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篇小說:詩人之死

(2009-04-03 20:39:03) 下一個


                                        一 


  詩人,是朋友的戲稱。一次,他曾說,詩人有三種,一種,有詩人的性情,兼有一支妙筆,這一種是真正的詩人。第二種,無詩人的性情,卻有一支巧筆,寫別人的性情,所謂鶯偷百鳥之音,這一種有詩人之名,可算不得正真的詩人。第三種,有詩人的性情,筆拙,寫不出,無詩人之名,可他仍算得詩人,或者說他本身就是一首詩。我就屬於第三種。朋友笑他,他卻認真。自此,朋友皆稱他為詩人,或者,幹脆稱他詩。於是,就有詩越來越糊塗了,詩拉稀了等外人不解之語。其實,他的名字叫賈南風。詩人不懂曆史,要是他知道曆史上有一個淫蕩的皇後叫賈南風,憑他過激的性格,他死也不會再叫這個名字了。孔方知道,又不告訴他,隻在暗地裏竊笑,幸虧是個男的。

  詩人愛詩,時常讀詩、寫詩、評詩。可從未發表過一首詩,哪怕一句也沒有。孔方叫他花貳拾塊錢在某些雜誌底邊登一條,他又不從,說,還不如買豬肚子紅燒。

  孔方出差近兩個月,回來不由去找詩人聊天。剛到詩人宿舍門口,就聽詩人在裏麵說話,我說周所,聽人說,孔方做煤生意是往裏頭摻石頭的,這不是禍國殃民嘛?周所說,我說南風,這你可不能瞎說,事關孔方聲譽。其實,孔方還是不錯的,隔三差五還叫弟兄搓一頓。詩人說,唉,我這麽說也隻是代表人民,其實,心裏還是有些想他的。這時,孔方推門而入,詩人一見,驚喜道,大哥回來了,周所,大哥回來了。孔方扳了臉,說,該死的,我往煤裏摻石頭,讓你抓著了?詩人忙笑著說,兄弟,別見怪。一來看你做生意發點小財,氣不憤。二來,就為幾個臭錢,一走兩個月,忘了兄弟,我躁得慌。就一時發了幾句牢騷。兄弟,你就饒了我吧,如果不饒也行,你就下去買瓶好酒,多買點熟菜,撐死我算了。孔方笑。周所說,我說南風,孔方出差剛回來,就來看我倆,去,辦菜。詩人說,當然,隻是我這一月效益工資扣了,隻能買一個葷菜。詩人狡黠一笑說,幹脆就買豬耳朵吧,叫它耳朵長,吃了它。孔方說,狗頭,乘機罵我,看我不整你,說著,便去抓詩人的衣領。詩人忙用手攔住,說,千萬別抓,剛燙的,今晚還有約會。邊說邊樂顛顛下樓去了。

  三杯入肚,詩人臉已酡紅,說,有件事,我一直想說,沒好說,今天,弟兄三個在一起,我就說說,兩位兄弟千萬別外傳。前幾天,我回老家,村西有個同姓,是我小學和初中的同學,交情不錯,比我大一歲,卻長兩個輩分,我稱他小爹。我回家去他家看他,剛巧,他到蘇南打工去了,我就招呼他媳婦,小奶。這小奶待我很熱情,拉我到屋裏坐下,又是倒茶,又是拿煙,我本不打算坐,看她熱情,心想,稍稍坐坐就走也無妨。不想,這小奶竟慢慢粘乎上來,還伸手摸我。我慌了,說,小奶,你是長輩,使不得,使不得。你倆猜,這位小奶怎麽說?兩人搖頭。她說,嗎?打奶罵奶的噢,叫奶高興的。詩人歪頭對孔方說,兄弟,你聽聽,這叫什麽話?孔方和周所都笑得噴飯。孔方止住笑,說,那你就孝敬孝敬這位小奶吧。詩人惱道,呸,我能跟這種人?嚇死了,我都不知道怎麽逃回家的。詩人歎道,你說這年頭變的。再說,要是那樣,我也對不起我那純潔、高尚的未婚妻呀!孔方問,怎的純潔、高尚?周所指著詩人對孔方說,讓他幹灘上抱大紅魚。那女的大專畢業、在市直機關上班,這你是知道的。你出差這段時間,那個愛唷,不提了,還叫打您。我想,打還用尊稱,夠滑稽的。原來,英語,親愛的。孔方接著說,這一句,有譯作打令的,有譯作打鈴的,都不如打您譯得傳神,符合國情。孔方邊說邊舉起右手拍下,說,打您,整個一個小家碧玉。詩人美滋滋地笑,連連點頭。周所接著說,還有南風要跟他那個,你猜他怎麽說?孔方搖搖頭。她說,打您,我一定要把它留到新婚之夜給你。周所有些激動,說,孔方,就憑這一條,你說怎樣?孔方歎服道,乖乖,絕對稀有動物,絕對稀有動物。詩人不無得意地說,她不給我,我雖急吼吼的,可心裏高興。說著竟自個幹了一杯。

