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無狂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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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水長 ( 三) - 與你分享一則動人的故事

(2010-10-11 11:16:54) 下一個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十六歲那年,父親認為我已到了女大當嫁的年紀,媒婆從中引線,父親答應了我與鄰村張家男孩的婚約。聽說張家很有錢,稱得上門當戶對;然而,在正式下聘前一個星期,父親放心不下,悄悄地跑到鄰村,在那裏閑逛消磨了一天,暗暗打聽。第二天便宣布退婚。張家盡管有錢有勢,但謀財之道令人非議,父親堅守傳統禮教,因此不希望我嫁進這種家庭。隔年,母親娘家那邊有個富商來提親,這次父親學乖了,先不一口答應,暗中派人去調查男方的家世。結果發現這家人是靠放高利貸致富,在地方上以刻薄出名,這次的提親當然也沒有結果。母親舍不得女兒嫁到窮苦人家受苦,但父親卻堅持要選個家世清白、積善有德的人家,他說:「即使聲名顯赫,卻是為人尖酸刻薄,賺取不義之財,這絕不會是可以依靠倚賴的好夫婿,而且因果循環,日後必禍延子孫。 」忠厚老實、有一技之長的男人,反而是他擇婿的優先條件。

我十八歲那年春天,父親的表姊夫到家裏作客,向父親說:「李有仁有一個兒子名叫長科,在上海的一家餐廳作學徒。這孩子身體長得很結實,做事勤快,奮發向上肯進取,對長輩又有禮貌,不像一般鄉下長大的孩子閃閃縮縮。 」表叔對這個男孩頗有好感,連忙補上一句:「沒有癩痢頭!」父親當時並沒有立刻表態,倒是私下打聽了幾回。得知對方家境清寒,李有仁夫婦為人忠厚,無不良嗜好,照顧兄弟妯娌,熱心幫忙左鄰右舍。長子長科讀過六年私塾,忠厚老實、聽話勤勞。中秋節過後,父親不動聲色特地走一趟上海,親眼看看這個李長科,才作最後的決定。

他斟酌餐廳過了忙碌的時段,身穿一套素雅的中山裝,找到了三和酒樓,看守後門的老先生嚷嚷著:「小李,有人找你。」隻見長科端著大碗正在吃午飯,鑽出門外應聲。父親問他:「你姓李嗎?你是童家套人嗎?你父親叫什麽名字?」長科好奇地看著這位陌生人,聽他說著揚州話,感覺親切,誠懇老實地回答所有問題。父親在他身上、臉上細細地打量。當時他隻穿短褲短衫,胸前掛著一條油膩蠟黃的圍裙,身體壯壯實實的,圓臉高額,耳垂厚圓,眼神清明無邪,態度和氣誠懇,覺得他是一個好青年。就這樣,父親決定了我的終身大事,媒人在兩家穿梭,雙方家長替兒女交換信物,男方下聘。在那個時代,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女人嫁了男人,就不屬於自己,而是那個人家的人了。所謂「夫」也,出頭的天;連我們老祖宗造字時,就這麽地定了。



長發辮女孩的幸福

一九四八年底,時局動蕩不安,共產黨已占領華北,並向南進兵跨越長江流域,揚州城內草木皆兵,流言四起。老百姓人心惶惶,談虎變色。父親怕夜長夢多,萬一戰亂逃難,萬一揚州被炮轟失守,年輕女流最為吃虧,倒不如讓我和長科及早完婚。況且上海是個大都市,又有那麽多外國租界,比較安全,把我送去上海,較為妥當。一九四九年二月,我十八歲,表姊和堂妹護送我到上海,暫時住在長科的堂哥家,發了一封信給長科立刻來見我。長科知道未婚妻來到上海,嚇了一跳,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從來沒有接觸過異性,不知這媳婦是高是矮,是肥是瘦,或美或醜。他心頭七上八下,好奇中帶點不安,喜悅中帶點恐懼,從來沒有想過這麽早便要娶媳婦。 「我仍是學徒啊!每月賺的小費隻夠自己三、四天上一次澡堂,婚後如何養妻活兒呢? 」這突如其來的未婚妻,攪亂了他的生活,惶恐不安而不知如何是好。

