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外馬甲: 戰場上的蒲公英(四十二)
(2009-07-23 01:14:34)
下一個
楊圍子戰鬥結束後,蔡智誠被送到了忠義集。雖然很不願意做出舉手投降的動作,但此時的他已經完全沒有了幾個月前的那種“黨國文天祥”的氣概,所以也隻得乖乖地聽從命令、在解放軍的指揮下走向了集結的地點。
忠義集的路口擺著幾個大木盆、木盆裏邊有毛巾,蓬頭垢麵的俘虜都必須在這個地方進行“衛生清理”——也就是在衛兵的監視下洗一洗臉、並且解開自己的衣服拍打一番——這個舉措當然具有勘驗身份、檢查隨身物品的功能,但經過了如此這般的折騰,原本萎靡不振的人們也確實顯得精神了許多。
洗去了臉上的塵土,袒露出來的不僅是清晰的五官,眉眼之間的幾分羞澀也就同時顯現了出來。世界上大概不會有哪個軍人會對繳槍投降的行為覺得毫無愧疚,即便國民黨兵也是一樣。“清潔”過後的俘虜們麵麵相覷,一邊尷尬地笑著,一邊為自己的落魄下場尋找著理由。
“共軍的炮火太猛了,從沒見過這樣的”
“那是,上午幾萬發炮彈、下午幾萬斤炸藥,這個仗根本沒辦法打。我們那個班,還沒有等到正規交手就被幹光了,隻剩下我一個……”
“再堅固的工事也不管用,十幾天的辛苦全都是白費。我們的碉堡和戰壕一下子就垮了,人被震得象喝醉了一樣,共軍衝過來喊繳槍不殺,可我們的槍都被埋在土裏了,哪裏還找得到……”
據說,何玉林團長在共軍總攻剛開始的時候就下令放棄抵抗了,他先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然後就坐在個石轆子上等著當俘虜,那石轆子的旁邊還擺著兩副擔架,左邊的是85師師長吳宗遠、右邊的是255團團長李劍民……可奇怪的是,整個陣地都投降了,隻有255團第3營還在東北角的外壕附近抵抗了幾十分鍾,這讓大家覺得十分納悶:“喂!你們可真夠可以的,敬禮號吹了那麽久,怎麽還在打?”
“哎呀,耳朵被震聾了”,來自3營的俘虜兵立刻顯出了一副特別無辜的表情:“我們趴在壕溝裏放槍,一直把子彈打完了才聽見軍號聲……”
過了沒多久,解放軍的代表來了。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叉著腰問:“這裏麵有當官的沒有?國民黨軍官出列!”
俘虜堆裏隨即站出來幾個人,很快就被帶走了,蔡智誠埋著腦袋沒有吭聲。
那幾個軍官走了之後,幹部模樣的人立刻換了一副輕鬆的語氣,說:“好了好了,反動派已經被趕走,在這裏的都是受壓迫的貧苦弟兄,大家不要怕,你們是被反動派逼著上戰場的,遇到解放軍就是被解放了,你們翻身了、自由了!天下窮人是一家,咱們先吃飯、再拉拉家常吧”
於是就開飯。小半斤一個的白麵饅頭、香氣四溢的豬肉燉菜湯,用籮筐裝著、用木盆子盛著,一樣樣的抬了上來,在楊圍子餓了好些天的國民黨兵們哪裏經得起這個誘惑,立刻全都撲上前來,有的用手抓、有的用帽子裝、有的用衣服兜,你爭我奪、狼吞虎咽,那些體質弱、力氣小的就被擠在了外麵碰不到飯食,急得哇哇直叫喚。而解放軍的代表卻並不做任何幹涉,他們笑嘻嘻地站成一排,在幹部的指揮下齊聲唱起歌兒來:
天下窮人是一家,不分什麽你我他,
我們吃盡人間苦,養肥富人一大家。
天下窮人是一家,蔣介石害我們互相殘殺,