  飯後,孔方提議一起去跳舞。詩人有些不耐煩地說,我不跟你說過有約會的嘛?再說,就是沒有約會也不能跟你一起去跳舞呀。周所問,怎的?詩人說,怎的?跟他一起去跳舞,遲早被公安局抓去。那次,我跟他一起去跳舞,他請一位小姐跳,他跟小姐搭訕,問小姐愛好什麽,那小姐說愛好文學。小姐問他愛好什麽,他說,談不上什麽愛好,平時沒事就愛學個雷鋒,做做好事。那小姐一笑,他就使勁把小姐往懷裏摟,抱嚴嚴實實的。小姐說,請你放鬆一點,他說,我一跟漂亮的小姐跳舞就緊張,沒法放鬆。周所,你聽聽。孔方剛要辯解,周所搶先問詩人,你怎知道的?詩人說,我怕他幹壞事,就一直跟在他後麵跳,他說的,我都聽見了。孔方對周所說,不錯,那次跳舞,確實有個小丫頭摟緊緊的,不過,是她主動貼上來的,我隻跟她跳一曲,也沒跟她再跳。詩人說,貼上來的?看你那肚子,誰願意貼上來?孔方臉紅,不吭聲。詩人對孔方說,兄弟,不是我說的,你在這方麵確實有點…,我未婚妻跟你隻見一麵,就說你色迷迷地盯著她看。孔方真的有些動氣,變臉說,南風,你知道,我是近視眼,又不喜歡帶眼鏡,不光看你未婚妻是色迷迷的,就是看你也是色迷迷的,請你轉告貴純潔、高尚的未婚妻,不要自作多情。

  孔方負氣回宿舍,早早睡了,睡得正沉,被急急的砸門聲驚醒,問,誰?門外答,孔方,快,我是周所。孔方迷迷糊糊起來開門,說,發什麽病?周所一進門,就急慌慌地說,孔方,不好了,南風出事了。孔方一下子清醒過來,問,怎的?周所哭喪著臉說,今晚他說出去約會,我就一個人在宿舍看書,不想,十一點鍾他回來,臉刷白,進門也不和我答話,走到床邊怔坐,眼也直了。我問他怎的,他不答。我就走過去推他,問他怎的,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像殺豬一樣,又用頭朝牆上摜。我連抱是抱,他頭上已撞出七八個大泡,有一處都淌血了。我把他按住,待他稍稍安靜,我說給他衝杯水喝,他同意。我就乘機在水裏下了四顆安定。他喝了水就睡過去了,我就來找你,孔方,快,萬一他醒過來,頭就撞散了。孔方說,你給他吃四顆安定,如果他醒不過來,你的頭就摜散了。嚇得周所黃了臉。兩人急急來到詩人宿舍,隻見詩人躺在床上,臉慘白慘白。孔方以為他死了,嚇出一身冷汗,說,周所,藥真的下多了。走近,聽到詩人低勻的鼾聲,才放心下來。

  孔方、周所守著詩人。詩人頭上一處流血,因詩人頭發長,淌出的血在頭發上結成塊。孔方心疼地用手摸摸,也許弄疼了詩人,詩人一下子把孔方的手打開,喃喃亂語,也不知說些什麽。咕噥幾句,又沉沉睡去。孔方說,莫非女朋友不要他了,受了刺激?周所答,不會的。他們都定下國慶結婚,女方也分了房子。也許吵架了,吵架也不至於鬧成這個樣子。聊著聊著,兩人就趴在詩人床邊睡著了。

