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口中, 總好像有兩個老家,一個在江蘇沙溝,另一個在安徽貴池。
母親在沙溝一直生活到念小學, 然後才隨外公到南京、上海, 所以把沙溝當作老家經常提及,那是最自然不過了。
而貴池這個老家, 母親甚至從未去過, 又為何這樣念茲在茲?
原來,我們老姚家原籍安徽貴池蕩裏姚村,由於家鄉人少山多,大概從太太外公這一輩起,也不知道是一個什麽樣的因緣際會,老姚家去了東邊的江蘇地麵做生意,也就是做了現在人們口中的徽商。最後落戶在五縣通衢的沙溝鎮, 開了一家頗具規模的香燭店-姚泰昌。
姚泰昌前後曆時200多年。聽老一輩說姚泰昌前店後廠,經營廣泛,香燭茶葉,紙筆研墨,茶葉糕餅,黃酒白酒一應雜貨食品俱全。最盛時期,雇了大約50名工人。又聽說,姚泰昌後院裏200年來累積的空酒缸堆成了小山,抗戰時,日本鬼子進莊,女人們躲進“酒缸山”裏,才幸免於難。不僅如此, 姚家還辦過當地第一家小火輪公司。
江蘇省興化市政協對二百年古店姚泰昌的介紹
姚泰昌一百九十年紀念香爐正麵(由沙溝鎮徐紹文先生提供)
姚泰昌一百九十年紀念香爐反麵(由清末紫砂工藝大師邵順昌製作)
這樣看來,可以比較肯定地說,老姚家並不是土的掉渣的鄉下財主,應該算是民族資本家吧。
記得小時候,外婆經常訓斥大舅“你以為我們還有姚泰昌的家私啊”。想來,當年的姚泰昌“家私”應該是非常可觀的。
徽商跟其他商幫最大不同之處是儒商,也就是一邊經商、一邊讀書。對下一代的教育絕不放鬆, 每到一地都會請私塾先生給孩童發蒙, 教些四書五經之類,經商之餘對孩童晨昏教誨,不敢有絲毫懈怠。
不過, 一到了考功名的時候,也就是孩童考秀才的年紀, 麻煩來了。 按照前清的規定,童生必須回到原籍貫處參加考試。就這樣,幾乎每年老姚家一大群童生都要在太公或太太公的帶領下,風塵仆仆地跨越沙溝與貴池的迢迢山水, 參加各種院試、歲考之類。由此,也建立了定居地和籍貫故鄉之間難分難舍的關係。
我估計,當孩童們到達貴池老家時,一定非常雀躍,旅途景色的變換,家鄉人的熱情,神秘的儺戲,都和平時一成不變的生活形成了極大反差。這種興奮加上誇大性的美好記憶,就這樣一代一代傳遞和影響了母親這一輩,也因而在她的日常語言中經常提起,並造成了我長期關於母親老家這一命題的困惑。
安徽貴池蕩裏姚村
安徽貴池蕩裏姚儺戲被納入國家遺產
還有一層,老姚家人雖然在沙溝落戶, 但還是要回到原籍娶媳婦,好像都是找堂表親之類,一則是親上加親,二來是所謂知根知底。據母親說,她的祖母就是從貴池娶來的童養媳,一口山裏話,很難懂。她的祖母曾經向她回憶起做童養媳的苦難:吃飯帶噎,走路帶跌,屙屎屙半截。不過這幾句話又好像是地道的沙溝話,不像是難以聽懂的貴池山裏話。
寫到這裏, 我不禁又犯糊塗了。
姚泰昌到了抗日戰爭時期基本衰敗了。不過真正走下坡路卻開始於民國初年。 說起來也是和清末民初的西風東漸、新學興起有關。
上麵說了,老姚家的一群童生為了功名,在沙溝和貴池兩地艱難奔波。也確實皇天不負有心人,聽說太外公就楞生生地考取過舉人,這清末舉人的頭銜到底有沒有用不太清楚,隻知道沙溝地盤的人家都叫他姚舉人。
到了我外公輩,一方麵是疲於奔波,另一方麵南京、上海一帶新學興起, 有洋人辦的格致書院、有朝廷辦的水師學堂等等。 於是,他們就逐漸放棄了兩地跋涉, 到更近、行腳更容易的南京上新學去了。
這樣一來,雖然放棄了功名, 聽上去很可惜, 就好象我們今日放棄高考一樣, 但同時也有了意想不到的機會。
不久, 美國對華開始了庚款留學的招生, 日本等國也開始仿效。經過格致洗禮的外公就在此時考取了東京帝國大學官費留學。當時所給的獎學金很高, 所以外公又把幾個弟弟辦到日本留學。為了照顧幾個小孩的起居, 太外公姚舉人還專門派了一名書僮前往照顧。看來,姚泰昌在當時是有些財力的, 和當今的土豪有一拚。
外公輩在東京留學,太外公前去探望。攝於1926年
姚家的男丁都“乘桴浮於海”了,留下姚舉人獨立支撐,舉人年邁,舉不住了,交給女眷。女眷多不識字,一邊要帶小孩,心裏還惦著那個千裏之外,外麵又是兵荒馬亂,那有心事管住裏裏外外的生意。
而男丁們學成回國後,都在大城市忙於“科學救國”,再也不願意回到老家。女眷們最後也隻能拖兒帶女去和南京、上海的男人會合去了。
至此, 不僅老姚家的籍貫臍帶斷了, 也和養育他們的定居故鄉漸行漸遠。
到了母親這一代,留在她們記憶中的隻是那個兒時居住過的老家沙溝鎮,還有那個從未踏足、傳說中如夢如幻的籍貫故鄉-安徽貴池蕩裏姚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