要打他就打,要罵他就罵,哪有窮人說的話。
天下窮人是一家,窮人翻身力量大,
團結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地主軍閥都打垮
……
共軍的“心戰”開始了——曾經擔任過國民黨政治指導員的蔡智誠老早就聽說過這個戰術的厲害,他立刻本能地提高了警惕,小心地戒備起來。
果然,等俘虜們差不多吃飽了以後,解放軍的政工隊員就坐進了人群之中,態度和藹地跟大家聊起天來,問的無非是“你是哪裏人啊?”“當兵多長時間了?”“在家裏做些什麽呀?”之類。有個解放軍也來找蔡智誠套近乎,可沒想到蔡指導員的回答是:“家嚴生前致力於化學工業,鄙人目前正在鑽研植物學”,那位憨厚的北方大漢頓時就懵了——這顯然超出了該同誌的閱曆範圍,他愣了老半天,然後就去找其他人說話去了。
其他人的談話氛圍還是非常融洽的。話題從“你們那裏是種稻子還是種麥子?”“收成怎麽樣?”“地租征多少?”說起,然後就漸漸地就罵到了地主的頭上。俗話說,飽吹餓唱,一幫俘虜填飽了肚皮、放寬了心思,暢開膽子海闊天空,三兩下又從罵地主變為了罵軍官。在國民黨的軍隊裏,當兵的挨打受氣簡直是家常便飯,這些窮苦的弟兄們被共產黨慫恿了幾句,立刻就把所有的委屈全都想起來了,大家一個個怒不可遏,就連吃敗仗的原因也從先前的“共軍炮火太猛烈”變成了“國民黨太壞沒良心”……罵著罵著,突然有個士兵站起來說:“報告解放軍,那邊角落裏還混著幾個當官的,快去把他們抓起來!”
幾個企圖蒙混過關的國民黨軍官被逮走了,但蔡智誠卻安然無事,這倒不是因為有誰放了他一馬,而是因為他剛到14軍沒兩天,士兵們都不認識他。而且,蔡智誠自己也處處小心,他在俘虜堆裏很少說話,即便張開嘴也是用南京口音——在江淮一帶征戰了這麽些年,他的南京官話早已經模仿得惟妙惟肖,輕易是不會露餡的。
但饒是如此,解放軍也沒有放鬆對這個“學生”的警惕。那個幹部模樣的解放軍是26旅76團政治部的辛國良主任(後曾任上海市民航局副政委),他拿著蔡智誠的“借書卡”看了又看,然後問道:“你的胳膊是怎麽受傷的?”
“是在逃難的時候摔斷的”
辛主任覺得問不出什麽門道,幹脆把被俘虜的團長何玉林喊來對質:“喂!你認識這個人麽?他是幹什麽的?”
何玉林團長懵懵懂懂地望著蔡智誠,發現這小老鄉的身上正穿著彭晉賢先生的羊皮襖,於是就撒謊說:“他是宿縣職校的老師”
“那他手臂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那是……是我手下人打的……”
這下子,辛主任總算是找到了破綻:“你看看,沒有說實話是不?你明明是個教書先生,偏要講自己是學生。我就說嘛,哪有這麽大的年紀還在學堂裏念書的?再有,明明是被國民黨打傷的,偏要說成是自己跌倒,這些國民黨反動派都被我們打敗了,你還怕他們做什麽?你們這些文化人,就是鬼名堂多,就是不如勞苦大眾有覺悟……”
辛國良是陝北人,十四歲就參加紅軍了,這位從槍林彈雨中拚殺出來的老革命一輩子光明磊落,當然想不到蔡智誠這個“文化人”其實還有著更多的“鬼名堂”。但話又說回來,辛主任的看法也沒有錯,人家勞苦大眾的思想覺悟確實是比較高——才幾個鍾頭的功夫,那些士兵俘虜們就已經能夠跟著共產黨喊口號了。
“解放軍在北線和南線大獲全勝,我們今天抓了國民黨的團長師長和軍長,明天就要活捉黃維杜聿明!大家說,行不行?”
