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無狂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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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水長 ( 十三) - 與你分享一則動人的故事

(2010-10-15 16:37:57) 下一個
我的天堂媳婦們

我生這四個兒子,幾乎每回都從鬼門關前走過一遭。生大兒子永鬆,羊水提早破了,我還在田裏做事;生永立、永基、永定和永達的時候,都是撐到臨盆那天開始陣痛了才去醫院,生完孩子在醫院休息不到一個星期,便又開始工作了。我從來沒有坐月子進補,但慶幸的是,我的身體一直很好,而且我從年輕時便茹素。記得要生永達時,長科和永鬆去了美國,我一人獨撐一間飯店,裏裏外外都要管,撐到飯店打烊,把帳目記好,我才準備要去醫院。我一站起來,凳子上一片血水,人也幾乎站不住了。

醫師說我胎位不正,肩膀靠外邊,要動手術把子宮頸剪開。經過幾個小時的折騰,永達終於生下來了。我迷迷糊糊極度疲憊,卻清楚看到永達耳朵上缺了一角,可能是剛剛被鉗子夾到的,我立即告訴醫生,然後醫護人員匆匆忙忙在一堆血肉模糊中找到部分的耳朵,趕緊縫回去。因為極度疲倦,我在醫院昏睡了幾個小時。突然想到家中三個兒子,雖然有保母帶,但我還是很不放心,也想起飯店裏一堆事情要處理,我隻覺心急如焚,再也沒法兒平靜地躺著休息,我要求馬上出院。醫生、護士們以為我腦筋有問題,不讓我走。我不斷地懇求,告訴他們我曾經是助產士,出院不會有問題的。醫生拗不過我,除非我答應以冷水淋浴一次,加速子宮收縮,好讓體內瘀血排出去。我起先呆了一下,心想中國人生完孩子禁吃生冷東西,洗澡更要用燒滾過的水,以防感染;用冷水淋浴如果著涼了怎麽辦?我急著想走,也就答應了。

冷水一衝,一大塊如豬肝似的瘀血從下體衝出,我感到一陣暈眩,扶著浴室門把,護士見狀立刻扶我上床。醫生檢查認為子宮收縮良好,就讓我出院了。看看小永達眼眯眯、臉皺皺的,他提早三星期出生,體重不到兩千五百公克。唉,我也太不會愛惜自己了,永達在我肚子裏時,我每天忙碌奔走,哪有好好吃、好好睡過呢?自從嫁到長科家作長媳婦,孝敬公婆、照顧還沒娶妻的小叔、替還沒出嫁的小姑打算,整日勞動,背負著一大家子的重擔。如今時代不同了,不要說婆媳關係跟以前不一樣了,連兩代親子之間的互動也有了很大的改變。兒子們長大了,各有自己的天地,他們娶媳婦,我和長科從不幹涉,不管他們要娶中國人、美國人、日本人,隻要人品好,年輕人自己喜歡就好,自己找對象,自己負責,將來是好是壞都不要埋怨父母。

我有五個兒子,前後卻有七個媳婦。我們和兒媳們相處融洽,大家各自有各自的家,有機會常常見麵,可以高高興興地談笑、聊天、吃飯,一家三代樂融融。有時候跟朋友聊天,會開玩笑說我們家是個小小「聯合國」,還真像呢!我的媳婦有美國人、韓國人、日本人和香港人。永鬆的前妻是韓國人,和永鬆結婚十年,生了五個女兒後離異。第二任妻子孫萍梅是香港人,在警政單位做事,嫁給永鬆時才二十多歲。那時我有點擔心,年紀輕輕的她,照顧得了五個幼女嗎?她是個很堅毅的女孩,告訴我她不會後悔,會用心經營家庭,要我放心。

婚後萍梅生了一個女兒,全家和樂,仿佛幸福全握在手裏了,沒想到女兒八歲那年、一九九三年五月十五日,永鬆開車突然一個緊急煞車,左胸口袋裏的筆插進心髒,當場往生。我舍不得萍梅三十幾歲守寡,問她想不想再嫁?她搖搖頭說:「不!孩子們現在很需要我,我的責任就是把她們帶大。 」萍梅怕我們傷心難過,不曾在我們麵前掉過眼淚,時常來探望我們,陪我聊天一聊就聊到好晚。永鬆死了,我心痛,但我不哭;隻要有人問起,我都說:「他出國去旅行了!」我和長科隨身帶著他的相片,看看他祝福他。我想,萍梅這個媳婦是老天送給我們的珍貴禮物,代替永鬆陪伴我們。