  詩人醒來,摸摸自己的頭,看著兩個好朋友都趴在自己床邊睡熟,顫顫地伸手摸摸孔方的頭,又摸摸周所的頭,又陰陰地哭起來,一屈一屈地把二人吵醒。二人見詩人哭,就說,南風,怎的?給我倆說說,詩人邊哭邊說,媽的,在我麵前充正經,說要到新婚之夜才給我,原來,早給了別人,臭B。孔方大驚,問,你怎麽說?詩人說,昨晚,我去她宿舍找她,她說,有一女同學失戀,很痛苦,她要去安慰安慰,晚上沒有空,可能也不回來睡覺了。我就獨自去看了一場電影,結束後,我又有當無走她宿舍看看,見有微弱的燈光,我好奇,就上去貼著門仔細聽,裏麵哼唷哼唷的,跟黃色錄像一般。我先疑惑,繼而暴怒。我打開門,衝進去,隻見她赤條條躺在床上。孔方故意問,誰赤條條躺在床上?詩人有些急,說,還能是誰?無非是那臭B。孔方說,我還以為是她失戀的女同學呢,詩人說,就你瞎打岔,真是的,她赤條條地躺在床上,她那公狗一樣的科長,正騎在她身上幹她。我一見,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甚至,還有些不好意思,隻呆呆的冷笑。她的科長見了我,急慌慌套上褲子,躥了。當時,我竟沒有攔他,其實,攔也攔不住,我腿軟軟地直抖。我坐下問她,你不說等到新婚之夜給我的嗎?她上來抱住我哭,說她對不起我,她科長不是人,我問她怎麽不是人。她說,他騙了她。兩人齊聲問詩人,怎麽騙的?詩人說,她說來說去,其實,無非得了人家幾個小錢,也算不得騙她。想想,錢真他媽的不是東西。詩人說著又泣不成聲。周所勸道,我說南風,你應該高興,幸虧發現得早,要是跟這種人結婚,還不毀了?不值得為這種人哭。孔方也說,南風,為這種人哭不值得。唉,男人貪財上當,女人貪財上床。詩人抽泣著說,我不是為她哭,我是哭我自己,哭我的愛,我的愛太可憐了。孔方、周所皆無語。


                                                     二


                詩人失戀以後,整日迷迷蕩蕩、暈暈惑惑。每天下班回來,朝床上一躺。苦了周所。周所悄聲對孔方說,近十天來,我就煩死了,天天替他弄吃的,起先確實吃得少,最近兩三天比我還能吃。裝癡裝昧的。孔方笑著說,周所,你倆住一起,耽待一點。他人呢?剛吃完,又去睡了。話音未落,詩人就在他室內大嚷,喂,我說周所,你這個沒良心的,我把你當最好的朋友,才在你麵前現了原形。孔方大聲說,睡著了,耳朵還這麽尖?我來了,也不招呼一聲,說著便與周所一起到他這邊。詩人躺在床上,微閉雙眼,一動不動,歎道,什麽真情呀?全是假的。孔方說,我看周所幫你料理這些天,還是不錯的。你、我都未必如他。詩人坐起身說,你不如他,我信。我還不了解我自己?我保證做得比他好。孔方、周所都笑他。孔方說,周所,抽空也失戀一次,看他如何照顧你。又對詩人說,南風,也不少天了,這樣下去不是個事。詩人說,其實,我早想得開了。周所照顧我很好,我就多享受幾天,說著天真地笑了。孔方說,利用別人的友情、同情占別人的便宜是可恥的,跟火車站那些說錢被偷、或者說家中有病人無錢醫治向別人乞討一樣可恥。詩人立刻麵有怒容,又慢慢地陰鬱起來,咕噥說,我能跟那些人比?我可恥嗎?說著倒躺在床。周所說,孔方言重了,南風無非是好玩。詩人自言自語,當時,我有騙周所的意思嗎?沒有啊,這最多也隻能算朋友間的小惡作劇,可我畢竟占了周所的便宜。詩人猛地坐起,對孔方說,兄弟,你說得有道理,從今往後,我要再有這樣一次,我是畜牲。詩人邊說邊下床,抓了一條毛巾去衛生間。孔方紅了臉,為剛才說的話懊悔,唉,我怎麽一時糊塗,正經得跟磚頭似的,太沒味了。周所看孔方麵色作難,沒說什麽。過半天,孔方朝周所看,眼裏帶著詢問,周所才說,孔方,南風自尊心太強,又有點偏激,以後恐怕難處。孔方訕訕地點點頭。

  詩人洗完臉,回來氣色如常,說,今晚,我們一起去跳舞,怎樣?孔方以為詩人未將剛才的話放在心上,高興地說,好啊。

  三人去舞廳,詩人玩得開心,說,跳舞的樂子還不少,以後還要常來。

  今晚,孔方睡不著覺,滿街瞎逛。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一驚,回頭一看,原來是周所。周所說,我到處找詩人,找不著,卻碰到你。孔方說,大驚小怪的,你找詩人幹什麽?又出事了,留下了遺書,恐怕人已經死了。孔方驚慌道,你報警也比在街上亂轉強。周所說,他這個人說不準,萬一不死,反弄得影響不好。孔方說,那幹脆也別找了,到宿舍等他吧,也許能回來。