“行!”
“我們還要打到南京去,把反動頭子蔣介石也抓起來。大家說,咱們能不能辦到?”
“能辦到!”
“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
“消滅反動派!建立新中國!”
…………
夜深了,但疲倦的人們卻並沒有入睡,俘虜兵們圍住解放軍的幹部,有的打聽各地戰場的形勢,有的詢問共產黨的政策,而那些幹部們也都不厭其煩的進行講解,人群裏不時爆發出開懷的笑聲。
這笑聲讓蔡智誠感覺到莫名的無奈。幾年來,他曾經許多次在“總理紀念周”或者“精神訓導課”上發表過這樣那樣的講話,但卻從來沒有哪一回能夠獲得如此熱烈的反響。這些外表看上去沒有多少文化修養的共產黨人,剛剛才用“沒良心炮”毀滅了國民黨軍的戰鬥意誌,卻緊接著又用幾句簡單的言語就贏得了俘虜們的真心,如果說雙方在戰場上的戰爭物質水平還僅在仲伯之間的話,那麽,這精神感召力量的差異卻是國民黨人難以望其項背的。在這深夜的曠野裏的歡笑聲中,蔡智誠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國民黨的政權真的快要完蛋了。
第二天一早,俘虜營裏樹起了一麵橫幅,上麵寫著“解放大會”四個字。
共產黨的宣傳員來了不少,有做演講的、有打快板的、有唱歌的有喊口號的,都在動員俘虜兵參加解放軍。這邊有位大個子說:“共產黨辦事最公平,不靠關係不講金錢,隻要你遵守紀律作戰勇敢就能有出息。我原先是99軍的,在鄭州戰役被解放,才不過兩個月就當上了排長,咱們俘虜兵跟著老革命一起衝鋒打仗,照樣可以立功受獎……”,那邊又有位小個子在講:“先前跟著老蔣走錯了路,現在就應該掉轉槍口為人民立新功!讓大夥回家並不難,可各位想想看,如果你的家鄉在國統區,回去了又被抓壯丁,照樣還要吃敗仗;如果你家在解放區,那就更不應該了,鄉親們分了糧食分了地,都在一門心思的支援前線,可你卻頂著個國民黨的爛帽子跑回去,哪還有臉麵見人呀?倒不如留下來參加解放軍,等打下了紅色江山,咱們再光榮自豪地回家去!”
鼓動了一陣,有人報名了。一個士兵跳上桌子說:“我給老蔣賣命,從西北打到東南,天天挨罵受氣。解放軍對我們夠仁義,體貼客氣,把我當個人物看,我今天決心跟著共產黨,赴湯蹈火,就是死了也不反悔!”
“對對對,我們參加解放軍!”,桌子底下的許多人立刻振臂響應,那表情就象是投奔了梁山的呼延灼。
“國民黨每月給我軍餉二十萬,被長官七貪八扣,寄回家去還買不到兩斤玉米。共產黨的幹部自己吃雜合窩頭,把白麵饃饃讓給我們俘虜兵,咱們不為解放軍賣命就太沒良心了!”
“對對對,共產黨是一把小米養恩人,國民黨是一擔麥子養仇人。那老蔣注定要完蛋!”
“各位長官,我扛槍十二年,跟過五個老總,回回都是聽指揮守規矩,現在參加解放軍,我也一定好好幹,絕對不讓共產黨為難……”
“對對對,跟著共產黨好好幹!”
