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汁原味不轉帖

陽盛則四肢實,實則能登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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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站小妞 (完)

(2010-04-02 19:39:13) 下一個
小站小妞 (完)












3

 

 

 

從此,他就成了她。

 

他成了她之後,再看她就覺得嫵媚了。陽春三月的雞公山麓,一片翡翠;雞公山麓的桃花,粉紅滿眼。在這個三等小站,因為有了她,就多了一個看點。鐵柱雖然隻是初中畢業,卻看過幾本古書,也背得幾首唐詩宋詞。每次到了桃花,看到她在站台上跳皮筋、或者坐在家門口看著外麵出神,鐵柱就會反複吟詠“人麵桃花相映紅。”有時為了加重感情色彩,就要在前麵加上“真是”兩字。看不到她的時候,鐵柱就沉默了。我就在旁邊調侃“人麵不知何處去。”把鐵柱氣得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鐵柱顯然進入了單相思的狀態。

 

看他真陷進去了,我還真同情起他來。抽出牡丹牌香煙來,抽了一支丟給他,自己叼了一支,然後掏出火機,啪一下打著了,給他點了火。我說:“要追,也得等人家長大點吧。看樣子,人家還是一個中學生呢。中學是不準早戀的。”鐵柱被揭破了心事,有些狼狽,嘴上卻硬,噘著嘴,說:“媽的,哪裏跟哪裏啊。是你動心了吧。”我和他就大笑了起來。我拉了拉汽笛,“嗚、嗚、嗚”,火車就像一條巨大的毛毛蟲,爬出了小站。

 

對一個異性的迷戀,並不需要情節。有時,走進電影院,看著某個姣好的背影,就當成西施去遐想了;有時,在廟會上,看到一個豔麗的臉龐,就當成貂蟬去膜拜了。鐵柱對她的迷戀好像就是這樣發生的。他連她的芳名都不知道,遠遠地看著,就陷入了愛中。我居然用了“愛”這個字眼,自己都想發笑起來,但不是愛,又能用什麽樣的字眼?

 

在桃花小停加水的時候,我發現鐵柱總要不自覺地延誤時間。我明白他的用心,但他自己可能卻不明白。隻要老站長一出現,他本來一個憨厚的人,會急忙湊過去,像老江湖一樣,從左邊包裏拿出翻蓋大中華,敏捷地抽出一支,雙手恭敬地遞到老站長嘴邊。老站長雙手滿著,右手拿著號誌燈,左手拿著一麵紅旗,就像李玉和那樣。煙到了嘴邊,就用嘴唇一捉,煙搖晃著,卻掉不下來。緊接著,火也遞過來了。老站長啪嗒兩下,輕煙就在他老人家嘴邊冉冉上升了。我看著這情景,又好氣,又好笑。鐵柱算是我的哥們。而且,我是司機,他是司爐,說起來,他還是我的下屬呢。平時,他卻總是從右邊包裏掏出牡丹給我抽。再仔細一想,卻通了,我還不一樣給他抽牡丹。

 

鐵柱很快就得手了。有天,火車剛“嗚、嗚、嗚”駛出桃花,他就左聲左氣哼起了河南情愛小調:

小妹生得乖又乖,
遠遠見她飄過來。
走路好比蝴蝶舞,
打傘好似牡丹開。
我說:“看你那得意勁。有屁就放,憋著不難受啊。”他終於忍不住了。說“嘿嘿,知道她的名字叫什麽嗎?”我從喉管裏哼了一聲,說:“我怎麽知?”“道”還沒有出口。他卻急不可耐的說:“叫小芳。嘿嘿,叫小芳。”

 

 

4

 

 

現在,鐵柱不再隱藏他對小芳的著迷了。從鄭州一出來,他就老是哼那首兒歌“火車向著韶山跑”的曲調。哼著哼著,就不由自主唱起歌詞來。不過歌詞已經被篡改成了“火車向著小芳跑。”先是唱得我心煩,後來卻讓我起了條件反射,竟然跟他合唱起“火車向著小芳跑”來。就像我當初先是抽二手煙,一來二去,就主動抽煙了。

