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姐夫---史直哉先生
-楊敏京-
「異鄉作客客亦囚,每逢佳節倍增愁 ;
家破尚有山河在, 超越時空解我憂。」
史直
跟「直哉」姐夫及「敏貞」姐初次見麵是在一九五五年八月前後,我剛考上大學,由花蓮到台北來入學;姐夫一家五口由陝西抵台,先住台北永和竹林路,後遷到新店安坑鄉下。他那時已近六十歲了,蓄著類似於右任式的長鬚,滿口秦腔,風趣活潑,談笑風生,見多識廣,好學不倦,令我很佩服。
至於大家相見何以如此之晚?這當然與時局有關。
抗戰期間,我跟著父母親,敏宵姐和敏都哥,逃難入川 ; 直哉姐夫和敏貞姐則滯留在西安,天南地北,無緣相見。一九四九年大家分頭倉惶來台,一在花蓮,一在台北,各忙各的,直到六年後我赴北就學,這才順順當當地見麵了。
說是「相見恨晚」, 也頗有一點兒那個味道。
從花蓮去台北上學,算是我生平第一次離家外出,體驗獨立生活。大一「新鮮人」忙著應付身邊許許多多的新鮮事兒,但一到週末,閑靜下來,就自自然然地想家了,所以就不由自主地往姐夫家跑,享受一點兒家居的樂趣。
敏貞姐是父親前妻的女兒,另外她還有一個哥哥,叫「敏祺」(早期清華留美,Stanford大學碩士,主修心理學,很醉心音樂),所以年齡比我大很多。
民國二十四年之前不久,父親已隻身先離開西安到南京去工作,等一切都漸安定下來了,他打算把家眷(包括母親,敏貞姐、和敏宵姐)接來南京。但鑒於三個大小女眷長途上路,很不放心,正好有一位陝西同鄉史直哉先生也要由西安去南京,於是便拜託他一路多多照應。
沒想到,三天兩夜火車旅途中,史先生和敏貞姐「日久生情」,談起戀愛來了。等大家到了南京,真相大白之後,父親大人不禁火冒三丈,這算是哪門子的「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老人家很不諒解,極力反對。兩個年輕人,一不作二不休,乾脆一走了之,離家私奔了 …。
回憶起這一段數十年前的往事,直哉姐夫不禁哈哈大笑,說:「我們並未走遠,每天趁上下班的時候,躲在巷口,遙遙觀察父親從黨部大門進、出,看他老人家是否安好 …。當然,日久知人心,最後還是獲得他的首肯 …。」
另一件直哉姐夫津津樂道的,是他曾任「陝西臨潼縣縣長」之職的趣事。可能無人不曉楊貴妃「春寒賜浴華清池」的豔事吧?臨潼縣正管轄著「驪山」的「華清池」,每有中央要員來訪,都要陪著去「華清池」裏蜻蜓點水過過癮,一嚐「賜浴」之樂。次數多了,遂被人戲稱為「脫褲子縣長」了,哈!哈!哈!大家都笑個不停。
與直哉姐夫年齡、輩份相當的朋友,來台後不是出任「國大代表」,就是「立法委員」之職,忙著開會,領薪。他卻與眾不同:啥事都不幹,躲在家裏「讀書」。長期訂閱「學生英語文摘」,跟著趙麗蓮教授,在「空中教室」裏,每日按時聽課,學英文,數十年如一日,樂其所哉。
正因為他這種好學不倦的精神,感動了同鄉「胡璉」將軍。那時胡將軍擔任「金門防衛司令」,為國效命極忙,無法經常回家顧及孩子們的管教問題。於是便決定敦請直哉姐夫擔任他的「家教」,負責管教胡家大大小小的孩子。並在新店安坑他官邸牆外,為史老師修築了一院兩房一廳的住宅,另還附有一棟獨院教室,就近按時為孩子們上課,也不時處理他們生活上的各樣問題。
直哉姐夫及敏貞姐有三個孩子,老大「仰法」,已外出工作,不常見麵。老二史堃,早我一年入大學,正要轉係(從「外文」轉入「農工水利」),補課極忙,也很少見。老三史小毛,還在小學,是家裏的「開心果」,隨時都在大人之間遊竄,翹起耳朵傾聽,不時還能拋出驚人之語。譬如,聽見鄰近有鞭炮聲,便說:「咦!誰家放炮?噢!他們過年。」小孩子如此這般的如珠妙語,常讓大人笑得合不上嘴!