七嘴八舌地議論到中午,氣氛真是很熱烈。午飯照例是豬肉白菜大饅頭,這時候,宣傳員又跳上桌子宣讀文告,那文告是剛剛發表的《劉伯承、陳毅促黃維立即投降書》——
黃維將軍:
現在你所屬的四個軍,業已大部被殲。八十五軍除軍部少數人員外,已全部覆滅。十四軍所屬不過兩千人,十軍業已被殲三分之二以上。就是你所依靠的王牌十八軍,亦已被殲過半。你的整個兵團全部殲滅,隻是幾天的事。而你所希望的援兵孫元良兵團,業已全殲,李彌、邱清泉兵團業已陷入重圍,損失慘重,自身難保,必被殲滅。李延年兵團被我軍阻擊,尚在八十裏以外,寸步難移且傷亡慘重。在這種情況下,你本人和你的部屬,再作絕望的抵抗,不但沒有絲毫的出路,隻能在人民解放軍的強烈炮火下完全毀滅。
貴官身為兵團司令,應愛惜部屬與生命,立即放下武器,不再讓你的官兵做無謂的犧牲。如果你接受我們這一最後的警告,請即派代表到本部談判投降條件。時機緊迫,望即決策。
劉伯承陳毅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二日
“14軍哪裏還有兩千人,活著的全都在這裏了”
“連黃維也要做俘虜,我們還猶豫什麽,趕緊參加解放軍吧……”
這敦促投降的文告就如同最後的警鍾,徹底擊破了彷徨者的心理防禦。一時間,幾乎所有的俘虜都湧向了登記台、紛紛要求反戈一擊。但人家解放軍也不是隨便什麽人都願意接納的,最受歡迎的當然是精幹的壯丁,因為他們身體好、受過正規訓練、拉上去就能用,而那些體格弱小的病號或者滿臉煙氣的兵痞就沒人肯要了,於是有些人就焦急地哀告起來:“長官,我這些天跑肚子,拉稀把臉色拉黃了,打起仗來不礙事”,“長官,我身形瘦小是餓出來的,隻要吃幾頓飽飯,我也能扛起重機槍……”
蔡智誠發現,共軍的戰場補充似乎有一個潛規則:戰後的俘虜通常不會分配到曾經交鋒過的單位中去。比如參與攻擊楊圍子的是中野9縱27旅,而來自這個戰場的 “解放戰士”就補給了與楊圍子沒有關係的26旅——蔡智誠當然不會想到這個貌不出眾的9縱26旅後來居然能夠成為新中國空降部隊的主力(15軍第44 師),而他如果可以及時醒悟的話,幾乎有機會成為這支“土共武裝”的第一位“傘兵人才”。
在當時,蔡智誠完全不曾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麽,他隻是冷冷地看著俘虜兵們排成了新的行列,看著他們摘掉了頭頂的帽徽、領取了新的身份牌。解放戰士的識別標誌不過是一塊小小的布片,上麵寫著部隊番號和個人的名字,這東西本來應該是縫在衣服上的,但現在卻已經來不及尋找針和線了,新戰士把“身份牌”揣進兜裏就踏上了戰場,他們一個個激動地振臂高呼:“打楊四麻子去!打楊四麻子去!”
那時候,淮北一帶的村落大都沒有正規的地名,通常是以當地富戶的名號作為地理上的代稱。蔡智誠不清楚這“楊四麻子”的具體位置,但他心裏明白,那個地方距離雙堆集一定很近,他知道,黃維兵團的末日已經指日可待了。
忠義集的俘虜兵們走了,就象他們來時一樣的匆忙。空曠的場地上,灰溜溜的蔡智誠顯得特別孤單。辛國良主任還在路口向別人詢問著什麽,他顯然並沒有完全打消對這個“文化人”的懷疑。
路口上聚著一群支前的民夫,聽口音是宿縣當地人。“須縣斯校(宿縣職校)?莫望見過,不知曉”
辛主任立刻召喚蔡智誠過來接受審查:“根本就沒有宿縣職校,你到底是做什麽的?”
