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汁原味不轉帖

陽盛則四肢實,實則能登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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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愉 (熱門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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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謨克拉西的陽光

(2009-08-05 14:46:40) 下一個
德謨克拉西的陽光
    
    木愉
    
    -1-
    
    李大衛心裏有事,就睡不好覺,昨夜就是這樣一個難眠之夜。
    
    郵局來送一封掛號信,沒有人接收,就丟下一張通知在門口,讓主人自己到郵局去取。李大衛下班回來,看到那張通知單,仿佛看到一條蛇,心裏一個激靈,一下才記起,從四月的最後一天晚上開始,必須在每天晚上七點鍾以後,打電話去查陪審日程。而五月都過出了好幾天了,他竟然把這事忘記得幹幹淨淨。
    
    幾周前,他接到了地方法庭的一封信,要他在五月裏,履行陪審員的義務。那封信也是一封掛號信,李大衛就是在接到了同樣一張投遞不果的通知後,到郵局去把信取回來的。
    
    李大衛從一開始就對陪審這件事不敢敷衍。多年前,他就接到過法庭的召喚,到過法庭去,雖然最後沒有被原告被告雙方所選中。他清楚,不管如何的不情願,他還是得認任真真地去接受挑選。因為他看重這件事,所以,他把那封信貼到冰箱門上,為的是給自己一個顯眼的提醒。如此在乎,卻竟然疏忽了,李大衛懊惱不已,朝自己臉上一左一右、輕輕扇了兩個嘴巴,以示羞辱。緊接著,他照了那個醒目的電話號碼,把電話撥過去,聽到的是次二日內不需要出庭候選的通知。
    
    然而五月已經過去兩天了,那兩天究竟是否需要了陪審團,卻不得而知。現在看到這張黃褐色的通知單,李大衛擔心五月的開頭兩天,法庭開庭了,而自己沒有應招前去,於是法庭就來信追究。李大衛把那巴掌大小的通知單湊到眼睛邊,仔細研究,卻始終不能確證信是否法庭寄來的。他清楚地記得,前幾天法庭的來信,在寄送人那欄裏,是寫了門羅法庭的字眼的。而這封,那欄卻是空白。本來,那欄是空白,應該會為李大衛帶來一點僥幸,可是,李大衛卻把那點未知當成了已知,斷定信就是從法庭寄來的。除了法庭,不應該有其它地方會給他用掛號的形式寄信來。他仿佛看到法官在眾多候選陪審員的人麵前,數次點了他的大名,抬頭四下看了,卻沒有人應聲。他甚至算了一下,認為那信應該是上周五寄出的。
    
    李大衛把貼在冰箱門口的那封法庭來信再讀兩遍,就更加心驚了。那上麵說得明白,如果不按指示出庭,就算違法了,要罰款一百美金,或者坐牢三日,或者既要罰款一百,還要坐牢三日。他反複咀嚼了這段話,並沒有從中品出其它值得寬慰的意義。沒有履行陪審這個義務,就等於犯罪了。他覺得這個意思確鑿得沒有一點歧義。
    
    李太太回來的時候,李大衛正在廚房裏係著圍腰忙著。通常他會給一天不見的妻子一個笑臉,然後再加一個擁抱,但今天他卻沒有任何動靜。李太太對他說了一聲“嗨”,他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個“嗨”,就算是回應了。李太太一邊上樓去換家裏穿的便裝,一邊就尋思夫君今天的神色有點不對。下樓來,她默默地幫著廚,想等李大衛說破心事。李大衛的血型是O,向來不心直口快,他繼續一言不發地切菜。切菜的聲音回蕩著,充斥了周遭,但尷尬的氣氛卻無法遮掩。終於還是B血型的李太太憋不住了,就心疼地看著丈夫埋著的頭,不耐煩地問:“究竟發生什麽事了?看你悶悶不樂的。”等了兩秒鍾,李大衛也沒有回答。李太太更著急了,輕吼道:“哎喲,把人急死了,你就快說嘛。”
    
