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年我21歲, 89年3月中旬到6月中旬,在北京東部一個企業實習,實習期間每天經過天安門。4月15日胡耀邦逝世,4月18日,我看到廣場上有花圈和紀念的人,就從這天開始,每天下午三點左右到廣場看張貼的各種大小字報或者聽演講。
6月3日早成,我在公主墳等車,但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隻有南北方向的車和石景山到公主墳的車,過去走長安街的公交車一輛沒看到,當時我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什麽事,於是就決定步行到天安門去看看。在軍博附近聽人說昨天晚上(6月2日),有一輛無牌車開得極快,撞了人,後被人們攔下,發現裏麵有武警的東西,比如刺刀,狼牙棒等,是一輛軍車。人們都擔心軍隊偷偷摸摸進程是不懷好意。當時非常想知道廣場上怎麽了,就從木樨地坐地鐵到複興門,然後繼續步行去廣場。
在六部口附近,很多人圍住了一輛大客車,客車頂上架著槍,有沒有鋼盔現在忘了。那裏有很多人,還有些人在給車上的人講道理做工作。到廣場,廣場上的人比平時多。陸陸續續傳來不好的消息,都是軍隊進城方麵的。中午下午,人民大會堂西側出現大量的頭戴鋼盔的軍隊,我也隨著一部分人在道路上靜坐阻攔。下午還曾經出現從大會堂東側由南向北出現一輛裝甲車,高速駛向長安街,到了長安街一掉頭向東轟隆而去,後邊一些人騎著自行車追下去了。
晚上,天剛黑,突然間廣場周圍的大喇叭全部響了起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提醒北京市民,說北京城發生了反革命暴亂,戒嚴部隊將要進行平暴,市民必須待在家裏,否則不能保證生命安全。多次重複。廣場上的人陸陸續續大部分散去。我沒想走,5。19期間就連續在廣場幾天幾夜,當時沒當回事。
不知道幾點,廣場上傳來廣播,說在木樨地,軍隊開了槍,學生市民阻攔隊伍傷亡嚴重,需要廣大的市民去增援,於是我就想去木樨地。陸陸續續有一些人都默默的向西行進,我知道,這是我們的增援隊伍。
走到新華門,上午見到的靜坐人群沒有了,隻是一些兵排成一排,相互挎著胳膊,組成一道人牆。我沒有停留,繼續往西走。快到六部口了,忽然聽見後麵傳來隆隆馬達聲,回頭一看,是一個裝甲車,裝甲車前麵還推著一個垃圾桶。我從馬路上到路北人行道上躲車,始終看著這個裝甲車。也湊巧,這個裝甲車在我前麵不遠處熄火了。不知道誰從哪弄來衣物棉被,澆上汽油,扔到了車上,一會,裝甲車後門打開,人們圍上去一頓亂拳。第一個跳下來的嘴上不停的喊:我是北航的。於是人們就放過了他。後麵的就亂打。我在後邊看,沒上去。一個年紀稍大一些的跑到十字路口的北邊,被人追上,一通打。我也跑到跟前,嘴上還喊別打了,會出人命的。很多人住了手,但是其中有一個黑大個,下手夠狠,真用腳狠踢,不管腦袋還是肚子,我又喊兩句別打了,他根本沒反應,於是我到他身後一抱他的腰,嘴上說著別打了,就把他甩一邊了。那個人一轉身,給了我一個大耳光,當時把我打傻了,他比我個高,我就仰著頭,呆呆的看著他。我看到他倆隻眼上有血絲,一臉的憤怒。因為我呆立不動,傻傻的看著他,他好像也有些不知所措,然後恨恨的對我說,你知道他們在木樨地殺了多少人嗎?我不知道,所以我低下了頭。邊上有人勸解說,算了,他也不知道。後來他們就住了手繼續往西走。我們找到三板車,把那個受傷的軍人弄到車上,讓給送醫院去了,然後也接著往西趕路。
往西邊走的時間不長,剛過西單,前邊陸陸續續下來很多人,他們問你們幹嘛去,我們之中有人說木樨地不是需要增援嗎?一個人說,別去了,木樨地沒攔住,他們殺過來了,大家都退到廣場上去。於是我們掉頭往廣場上退。
到人民大會堂那裏,有人在設置路障,把公路中間的隔離墩隔離柵欄橫過來,我也跟著拉路障。西邊暫時沒動靜,我們就進到廣場。在廣場西北角我站了一會,感覺到廣場非常的危險,如果他們是要殺向廣場,那必定是四麵包圍,待在廣場裏不是被甕中捉鱉嗎?於是我就決定退往東北角。在走到天安門前方附近時,後邊陸續出現了軍隊的影子,他們還開了槍,很多人跑起來。我過了長安街走到天安門一側。在天安門的東觀禮台上,懶懶散散坐著一群人,在看我們被追打。後來得知是一群交警。這些交警也沒逃脫被軍隊射殺的命運。
在天安門廣場東北角,聚了很多人,大部分是年輕人。因為這裏離北京飯店很近,人群中還見到一個外國青年。一個學生哭著對這個外國青年喊:美國出兵,蘇聯出兵,救救我們吧。那個不知道國籍的外國青年用漢語說,這是你們的事。然後匆匆忙忙走了。
在天安門廣場東北角到南池子一線,大家和軍隊對峙。對麵的軍隊對人群一陣掃射,大家掉轉頭就跑。槍一停馬上轉過身來,搶救傷亡者。很多載滿傷亡者滴著血的三輪車就拚命的往附近各大醫院跑。整個晚上就是這樣,不斷的重複開槍,跑反,槍聲停止,返回搶運傷亡者。