永立的妻子黛安娜(Diana)是美國人,是個善良質樸的好女人。當永立放棄美國知名醫院的優渥待遇,決心到中國大陸尤其是窮鄉僻壤最需要醫生的地方行醫,她全心支持先生,離開自己的家鄉,跟著去中國。一到寒暑假,永立全家大小通通回來與我們同住,兩個孫子聰慧調皮,討人喜愛。

老三永基和其他兄弟比起來,比較有「個性」。二十幾歲時,不顧家人反對,執意要娶一個大他十二歲的女人,婚後兩人吵吵鬧鬧,生了一個兒子後就離婚了。永基再娶的太太也是美國人,聰明伶俐,很有生意頭腦,對房地產投資真是眼光獨到。

永定的妻子蜜雪兒(Michelle)是日本人,是名眼科醫師,細心懂事,待我們極好。永定的脾氣倔強,獨斷獨行,但是受蜜雪兒影響,脾氣改了很多,比較會表達關心,現在一有空就會打電話回來問候我們好不好?需不需要什麽?讓我們好欣慰!

老五永達的妻子欣蒂(Cindy)是中日混血兒,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廣東人,有趣的是,她自幼在美國長大,日語、廣東話都不會說。欣蒂對電腦很在行,在歡福幫忙處理電腦有關的事情,她不隻能解決電腦問題,還能幫永達處理心理問題。「別擔心!事情不像你想得那麽糟!」「你們兄弟們好好合作,事情一定有辦法解決的! 」欣蒂總會這樣溫柔地為先生加油打氣,讓他不再煩悶或氣餒。有一次,我突然有感而發,跟媳婦們說,比起從前我那個年代,現在的媳婦簡直像在天堂。「什麽?天堂?什麽是天堂媳婦?」她們一臉茫然,各色的眼珠子裏閃著相同的疑惑。啊!可愛的我的天堂媳婦們啊!



想我家鄉的親人

一個人愈是置身異鄉,愈會有濃濃的鄉愁,一股強烈的漂泊感和難以言喻的思鄉情,日久鬱積在心中。我身居海外,心係家鄉的老母親和長科的父母,還有曾經對我好的諸多親友,不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我隻有跪在觀世音菩薩麵前,請祂保佑家鄉親人的平安,我一直渴望有一天能回國盡孝道、向這些恩人道謝。

一九七三年,那時我人還在巴西,在廣播電台聽到祖國歡迎海外華僑回國訪問的消息,我的心快跳出來,全身顫栗,出來十六年了,我要回去看婆婆!我要回家!當時,中國大陸與美國尚未建交,長科人在美國,沒辦法陪我回去,他擔心我發生危險,硬是不答應。可我像是發了瘋似地,到處打聽回大陸的消息,無論手續多麽困難,就算是一條不歸路,我隻要想起十六年前離家尋夫那天,答應公婆一定會回來,不會讓她失望,再怎麽樣我都要履行我的承諾,也要回家一趟。

拿中華民國護照去辦手續被打了回票,欲成為巴西公民取得簽證,就要參加公民考試。讀本全是葡萄牙文,我硬著頭皮苦讀,曾經一天不睡苦撐十多個小時念書,四十五天後終於讓我順利通過考試。記得是秋天的時候,我帶著五歲的永達,由巴西搭機到美國加州洛杉磯,轉機到加拿大溫哥華再到台灣。台灣的表姊陸秋蓉認為大陸交通不便、衛生又差,帶著年幼的孩子,恐怕危險,她好心提議幫我帶孩子。表姊的貼心周到,讓我沒有後顧之憂。

從台灣搭機到香港,與香港的親友們匆匆一聚,在華僑商場買了棉被、枕頭、蚊帳、衣服、日用品……滿滿三大旅行袋,再搭火車經深圳到廣州。我回到從前餘太太的旅館地址,卻發覺旅館已關閉,眼前的破舊樓房住著一些毫不知情的住客。偶然在街口看到一間中藥房,靈光乍現,進門請教坐在櫃台後的老先生,這位老先生在我臉上掠了一眼,淡漠地說:「她早就去澳洲她女兒家住了啊,還找她做什麽? 」我怏怏地走出中藥房,心中萬分惆悵,如今天涯海角,大概不會再見到她了。