“怎麽會沒有職校?有的!我和彭先生出來搞田野調查,他是個老頭,給桑樹治病的……”
“哦——知曉知曉,彭老夫子,胡子煞白,咋呼(號召)把水塘填土改種桑葉的那個,講做可以治大肚子病。咦喲!你跟他是一群的”
“對對對,我跟他是一群的……”,蔡智誠這才明白,彭晉賢推行蠶桑的目的是為了防治血吸蟲。
安徽北部是血吸蟲病的高發區,如果徹底實施“土改旱”、把水田變成桑林,確實可以大麵積地消滅釘螺。但問題是,在戰事頻繁的年月,這樣的辦法其實很難實行,因為水田種稻可以見縫插針、一季就能獲收成,而桑林養蠶卻需要好幾年的培育時間,一旦遇到打仗就全部報銷了,所謂“種水田大肚子,種桑葉餓肚子”,更何況當時的老百姓並不相信大肚子(血吸蟲病)與釘螺之間有什麽關係,所以大家都把這位鼓吹“毀田造林”的老頭當作了瞎胡鬧的“妖業蛋”,彭先生的蠶桑理想也就成了一相情願的空中樓閣。
鄉民們對彭晉賢的評價並不太高,但這依然可以從側麵證實蔡智誠的“學者身份”,於是,辛主任很快就給“蔡先生”出具了證明信、發放了路條,並且略感歉意地說:“讓你受委屈了。昨天開飯的時候,別人都在搶,隻有你一個人站得遠遠的,當時我還以為你是個吃飽了不覺得餓的國民黨官僚……”
蔡智誠這才知道,矜持傲慢的本性差一點就讓自己暴露了身份。
宿縣解放了,當時是中原野戰軍的後方。根據安排,蔡智誠應該跟著支前的隊伍回宿州去,但有意思的是,那幫民夫們卻在跟管理員吵吵嚷嚷,一個勁地要求繼續留在前線。
淮海戰役期間,支前的民夫主要承擔“運輸”和“擔架”兩項任務。
運輸人員分為三類,“挑夫隊”隨軍行動,每副擔子50斤;“小車”(獨輪車)承載200斤,車上裝的是軍糧;而“大車”(畜力車)的載重量都在千斤以上,由武裝押運,主要負責輸送彈藥。運輸隊的成員大多從老解放區遠道而來,而擔架隊的隊員則是新近翻身的本地民眾。每副擔架配備三人,每支擔架隊有十八副擔架、大約五六十人,這些擔架隊也分為兩撥,一撥負責把戰場上的傷兵抬到轉運站(前方醫療所),叫做“前線隊”,另一撥再把轉運站的傷員抬到後方醫院,叫做 “二線隊”,通常情況下,這兩撥任務是輪換著執行的。
可忠義集路口上的這支擔架隊卻不願意進行輪換,他們已經在前方忙碌了三四天,依然不肯轉為二線,“按窩(很快)就捉黃維了,等捉到黃維再回去”,“我們吼吼的出死力,現在換別人不吱拉聲摘果子,不中不中!”
