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德國人的文革中國之旅
-讀《中國回歸》
木愉
《中國回歸》(China Returns),是德國人克勞斯·梅納特(Klaus Mehnert)於1971年寫的。早在1929年,他作為一個學生就到過中國了。之後,他又多次到過中國,在二戰期間,他在上海居住了將近五年,教書並且做《二十世紀》雜誌的編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他於1958年又到過中國。1969年想到中國去看稀奇,申請了簽證,卻被友好地拒絕了。後來,還是得力於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的說情,由周總理特批,才於1971年初,在巴黎中國大使館拿到了到中國的簽證。
1966年,文革開始,之後三年間,中國對世界關上了大門。1969年,文革的大亂基本過去,學校複課了,紅衛兵到了農村,工廠農村都基本走上了生產正軌。梅納特在這個時候拿到簽證,表麵上有西哈努克開後門的因素,其實,跟決策圈的考慮有關。就在梅納特到中國之後一個月,尼克鬆也踏上了這片土地,開始曆史性訪問。梅納特到中國的訪問旅遊得到了官方的特別優待,他可以到14個省份去訪問。按照梅納特的理解,在1970-1971年間,中國高層肯定作出了一項重大決定,讓中國的門對外開放一點,讓西方世界對中國有一定的了解。而梅納特恰巧是這個關鍵的曆史時刻的受益者,成為了文革開始後第一個擠進中國大門的西方遊客。
全書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報告,即客觀的觀察。第二部分是評價,即主觀的評論和比較。第三部分是背景。就文革以及文革中出現的種種事件做一般的介紹。第四部分是文件。搜集了毛澤東的一些著作和文革中的一些文章。顯然,本書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才是打上作者印記的東西,是他的所看所聽所想。
到了1971年的中國,最讓梅納特吃驚的是,所到之處,他幾乎成了中國唯一的外國人。在南京動物園,他比園中的動物更吸引人的眼球,人們紛紛把目光從獅子、老虎和大象的身上移到他的身上。在上海南京路,他的周圍圍滿了好奇的人們。有的小孩站到他的前麵去,以便有個好的角度欣賞一個西方人;而有的小孩卻害怕了,躲到了母親的背後。
到了上海,陰差陽錯,他住進了1941年他住的同一個旅館。旅館很大,餐廳在第八層樓上。在他住的那一層,有50個房間之多,卻隻有他及其兩個翻譯還有其他十來個客人。客人中有一個希臘水手,在上海得了急病,隻好住下來醫治,痊愈之後,就等著他的船回來接他。為了打發光陰,他帶著相機到外麵拍照,馬上就被人圍住,把他的相機搶過去,再把裏麵的膠卷拉出來曝了光。之後,又把他帶到派出所。在那裏被盤問了兩個小時,他才被放了出來。他一看到梅納特,就抱怨在這裏時光難熬,還不無遺憾地說:“有很多姑娘,但卻沒有……”水手走遍天涯可以輕而易舉得到的東西,在這片淨土上卻遭到了徹底的根絕。
梅納特感歎道,一個西方人在中國要消失根本不可能,隻要走到街上,就有幾百雙幾千雙眼睛跟隨著你。
當時的北京,除了社會主義國家的通訊社,隻有不到五個國家的通訊社有常駐代表。外文報刊在旅館裏非常罕見,在他居住的北京飯店,隻有《北京觀察》以及阿爾巴尼亞的一本官方雜誌。
讓梅納特倍感興趣卻又十分費解的一個話題是中國人的分配製度。他們為什麽工作?他們工作的熱情從何而來?物質刺激為什麽沒有起到該起的作用?
