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流成河的悲傷,
都在秋雨裏滴響。
泛濫於人世的遺憾,
在秋水的堤岸高漲,
漲過文字的堤防,
成為抹不去的淚痕與
滿紙控訴天道的荒唐。
自從五月二十九日醫院宣稱骨髓移植成功,核準玉姨出院回家, 玉姨絕處逢生有如枯木逢春,晦澀的日子終於活出一些虹彩與滋味來。 移植的幹細胞在她的體內忠實地執行任務,玉姨的精神與生命力都呈現朝氣蓬勃的景象。
姨丈也放下事業, 日日夜夜陪在玉姨身邊。 患難見真情, 玉姨發病後, 姨丈的表現確實可圈可點。 姨丈是如此一心一意溫柔專注地對待玉姨,玉姨突發前所未有的幸福感,猜想玉姨這一生對愛情的執著,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已然獲得垂憐與補償。 姨丈對玉姨感情上曾經的殘缺與虧欠,似乎可在這艱難險阻的時刻緩緩豐滿,終而一筆勾消了。
於是在電話中時常可聽到玉姨的爽朗笑聲,歲月如此靜好,晴光如此動人。 我們都深信吉人自有天相, 奇跡出現過一次,上蒼必也無意收回它布施的恩典。 出院後玉姨每周固定兩天回醫院追蹤檢查, 移植前因為血小板凝血功能喪失而布滿全身的瘀青漸漸淡化消失, 玉姨著實欣慰自己在鬼門關口及時逃遁, 並且信心倍增地向著康複的道路邁進。
然而,誰也不願麵對統計數字下的存活概率, 更不願接受死神並未潰退的事實, 如今細細追溯死神腳步逼近的蛛絲馬跡,歸納起來就是玉姨的活動量始終沒有恢複正常, 食欲和睡眠也萎靡不振。 所有表象的圓滿隻是病魔暫時的休兵整裝,等待進擊的號角吹響,那猙獰可怕的魔掌, 便伸向玉姨孱弱的內髒。 九月初,例行檢驗數據顯示不正常,醫生證實玉姨體內出現嚴重排斥反應,於是加重抗排斥的藥劑劑量,同一時間減低抵抗癌細胞生長的藥方。
這是醫學上無法雙贏的兩難, 也是Steve Jobs最終必須換肝的原因所在。 所有化療無可避免或多或少地,都會損及肝髒。 玉姨的體重開始減輕,同時出現黃疸現象。 一生都向往身輕如燕的玉姨,竟是如此荒謬地實現自己的願望, 蒼天啊!何以如此不仁!
據LA的二姨說, 她幾乎每天去探望玉姨, 玉姨總會問她, 你看我今天氣色是不是好些? 我要能撲些粉化個妝就不會這麽憔悴。 二姨總安慰她,你的氣色和昨天一樣, 要多吃多睡,不要多想, 等身體好轉, 氣色自然也好轉, 根本不用化妝。 玉姨才會放下捧在手裏的鏡子,不再對鏡端詳。 一生愛美的玉姨,被迫接受麵黃肌瘦的命運, 想起這樣的折磨每每讓我揪心悲痛。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所有的花容月貌在患病的當下,都是浮雲, 也是奢望。 活著,才是硬道理。 表妹和姨丈開始依賴信仰, 他們茹素禮佛, 他們虔心拜懺, 他們也改變玉姨的飲食, 嚴格以佛門弟子清修的方式安排玉姨的飲食作息。 這一點我雖不認同卻也不得不沉默, 當醫學用劇毒的醫藥摧殘身體的時候, 到底是均衡的飲食更能幫助身體, 還是純素的膳食更符合需求, 這依舊是個爭論的議題。 當二姨提起玉姨有幾次想吃日本料理的oyakodon, 那是洋蔥蛋雞肉和少許蔬菜蒸煮而成的, 姨丈說什麽也不讓玉姨開葷, 表妹本想偷偷的為玉姨解饞, 最終還是為發願守戒而狠心掐斷玉姨的念想。 而今思之, 表妹姨丈都淚流滿麵。 蒼天啊! 玉姨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何異於一名苦行僧,隻為卑微地生存在這令她魂牽夢縈的娑婆世界,這樣的心願,老天不僅不應允最終也無情地將生命剝奪了。
