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老人

停止抱怨是種人生境界
正文

一個女人的正餐

(2009-06-03 07:44:51) 下一個
 養成一人吃正餐的習慣,是受了朱迪的影響。
  8年前,我還在新加坡的文華大酒店工作,認識了在西餐部做女侍的朱迪。朱迪那年54歲,這樣年齡的新加坡女人,還在職場打拚是很稀有的——因為新加坡的女人一旦做了太太,便會辭職回家做全職主婦。所以,同事們都私下猜測,朱迪多半是個離了婚的女人。
  那時我正在為找房子住急得焦頭爛額,朱迪來問我:“我一個人住,家裏空著一間房,你有興趣跟我一起合住嗎?”朱迪開出房租隻有中介公司的一半,我就這麽成了朱迪家的房客。
  酒店隻管一頓午餐,每天的早晚餐都必須自己解決。多年的留學生涯,我早已經養成了將就馬虎的習慣,麵條、餃子、餛飩……即食的速凍的紛紛上陣,雖然味道不佳,但哄飽肚子並不難。
  當我捧著個大碗吃得稀裏嘩啦的時候,朱迪早晚餐的講究很讓我驚訝。朱迪家的廚房幾乎囊括7我所能想到的各種工具,其細分的程度讓我瞠目:就拿榨汁機來說,她根據不同蔬果的含水量以及軟硬程度配齊7整整12組刀頭,1號用來榨甘蔗、2號用來榨菠蘿、3號用來榨蘋果……11號用來榨柳丁,12號用來榨香蕉。她說,刀頭不對,蔬果汁就要麽榨不幹淨,要麽會混進渣滓影響顏色和口感。
  我每天早上眼朦朧地醒來時,朱迪多半已經給她自己做好了一頓豐盛的早餐:一小杯開胃酒、一杯果汁、一塊煎得金黃焦香的培根、一個蛋黃顫顫欲滴的太陽蛋、一片熱乎乎的吐司、一小碗五顏六色的沙拉,以及一杯香濃的現磨咖啡。雖然隻是一個人吃,她也會把這些東西整整齊齊地擺在鋪了鏤空桌布的餐桌上,用一副她習慣使用的音質餐具來慢慢品嚐。而且,她絕不會把不同的食物推到一個大盤子裏麵,培根要用玻璃盤、太陽蛋要用白瓷、沙拉要用小碗……總而言之,不厭其煩食不厭精。
  早餐而且如此,晚餐就更不用說了,與其說她是在廚房做飯。不如說她是在廚房舞蹈。我曾經應她的邀請細細參觀過她的廚房,她說她沒離婚以前,先生給她的家用有了盈餘,大多都花在這個廚房裏。她的油壺是純銀的,而且壺嘴有很神奇的小設計,絕不漏油;她的調味盒竟然有施華洛世奇的標誌,本來是一套純水晶的茶杯套,她奢侈地拿來裝了胡椒味精和鹽;她家裏的餐具總共囊括了9種不同的材質與風格,青花瓷、骨瓷、白瓷、陶……
  我在朱迪家住了半年,我發覺雖然朱迪平時不聲不響,很低調很內向的樣子,但是一旦到了她自己的廚房,她的臉上就會透出一股掩飾不住的喜色,她總是哼著歌兒在廚房裏忙碌,腳步快得像是在跳狐步舞。我很羨慕,但我並不想效仿,因為我覺得,將那麽多的時間與金錢浪費在廚房,很不劃算。
  後來我到了日本,為人妻為人母,又離婚回國,有了自己的房子。那陣子,我特別沮喪,覺得自己奔波勞碌這麽多年下來,竟然又回到了煢煢孑立的起點,實在是很失敗。
  我覺得可能隻有朱迪這樣同樣離過婚的女人才能理解我的這種苦痛,我給她打電話,傾訴自己的苦楚。她依然是當年那種很平淡的語氣,告訴我:“給你自己做飯吧,什麽都別想,隻想著怎麽樣才能做出一頓讓你自己覺得最完美的晚餐。”
  我沒有告訴朱迪,我住的房子其實是連廚房都沒有的,原本該是廚房的地盤被我改成了儲藏室,我隻在全封閉的陽台上辟了一個小角落,擱了一台燃氣灶,旁邊是一個水台,在那裏做飯,實在騰挪不開。
  雖然不適合爆炒油炸,但是白灼涼拌卻還是沒問題的。那天,我的烤箱裏烤了半隻火雞,旁邊擺上綠李子和紅櫻桃做點綴;把一個蘋果和一根胡蘿卜切塊,倒進一瓶酸奶拌成沙拉;用西紅柿等煮了一個羅宋湯;還白灼了幾根芥藍,配上一碟芥末醬油,就算是我的晚餐了。
  這是我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正兒八經地一個人吃飯。餐桌也在陽台的拐角上,稱它為小茶幾更貼切,這幾道菜擺上去,就滿滿當當了。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透過落地玻璃看下去,遠處就是大海,天上有火紅的雲霞,音響裏是我喜歡的遊鴻明的吟唱,我執著刀叉吃我的晚餐,但吃飯似乎變成了一個副標題,主題變成了大海、夕陽、音樂和一種似乎觸手可及但又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吃飯耗時超過一小時,我似乎開始明白了朱迪為什麽那樣堅持一個人的正餐一對於一個獨身女人而言,吃飯已經不僅僅隻是為了填飽肚子了,它更應該算是一種打發寂寞和消磨時光的消遣方式。
