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一)
(2009-04-25 14:3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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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她的過去。我所知道的奶奶的故事都東拚西湊於父母嘴裏零星的細節。
奶奶是杭州人,她的父親是個小有名氣的糕餅師傅,難怪奶奶出了名地燒得一手好菜。奶奶在西湖邊上長大。奶奶每次拿起我那些瓶瓶罐罐,晃晃裏麵迫不及待要被塗到臉上去的液狀物都會搖搖頭說,化學品,我們小的時候是用蜂蜜和西湖邊上的白菊花。
奶奶和五四運動同歲,二十幾歲就嫁給了她的第一個丈夫,然後生下我的父親。我那從未謀麵的爺爺是個黃埔軍校年輕的軍官,在父親剛上小學的時候就因為肺病去世了。父親說他對爺爺也並沒有太深的印象,記得最清楚的倒是爺爺去世的那天,他從私塾放學回家,阿叔告訴他爺爺去世的消息,然後三下五除二脫下父親身上的馬甲,按照規矩反麵朝外再給他穿上,然後推推他說,快,快點跑去給鄉裏的人報信。
我從出生那天開始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出國讀書是我第一次將要離開奶奶超過一個星期。 和奶奶一起的日子裏,一直到她住院,去世,我從沒有見過她流淚,從來沒有。不知道她在爺爺去世的那天是否流淚了,是否在那一天她的眼淚流盡了?
爺爺去世以後,奶奶帶著年幼的父親搬到上海改了嫁,生下我的兩個姑姑和一個叔叔。就在生活仿佛認真地按著一條合理的軌跡向前運行的時候,命運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揭示了它充滿戲劇衝突的結局:那個男人在鄉下另有妻子兒女。
奶奶毫不猶豫地帶著四個孩子離開那個男人,堅強地開始了自己的生活。但是生活的重負讓她終於意識到憑著自己在一家紡織器械廠微薄的工資根本無法支撐全家,尤其是無法給我那酷愛讀書的父親提供一份最好的教育。於是她作出了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把小姑姑送給福建農村的一戶人家。小姑姑在福建的生活好像是不錯的,收養她的父母一直善待她,嫁的老公知書達理,孩子們也都懂事,他們一家人還把奶奶接去在那青山綠水的地方住過一段時間。可是姑姑每次到北京的時候,都會在緊閉的房門後麵和奶奶說很長時間的話,我會隱隱地聽到姑姑嚶嚶的哭泣聲。奶奶從來不哭,奶奶總是很沉默,我隻聽到過她說:“他們對你很好,你要感謝他們。” 我知道奶奶對小姑姑心中充滿歉疚。
家裏有唯一的一張奶奶年輕時候的照片,大家都說姐姐有點像她。那張漸漸發黃的黑白照片裏,奶奶清秀美麗。她穿一件斜襟,豎條紋,剪裁合體的布衫,微微卷曲的頭發整齊地盤在腦後,她的左手緊緊牽著我的父親。照片裏的父親看上去隻有五六歲,帶個小帽兒,穿著背帶褲,一臉好奇和茫然不知所措。那時候的老照片裏人們很少有看上去喜悅的,最常見的表情是漠然,最動人的是一臉專注,而奶奶的眼裏是讓人無法忽視的憂傷,甚至是一點點淒涼。這張照片是沿著奶奶和父親的輪廓從一張更大的照片上剪下來的,這是這張照片最神秘的地方。我常常猜測那被剪去的部分是誰,有什麽?是不是那個讓她憤怒的人,是不是那段她寧願忘掉的過去?
我的父親無疑是奶奶一生中最大的驕傲。奶奶從不誇父親,每當有別人誇讚父親的時候,奶奶嘴角都掛著微笑。她以她的方式支持著父親和母親,她毫無怨言地承擔起全家的後勤。可是奶奶,在你最後的幾年裏我們誰也沒能多陪你說說話,也許那時候你會想告訴我你所有的故事,也許你想告訴我在父親身上你所傾注的對一段愛情的追憶。
在那忙碌而興奮的四年裏我曾經因為各種理由放棄或者忘記給奶奶多打個電話的念頭,每次想起這些,想起那些你獨自度過的孤單的夜晚我都追悔莫及。奶奶,這個夏天我去看你,在杭州灣美麗的墓園裏,我給你帶去一束鮮花,陪你坐坐。
是啊,多讓人想不到,所以要記錄一下。
隻是,總覺得對不起她們的愛啊。。。今天還想起,姥姥如何坐在那兒,看著我吃飯的樣子。。。她們在天堂看著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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