玉姨一直不知道, 在加重抗排斥和減輕抗癌藥物的那個時刻, 死神就已經伺機而動。 醫院在九月中旬幫玉姨抽骨髓做一次骨髓檢驗, 骨髓裏就檢測出2%癌細胞, 然而, 醫院無法確定那是移植前最重劑量的化療沒有殺死的殘留癌細胞,還是複發的癌細胞,需要一段觀察期。 這也是表妹和姨丈求助佛法,尋求信仰加持的主因。一個星期後醫院證實那是複發的癌細胞,必須加重抗癌藥物, 癌細胞似乎被有效控製了, 有一個半月的時間,血液檢測完全沒有癌細胞的跡象。骨髓裏的癌細胞生長趨緩,因此沒有擴散到血液。 隻是,玉姨體內的排斥現象劇烈起來,玉姨的精氣神大不如前, 活動量更少, 夜裏無法入睡, 食欲更是不堪一提。 十月中旬, 玉姨從食物裏消化吸收的養分已經不敷所用, 每個星期到醫院的例行檢測演變成補給營養的輸血戲碼, 每個星期一袋血紅素, 一袋血小板, 方能維持玉姨的活力。
病魔對玉姨絲毫未曾悲憫, 十一月六日, 玉姨的血液裏出現癌細胞, 醫生經過姨丈和表妹的同意緊急安排玉姨住院,接受一項新化療藥物的試驗,這是最後的孤注一擲, 後來我們才知道, 玉姨的身體已經不堪負荷那項試驗, 醫生預估至少有一個月至六個月的存活期, 結果印證是一項誤判。 能說什麽呢? 醫生們已經盡力了。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 安寧療護是否會是更好的選擇? 所有的如果都是缺憾之下的假設, 生命不容許假設和重來, 如果生命容許如果, 我也會義無反顧地選擇14日之前就搭機南下陪伴玉姨, 蒼天啊! 那是令人遺憾終身的偽命題, 一個令人潸然淚下的如果。。。。
醫院在周三13日晚間九點竟已開始幫玉姨注射嗎啡,減輕玉姨的痛苦,表妹和姨丈驚惶地寸步不離, 悲莫悲兮生別離, 這是矯情的說詞, 隻有經曆死別的人知道人間最大的悲痛與折磨,是在一堆維生儀器數據的倒數歸零過程中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至親摯愛痛苦地逝去。表妹與姨丈受創最深, 他們親眼目睹玉姨往生的過程,以致於在未來的日子裏他們的創傷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撫平。
當我的飛機周四14日上午抵達LA,LA的妹子來接機,兩人匆匆趕往醫院。 病房裏已經有一些佛友們齊聲誦唱“南無觀世音菩薩”,這是姨丈安排的一場佛教儀式助念法會。 進入病房前有佛友輕聲告訴我們, 不能哭泣,要讓玉姨無牽無掛地跟隨觀世音菩薩到西方極樂世界。 如果忍不住流淚的衝動,就打開門出來, 在病房外隨心所欲的哭泣,等心情平靜後再進去。 我點點頭, 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將是我有生以來最煎熬的一次會麵, 我打開病房的門, 走了進去。
無論我如何克製自己, 眼淚還是瞬時飆流, 玉姨的大體被一件金黃色繡有佛語的法衣覆蓋在病床上。 玉姨臉上依然戴著氧氣罩,兩手僵直地懸垂在法衣外,食指與大拇指並攏圈成蓮花指, 原先灰黃的膚色已經呈現暗淡的鐵灰色。 在誦唱聲中, 我掙紮著發音, 平時開口就能唱能念的, 此時卻哽咽著不成調的悲鳴。 在不聽使喚的淚水直下後, 我不得不踱出房門口, 在病房外嚎啕大哭。 晚了, 真的晚了,晚了六個小時, 等不及風中飄逝的玉姨。