他到大寨去訪問,由宋立英和郭鳳蓮接待。兩人都是大寨大隊革委會副主任,郭鳳蓮還兼共青團支書和民兵連指導員。在那裏,他聽了宋對大寨曆史的介紹,參觀了大寨的地標虎頭山,還參觀了大寨民居-窯洞。然後,就是跟大寨人討論他們的分配製度。
大寨人都居住在窯洞裏,每家一孔,不寬,卻也都有住的。窯洞外有獨立的廚房。豬羊等等牲畜都是公家的,家裏就養雞。讓人吃驚的是,大寨人沒有自留地,而且,早在1963年就廢除了自留地。在大寨的帶頭下,大寨所在的昔陽縣都沒有自留地。在中國農村的其他地方,自留地卻是普遍存在的。梅納特問:“為什麽沒有自留地?”回答是:“大家都忙於集體的事,所以沒有時間再種自留地。”
大寨有三家商店。一家是賣衣服的,一家是買食品和用品的,另一家是賣書和文具的。另外,還有一家醫院。
有趣的是,梅納特問到了計劃生育。回答是肯定的。計劃生育已經在大寨實行,人工流產是合法的,而且也免費。梅納特又問:“據你們了解,有婦女利用這些設施和服務嗎?”回答也是肯定的。不僅有,而且很多婦女都這樣做了。毛澤東在50年代末批判過馬寅初,卻在後來推行了計劃生育,而且還是文革時期。
吃中午飯的時候,梅納特問了他最感興趣的問題,這就是報酬問題。
男勞力一天賺10個工分,未婚女性得7分,已婚女性因為要照顧家庭,所以隻得6.5分,比如宋郭兩個女士。也有例外,陳永貴得11分。另一個號稱鐵肩膀同誌的得10分半,因為他幹活實在太出色了。梅納特為女性報不平,說:“我的國家為了女人可以獲得跟男人同樣的報酬,奮鬥了100多年。你們不覺得你們得的太少了嗎?”兩個並不以為然,解釋道:“結婚的女性把很多精力都放在了家庭上,難道集體應該給私活提供報酬?”
大寨一年一度開一次社員大會,對每一個人的工分重新審核,如果需要,就作出調整。重新確定未來一年每天所得工分,采用自報公議的方式。讓這個德國人不解的是,評定工分的標準之一有政治態度一項。他問,其它都有客觀標準,而政治態度有客觀標準嗎?人家告訴他,政治態度也有標準,比如學習毛著的時間多少、個人品行、勞動積極性、勞動質量等等。
當梅納特問道:“八年了,大寨發展了,經濟增長了,但你們的報酬卻沒有增長。你不覺得兩者之間的差別是一個問題嗎?”宋郭回答道,我們並不是隻為金錢而工作……梅納特急忙問:“為什麽而工作?”兩個答道:“工作是為毛主席增光,為社會主義祖國增光。”
梅納特所到之處,“為毛主席增光,為社會主義祖國增光。”成了他聽得最多的感言。中國人的勞動動機和激勵因素簡直獨一無二,跟世界上其他所有地方包括蘇聯的人都不一樣。
梅納特還去參觀了五七幹校。這個五七幹校在北京郊區,歸屬於東城區,有1255人。學員有東城區各部門的幹部,也有教師。有點需要說明,現在一說到五七幹校,好像到那裏去的學員都是去勞改似的。而這個學校的學員並非是政治上倒黴了,才到這裏來的。
毛澤東發表了五七指示兩天後,第一個五七幹校在黑龍江出現了。1968年10月5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毛主席關於幹部有必要參加體力勞動的講話。同時,報紙上也發表了黑龍江那所五七幹校的經驗總結。當天的社論號召機關裏的幹部,尤其是那些年輕幹部,除了老弱病殘,都到五七幹校去參加勞動。這樣做的目的是讓幹部不做官當老爺,去掉官僚作風。北京東城區五七幹校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建立起來的。開始,大家住在村莊裏,後來,他們得了一塊沙地,開始建房打井。僅僅一年之後,他們開始有收成了。連續第二年獲得豐收之後,他們實現了蔬菜、糧食和肉食品的自給自足,還辦起了生產塑料桶的工廠。
重訪中國,參觀721工人大學成了梅特納的一個向往,他在上海第一機床廠參觀了該廠的工人大學。該大學在1968年聲名鵲起,毛澤東對這種辦學方向充滿了讚賞,號召:“學製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要無產階級政治掛帥。”這就是著名的7.21指示。
梅納特問,工人大學已經培養了多少人了,回答是230個技術員和10個工程師。校長介紹了學校的學製。早上學習,學習政治、軍訓、數學、機械、電器和英語等等。早上聽課,下午自學。學期結束或者考試或者作論文。
四十多年過去,文革的這些社會實踐已經痕跡全無。同樣是社會主義社會,麵貌卻是會如此迥然不同的。
梅納特對毛澤東之後的時代並不樂觀,不敢預測。隻斷定愛國主義是毛澤東留給他的民族的最後一份禮物。這一點,梅納特的確說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