 

火車跑到小芳麵前,卻隻是停留十五分鍾。很多時候,連小芳的身影都沒有看到,就離開了小芳。當火車開出桃花,鐵柱心中的太陽就沉入西山,他一下落寞起來,不再言語。從鄭州到武漢的路程跟潮漲潮落一個樣。鐵柱的亢奮到桃花達到頂點,出了桃花,就立刻衰減。有次,到了桃花,鐵柱對我說,他真不想走了。就在桃花呆兩天。我笑話他的幼稚,卻也為他的一片癡心所感動。

 

想不到,後來,鐵柱真有了這個機會。

 

六月的時候,汛期來臨。有天車到桃花,老站長神色凝重地告訴我們,前麵塌方了,正在搶修。我們於是就在桃花住了下來。火車就像冬眠的長蛇一樣,沒有了活著的跡象。我在暮色中,看了看鐵柱,發現這小子卻像吃了搖頭丸一樣,興奮得滿眼放光。

 

候車室裏擠滿了耽誤下來的乘客,有的坐在長椅上打瞌睡,有的幹脆把幾張報紙鋪在地上,躺在水泥地上睡著消磨時間。老站長問我們,是不是找輛車,把我們送到附近鎮上的旅館去休息。鐵柱卻搶過話頭,說道:“不用了,就在車站上隨便找個地方對付吧。”慈祥的老站長伸出大拇指,誇獎道:“好樣的,年輕人。想著為國家節約呢。行,今天就住到我家去。”鐵柱立馬說:“那太好了,謝謝老站長。”老站長緊接著說:“今晚就到我家吃晚飯。喝兩盅。”

 

進了老站長家,他對廚房裏正忙著的老伴招呼道:“來客人了,多炒兩個菜。”裏屋的布簾後,一個腦袋鑽出來,看了一眼,又退回去了。那正是小芳。我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客廳,滿牆的獎狀立刻湧進眼來。一直被鐵柱壓住風頭,此時,我終於有了說話的由頭,就說:“你家的獎狀真多啊。“老站長立刻樂嗬嗬笑道:“嘿嘿,都是小芳和她兩個姐姐的。”說罷,他往裏屋招呼道:“小芳,快出來見見客人。”小芳就光彩地站到了我們麵前。紅襯衣,牛仔褲,短發,讓她看去颯爽英姿。額頭上居然有一枚桃花的紋身,再一看,卻是一小塊疤痕。鐵柱立刻伸出手去,說:“我叫鐵柱。”小芳臉蛋一紅,手伸了出來,被鐵柱握了,半天沒有鬆手。我在旁邊替他著急起來,狠狠盯了他一眼。他這才察覺了自己的失態,傻笑著,把手縮了回去。小芳就要扭頭走進裏屋,鐵柱的話卻追了過來:“讀幾年級了?”小芳低著頭,答:“高二了。”鐵柱說:“那明年就要考大學了。”小芳又答:“對。”

 

吃飯的時候,小芳的兩個姐姐也出來了。老站長為我們斟滿酒,要我們幹了。鐵柱二話不說,就一仰脖子,把一杯就就傾倒在喉嚨裏。我嚇了一跳。因為職業,我們從來不敢喝酒,也因而不會喝酒的。鐵柱的衝天豪氣把我一激,我也一口幹了一杯。接下來,站長也不勸酒了。隻要我們多吃菜。對著滿桌的酒菜,我像牢裏放出來一樣,埋頭大嚼起來。鐵柱的心思卻不在吃上。喝了兩盅酒,他的臉赤紅起來,膽子也大了。眼睛定定地看著小芳。小芳卻沒有把他放在眼裏。她的筷子老是在烤魚那個盤子裏穿梭。有次,我的筷子居然跟她的筷子碰撞了。我很難為情地趕快把筷子縮回來,她也立即把筷子縮了回去。紅暈馬上泛上她的臉,我差點笑出聲來。