他硬著頭皮,趁著午休時間趕到堂哥家,為了省車票錢,他用跑的來,跑了一個半小時。他穿著僅有的一套衣服,襯衫的手肘被磨光,破了一個洞,褲腳縮到腳背上,破布鞋前頭露出小腳趾。他不是不愛打扮,他實在窮得沒有一套像樣的衣服;幸而他有的是青春和信心。女孩們坐在門前的小亭子間,暗暗的沒有開燈,大家正圍著四方桌在喝茶、嗑瓜子。長科遲疑著,不敢跨進門檻。「長科要做新郎倌了,有什麽東西帶給未來媳婦嗎?」堂嫂亮著嗓子在取笑他,拉著他進門。他隻覺耳根發燙,訥訥地一句話也答不出。「坐啊!先喝杯茶,別要看新娘子,日後機會多得很。」堂嫂給他倒茶,他在桌邊一張木凳上坐下。

我的表姊、堂妹,打扮大方體麵,我則身穿樸素的藍士林布旗袍,梳兩條粗而黑的辮子,伏貼在右鬢。他坐了一刻鍾,我一直沒有別轉頭,亦沒講過一句話。他建議:「明天請堂嫂和姊妹們去大世界看京戲,我的飯店在大世界戲院隔壁,隨時都可以買到戲票。 」說完就匆匆告辭了。這就是我們匆匆的第一次見麵,前後十五分鍾,在他還未看清我,我也沒看清他時,他像旋風般地從我身邊溜走了,像刮起一陣風,葉兒從樹上飄落地似的短暫。事後他告訴我,當時他的心中充滿喜悅和希望,他小時候便喜歡長頭發梳辮子的女孩子,看來漂亮又女性化。

第二天他替我們買的票在最前排,我們按時進場,等他忙完工作進去時,隻能坐在後排,遠遠看著我們的背麵。而且戲還沒看完便匆匆趕回去上工了。第二次買票請我們看戲時,他學乖了,替我們買後排的座位,這次他有機會坐在我的身旁,終於兩人麵對麵看清楚了對方。我們兩人都心情緊張,不知如何交談。在中場休息時,他問我話,我一一作答,毫無扭捏作態,大方得體,解釋兩人訂婚的過程,和突然來上海的原因。後來我被安排搬去長科的六叔家暫住,住處離開三和大酒樓約一小時路程,他每天下班後奔跑來見我。我們兩人相處融洽,閑話家常,他覺得我比他會說話,我常常把一些見聞、看法向他娓娓道來,我還抽點時間教他讀書識字。兩人不同的家庭背景,完全不同的童年往事,他聽得津津有味,覺得我讀的書比他多,見識比他廣。

從三和大酒樓到他六叔家,本來可以坐公車,但他寧願來回跑,把省下的兩分錢,在路經十六鋪時,施舍給路邊的一個乞丐婆。他每個月賺的錢,除了每星期上一次澡堂,每月理一次發,所剩無幾。自從我到上海後,我們偶爾去看一場戲,吃一碗陽春麵,搭車去外灘看一看風景,雖然省吃儉用,但還是增加了許多開支。我和長科有了一定的名份,交往了八個月後,雙方家長催促結婚。我一直以為新娘要穿鳳袍、頭戴霞冠,坐上花轎由娘家抬到夫家,風風光光的。但這時全國解放,新政府已掌權,舊的禮教全被推翻,主張一切從簡;而且長科家一窮二白,根本沒有錢買任何結婚需要的東西。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的心倒也一片清明無所求,既是他家的人,便得接受命運的安排。不過,我在上海的舅舅、舅母一直反對這門親事。舅母說:「你爸爸把妳拋到火坑裏去了。」舅舅力勸我不要嫁,立刻退婚,我可以在上海讀女校,學新文化,「做什麽都好,就是不要白白葬送自己的前途!」我知道他們都是我好,不希望我受苦;我心裏好難過,想為長科辯解──長科是個好人,為人憨厚率直,是個勤懇認真的好青年,我怎麽忍心傷害他!