管理員來來回回地做工作,說幹二線和幹一線都是同樣的重要,但民夫卻有自己的主張:“瞎迷糊嘍!誰不曉得前線立功好光榮!”,鬧到最後,還是轉運站的站長出來說了話,保證北線圍殲的時候一定請他們去收尾,民夫們這才意猶未盡的勉強點頭:“也熊也熊,這邊隻瞎一個兵團,北邊卻有兩個,我們蹬歪蹬歪、正好捉杜聿明去……”,那口氣仿佛人家蔣委員長的得意門生、國民黨軍的王牌戰將就是他們水缸裏的王八,可以手到擒來似的。
民夫們的樂觀情緒是有根據的,轉運站內外的熱鬧景象就是人民軍隊戰無不勝的標誌。
忠義集的場院裏擺滿了來自四麵八方的大車和小車,軍需物資堆積如山。鎮上的建築雖然已經被戰火摧毀,但兵站人員又在廢墟之上樹起了各類標牌,放眼望去,有醫療所、軍械股、糧秣股、運輸股、保衛股、總務股……而管理人員的袖箍也是分門別類,有炮彈組、機槍組、步槍組、手榴彈組、器材組、被服組、鞋襪組、柴草組、米組、麵組、菜組、會計組、協調聯絡組……操著各地方言的民眾在各種軍需物資中間穿梭奔走,山東的、河南的隊伍高舉紅旗,“大軍向前進,支前緊跟上 ”,雪楓、蕭縣、宿懷、宿西、宿東(當時的縣治)的人馬打著橫幅,“翻身做主人,擁護解放軍”。兵站的內外沒有嗬斥、沒有催促,到處是歡聲笑語,到處是鼓勵和祝賀,在這有條不紊的忙碌之中,源源不斷的彈藥和熱氣騰騰的飯菜隨著熱情高亢的歌聲被一批一批的送往了前線。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人民的希望,我們是一隻不可戰勝的力量……
有意思的是,這首豪邁的解放軍戰歌第一次傳入蔡智誠耳中的時候居然是出自一群北方農民的嘴裏,那些推著小車、挑著擔子的民夫,背上馱著單薄的鋪蓋卷、腰間係著自家的幹糧袋,衣衫襤褸、風塵仆仆,卻在這遠離家鄉的戰場上把毛澤東的軍歌唱得如此嘹亮。
在這充滿激情的歌聲中,蔡智誠終於明白了共軍為什麽會有使不完的兵力、會有打不完的炮彈。因為,這些普通的百姓其實全都是毛澤東軍隊的成員,是他們把解放軍的兵工廠、糧食庫、軍醫院和訓練營全部搬到了戰場上。在這樣的民眾支持下,共產黨的戰爭根本就不會有內線和外線的區別,他們是社會的新興勢力、他們是新世界的主導,每一個戰區都可以成為他們的根據地,他們隨時能夠以昂揚的鬥誌、充足的物資和充沛的人力在任何一塊國土上較量廝殺,直到把所有敢於抵抗的力量消滅幹淨,直到讓他們的旗幟高高飄揚。
從這一刻起,蔡智誠清楚地意識到,他應該離開國民黨軍隊了。他應該離開這條即將沉沒的破船,因為這場戰爭對於他曾經的理想而言,已經變得毫無意義。
蔡智誠的理想破滅了,可擔架隊的民夫們卻還在興致勃勃地開會。
會議的主題是“我們為什麽支前?”。這個話題看起來已經反複討論過許多次,所以每個人都可以踴躍發言、並且講得頭頭是道。
“支持前線作戰,既是幫助解放軍,也是為了我們自己”
“咬緊牙關,傾家蕩產,熬過眼前苦,幸福後代人。支援大軍打勝這場戰爭,趕跑國民黨,我們就可以過太平日子了”
“共產黨給窮人分了地,窮人做事要憑良心,不能翻身了以後又忘本”
“北方人都來幫我們鬧革命,我們自己也要爭氣,打敗蔣介石,保衛勝利果實”
“支援前線最光榮,拿到完工證心裏才踏實,得到立功證全家有麵子!”
