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兒山
(2009-08-15 07:26:14)
下一個
九一年坐火車從沈陽去大連, 車過熊嶽的時候, 好多人都站了起來望著窗外, 互相招呼著, 看, 望兒山! 我看到了不遠處有一座突起的山, 山上一塔, 酷似一個母親望著遠方, 盼望著遠方兒子的歸來. 我坐了無數次的車, 隻要是白天, 就決不合眼, 欣賞著窗外的一道道風景, 但這一景, 我是永世不忘.
十八歲離家後, 除了大學畢業後在家鄉工作了四年, 幾乎就沒和母親在一起常住. 一到假期, 每次從外地興衝衝地趕到家, 總能看到母親在三樓的家站在窗前向外張望. 一進家, 爸爸總是告訴我, 你媽一知道你要回來, 覺都沒睡好, 今兒個從早上就總去窗戶向外望. 每次走的時候, 母親是絕沒有送我到樓下的, 但當我到了樓下向家的窗戶望去, 母親總是站在窗前向我揮手. 我也走一走, 回頭望望母親, 和母親揮一揮手, 一直到看不到母親和家的窗戶. 這總讓我回想起望兒山和山上的那座塔.
到加拿大剛一年, 從電話中知道母親病重, 並總嘮叨著要見我, 當時我正在申請簽證來美國. 從美國駐加拿大大使館一拿到來美國讀書的簽證, 我就跑到訂票處訂了回國的機票, 安頓好了剛剛從國內來到加拿大的妻兒, 就馬不停蹄地趕回家看母親. 這次到家和離家, 都沒有看到窗前的母親. 母親已是躺在病床上, 神誌時而清醒, 但絕大多數時間已失去意識. 值得安慰的是母親幾次還認出了我, 記得一次我告訴母親我要去美國, 母親還問我去美國幹啥. 回國的半個多月, 我幾乎沒有出屋, 一直守著病重的母親. 臨行, 母親躺在床上, 先是拉著我的手, 然後又向我擺手, 把頭扭到另一邊, 母親哭了. 我抱著躺在床上的母親, 用我的臉貼著母親的臉, 也哭了. 這是我們母子的最後一別. 我想這時的母親多麽想還像以往一樣, 慢慢的走到窗前, 站在那, 依依不舍地向我揮手. 坐上火車, 一夜沒有睡意, 向窗外望去, 其實是漆黑一片, 但我隱約總好像能看到站在窗前向我揮手的母親, 能看到望兒山和山上的那座塔.
我來美國第一個學期末, 母親就故去了. 母親是夜間兩點多走的. 那一天是星期五, 三點一下課, 我先去圖書館看書, 但什麽也看不進去, 就想給家裏掛個電話. 跑到係裏的研究生辦公室, 一個人也沒有, 就用電話卡和家裏通了話. 我聽到電話的那一邊, 家裏好像有許多人. 在國內, 正是早上四,五點鍾, 正常的話, 家裏會很安靜的. 我猜出來了, 是母親走了. 哥哥終於開口了, 哥哥說媽媽剛剛走了, 大家才從醫院回來, 本來不想告訴你, 但電話趕上了, 就說了吧. 媽媽已經很久沒有意識了, 臨走時什麽意識也沒有. 你不要趕回來了, 給媽媽辦事情就不等你了. 我就記不得以後我都說了什麽, 哥哥都說了什麽, 也記不得怎麽回的宿舍, 吃沒吃晚飯. 回到宿舍後, 我的善良的意大利室友一直陪伴著我, 但我已記不得他都聊了些啥. 我一直在哭.
今年初夏, 母親病故的七年後, 我終於回到了故鄉, 來到了母親的墓前. 母親在這孤獨地等了我七年, 思念了我七年. 這七年, 我也在異國他鄉日日夜夜思念著母親. 母親是個剛強的女人, 極少落淚, 也從不喜歡別人落淚, 所以我知道我決不能到母親墓前掉淚, 然而當我一到母親的墓前, 大滴大滴的淚還是灑落在母親的墓上. 七年沒見, 我和母親應該有多少話要說. 我想告慰母親, 我像你一樣, 從不認輸, 讀書, 謀職, 工作, 一路打拚下來, 從沒給你丟臉. 母親, 你生我養我, 可你臨終, 我卻沒能送你, 七年了也沒回來看你. 在這七年裏, 我無數次地想過, 我見到母親時, 請求母親對這不孝的兒子的寬恕…… 然而, 我跪在大山深處的母親的墓前, 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腦子裏隻有站在窗前向我揮手的母親.
離開家鄉的頭一天下午, 我小睡了一覺, 做了個夢, 夢到了望兒山和那個塔, 夢到了站在窗前向我揮手的母親. 醒來後, 我和大家說, 我再去看看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