在人群裏,有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學生,她大聲的對大家說:找他們講理去。於是就挺身向西走,有人勸,有人拉,沒拉住。她隻向前走了沒幾步,對麵的彈雨來了,她倒下了。後來她被送醫院去了,我看了一下,估計血都流淨了。後來我曾經聽說北大一個研究生,他的女朋友被殺了,他買了一盒哀樂磁帶,一直反複的放,直到這個新帶子走了聲不能聽了。我懷疑他的女朋友是不是那位穿白花連衣裙的女孩子。
在對峙的時候,我們還曾經喊口號,口號是反對官倒什麽的。對麵開始沒反應,後來也喊出了口號,他們喊的是支持4.26社論什麽的。
一晚上,隨著對方不斷地射殺,我們這邊的人越來越少。在最危急的時候,我爬在北京飯店外邊的草地上,耳朵邊就跟放炮仗一樣,子彈亂飛。
在四號淩晨,不知道幾點,忽然聽到廣場中響起了非常密集的槍彈聲,當時我們議論紛紛,我記得我和一個人說,這下糟了,廣場裏的人全完了。
四號淩晨的某個時候,在我們後邊,由東向西出現了坦克軍車,徑直向西開。果然是四麵全部向天安門集中的。
天剛麻麻亮,路上行人開始多了。一個中年人走到我跟前問我,這死人了嗎?我聽著很奇怪,心想,這還用問嗎?我對他說,你看看路上的血,就知道死沒死人了。他又問,你估計死了多少人?我想了一下,然後對他說,別處我不知道,隻知道這裏的,我們一晚上不斷地死傷,估計應該不下千八百的,廣場裏死傷多少我不知道,不過我們這裏的都聽見了廣場中曾經響了很長時間密集的槍聲,估計傷亡得是我們這裏的多少倍,全北京其他地方的再加起來,少說也得一兩萬吧。
後來我看電視,發現有一個叫肖斌的,再向民眾宣傳六四傷亡數字,很覺得他是不是那個和我談論傷亡數字的人。如果肖斌先生能看到這篇文章,如果他是在六月四號清晨南池子西長安街路北和一個年輕人談論的這個問題,那這個數字的出處就是我了。當然也可能不是。
天亮後,從南池子大街的北麵忽然衝出一隊軍車,過了長安街就停下來。有一個估計是連級幹部的拿著手槍走到我們麵前,還有一個拿著木棒的士兵。一個帶著眼鏡嘴唇很厚的學生一下給他跪下來,對那個連長說:救救我們吧,我們被27軍殺慘了。那個連長聽候突的往後一跳,一手拿槍,一手亂搖,對那個學生說,隻要你們不打我們,我們就不打你們。
我們對麵的是哪支隊伍?腦子裏存著這個念頭多少年,偶然一天,知道了情況。1997年,有一個山西的38軍炮兵旅的複轉士兵和我成了同事,某一天聊天提到89年的事情,我問他參加平暴沒有,沒想到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他告訴我,他們部隊參與平暴了,他們那支部隊是最早到天安門廣場的。我問他,你們是從哪個方向往廣場開的?他說,他們是從西往東,由通信三團駐地出發,沿著長安街,他們是最早到廣場的。我告訴他,當時我就在他對麵的人群裏,我說,你們夠狠的,我們那邊被你們殺的沒剩下幾個人。他開始有些慌亂,後來說,那都是上邊爭權奪利。從多次和他聊天了解到,他因為殺人多,被保送到了武漢的軍校,再以後,他被安排到交通局了。
天亮後,路上人越來越多,在一陣凶猛的槍聲後,我感覺又累又餓又困。也是,從三號早晨開始,一天一夜,光跑來跑去了,水米未盡,裝在T恤上衣口袋裏的二十多塊錢和月票早不知道跑哪去了,真想休息休息。那時東單外邊是比路麵高的一個類似街頭公園的地方,就想去哪裏睡一覺。到那裏時,看到一個人,細看一下,真是無巧不成書,是我的一個遼寧同學,他在北京豐台某單位辦事,於是和他聊。他要坐火車回家,說到軍隊開槍的一些問題。我向他借了五十塊錢,就回在郊區的家了。
六四後回到單位,開始單位以為我死掉了,還要派人去醫院尋屍,我回去後,領導沒難為我。我單位一位讓人尊敬的老師退黨,他的行動提醒了我,我於89年7月,可能是15日寫了退團申請,他們給我做了工作,我沒答應,就被這個組織除了名。
再後來經過幾個月沒日沒夜的思考,我就決定了自己的一生該怎麽過。我為自己製定了一個原則,就是:中共的錢不要,中共的榮譽不要,絕不跟中共合作,反共到底。
後來還曾經看了中共在軍博舉辦的平暴展覽,我想去看看他們到底展覽些什麽,結果意外的收獲是知道了任畹町老師的中共八位一體控製論,很多混亂沒頭緒的終於理清了。感謝任老師。
2000年,在深圳,有一次上網,找到北京軍區38軍網站,看到裏邊38軍的人在瘋狂的賣弄吹噓他們平暴的豐功偉績,我在那裏大罵了他們一通,說他們是走狗,殘暴的劊子手,將來會被懲罰等等。第二天,發現這個網站關閉了。這個意外的小事忽然讓我認真思考網絡的作用。後來覺得是個機會,於是開始利用網絡。從01年開始,在新浪的艦船論壇,開始了網上反共。從那時到現在,封網限製等的與中共的網絡戰始終沒停止過。
中共對網絡措手不及,這一點是他們的失敗。
六四改變了很多人,我隻是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這段青春歲月的經曆決定了我的一生,不管自己力量大小,一定要承擔那份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