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在父親的病榻旁,架起一張睡椅,父子倆並排躺著,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親近。
又開始了詩的神聊。
文革後期流傳陳毅的七絕《梅嶺三章》,其中第一首:
斷頭今日意如何?
創業艱難百戰多。
此去泉台招舊部,
旌旗十萬斬閻羅。
一九三四年,紅軍主力被迫長征,而陳毅因傷重,留在贛南的叢林裏打遊擊。國民黨百萬大軍壓境,圍追堵截,一小股“殘匪”過著一種朝不保夕的流寇生活。以至於有了這一組梅嶺三章。詩中表現出慷慨赴死的決心,為陳毅後來的敗部複活奠定了精神基礎。
這首詩最有氣魄的是第一句“斷頭今日意如何?“,父親撐起病體,開始激昂起來。
恍惚中,仿佛又看到父親在昏暗的小屋裏踱著方步,忽長忽短的身影在昏黃的十五支光燈泡下晃來晃去,嘶啞的聲音一遍一遍在煙霧繚繞的空氣裏盤旋:“我們已到了十八層地獄,還有十九層嗎?”
正是父親這種超乎常人的勇氣,激勵著我們全家相濡以沫,度過了文革中那些風雨如晦的日子裏。
如果用兩個字來描述父親的一生,那就是:
無懼!
近代的斷頭詩很多。夏明翰的那首簡單,直白:
砍頭不要緊,
隻要主義真。
殺了我一個,
自有後來人。
夏是中共早期領導人,此詩是他臨刑前所作。寫完,擲筆!氣壯山河。
他的人格, 義薄雲天,沒得話說。他的主義, 見仁見智。又是另一話題。
回想起來,當年的那些英雄烈士,大多言行一致,視死如歸。
比較特別的是汪精衛其人。他在年輕時有一首斷頭詩,也是擲地有聲:
慷慨過燕市,
從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
不負少年頭。
當年的汪精衛也是一時英雄:謀刺皇帝老子攝政王載灃,失敗, 旋即被捕, 等待赴死。此詩在死牢中完成,氣勢了得, 文采了得。
後來,汪又淪為漢奸, 中華民族的罪人。其中原委很難單純用貪生怕死來定論。
《梅嶺三章》的第二首也很精彩 :
南國烽煙正十年,
此頭須向國門懸。
後死諸君多努力,
捷報飛來當紙錢。
詩中回顧了北伐,南昌起義以來的戎馬生涯, 再一次剖白了自己的報國壯誌。後麵兩句,既是勉勵又象遺囑。
陳毅寫罷《梅嶺三章》,藏於衣底, 繼續節節奔命。
中國人把自己的母親稱為“家慈”,把父親稱為“家嚴”,恰如其分地表述了父母在家庭中的地位和角色。在我的印象中,父親總是威嚴的,深思熟慮的樣子。雖然我和父親有一些相似的愛好,但像這樣無拘無束地談詩論文,平生中還是絕無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