 

吃著吃著,鐵柱開始跟小芳搭話了。一會兒問小芳以後想讀哪個大學,一會兒又問小芳喜不喜歡這個小站。又問到過鄭州沒有。小芳心不在焉,顧了吃魚,顧不了回答。老站長責備道:“怎麽不回答叔叔的問題呢?”我一聽,吃了一驚。老站長莫非也喝多了,把我們當成了他的平輩。我和鐵柱都留著胡子,可是,也不至於看起來就很老吧。我朝老站長瞥了一眼,發現他的嘴角掛著一絲若隱若現的笑容,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個笑容包含著嘲諷的意味。我心裏頓時領悟了老站長的睿智。鐵柱這個傻瓜蛋卻還在一旁哧哧笑著,絲毫不得要領。

 

吃完飯,按照老站長的吩咐,小芳她媽把我們引到了一個房間裏安歇。鐵柱還沉浸在興奮裏,他顯然是把滯留小芳家裏當成了一場豔遇。我想著老站長對我們叔叔的定位,為鐵柱悲哀起來。叔叔就是橫亙在鐵柱和小芳之間的一道不可逾越的代溝啊。此刻,我卻不好對鐵柱戳破這個美妙的幻象。

 

一直到路麵修複,我們重新開著火車“嗚、嗚、嗚”駛出桃花之後,我才問鐵柱:“你怎樣稱呼你爸爸以前的通訊員小狗蛋的?“他答:“叫小狗蛋叔叔啊。”我又問:“他比你大多少?”。“也就五歲吧。”他不明所以地答道。然後反問我:“怎麽想著問這個?”我說:“還記得昨天吃飯時,老站長可是讓小芳叫你叔叔的吧。”鐵柱半天才回過神來,低沉著嗓音,說道:“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說:“明白就好,輩份不能亂了啊,別再想入非非了。”

 

一直到武漢,鐵柱都沒有再說話,一路狠命抽煙。他籠罩在層層煙霧裏,那些曾經讓他激動和快活的東西仿佛正在經受著火葬。過去一段日子裏晝夜盤桓在他身上的美好希冀隨著青煙一起飄去。

 

5

 

不久,中國向坦桑尼亞讚比亞鐵路派送技術人員。鐵柱報了名,然後就天遠地遠到了非洲。我知道,他是力圖用一種大的生活景象來讓自己忘卻回避自己對兒女情長的沉溺。後來,日子蹉跎,我漸漸跟他失去了聯係。去年,在一個飯局上,一個朋友說他到過坦讚鐵路援外。我向他打聽鐵柱。他說認識。我又問他結婚沒有。他說他一直沒有結婚,好像在生活中曾經有個什麽慘痛的感情創傷。我獨自唏噓了好久。一個人的人生居然可以因為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事件而麵目全非。

 

那晚知道了鐵柱的悱惻人生後,我又想起了小芳。她的短發不能飄舞,卻不知怎麽的,老在我的腦海裏飄舞。她的紅衣、她的臉龐還有額頭上那記美妙的桃花狀疤痕在我的腦海裏也一起紛亂地舞起來。她自然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個男人為她如癡如醉,並且居然賠出了本來會很精彩很鮮活的生命。

 

以後再經過桃花,我也沒有再見過小芳。

 

不知小芳現在在哪裏。

 

哪天如果遇到她,我要告訴她鐵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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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5)
評論
木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喜清靜' 的評論 :

哈哈哈,小說呢。謝謝你翻出閱讀。
喜清靜 回複 悄悄話 娓娓道來的溫馨故事。寫得很輕鬆,讀得很感動。悄悄問一聲,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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