我每次去時,便容入這樣一個溫馨多姿隨和安祥的家居境況中。敏貞姐福爾泰泰,不多言語,見了我就拍手笑著說:「京娃子來囉!」姐夫照例是躺在床上,幾上堆滿了「英語文摘」的合訂本,小收音機就在案頭。隨著趙教授上過課之後,仍躺在他的「寶床」之上,或溫習,或冥想,或假寐。見我到了,也不起身,依然以臥姿相迎,興之所至,聊起天來。從「空中教室」,胡府兒女,老友趣談,到秦中往事,天南地北,無所弗屆,逸趣橫生。一會兒,史小毛也從他的書房鑽出來,加入「聊天」的陣容。他對我這個外文「新鮮人」舅舅的生活似乎特別感興趣,眉宇之間透露出嚮往的神情。
譬如:英千裏的「西臘神話」,沈剛伯的「英國史」,楊紹震的「羅馬史」,黃季陸的「三民主義」,鄭騫的「詩選」…,還有我帶去的「文星雜誌」,史小毛都有興趣。稍後,我拎去了一把「南胡」,是我參加了「台大薰風國樂社」獲得的一點成果,並能「伊伊!嗚嗚!」拉幾首小曲。史小毛聆罷,立刻表示大有興趣,他也想學!再過不久,我帶去一把小提琴,他如獲至寶,更是一刻不能等,也要學!
就這樣,大學生的舅舅與初中生的外甥,兩人便亦步亦趨地「齊頭並進」,猛練起小提琴來。未幾,兩人都拜在「省交第一小提琴首席」門下。舅舅開步得較早,外甥隨後追趕。沒多久,外甥非但趕上,而且還超前了。兩人暗地裏打起商量來,說:「為啥要交兩份學費?何不一人先去學,回頭再轉授給另一個?」這是那時因經濟拮據而想出的「花招」,事後敏貞姐常取笑我們舅甥倆是「狼狽為奸!」
姐夫、姐姐都好客,尤其是青年人,他們最喜歡結交,所以我常邀請要好的同學一道去往訪。姐夫總是熱情款待,親自下廚,作道地的秦式麵食饗客。他院心有一棵一人高的「香春樹」,枝葉葳蕤繁茂,親手採緝,旋即搬上一盤香味四溢的「香春炒蛋」,大饗口福,賓主盡歡。
夏日炎炎,他常領著大大小小的一群娃兒,沿著馬路,順著田埂,步行去「碧潭」下遊的溪畔「泡水」。是時也,碧波漾漾,石湍潺潺,吊橋晃晃,青山翠翠,藍天澄澄,白雲飄飄,和風颺颺,真不啻天上人間?