  兩人來到宿舍,周所將詩人寫的遺書拿給孔方看。


  周所,經過一天的思考,我決定死了。這是給你的告別信,也可以叫遺書。
  失戀,使我心灰意冷。我看破了感情這玩藝。其實,人都假惺惺地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可我仍抱著饒幸心理,希望能得到安慰。
  我常去舞廳,期盼在那能碰著什麽、尋著什麽。
  那晚,我又去跳舞。剛進舞廳,一眼就望見一位高貴、文靜的女孩子。她的眼光隻朝我一閃,我就化了。我想,這一定是我愛的歸處。我鼓足勇氣去請她跳舞。當我向她伸出手的一瞬間,我的心都酥了。不想,她朝我婉爾一笑,欣然起身。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一曲之後,我倆坐到一處。那短暫的幾十分鍾是我最燦爛的,臨結束的時候,我想與她互留聯絡。她說,沒有必要,下次你來這裏,也許會遇到我。這晚,我陪了你一晚,賈先生,總不至於一毛不拔吧?這裏一般都是一百塊錢小費。
  天啦,本以為是浪漫,原來卻是為錢預設的機關,浪漫已被錢掠殺。
  這世上已沒有浪漫、已沒有奇跡。我還期待什麽?我活下去還有什麽意思?
  我給了她一百塊錢,如此絕妙的女子隻值一百塊錢?女人也太被遭踏了。望著她高傲地離開,我像一條可憐的小狗,耷拉著腦袋,推著自行車回來,迷迷糊糊地不知想什麽?忽然一輛小轎車在我麵前急刹車,司機罵我,頭腦不好,找死。我這才稍稍清醒,我走錯路道了,我準備騎自行車回來,哪裏騎得動?隻好叫了一輛三輪車拉回來。
  想想,當時,我讓那小轎車撞死反好,省得我現在自殺。
  周所,我存的一點錢,請你取出,連同抽屜裏的現錢,一同寄給我母親。就說我是被汽車撞死的。
  前段時間的失戀,你對我的關心,一直溫暖著我。我不好意思當麵說謝你。
  代向孔方兄問好。另外,我說他跳舞硬摟人的事,事後想想也不確。可能是那小丫頭先摟他的,他窘。那小丫頭才叫他放鬆一點的。當時,受未婚妻說他色迷迷的影響,才有當時一說,也感到不好意思。


  孔方看完遺書失望地說,南風死定了,南風死定了。周所慌問,你怎好下這斷章?孔方歎口氣說,人之將死,其言亦善。倘若他不替我平反,還能有一分活路。周所拍了一下大腿,說,如此說來,真的死定了。還說謝我,又不好意思。孔方說,我倆注意通知,準備去認屍吧。所謂不見棺材不掉淚,兩人雖十分悲戚,都沒有哭泣。

  突然,有人敲門。周所沒好氣地問,誰?門外也不好氣地答,還能是誰?我,周所快開門。周所害怕,低聲說,孔方,嚇死了。莫非南風死得冤,炸屍返魂了。孔方遲疑一刻,高興地說,南風沒死,南風沒死。立即跑過去開門。

  詩人進門,看一眼孔方,說,你也在這?便徑自去自己室內。孔方見他渾身濕淋淋的,又沒穿襯衫,問,身上怎麽濕了?襯衫呢?詩人也不答語,從抽屜拿出伍塊錢說,三輪車還在樓下等呢,車錢還沒付。孔方慌忙說,我遞下去。

  原來,詩人一時想不開,決定自殺。他想死得雅一點,來到南園的千情湖畔,沉思、感歎一番,縱身跳入湖裏。詩人沉到湖底,一口氣憋完,不由地手腳劃動起來,詩人原識些水性的,又浮出了水麵,剛想抬頭換氣,頭上早挨了一家夥。詩人又朝下沉去,嗆了一口水,詩人奮力浮起,剛換口氣,頭上又挨了一家夥,詩人又沉下。他索性一個猛子紮到淺處,站起來,喘著粗氣罵道,誰呀?神經病,打我幹什麽?岸上一老頭說,打你?我還要罰你。你不知道千情湖禁止遊泳嗎?趕快上來。詩人遲疑不定。那老頭說,上來不上來?不上來,我還用竹杆捅你。詩人灰溜溜上岸。那老頭也不看他,說,還算識相,走,跟我到值班室。詩人跟老頭來到值班室,老頭在辦公桌後麵坐下,瞪一眼詩人,問,哪單位的?詩人有些懊惱,反問,我是哪單位的,你管得著?老頭子把桌子一拍,怒道,放明白點,我這是治安值班室,要不要我打電話叫派出所來人?詩人有些軟,低下頭,不吭聲。過一刻,又央求老頭說,老師傅,對不起,老頭說,對不起?你剛才在水裏罵誰?詩人答,老師傅,我頭前些天受了傷,今又被你用竹杆一敲,痛得很,就胡罵了一句,實在對不起。老頭說,罰款貳拾元。詩人辯說,老師傅,我不是在湖裏遊泳,我是跳湖自殺。老頭用手指點著詩人說,你這小青年太沒意思,罰貳拾塊錢就說這等話,怎麽想起來的?詩人誠懇地說,老師傅,我真是自殺。老頭一臉譏諷地說,哼,反正罰款貳拾元。詩人一臉苦相地辯道,老師傅,我確實是自殺,你見過誰遊泳穿襯衫、褲子的?老頭說,這我不管,交錢。詩人攤開雙手說,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老頭說,那把襯衫押這,明天拿錢來贖。孔方對詩人說,南風,死不是好玩的,一次性消費。詩人說,是的,可我實在不想活了,真的,你不要笑話我。周所說,笑話你?這都什麽時候了,還笑話你?我說,南風,你父親早逝,你母親把你拉扯這麽大,不容易,好歹出頭了,你這就死了,你死,誰養她老?詩人低下頭,紅著臉說,是的,烏鴉尚知反哺,我連鳥類都不如。唉,我沉到水底那一刻,我娘抱著我的屍體直哭。想起我那可憐的老娘,我才又浮出水麵的。詩人說完,有些不知所措。孔方說,人,從一生下來,便與這社會簽了許多協議,便要承擔許多責任、義務。你自殺,就意味著你毀約,不願承擔責任和義務,是自私的表現。詩人喃喃地說,我都死了,還自私?孔方說,那當然。又緩慢口氣說,南風,你自殺,損害最大的是你的母親。詩人抬起頭,望望孔方,又低下頭,不言語。孔方說,趕快把濕汗衫、濕褲子都換下,洗把澡,早點睡吧。詩人順從地去做。