  那段日子我無聊得快要發瘋,所以我很快就習慣了這種用一個人的正餐消磨時光的方式。剛剛裝修好的房子被我又折騰了一遍,我把陽台上原本賞心悅目的吊椅垂簾全部都拆了,改裝了無煙灶台,添置了玻璃餐桌和餐椅,還靠牆擺了一排櫥櫃。我的廚房,就這樣在陽台上一點點豐沛起來。
  我開始喜歡逛超市的食品區,我開始琢磨什麽樣的東西適合做成什麽樣的美食,我開始學會了挑選酸梅醬、辣根、鮑汁做調料,我會用北極甜貝、三文魚和鮑片擺在冰塊上,給自己來一份簡單但奢華的刺身,我甚至為了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用草雞、遼參、鮑魚、魚翅、瑤柱……擱進瓦罐裏麵用小火燉上兩天兩夜,隻為嚐嚐佛跳牆到底香濃到什麽地步……
  美食不如美器,我開始逛大商場的5樓樓麵,去挑選各種有性格有特色的餐具。我的沙拉碗是一個來自德國的牌子,造型是水瓶座的曙光女神,隻是她手裏捧著的不是寬恕寶瓶,而是一個恰好一人份的小碗;我最喜歡的碟子是太極造型,中間以一道曲線一分為二,適合分開擺上一塊牛排和幾隻軟炸蝦,太極圖像的兩個魚眼正好擱上黑胡椒和酸梅的蘸醬……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饞嘴的人,報紙上那些美食版塊向來都吸引不了我的目光。但是在家裏,我很願意絞盡腦汁地做給自己吃,而且還要做得有幹勁,吃得有驚喜,吃完之後還有感歎。
  慢慢地,我重新有了好朋友,也開始了越來越多的飯局。但朋友們都知道我有一個習慣:要安排飯局,必須提前跟我打招呼,因為一旦我自己做了飯,就一定是不會再出去了的。所以,總有朋友抱怨我:“一個人能做什麽呀,就算做了,放在家裏下一頓吃又有什麽關係?”對於這樣的抱怨,我隻是笑笑,因為沒人知道我給自己做的每頓飯都那麽認真,認真到自己做好了不能馬上吃掉就覺得對不起自己。
  我認真地給自己做早中晚餐,偶爾做夜宵,還在家做下午茶,我學會了用烤箱烘鬆脆的鬆餅,擠上一朵忌廉花做點綴,我買回綠茶粉紅茶粉加上牛奶做絲襪奶茶,我甚至買了專用的奶茶攪棒做杯子裏的裝點。
  我終於有了男朋友,本來隻是泛泛而交,一次飯點他給我打電話請我出去吃飯,被我婉拒,我說我已經自己做好飯了。結果,半小時後,有人按門鈴,他拎著一瓶紅酒來了,說想試試我做的飯。
  因為我早已習慣了做一人份的飯菜,客人來了,我這個主人隻能把我的晚餐讓給他。那天的菜品我早已忘記,但是他卻記憶猶新:一碟青椒豬耳朵,一枚切成八小塊的皮蛋淋上小磨香油,還有一碗用三文魚頭煮的魚頭豆腐湯,餐後水果是半個新鮮的菠蘿蜜。
  他吃飯的時候,我從冰箱裏翻了兩片麵包,裏麵抹上果醬合起來,外麵塗上雞蛋液放鍋裏一煎,變成一個土多去填我自己的肚子。
  那天他沒有吃飽我也沒有吃飽,但是他看起來很開心。我知道他的底細,他應該算是個成功的商人,在飲食上是很挑剔的。但那天,我這份簡單的晚餐卻讓他讚不絕口。我相信他的稱讚發自內心,因為就連我自己,也越來越覺得我自己的正餐精致而用心,擺在餐桌上,看看便覺得是享受。
  那以後,他經常帶一些不容易買到的海鮮之類的東西不請自來。還在蠕動的鮑魚、張牙舞爪的飛蟹,以及還在吐泡泡的石斑、多寶魚……很多東西,我都是第一次在家做,味道並不如專門的海鮮餐廳,但我會加進自己的很多創意去嚐試:刺身、燉湯、紅燒、蔥爆、白灼……然後挑出最適合的盤子盛放它們,用各種蔬菜和水果去做點綴,像擺弄一件手工藝品一樣做到美輪美奐。端上桌的時候,甭管味道如何,賣相就已經接近滿分。
  現在,他成了我的男友。他很忙,並不是每天都有空陪我。一個人在家時,我依然會獨自吃我的正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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