姐夫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頗有「右任」筆意,且直探「唐孫過庭書譜」,自然開合,氣勢奔放,不拘小節。不時也愛動筆寫「文章」投稿,以抒已見。晚年,由毛筆字更進一步作起水墨畫來。見我從旁看得起勁,便說:「敏京將來也要動毛筆,寫字、畫畫。」真是一語中的。
其間,不幸敏貞姐於一九七一年仙逝,姐夫前後約有十多年的時間,把思念之情,一骨腦投注於繪畫之中,以求解脫。他卯足了勁兒,一絲不苟,認真地習畫 。採取的方式又是與眾不同。他很少去看「畫展」,一切師法「自然」,以觀察實物為重。譬如說畫「雲」吧,他時時走出房子,立在院心,仰望蒼空,觀察雲霞的千變萬化,旋即落筆成畫,捕捉那瞬間的詭譎形狀。
一九七三年一月初,院子裏的曇花開了,他鼓起精神,奮筆臨了一幅,並題:
「曇花與眾不同,因其春開不散,謝落復聚,雖然一現,黑夜白玉。敏貞同我均甚愛之,院前院後親手栽種,年年花開共賞,年年人雙花偶,樂在其中。去歲彌秋,宵妹來信得悉之妹將於十一月生產,憶起敏貞曾雲,『敏京世之已有兩個女孩,可能還想得一男孩』。當時家中隻我一人,默求曇花預告,如生男花開單朵。時過月餘,天已寒冷,但一花急開,肥大白胖,又美又香,後於十一月四日之妹果生一男,迄今思之,不得其解。也許巧合,也許萬物有靈,人類渺小,尚未知也。特畫此題贈給 京弟之妹紀念 瑋侄滿兩月生日 史直 1973.1.4」
一九七六年二月,我赴印州花城(Bloomington, Indiana) 進修匆匆已近兩年了,姐夫畫了一幅「雲」以托情,並題:
「京弟留念 畫雲不畫山,難也。畫山來襯雲,俗也。老實說,雲與山本是一對愛人,不可分離。為了克難脫俗,代之以詩。見麵難,難在別離時 ; 分別難,難在何時見。此情此景,畫者知之,讀者如能善自追思,其理亦自明矣。
史直 1976.2.10新店」
一九七八年,他畫了一幅「四卉圖」,包括「梅」、「荷」、「蘭」、「菊」,送給「雲姪留念」(我的大女兒),並題:
「異鄉作客客亦囚,每逢佳節倍增愁,家破尚有山河在,超越時空解我憂。」 史直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九日
把四種季節不同的花卉,匯聚一堂,各展美姿,隻有藝術家才具有這種「超越時空」的能耐,把不可能的變成可能,聊以解憂。追憶姐夫那時心中難言的苦楚,遠在天涯為課業奮戰的我,未能即時伸出援手,分擔其憂,深感欠疚,無言以對!
說到這兒,您可能很想知道「開心果」史小毛後來怎樣了吧?
不錯,那顆早熟的果子,在這樣一個自由、開放、溫馨、充滿藝術氣氛的家庭環境中,成長得很是順利茁壯。高中考上了「師大附中」,學業一路都很優異,小提琴也不斷在勤練,琴藝出眾,榮任「台北市青年管弦樂團」首席,演奏「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的「天方夜譚」(The Suite Scheherazade, 1888)「交響組曲」裏的小提琴獨奏部分,很是精彩動人,至今仍念念不忘。
不久,史小毛便麵臨升學選擇科係的問題了。在家庭會議中,他表示準備投考「音樂係」。不料,父親大人,一反往日開明舒寬的態度,堅決反對,絕不同意,一定得投考甲組,理工科。後來聯考的結果是:台大數學係。
史小毛最後在「台大數學所」完成了「博士學位」,同時在「教改」上艱苦地開闢了一片天地,創辦了「人本基金會」,「森林小學」 …。他這些「與眾不同」的「故事」,凡是關心台灣教育者,應是人盡皆知的,但所知多少、所取麵向,所見長短,都無須我再贅述了。
他就是我的外甥,「史英」先生。
後記:
在整理手邊直哉姐夫的三幅畫作時,發現因年代已久,都有些破損剝落,其中以「雲、山」那幅為最,我特地把它重新裝裱整理了一次。細審時,驚見用紙極薄極薄,薄到我都不敢用來寫字,更遑論用之作「水墨畫」了。 可見姐夫當時生活清苦節儉的程度,用最便宜的、薄似「蟬翼」的宣紙寫字作畫,但仍是成果斐然,雲霧繚繞,層次分明,立體感極好,令我驚訝、拜服之餘,也深感心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