  第二天,孔方打電話給詩人和周所,說有一位做煤生意的朋友到他那玩,請他倆人陪客。孔方說,南風,你聽聽人家講的,你也該換換腦子了。嗬,對了,南風,吃飯的時候,無論他說什麽,你都不要跟人家爭,也不要發脾氣。詩人說,知道了,不會影響你生意的。

  四人一同吃酒。開始,這位張經理和孔方聊些業務上的事,後來,便扯到那是那。張經理說,我剛買了四室兩廳的房子,裝潢好了,嗬,孔方,你還沒去過呢,什麽時候帶兩位老弟去參觀參觀,唉,不像個樣子。孔方說,不知兄弟喬遷之喜,改日去賀賀。張經理說,賀什麽?隻你孔方帶兩位老弟去轉轉,我就滿意了。張經理接著說,裝潢的時候,搞了一間書房。孔方,你知道,我是從來不看書的。但是,既然有了書房,總不能一本書沒有啊?我就叫老婆胡亂買去,書櫥放滿為止。那天,我實在窮極無聊,就隨手抽一本出來瞎翻,是什麽采的。張經理作沉思狀,不是叫土采就叫泥采。孔方說,叫尼采,德國哲學家。張經理揮著手說,對,對,就叫泥采。孔方,想想,書裏還是有知識的。一翻,我就看到了一句名言,到女人那裏,不要忘記帶上你的鞭子。孔方,你說哲學家水平高吧,確實高。他看透了女人的本質,賤。可他隻講對了一半,還有一半,要我去補充,應該說,到女人那裏,別忘了帶上你的鈔票和鞭子。三位老弟想想,光帶鞭子行嗎?不行。女人早跑了。錢,才是牽她的韁繩。張經理又理起雙手,作趕小毛驢狀。孔方邊笑邊朝詩人看,詩人臉色已變,眼中生火,盯著張經理。孔方連忙示意,詩人低下頭吃菜。周所端起酒杯說,張經理,說得精辟、精辟,小弟敬你一杯。張經理哈哈大笑,說,老弟,我補充得怎樣?周所說,水平與尼采不相上下,抽空也寫一本。張經理又哈哈大笑,擺手說,不寫那個,不寫那個。費神。又正色說,如果寫,不一定比泥采差。周所說,尼采隻知道鞭子,最後都窮瘋了。張經理拍著大腿說,看看,看看。他跟本就不知道錢的作用。這年頭就時興錢。人就應該不惜一切弄錢。有一句話叫適者生存,孔方,你說對不對?適者生存,你應該懂的。孔方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拍了一桌子說,對,就是適者生存。假若社會是個屎盆子,你就應該是一條蛆,假若你是一個花蝴蝶,必死無疑。不但要當蛆,還要拚命地吃屎,長成一條強壯的蛆,這時候你就成了英雄了,再熬些時間,再長出尾巴,那你就更德高望重了。詩人一聽,開心地笑了。張經理則麵露難色,說,唉,孔方,吃飯的時候說這個不好。孔方哈哈大笑說,對不起,對不起。又指著詩人對張經理說,我這位老弟到現在還羞羞答答,什麽事都看不慣。張經理,你是老大,也該開導開導他。張經理語重心長地對詩人說,老弟,這可不行,要適應。孔方說,張經理,如何能給我這位老弟換換腦子?張經理搖頭晃腦地說,病重要用猛藥,叫這位老弟去嫖娼,三次嫖過,保證有新的認識。詩人又驚又怯地說,嫖娼?那是犯法的。張經理又擺著手哈哈大笑說,老弟,你太幼稚了。這年頭,還談什麽犯法不犯法?隻談抓到抓不到,抓到就犯法,抓不到就不犯法。又壓低聲音說,從領導到群眾哪個不犯法?隻有死木頭子才不犯法。這時,張經理的手機響,張經理對著手機神吹幾句,關了手機,說,孔方,今天弟兄在一起,任誰叫,我都不該先走,實在對不起,小蜜,哈哈,小蜜。孔方說,法國大街上情人接吻,汽車都讓道的。你就安心去吧。張經理忽然想起什麽,神秘兮兮地對詩人說,偉麗歌舞廳有坐台小姐,嫖一次也就兩張,不貴的。老弟,注意,對待這些女人隻講究一個玩字。又來勁說,不相信,我現場辦公,叫一位讓三位老弟瞧瞧。張經理招呼三人來到吧台前,張經理按下電話免提鍵,撥了一個電話,喂?你是小劉嗎?對方答,是呀! 請問你是誰?張經理說,都辦過事了,還記不得我是誰?好好想想。一陣沉默過後,對方恍然大悟地說,噢,對了,想起來了,你姓王,叫王八蛋,對不對?接著哧哧地一片浪笑。張經理氣黃了臉,掛斷電話,罵道,臭婊子。三人差點笑斷腸子。張經理又說,聽見了吧,妓女就要玩她,不然,她就玩你。接著說,孔方,約個時間,把兩位兄弟一齊帶到我家,搓麻、喝酒。三人應諾。張經理螃蟹一樣,邪邪而去。