管理員同誌顯得十分滿意:“很好很好,小組討論就是好,可以統一思想、步調一致。咱們共產黨為什麽能夠老打勝仗?就是因為有小組!組長帶頭、組員擁護,人人有進步,誰也不掉隊”。他接著又補充說:“咱們現在要把傷員送到宿州去,這批傷員都是經過醫療所救治的,不象剛下戰場的時候那麽急躁,所以我們可以走慢些,但一定要走穩,不能讓傷員同誌顛著了、摔著了,不能讓他們感到痛苦難受……”
隊伍出發了,十八副擔架排成縱隊向北走去,與他們逆向而來的是滿載著糧食和彈藥的大車小車,還有許多人扛著門板、抬著木料,準備上前線去修工事。沿途的村落有的被戰火焚毀了,有的還完好無損,但幾乎所有房屋的門板都被拆掉了,柴草也被搬運一空,隻在牆垣上留下一些告示和借記條。
一些外出避難的村民正陸陸續續地返回家園,一位中年婦女左手牽著孩子、右手扯著一頭牛,運輸隊的民夫們想要用那條牛去拉大車,可她堅決不肯答應,工作組的幹部寫了保證書,再三聲明“如有損傷、照價賠償”,卻沒想到那位婦女居然跪了下來:“求求你們了,不要借我的牛呀”,弄得身邊的小娃娃也哭嚎起來。大家隻好哄笑著作罷:“好大姐,別害怕,請回家吧。你現在是還沒有覺悟呢,等明天開過會,準保你高高興興地趕著牛兒支援前線”
村莊的上空時不時的有飛機掠過,照例是亂丟一通。支前的人們揀到了幾包空投品,那包裹裏的大餅子還是熱乎乎的。田野上立刻就爆發出一陣歡笑:“飛機嗡嗡響,給俺送幹糧,慰勞解放軍,謝謝蔣隊長”。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給解放軍的傷員讓道,無論大車小車還是扁擔挑夫,大家都把平整的路麵讓給了擔架隊,擔架隊員們也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絲的顛簸震動到了傷員的痛處。
寒風凜冽,氣溫很低,蔡智誠看見一位臉色蒼白的傷兵,因為失血過多,即便裹著棉被也還在不停地發抖,於是他就脫下身上的羊皮襖蓋在了擔架上。這個“人道主義”的舉動很快就被管理員發現了,他立刻十分興奮地大聲鼓動起來:“喂——呀!瞧瞧教書的蔡先生,人家自己也受了傷,卻把皮襖子讓給咱們傷員同誌取暖,真是好樣的,大夥給他叫個好!”
“好——咧!蔡先生,好樣的!”
一時間,就連擔架上的傷號們也抬起頭來,努力地給蔡先生送上了感激的微笑。這些笑容使蔡智誠不由得麵紅耳赤,在這一張張蒼白的、親切的、“屬於敵人的”麵孔跟前,他突然產生了一種羞愧的感覺。
擔架隊員的年齡各異,體質也參差不齊。有個五十來歲的幹癟老頭顯得特別孱弱,所以他在大部分的時間裏都被換下來休息,和蔡智誠走在一起。
這老頭兒姓秦,原本是宿縣鄉下一個半醫半巫的“端公”,平日裏隻會跳跳大神或者開個草藥方子什麽的,從沒有下田種過地、也沒有幹過力氣活。宿縣解放之後,政府規定十八歲以上五十五歲以下的男子都必須參加支前,能夠免除民夫義務的隻有專業技師、作坊工匠、商鋪販子以及學堂的學生和教員,秦端公既不屬於技師也不屬於工匠,扒拉來扒拉去就被編進了擔架隊,他多少比別人多懂一點醫術,臨時號個脈掐個人中什麽的到底要比一般人強一些。
支前的待遇很公平,每人每天補助二斤糧、四錢油、六錢鹽,每個月發一條毛巾一雙鞋,弄好了還可以在軍隊上領一件棉襖當紀念品。但問題是秦老頭抬不動擔架,而且他這個當“端公”的還有個“忌諱橫死”的規矩,害怕“冤鬼附身”,輕易不敢招惹戰場上的陣亡者,因此也就不能夠參加掩埋屍體的工作。這樣一來,雖然同伴們都非常體諒他,但他自己卻覺得十分慚愧,認為是個人拖了集體的後腿,所以就琢磨著要換個行當、另找個門路為人民做貢獻。