簽證隻有一個月,我從廣州搭機到南昌,再到杭州,最後停留在上海,一路上,解放軍都緊緊跟著我。為了入境隨俗,我買了灰色人民裝穿上,跟全中國男男女女同樣的一個打扮,但奇怪的是,我在路上行走時,仍會引起很多人的注目。究竟我跟他們有何不同?是我燙過的短發不夠直?是我久別家鄉的口音不一樣?有位小姐質疑我說:「妳不是這裏人?」我說:「我也穿這衣服,跟你們沒啥兩樣。 」納悶中,才知耳朵上戴了耳環,露了餡兒。

一到旅館,裏麵根本沒客人,我怕死了。服務人員給了我一個杯子、一瓶水,隻說:「這裏沒啥東西吃,隻有餅幹,妳就湊合湊合吧!」隔天一早,也沒瞧見豆漿油條送來,肚子實在餓極了,走出飯店想找東西吃,看見很多人排隊領東西,我也跟著排。輪到我時,「妳的糧票呢?」這一問,可真把我問傻了。「我沒有啊。糧票在哪兒拿?」「妳住哪間賓館,就到那裏去拿。」我趕緊跑回旅館申請,等到上麵批準下來,我才拿到糧票吃到早餐。

第二天是中秋節,想買幾個月餅回揚州,又沒餅票;才知因為管製,日常生活所需都要收取各式各樣的糧票,買布要布票,買肉要肉票,買米要米票……到了揚州,依著地址,探訪幾個好朋友。結果一到,「妳趕快走!」每個人都不跟我見麵,害怕得催促我離開,連椅子也不讓坐,連杯水也不讓喝。懷著無奈不解的情緒,失望地先後搭了渡船、巴士,回到婆婆家。「妳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家裏沒啥東西。廚房還有點白飯、青菜。」大家都不理我,隻有婆婆關心我,讓我心裏暖暖的。突然,婆婆壓低聲量跟我說:「素清,妳回來了。妳呀,危險啊!沒人敢看妳。 」經過婆婆一說,我才知道文革鬥爭後,大家膽子小了,人與人之間彼此也不太信任。回來前,心想這麽久沒見麵了,全村莊的人一定會很高興來看我;怎麽也沒料到,也許是怕被牽連,竟然連個人影也不見。我帶了很多糖果餅幹,連送出去的機會也沒有。

「這家族、這國家怎變得這麽可憐!」我心裏暗自感傷。隔天一早,走了兩個小時回娘家。在路上,遇見了一個熟人,我就問:「你是不是我的小弟李德國啊? 」「不是。我不認識妳。」閃閃躲躲,他就是不肯正麵看我、認我。回到家,隻有母親在。 「妳不要回來害我們!」母親緊張地說。「媽媽,您可不可以給我點水喝?」實在是又渴又累,我不禁請求著。「沒水可以喝。妳快點走。」母親莫名的絕情,讓我不得不轉身,難過地邊走邊掉淚。

那天晚上揚州華僑辦事處請我吃飯,因為我是歸國華僑第一人,中國與海外隔離的政策即將畫上休止符,他們大概想要拉攏我,頻頻示好。不過我卻在飯桌上發了脾氣,我說:「外邊報紙不斷刊登『邀請華僑回國探親』,華僑在外國打拚,沒有帶走人民幣;反而把在外國賺的錢帶回國。現在我回來了,我的媽媽卻不敢認我,怕我的海外關係連累家人,這不是很矛盾嗎! 」隔天,揚州的電台廣播了我回揚州的消息,母親和弟弟、弟媳眾親戚聽訊後來找我,我們才緊緊擁抱相認。 「我告訴您了,我已經是巴西國籍、中國華僑。我是國家正式邀請回來的,您怕什麽? 」見識母親如此巨大的恐懼,深知這是大時代裏的一樁悲劇,我也心疼地理解。

我買了一些香港衫、女裝襯衫、西褲給娘家人,這時,華僑辦事處的幹部送來兩個月的糧票。 「素清,還好妳回來了。以前,想多要一張都不可以。」母親和弟弟雀躍地說著,用小推車把東西推回家去。別後二十年,家中的種種變化和遭受的災難,已非親人可以言述,我也絕口不問,隻怕會更引起麻煩,隻能聊一些十分表麵而客套的話題,也不敢安排別的活動。我回婆家,同樣準備了許多禮物送給親戚,國內物資短缺,我帶回去的東西樣樣都極受歡迎。婆婆說:「素清,妳有什麽東西給我,就要給媽媽。媽媽跟婆婆,兩個母親都一樣。 」她公平處事的態度,讓我動容。