                                    三



詩人因孔方關照在先,默默吃完飯回到宿舍。想到張經理既瞧不起又羨慕,更恨什麽這年頭錢太狂妄。其實,錢隻是人造出來的一張一張的紙,它能曉得什麽?隻是人願在它麵前當龜孫子。說錢太狂妄,毋寧說人太下賤,媽的,詩人越想越氣,索性不去想。對偉麗歌舞廳有許多坐台小姐賣淫存有好奇之心。

  下午,周所出差。傍晚,詩人一人吃過晚飯,輾轉反側,決定去偉麗歌舞廳。詩人獨自坐一會,因心中有鬼,竟不敢請人跳舞。這時,一位清秀的小姐來到他邊上坐下,問他,先生,不會跳舞嗎?詩人轉臉看她,那小姐嫣然一笑,款款站起,將手伸向詩人。詩人慌應了。

  兩人跳舞,不知不覺地貼近,肚皮一擦,詩人大爽。慢慢地兩人摟在一處。詩人哪經過這陣仗?生理上早起了反應,那小姐當然察覺,於是,笑著刮了詩人一下鼻子。詩人紅了臉說,對不起。小姐說,這叫什麽話?還對不起,說著把頭靠在詩人胸肩交接處。詩人顫顫地問,你常來?小姐嗯了一聲。詩人又問,除了跳舞,還喜歡幹點什麽?小姐答,逛逛商店,買買衣服什麽的,也愛吃肯德雞。詩人點點頭,不再說什麽。生理上的反應越來越激烈,思想上很矛盾,最後,詩人還是問,你能到我宿舍玩坐坐嗎?小姐爽快地答,當然可以。詩人已斷定這小姐百分之百的妓女了,就問,要多少錢?小姐說,三佰,怎樣?詩人點點頭。

  兩人來到詩人宿舍,詩人拿出飲料給小姐喝,小姐連說謝謝。小姐喝了飲料,說,開始吧,說著便脫去衣服斜躺在床上。詩人一見這白晃晃的一片,唯那一處油黑,一時花了眼。隻仿佛這一片裏藏著某種神奇,某種魔力。就像鐵屑歸於磁力,詩人一下子吸了上去。這小姐笑了,臉上隱隱有小瞧之意,說,你還沒有脫衣服呢。詩人紅漲著臉,口水啦啦地說,我都忘了。