結婚那天,是一九四九年農曆十月二十六日,雙方家長都不在身邊,我們在長科的六叔家舉辦婚禮。長科向同事們借了一套灰色夾袍、一頂深藍色禮帽和一雙黑色皮鞋。我穿著從揚州帶來的一件碎花織錦旗袍,把長發盤在後腦勺,挽為一個髻,頭上戴了些小碎紙花。主婚人是長科的五姑媽,他的四姑媽、我的姑母姑丈也來參加,加上我和長科,共六個人,我的親舅舅拒絕參加。儀式一切從簡,我的頭上象征性披了一塊紅色頭巾,向祖先牌位跪拜,夫妻交拜,就算完成了。儀式雖然簡單,但兩顆心卻是真摯而熱忱的。我們這一代的人,不懂什麽是愛情,隻有一份對禮教的尊重、對人的情義、對婚姻的責任;之後才產生對先生、家庭、子女的愛。而這種愛,卻是那麽的堅持,那麽的執著而絕對。

時機不好,物價飛漲,生活不易,我和長科的新婚生活勉強湊合著過。新房就在六叔家屋頂的小閣樓,床由三塊板合並,下麵墊一條舊棉被,上麵加一條蓋的薄棉被。六嬸非常會計算,我們住不到一個星期,她便要我們付房租、飯錢,對我們的臉色愈來愈難看。長科的六叔則一直在暗中幫助我們,把他房內的五鬥櫃讓給我們用。身為地主富家大小姐,在上海寄人籬下,我默默承受這一切的冷落和委屈,絕不在人前露出不滿或苦相,也從不抱怨,更加辛勤地幫忙做家事。

屋漏偏逢連夜雨,上海的洋行、公司、工廠關的關,企業家、銀行家走的走、逃的逃。三和大酒樓有時開門,有時關門,長科的收入和小費已近於零,沒有積蓄的我們,日子快過不下去了。婚後約一個半月,長科希望我先回公婆家,等他有一份固定的收入,再把我接出來住。他說:「等我有了錢,再接妳到上海住,我們可以合力開個小館子。忍耐一段時間吧! 」就這樣,我們這對新婚夫妻匆匆而別。



襪破衣薄的新姑爺

以前三和大酒樓生意興隆時,除了社會名流,一些幫派份子也常在那裏出入。當時「洪幫」的老大,人稱「老太爺」的黃金榮是常客,為人豪爽講義氣,出手大方;受他照顧的師傅、夥計、徒弟幾乎都是洪幫的人。長科沒想太多,也跟著入幫,每天到公園練少林拳、練氣功,鍛煉出一身的健康。洪幫的教義很正派,幫內兄弟都很有正義感,熱心為人排難解紛。長科在洪幫認識了很多好兄弟,互相幫忙、提攜;所有兄弟中,他和戴長榮最要好,無話不談。戴長榮少他一歲,亦是揚州人,他父親本是三和大酒樓的師傅,六十歲時突然去世,戴家失去了經濟依靠,生活艱難。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年紀相仿的兩個人同病相憐,結拜金蘭,比親兄弟還親。

上海不能久留,人人都在想方設法,另謀生路。有一天,戴長榮接到哥哥從香港的來信,托讀了幾年書、認得一些字的長科念給他聽,「你哥在信上說啊,在香港幫你找好飯店工作,叫你快速南下。 」戴長榮聽完不但一點也不興奮,臉上還布滿愁雲,長科替他著急,問他有什麽心事?戴長榮坦白地說:「在鄉下有寡母,必須設法給她一筆安家費,才走得心安。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長科想都沒想,馬上答應替他籌一筆安家費;長科真是快人快語,其實他身上哪有錢啊!

臘月二十四日,長科拿著一個小背包,並沒有預先通知家人便回家了。天寒地凍,隻穿了一件單衣,連棉襖也沒有一件,腳上一對舊皮鞋,襪子上有破洞,他全身凍得直打哆嗦。大家被他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以為他被飯店辭退了。他立刻向父母說明這次回來是辭行,他預備跟朋友們去香港謀生。新婚妻子的我心頭一緊,倒沒說話,他的父母如晴天霹靂,立刻大聲反對。因為長科是長子,如果一走了之,將來誰來撫養兩老?他們的後半輩子如何是好?他們世代務農,生於斯長於斯,除了去過上海,沒有人出過遠門,更別說香港,連香港在哪裏他們都不知道!