婆婆整天抱著我買給她的新枕頭。我說:「那是給您枕頭用的。」她卻喜孜孜地說:「這好暖和!我好喜歡。」晚上,婆婆要我跟她睡。她的眼睛已看不太到了。一進房,蚊帳破了、舊了,上麵都是痰;床底下也塞了很多髒東西,便桶髒黑、臭氣衝天。我拿了工錢請長科的二姊找工人通通清走,也買了新馬桶。隻要是壞了的東西,全部換新。我請婆婆跟我回美國住,她不肯。小叔小姑也為以前曾對我做出種種不好的事,趁機跟我道歉。 「如果你們對我好,我還走不了,我反而還要感謝你們對我不好,讓我有機會出去。我真的不恨你們! 」我說出內心真實聲音。

在中國待了半個月後,我要辦赴台手續,結果台灣方麵不給簽證。「妳到共匪那裏,這下又要到中華民國。妳幹什麽?」工作人員大聲質問。我拿著護照,反駁他:「你們說共匪不自由,中華民國自由。我先到中華民國,後到共匪,共匪沒講話;現在我要從共匪到中華民國去,卻進不去。你們不準,這算什麽自由? 」雖然最後我獲準入境台灣,但每天都有警察近身跟隨監視我。

台灣表姊帶我去陽明山、烏來等地遊玩,我好喜歡,一看到各地的小小紀念品、手工藝品,愛不釋手,忍不住掏錢買;我還訂製了一大箱的衣服,很合身,很珍愛,一直到現在還很實穿。好喜愛台灣人的樸實、親切,人情味濃厚;這裏的人輕言細語,氣質極好,待人又和氣。「那麽喜歡。下次再來!」表姊的話,讓我心裏暗想──等我老了,我想退休到這裏來;台灣這地方真是太好太好了!

一九七六年九月,接獲婆婆病重的信息,長科隨即從美國飛香港進入大陸。因為緊張,一看到解放軍人,長科就不戰而栗,又聽到解放軍人剽悍地大喊:「過來!」粗暴地咆哮:「快一點!」長科整個人簡直快昏倒了。有位華僑老太太不堪身上重物,長科好心幫她拿,入海關時被軍警攔下,心一急,長科脫口:「這東西不是我的。」「你怎麽拿人家東西?是誰的!」又是一陣惡聲惡氣。幸好老太太及時出現解難。

華僑在華僑商店買了東西,一律先寄到鎮江的華江飯店去,長科一到飯店,又髒又亂,門都壞了。冷不防地,解放軍人又是一句句吼聲。唐山大地震剛發生不久,軍警動不動就用這頂帽子壓人:「你們不能講話,也不要亂走。」簡直啥事也不能做。從廣州搭機往上海時,飛機一上去又下來,跑一跑,差點又撞上航站。機艙裏的人東倒西歪,有位外國人的頭都打被破了,長科的臉也掛彩了。 「不要講話!趕快坐到那邊去! 」空服員嚴厲地喝斥旅客,大家都嚇死了,動也不敢動。

晚上,長科找了虹橋飯店住下。什麽吃的也沒,隻得餓著肚子。長科想衝個澡,洗去一身疲憊,他習慣冷熱水同時放,衣服一脫,就站進浴缸淋浴。水一衝不得了,冷水龍頭壞了,流出來的全都是熱水,好像殺豬一樣。因為地震停電,到處漆黑一片。到了鎮江棧頭拿東西時,一位帶著孩子的婦人央求讓她以大板車載運,要價四百元人民幣。長科答應了,隔壁的人聽了大罵:「一百就夠了!」走沒幾步,後麵傳來威厲的嚇阻聲:「前麵的人站住,不許動!」長科以為遭到搶劫,停了下來,原來是兩名解放軍,他們大吼:「幹什麽!東西放下來,不可以拿!這女人不是我們單位,她不能載。 」長科不敢違抗命令,乖乖聽話;但又看這婦人可憐,趁人不注意,悄悄把運費塞給她。她感激地跟孩子跪了下來。

長科的妹妹在文革時被下放到蒙古。一看到長科,高興地直喊:「媽媽,哥哥從美國回來了! 」母子相見,淚眼汪汪。 「我也想回家,我也想您啊!」思親情切,話一出喉頭一哽,兩人又抱又說又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震過後,家裏不能待。長科背起媽媽往飯店去,再破的飯店也比家裏好。「我一生沒睡過這種彈簧床,真舒服,多虧你回來我才能睡這兒,我真高興! 」八十二歲的母親,像個孩子對長科說出心裏的愉悅。