  詩人忙忙脫去衣服,慌張張爬上床,正待用勁行事之時,這小姐下意識地推了詩人一把。詩人又一用勁,她又推了詩人一把。詩人吃驚,心裏涼了半截,興味大減,臉色陰沉下來。小姐慌改用雙手去摟詩人。詩人停下,氣惱地說,你幹嘛要推我?小姐詭辯道,沒有啊,我來就是幹這事的,還推你?真是的。詩人說,你明明推我,還不說實話,為什麽推我?說。詩人邊說邊推開小姐。小姐囁嚅著又去摟詩人的脖子,說,大哥,你真是的,管我推不推你,幹就是了。詩人又推開她,正色說,為什麽推我?小姐猶豫不答,從眼神可看出她在盤算。詩人說,告訴我,一定得說實話。小姐鼓足勇氣說,大哥,我說實話,你千萬別打我。詩人說,我憑什麽打你?說。小姐澀澀地說,以前跟人,大部分都是自己討厭的中年人,小姐用手指著下體說,裏麵沒有分泌液,他們這些人對我們這種人作什麽疼?硬弄,痛得利害,所以…你猛撲上來,我怕痛,當然就…,大哥,你千萬別見怪,是我不好。詩人聽可憐兮兮的小姐說完,發了一會呆。手不禁在小姐背上撫摸,小姐趴到他懷裏。詩人低頭一看,見她背上連著三處青紫,就問,這是怎麽搞的?小姐怯怯地說,前天,接了一個中年人,他要我口交,我不同意,他就擰我,我被他擰哭了,他才住手。他氣憤憤地走了,隻給伍拾塊錢。詩人驚詫,怎麽能這樣?你不能找警察?小姐說,大哥,幹我們這一行的還去找警察?警察找不到我們就萬幸了。詩人默默地點點頭,喃喃自語,怎麽能有這種事?怎麽能有這種事?小姐說,比這利害的還多著呢。詩人愣一刻,說,請你把衣服穿上吧,錢我照付。說著,詩人先自個穿上了衣服。小姐慢慢地在磨蹭。詩人問,磨蹭什麽?快穿吧,我付你錢就是了。小姐搖著頭說,大哥,我沒陪你那個,我不要你的錢。

  小姐穿好衣服。詩人遞給她三佰塊錢,說,拿去吧。小姐縮著手說,不要,大哥,我走了。詩人說,拿去吧。我把你叫來,我不幹,怪我,錢是應該給的,你不要,我倒生氣了。小姐怯怯地拿了錢,說,大哥,我走了。詩人點點頭。小姐走到門外,詩人正要關門,小姐又回過頭對詩人說,大哥,下次,我能到你這坐坐嗎?詩人不好拒絕,說,你要想來就來吧。

  周所出差回來,詩人將這件事告訴了周所,隻是沒提帶到宿舍來。周所說,真是一個呆子。有道有戲子無意,婊子無情,她隻設法把你的錢騙去,她還說下次找你,找你個屁。唉,憐香惜玉,也不至於憐到妓女頭上嗨?咳,三百塊撂水裏,響都不響。詩人有些惱,說,我高興。周所說,好,好。你高興、你高興,說著回自己室內睡覺去了。詩人又跟進來說,這件事不許你再跟別人講了,孔方也不許講,周所不耐煩地擺著手說,不講,不講。詩人叮一句,要是講出來,別怪我惱了你。

  今晚,詩人正在看書,有人敲門。詩人問,誰呀?門外不答話。詩人邊起來邊開門說,啞巴?開了門,一看,是那小姐。詩人吃驚地問,你怎麽來了?小姐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說,你不說我想來就能來的嘛。詩人無言,小姐進來。詩人又責怪說,敲門,問你還不答話?小姐紅著臉說,我答應了,怕你不開門。詩人點點頭,說,請坐。小姐將手裏的一提兜香蕉放牆角,坐下,兩手平擺在腿上。詩人笑道,怎麽這般拘束?小姐的臉更紅,結巴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怕你。詩人又笑著說,你什麽世麵沒見過?還怕我?怕我,還來?小姐紅紅的臉一下子刷白,牙緊緊地咬著嘴唇,幾欲掉下淚來。詩人見狀,自知失言傷人,忙解釋說,你看我這人長的,臉長,腦子離嘴太遠,有時候失控,就胡言亂語,實在對不起。小姐沒笑,也不言語,半天,才說,沒什麽對不起的,我們這種人被人瞧不起也是正常的,別人越瞧不起我,我就越打扮、越油,他們說三道四,我也隻當耳旁風,一點也不在乎。不知怎的,你一說我,我很傷心。大哥,我讓你不愉快了,該我對不起你的。我今晚來是送給你的。又朝牆角望望,說,順便給你帶點水果。詩人聽了,十分感動,站起來,走到小姐麵前,用兩隻手捧起小姐的臉,在她腦門上親一口。小姐羞澀地說,大哥,你想,我就脫衣服。詩人愣了一下,搖搖頭,把小姐摟到懷裏,深情地說,不脫,我們一起坐坐。詩人摟了小姐坐到床沿,詩人說,你是我尊貴的客人呢,我怎麽忘記給你泡茶?詩人替小姐泡了一杯茶,又替她削了一個蘋果。詩人問,我還沒有問你叫什麽名字呢,能告訴我嗎?小姐望著詩人說,我叫代玉。詩人驚奇地笑道,跟《紅樓夢》裏那個多愁善感的林妹妹一個名字呢。小姐說,是的。我爸不識字,要工廠看大門,我是代字,他就起了一個玉字。我念初中的時候,聽老師也說過,叫慣了,也就沒改。詩人說,以後,我就叫你林妹妹,好不好?小姐說,這樣不好,你就叫我小林吧。詩人說,你幹嗎不問我叫什麽名字呢?小林說,幹我們這一行的,問人家名字不好,萬一被公安局抓去了,不知道人家名字,也就罷了,知道了,審出來,也害人,不問最好。詩人沉默了,臉上明顯的嫌惡,摟小林的手也鬆開了。小林站起來說,大哥,沒有事,我走了。詩人點點頭,說,走就走吧。邊說邊到牆角提起那兜香蕉,說,小林,這香蕉你帶回去吧,我不要。小林不吭聲,提了香蕉下樓去了。