對去意堅決的兒子,婆婆內心充滿了恐懼和不安,希望我能盡力把先生留下。當她和我在廚房內忙著燒飯時,嚴厲地對我說:「素清,千萬不要放長科走,如果他一走,可能會永遠不回來! 」要我想盡一切方法挽留他。其實,此時我已有兩個月身孕,堅持要長科留下,是合情合理的事;但我並不這麽想。長科家一窮二白,若不出去奮鬥,一輩子都會在貧窮中,永無翻身之地;長科不能困守家園,如果他能去香港,找到工作後還可以寄錢回來養家,或許會有較好的發展機會。我心裏明白,機會稍縱即逝,若不把握住,一定會後悔的。那天夜裏,我對長科說:「我鼓勵你趁著年輕體健,有機會出去闖闖,總比待在鄉下強。我會好好照顧公婆,就像你一樣地孝順他們,弟弟妹妹還小,我也會替你照顧他們的。 」「此時不走,尚待何時?」我把娘家長輩們給的壓歲錢,結婚時的一枚金戒指,全交給長科作盤纏。長科受到我的鼓勵和金錢上的支援,心寬多了,信心也更堅強了。

隔天,長科陪我回娘家。下著大雪,冷風刺骨,地上盡是坑坑洞洞的小水漥。長科穿著單衣薄褲,腳上一雙膠靴,一點也不保暖。我們走了近二個小時,到家時全身狼狽不堪。沒有預先通知家人我們會來,所以沒有人出來招呼,更沒有迎接新姑爺的鞭炮聲。溫暖的大廳內,家人正圍著大圓桌吃午飯,一看到我們,感覺既意外又興奮,紛紛讓坐,顯得手忙腳亂。父親留我們吃晚飯,長科起初客氣推托,但嶽父嶽母盛情難卻,便答應留下用餐。我們在大廚房裏預備晚飯,一麵聊天,一麵洗洗切切,長科聽著眾人講話,也好生興味。他因為穿得單薄,靴子裏的破襪濕答答,手腳不住地發抖。祖母拿來一雙漂亮的棉鞋,要長科換上,他不敢脫下膠靴,怕破襪給人瞧見。見嶽母要起火烙餅,他靈機一動趕緊湊過去,自告奮勇地要替她起火,他懇切地說他在上海當學徒,有兩年的火伕經驗,生火對他而言輕而易舉。而他也在燒火和烙餅之間,驅走了寒冷,也贏得嶽母的歡心。



送君離開,十年獨悲

遠行在即,不知何時才能聚首,每看長科一眼,心裏總是說不出的酸楚。暮色中,長科深情地說:「妳可要等我啊,到了香港我一有辦法,就接你出去! 」不知怎的,我想起薛平貴和王寶釵的故事,不知薛平貴是否也曾這樣對妻子許諾,王寶釵可是苦守寒窯十八年啊。「十八年太長了,我要早點回來!」長科搖搖頭說。我愛憐地凝視著長科,這就是我憨厚的丈夫啊,坦率而單純。我輕輕地靠他更近,鼓勵他:「行行出狀元,有人做生意做得很成功,廚師一樣能出人頭地。 」他點了點頭,眼睛亮燦燦的。

一個星期後,長科向父母告別,他父母極不高興,卻也無法改變他遠走的決定。所有人包括長科,都以為此行大概隻是一年半載,卻怎麽也想不到,此去一別,他的人生走過天南和地北,走過大半個人生,待他再回鄉時,已是人事全非。長科像一陣風似的,又從我身邊吹過,再見時已是十個寒暑之後了。自訂婚後,我到上海與他相識相交,八個月後結婚,新婚生活相處不到二個月,兩人在一起前後不過才十個月。是造化作弄還是命運戲弄?我倆分離兩地,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天涯海角,各自在不同的世界獨奏了十年的悲愴生命。這漫漫悠悠十年的艱苦辛酸無奈與無助,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每一天的痛苦心聲永遠無法淡忘。送君離開,苦守十年,淚痕斑斑,是我生命裏永遠無法抹滅的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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