力的人,仍在想辦法勸張學良回鄉。 張學良也很想回鄉,他曾說:「國家有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被劫持去到的中國那一小塊土地,後來又被日本人占了,他的國家沒有了,他沒有用了,他又體弱老殘,最後竟無力點那完整的句點了。 死前他在夏威夷,他的看護林淵泉,那位小孩時從清泉就跟著他出來的人,推他散步。 他說:「我要到那邊去。」看護說:「好,到那邊紅綠燈,我再推您過去。」張學良說:「不是,我要到那邊去。」看護這才知道,他說的是東北。 我的爸爸這時又幻想了,如果他在張學良身邊,他一定會說:「好,張伯伯,我去安排,我們盡快就走。」

這就是我的故事,我唱《鬆花江上》的故事,我爸爸愛護張學良的故事。 沒有人教我爸爸如何去做口述曆史,他也沒什麽口述曆史的技巧可以野人獻曝,他不是學曆史的,不是曆史學者,他隻是個中國人,想愛國,想知道我們國家的曆史,知道他麵對的是段重要的曆史機遇,他要把握它。 他得到張學良的喜歡,這點我也有點力量,取得張學良的信任,他問出了一些關鍵性問題,或許在那周恩來的三個電報中已有,記載得很詳細,但張學良親口說出來,總算拍了板。

他或算是個記者,趙四為此防著他。 因為在長久的幽居經驗中,秘密就是安全,一有風吹草動,頭上懸的那把刀或就會掉下來。

但我爸爸主要不是做口述曆史,那是唐德剛要做的,我爸爸隻是把最好的醫生的履曆開出,由張學良去選而已。 他最大願望是請張學良回家,這點沒能做到,當然是大遺憾,但我爸爸知道這些是曆史遺留的因素所造成,這些因素又相互影響,包括出現我爸爸這種狂熱希望他回鄉,又能貼近他身邊的人。 經過這段遺憾,使我爸爸體會到,這還是個國家衰弱的問題。 國家弱,就會挨打,就會有日本侵略,就會有台灣割讓,痛苦到今天還沒解決,還在成為中國要富強的一根芒刺,就會有皇姑屯、九一八、安內攘外、西安事變、抗日救亡、二二八,就會有唱《鬆花江上》、《義勇軍進行曲》,問:「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蔣介石、張學良,隻是在這個暴力侵略之下,兩個中國領導人物不同的應對和因此發生的衝突,誰是誰非,誰對誰錯? 還要從整個大勢大局來看才比較清楚。 這裏麵沒有好人、壞人,好人也會做壞事,壞人也可能功垂不朽。 張學良一會兒說他沒錯,一會兒又說他是罪人,還是罪魁。 一切正邪對錯還是要看你如何判斷國家利益,如何做有益於此的決定。 中國未來的發展,也會反過來驗證影響了曆史的詮釋,人常說「以古鑒今」,事實上「明常鑒古」。 以前我爸爸要撥亂反正,要矯枉,就會捧張貶蔣。 他愈是崇張,愈是惡蔣,但等更了解了曆史,看得更深,更高,又覺得蔣介石其實仍是國家英雄,他想做好,認真努力,真是愛國。 我父親現在成了一個保蔣者, 尤其當倭寇在惡毒的反蔣去中之後 。

老實說,以上的很多話是我爸爸說的,我並不太懂,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那麽愛國,為什麽那就叫愛國? 十五年前那個晚上,我記憶很深,因為我父母那天慎重其事,我又練了《鬆花江上》那麽久。 或許,我要再年長些,再對我們的國家了解多點,才能了解今天我為什麽站在這裏,將來我要站在哪裏? 隻有了解了這些,體驗了一段的人生,我或許才能了解那個晚上的意義,那對我爸爸的意義,對我的意義。 我想,那是份驕傲,但我要真正了解,才會感到驕傲。

我的最基本了解,也是我爸爸一直教導我的,也是我爸爸《世紀行過》紀錄片最後的一句話,張學良最得意的一句話。 那就是,「夜殺其夫,明坐其家。」張作霖死了,日本派出元老重臣林權助來沈陽吊喪,說盡了好話,告訴張學良不能易幟統一。 張學良說:「林老先生,你所替我想的,比我自己想的都正確,但你忘了一件事,你忘了,我是個中國人。」

這一點,我一直沒有忘記。


<改於20090316183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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