要說我和玉姨緣分深, 我竟無緣伴她生命的最後一程。 要說我和玉姨緣分淺,我還來得及瞻仰她的遺容, 並加入誦經助念功德回向的法會。 在緣淺緣深的追憶裏, 在自責自歎的遺憾中, 我擦幹淚水,專心一致地隨著佛友們念佛號。 無論我的宗教信仰是什麽, 我願意以玉姨認可的宗教儀式為她送別。 佛教的送別法會是在往生者靈魂滯留的八個小時中, 持續不斷地念佛號, 並在八個小時之後,持誦心經, 往生咒, 讚佛偈, 迴向偈, 儀式在下午三點圓滿結束。 佛友們紛紛離去, 隻留下親屬在醫院辦理後續事宜。
原本預定下午五點殯儀館會將玉姨的大體搬離醫院,存放在冰庫直到他日選定告別儀式後火化,一件科學上無法解釋的事發生了。 玉姨的大體所有部位都是冰冷的, 胸口卻是溫熱的, 在醫院判定玉姨淩晨五點一刻死亡之後的十二小時, 玉姨的胸口還是溫熱的。 表妹和姨丈說什麽也不讓殯葬業者將玉姨大體運走。 醫生也覺得不可思議, 又用聽診器聽了心髒肺髒聲音, 並且仔細檢查一遍, 再度確認玉姨肉體的死亡狀態無誤, 表妹和姨丈也電話資詢佛教裏的高僧,我們才恍然大悟。 原來, 在佛教的說法, 每個人的靈魂離開肉體時都會有一個固定的出口,這個出口也是遺體裏最後冷卻的部位。 出口在天靈蓋的是成仙成佛往生到神界,出口在額頭的是往生到天界, 出口在胸口的會再世為人, 出口在肚臍或腹部的會成為餓鬼, 出口在膝蓋的就投生為畜生, 出口在腳心的就會墜入阿鼻地獄。
與我同樣遺憾的還有捐贈骨髓給玉姨的六姨, 她和六姨丈因為姨丈家突發的事故回台灣一個月,得知玉姨血液出現癌細胞,也提早在14日趕回美國,我是上午的飛機,他們是下午三點五十分飛機抵達LA,表弟死命地載著他們往醫院趕, 路上偏又遇上大塞車,玉姨的胸口溫熱不退,必定是想見六姨一麵。 姨丈和表妹央求醫院和殯儀館再等些時候, 終於在六點十分左右六姨和六姨丈趕到醫院, 全員到齊後玉姨靈魂脫殼而去。 冰冷的大體封凍在寒冷的秋夜裏, 我們萬般不舍地目送她的大體隨靈車揚長而去, 也默禱玉姨的靈魂被佛陀安詳地接引,而我們這些哭成淚人兒的生者在娑婆世界裏的生活依然要繼續。
接下來的幾天, 表妹和姨丈出現創傷症候群, 他們時不時就會提起玉姨, 並且在大庭廣眾下無法抑製地哭泣。 玉姨走得太快太突然, 以致於告別儀式和福地都來不及策劃, 依照習俗必須要為往生者做七七四十九天的祈福法會,福地購買也是迫在眉睫的事,跟著表妹和姨丈一起辦理玉姨這些後事也是我對玉姨所能盡的一點心意。 在悲痛的當下,淚是止不住的, 思緒是淩亂的, 文字是無力的, 創傷是需要時間平複的。 度過驚愕心痛懊悔遺憾自責五味雜陳的數天煎熬後, 自己疲憊不堪地踏上歸航的班機。 離開物是人非的情境, 理智方才稍稍恢複, 開始可以寫些文字紀念玉姨。
今天是玉姨的頭七, 北加州一反常態地下著滂沱大雨, 也許蒼天終於良心發現也為玉姨垂淚。 夢裏舟搖, 綣秋繾漾清風處, 世緣如苦, 無計凡間住。似覺花深, 分付紅塵暮, 天有誤, 忍心吹去, 落指黃泉路。 對於蒼天, 我固有怨, 我已無言。 理智告訴我, 蒼天無淚, 淚隻在有情人間。 六十六歲的享年, 滂沱大雨該是我流不盡對玉姨萬般不舍的思念。
可是,我們還會在將來某年某日,和那些離去的親人好友,在天上,再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