秦端公的計劃是跑到南邊去做買賣——解放軍來了以後,原先的貨幣製度就變更了,市場上隻認北海幣和銀毫子,國民黨的鈔票不能用。但老百姓的手裏卻還有相當多的金圓券,大家總不能讓這些東西都作廢了,於是就把它們集中起來,委托幾個跑江湖的販子到國統區去買糧食,實際上就是搞走私。
“解放軍讓去麽?”蔡智誠對這個行當很感興趣。
“讓去。在解放區不允許囤集物資,但拿著金圓券到國民黨那邊買糧食回來,人民政權歡迎著呢”
根據老秦的解釋,由於淮海戰役的戰事時間長、參戰人員多,淮北一帶的糧食儲備已經非常緊張。“十一月份以來就征了三道糧草,頭一道是打徐州,第二道是打宿州,第三道是打黃維,接下去又要打杜聿明了,看樣子還要征第四道”,“鄉下的存糧已經耗光了,現在正主張傾家蕩產為前線。鄉親們都指望打了勝仗之後過平安日子,可如果不趕緊想辦法弄些糧食回來,有的人家打完了仗就隻能去逃荒……”
秦老頭幹糧食買賣的目的是為了解決鄉民的吃飯問題,但這單“生意”卻給蔡智誠提供了一個逃跑的捷徑,這家夥靈機一動,當即表示:“秦老板,我和你一起幹,我在五河縣有親戚,能搞到便宜的糧食,還能幫忙運回來”
“啊呀,那敢情好,咱們倆搞合夥、咱們倆搞合夥”,從來沒做過買賣的老秦頭頓時喜出望外,他哪裏會知道,眼前這位精明能幹的合作夥伴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12月13號的淩晨,天色尚未大亮,擔架隊就來到了宿州城。
宿縣位於徐州和蚌埠之間,是津浦鐵路上的重鎮,素有“南徐州”之稱,這裏地處中原南北要衝,戰略價值巨大,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秦皇滅楚之前,這裏曾經是楚國最後的領地,而在二十世紀的國共大決戰中,切斷國民黨徐州集團與中央大本營的聯係、一舉確定淮海戰役最終格局的關鍵戰鬥也就發生在這個地方。
這時候,宿縣的西北是被重重圍困的杜聿明集團,宿縣的西南是行將覆滅的黃維兵團,而處於這兩大戰場之間的宿州城就是華野和中野的後勤補給中心。徐州解放之後,津浦鐵路徐宿段被解放區的民工迅速搶通,來自徐州、鄭州、洛陽,甚至濟南、石家莊的軍列從此可以源源不斷地駛入宿縣,列車帶來了軍械彈藥、運走了傷員病號,使這座古老的淮北古鎮變成了連接解放軍後方和前線的重要樞紐。
但蔡智誠卻對宿州的景觀沒有什麽印象。還在路上的時候,就有擔架隊員告訴他“解放軍在宿縣抓住了張績武”,這使得這位曾經和張總隊長一起榮獲戰功勳章的國民黨中校十分擔心自己會在城裏遇見什麽豫東戰役時的熟人。因此,從進入城門的那一刻起,蔡智誠就巴望著趕緊離開這到處是共軍的“麻煩地帶”,他覺得,如果能夠在天亮以前就溜到秦老漢的鄉下村子裏去,自己的逃跑計劃就極有可能成功了。
在解放軍醫院的門口,擔架隊的管理員顯得十分熱情,他一遍遍地感謝著大家,又一次次地邀請蔡先生進醫院。他想讓軍醫再仔細給蔡先生檢查一下骨折的手臂,但心懷鬼胎的蔡先生卻是百般推脫。
在當時,蔡智誠的心裏煩死了這位羅裏八嗦的共產黨幹部,而且也對解放軍的戰勤機構沒有任何的興趣。可是他並不知道,如果他能夠接受建議掀開那扇醫療室的門簾,他將可以立刻見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孿生妹妹!
——命運的機會,就這樣又一次和這個自作聰明的家夥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