    李大衛沉吟了足足一秒,才抬起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的臉,沮喪地對她說,她可能要探監。這沒來由的話讓李太太莫名其妙,問他:“你在說什麽?”李大衛拿著菜刀的右手往冰箱那裏指點了一下,李太太隨著刀尖看過去,看到了門上那封信。李大衛接著就說,忘記打電話去問日程了,按照信上所說的,不出庭候選,就是違法,可能要坐牢的。今天回來收到了郵局通知,說有一封掛號信。那信肯定是從法庭來的。說罷,就從包裏掏出那張黃褐色的單子,遞給她。李太太拿過來,仔細看了一遍,說:“沒有說是從法庭來的啊。”李大衛說:“誰還會寄掛號信給我?一定是法庭來的。”李太太也難反駁,正思忖著,李大衛抱怨道:“哎,我把這信貼到冰箱門上,就是讓它顯眼。你也不提醒一下。”李太太寬慰道:“要是這就要坐牢,那坐牢就太容易了,百分之五十的美國人民都要坐牢。五月才過了兩個工作日呢,兩個月相交的時候,是個凡人都會疏忽的。”
    
    李太太的開導好像讓先生好受了一些,他的嘴角輕微地往外咧了一下。吃飯的時候,李太太體己地為李大衛倒了一杯紅葡萄酒,說是壓驚。飯後,李太太又拉著先生,陪著自己看了一下一個叫《女人心事》的中文電視連續劇,繼續心理撫慰。
    
    看完電視連續劇,其實還早,李太太卻對著先生燦然一笑,半是商量,半是使喚地問:“該睡覺了吧?”說罷,就丟下一句話,說:“我先去洗個澡,你快來。”
    
    李先生在壁櫥裏找到腦白金的瓶子,倒了一粒在手心上,就著小半杯牛奶,仰頭吞下。這才慢條斯理上樓來了。澡洗得有點心不在焉,他把洗發劑和洗澡液搞混了,洗發劑塗在了身上,洗澡液卻傾倒在頭頂。發現了之後,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穿了睡衣,躺下以後,李太太的手就毫無顧忌地伸了過來,先在先生的胸脯上撫摸了一下,就決絕往下遊移而去,在那裏駐紮下來。往常,隻要太太的手一碰,李先生那裏就條件反射,立刻膨脹起來。這次卻麻木不仁,李先生的興奮點顯然在別處。李太太又玩笑道:“怎麽像小鳥依人一樣?”李先生歎了一口氣,說:“今天真的不想了。改天吧?改天。”
    
    李太太有點失望,隱約有些被辜負的感覺。剛才她還煞費苦心換了那條薄如蟬翼的黑色蕾絲睡衣呢。她也不好說穿了,責怪先生。隻是再勸道:“看來這封來路不明的掛號信就像一顆定時炸彈,讓你不得安寧和幸福。得,明天去取了信,你就解脫了。”
    
    勸了一會,李先生卻不再開口,李太太覺得有些無趣。就在這時,她突然想起了明天投票的事,於是把頭扭向先生,鄭重其事地說道:“明天要投票了,你還是去投吧。”李太太說的是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提名選舉這件事。李大衛漫不經心地答道:“兩個我都不滿意,我不投。”李大衛本來一直是支持希拉裏的,原因很簡單。他認為克林頓是個聰明的總統,希拉裏如果當選,就無疑會在內政外交上獲得克林頓的襄助,這個夫妻檔將會給人們帶來渴盼已久的希望,為他對之納稅的國家帶來繁榮。隨著選情的波瀾起伏,希拉裏卻讓李大衛討厭了。原因也很簡單,希拉裏居然呼籲布什總統不參加奧運會開幕式,還聲稱如果當選,要對中國強硬。李大衛對故國一往情深,認為希拉裏為了拉票拿中國說事,實在無聊。李太太是克林頓一家始終如一的忠誠粉絲,並不把希拉裏對中國的詆毀看得認真。她半是強迫半是勸說,道:“我都懶得說你了,以前你就選過布什,還說他爹對中國好,他也會對中國好的。後來,你不是後悔得很嗎?!你明天一早還是跟我一起去投票吧。就選希拉裏。”
    
    -2-
    
    李太太起得格外早。李大衛驚醒了,睜開眼睛瞄了一眼鬧鍾,六點還不到,也不言語,閉眼繼續睡。淋浴後,化了妝,匆匆吃了早餐,穿戴整齊,李太太回到寢室來,走到床邊,猶豫著是否要叫醒丈夫。剛伸了兩個手指到他鼻子跟前,他張開了眼睛,問道:“要走了?”李太太問:“再最後問你一次,你去不去投票?”李大衛答道:“一天才開始呢,又不是感恩節後的搶購,去晚了就沒有?!”李太太丟下一句話:“我走了,也算仁至義盡了,管你投不投。”就蹬蹬下了樓。去了。
    