晚上回到家,長科做了一桌菜給母親吃。飯菜擺好,正要吃團圓飯,外麵有人跑來大喊:「不好了,毛澤東死了……」一時,人心浮亂,民兵大吵,整個氣氛詭譎不安,長科再度背起母親住到街上的旅館。 「兒啊!快走!快走!不知會出什麽亂事! 」長科聽母親的話,三天後離開中國。當毛澤東逝世消息傳到美國,飯館的工人緊張地跟我說:「老板娘,毛澤東真的死了,不得了了,怎麽辦,老板還在那裏。 」

一九八一年,婆婆再度病危,長科趕回家。鄉下有一個習慣,若遇生死問題,可以延請「黎山老母」來問事,長科從善如流。黎山老母一到,眼一閉,開了口:「她要走了,但是她走不了。三個老人帶一個小女孩天天等著她。 」長科不懂,問了親友,才知嬸嬸老是喊「主啊!」要母親信奉基督教。因牽扯兩種不同的信仰而掙紮受罪走不了。長科就說:「父親是佛教徒,我想讓母親跟著他。嬸嬸,對不起。 」黎山老母點點頭,肯定地說:「好,現在決定了,你媽媽跟佛教走。大重陽這天十點半會走,全家要跪下來。 」重陽節晚上,我和朋友在客廳聊天,突然看見婆婆從大門走進來繞到後門,走了一圈,大約停留了五分鍾,相貌和一身的裝扮我看得一清二楚。「咦,奇怪,婆婆怎會到這裏來?」我趕緊請朋友幫我打國際電話到中國。

「妳打電話做什麽?現在媽媽快要走了。」長科問。「我看到媽媽來美國家裏了。她穿著大紅袍衫裙,外麵套著披風,打了一個蝴蝶結。她還穿著我從美國帶回去的皮鞋,手拿著我在香港買的拐杖。 」我把看到的一一描述給他聽。「妳怎麽知道?」長科被我嚇到了,他說:「媽媽的手開始變冷了,嘴裏一直念著妳。 」婆婆往生前,一直試探長科:「素清有沒有告訴你,我們從前對她不好?」「沒有。」「素清有沒有說,我們從前把你寄給她的信扣起來了?」「沒有。」婆婆苦了一輩子,在親情的陪伴下平靜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我感恩她臨走前還不忘來看我,感恩她心裏有我這個媳婦。

二○○八年八月間,僑辦處來電,隻是簡單地說有個人要找我,安排在揚州市政府見麵,要我盡快確定見麵時間。當我一走進僑辦處,就有位婦人跑來喊我:「大姊!」我驚訝的不是有人突然喊我大姊,而是她的五官神韻像極了我過世的母親。她告訴我她叫作張弟,是我的妹妹。「她已經死了!」「對的。我十三歲死了,但我又活了。」原來,當年妹妹因肚子痛暈過去,遇到不負責的醫師說她染上了急症,死了,院方不等家屬處理,就把她抬去亂葬崗草草埋了。大約是五天後,她突然轉醒,一直踢一直踢,把棺材踢破,大聲呼叫,被人發現救了出來。

問她住哪兒?她說不上來。問她爸叫啥?她也不知道;因為在我們家,老祖母不準母親直呼夫婿名字,小孩子自然就無從得知父親名字。把她救出來的人待她不好,常拳打腳踢,後來把她轉送給一對夫妻,輾轉又送給開理發店的馮姓人家。長大了,逼她結婚,她不肯,跑去投河,被人救了;這人成了她的丈夫,生了兩個男孩。這事來得突然,記憶中妹妹可確確實實死了啊,怎麽時隔五十五年,妹妹竟活過來!我半信半疑,決定跟長科去她家一趟看看。一進門我就被她供奉的觀世音菩薩所吸引,她也是學佛之人,整個家布置得素雅檢樸,她的孩子很爭氣,努力工作,她的先生不多話,一臉書卷氣質。

「我是在電視上看到大姊的。」自從一九七三年首次踏上故土,之後隻要一有機會,我就常回去,一回去若聽聞哪裏需要救濟、幫助,我和長科就會想辦法盡力做到。所以,她在電視上看到我捐贈救護車的新聞,認出我來。「其實,在看到新聞認出妳之前,母親托夢給我說,姊姊要回來了,妳跟她說,什麽都幫我弄好好的,就是沒剪指甲。 」我一聽,相信了。二○○七年五月十三日,母親過世,我為她老人家淨身、穿衣、梳發,就是忘了為她剪指甲。我好高興到了這年歲還能姊妹相認,這是老天爺送給我的禮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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