    那天上午,李大衛上班整個一個心猿意馬。他計劃乘午飯時分,穿過市中心,到東邊的郵政總局去取信,看了信,是殺是剮就沒有懸念了。辦公室門口不斷有同事路過,看到的是李大衛雙眼凝視屏幕的景象,一付認真工作的勁頭。其實,他的心思散亂著,就像窗戶外正紛飛的雨絲。
    
    多年前,他得到法庭通知,要他去當陪審員的時候,他很興奮,覺得自己就像電影中的陪審員,參與了生死相關的“guilty”(有罪)或者“not guilty”(無罪)的判決。自從成為這個民主國家的公民,沒有什麽角色更像當陪審員能喚起他的公民意識。陪審就像一個裏程碑,讓他覺得被異國接納了,成為了民主製度中的一個主體。那個陽光的上午,他到了法庭,坐在第二排的位置,經曆了幾個小時的篩選,終於在午間遭受淘汰而怏怏出局。他這才明白,接到陪審通知,可能隻是經受一場類似選美的折磨而已。有了那次不愉快的經曆,陪審製度在他眼中不再神秘。這次接到這個通知,他不僅沒有再興奮,相反,還有些累贅感。甚至生出抱怨來,覺得有罪無罪,由法官依照刑律根據自己的判斷來決定,省事不過,有效率不過,而且還不一定就比陪審製度做出的判決更不公平。陪審團可能演出集體指鹿為馬的荒誕劇,辛普遜不就是因為陪審製度而逃脫法網的嗎!?
    
    李大衛不再對扮演陪審員這個角色感興趣,卻又對這事不敢掉以輕心。這兩種心情交織在一起,讓他格外不受用,於是,那封信就讓他心急火燎。
    
    消磨著計算著每一分鍾,熬到中午,他急忙下樓,往公司大門走去。外麵風吹得疾,雨正下著,點點打在路麵上,好像彈頭一樣,路麵上隨即綻開了一朵朵花。他今天出門沒有帶雨傘,現在卻也不願意折回,從同事那裏借。他拔開大步在雨中奔跑起來,皮鞋在布滿了一灘灘水的水泥地上踐踏而過,啪啪作響。他開了車,急不可耐得恨不得飛翔起來,猶如去跟久別的情人幽會,卻又絲毫沒有那份甜蜜。事情就這樣荒誕。
    
    櫃台後的工作人員接過他遞過去的那一紙通知,然後就側身去拉開旁邊一個抽屜,看了看,自己問自己道:“鑰匙哪裏去了?”李大衛心一緊,生怕這一趟白跑了。不想,另外一個櫃台上的女人回應道:“在這裏,對不起。”那人從裏間出來的時候,李大衛盯著的隻是那雙手。雖然隔得很遠,朱紅色的大號方塊字卻立即被他捕捉到了。這封信縱然會有千般不好,也可以肯定不是法庭來信了。頓時,他心上大爽,像失而複得,像劫後餘生,像赦免,像鑽出深深的暗洞。
    
    他接過信來,道了聲謝,真想歡天喜地地跳出郵局去。那信是台灣來的,聯合報那幾個字用隸書書寫,大一號。他上個月才在聯合報發了一篇小文章。顯然,這封信跟那篇文章相關。坐到車裏,他把信封一隻角撕開,把右食指插入,然後像刀一樣把信剖開,馬上就發現了裏麵是一張美元支票,左上角的台灣銀行那幾個繁體字尤其厚重敦實,拿著那張麵額隻有$24.44的支票,卻有些像拿著一張銀票一樣,有了幾分沉甸甸的感覺。
    
    李大衛想開懷大笑。這台灣的報紙也太小題大做了,區區一筆稿費,何必用掛號信寄來呢?害得他夜來失眠、驚恐不安。
    
    這一天接下來的時光,李大衛就相當愉快了。對希拉裏,他也寬容了,決定還是投她一票。不過他想辨證一些,投她的票,卻也要批評她,到她的競選網站上去發布一個帖子,告訴她,他雖然投了她的票,卻對她有關中國的立場深為不滿;告誡她,如果要爭取更多的中國移民的選票,就必須更弦易轍,不要再拿中國來祭刀。
    
    到了投票站,離六點隻差兩分鍾了。他在投票機上撳完最後那個紅色按鈕的時候,投票站的負責人宣布:“現在,我宣布投票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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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木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空空的評論:
啊,謝謝空空。謝謝你貢獻了如此具有裏程碑意義的點擊。
空空 回複 悄悄話 你博客的第80000個訪問者
木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by小平的評論:
曲高和寡?
by小平 回複 悄悄話 讀者眾。回複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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