  周所回來,對詩人說,南風,剛剛我上樓的時候,迎麵遇著一位小姐,提著一兜香蕉下樓,長的不孬。不知跟樓上那家親戚,要能介紹認識認識,還是不錯的。詩人說,她跟我親戚,她就是上天我跟你說的那個。周所大聲說,天啦,你怎麽能把雞帶回宿舍?這還了得,這裏不成了淫窩了。詩人讓周所一噓,也沒好說什麽。周所又說,幸虧,107幢空出房子,行政科已定下給我,後天就能拿到鑰匙。真是的,雞也不是不能玩,總不至於帶回宿舍嗨。詩人說,周所,對不起,下次她不會來了。周所說,沒什麽對不起的,下星期我就搬過去,你一個人想怎麽就怎麽,我也不管,隻有一條,不讓公安局抓去就好。

  詩人本來對小林矛盾,聽周所如此一說,更堅定了不與小林來往的決心,可心裏對小林那一縷縷的掛念總隱隱地牽著他,讓他精神萎靡。晚上,詩人總不願出門,是在等小林嗎?也許是,也許不是。我等她幹嘛?可一有敲門,他總興奮地問,誰?聽出不是小林,他又深深地失望。唉,那晚我那態度,她不會再來了。

  感情的詩人巴不得去偉麗歌舞廳找小林,理智的詩人總勸感情的詩人,笑話,跟妓女能有什麽好結果?讓外人知道,了得嗎?不能去,不能去。

  孔方買了一輛二手桑塔納,開了車子來找詩人玩。詩人說,兄弟,我們越來越遠了。孔方神采飛揚地笑著說,哪裏?我們永遠是弟兄,唉,周所呢?詩人歎口氣說,搬107幢了。孔方說,走,把他也拉上。

  三人開車在街上遊逛。突然,詩人驚喜地叫道,小林,那女孩肯定是小林,孔方欲停車。周所反感地說,趕快開走,雞有什麽大驚小怪的,詩人望望周所,抿抿嘴,低下頭,怏怏不樂。

  孔方欲拉二位到張經理家玩,詩人說,兄弟,我實在倦怠得慌,先送我回去吧。孔方說,看你蔫的,還是跟我們一起玩玩,提提精神的好,一個人回去死睡,更不好了。

  三人來到張經理家,張經理老婆正在與人打麻將,見孔方來,隻招呼一聲說,孔方,他在那屋。孔方一推門,張經理蹦地跳了起來,唷,孔方,快,請坐,請坐。你們來得正好,VCD又沒有好片子,我正愁沒人玩,發躁,你們就來了,好,好,幹脆,我們四個人也打麻將吧。詩人說,隨便坐坐、聊聊天,麻將這玩藝我不大精。張經理說,越是不精越要練練。花兒,鋪桌子。孔方問,孩子呢?張經理說,媽的,恐怕又下去打遊戲機了,這東西不成器。像我們小的時候,窮,飯都吃不飽,哪能念好書?我識字不多,情有可原。現在,條件這麽好,還念不好書,媽的,隻曉得玩。張經理邊說邊誇張地搖頭。孔方說,張經理,現在孩子念書比以前更難了,以前,雖窮,也沒有什麽誘惑,一門心思念書,現在誘惑太多。什麽電視、遊戲機等各種各種玩的,都招引孩子,小孩能有多大自製力?所謂勝人者力,自勝者強。張經理說,孔方,有時候你也發呆氣,條件好了,還念不好…。這時,一女孩進來說,二叔,桌子鋪好了。張經理轉口說,打一將。

  到了晚飯時分,兩邊都結束。張經理老婆提議一起下飯店。詩人對孔方說,我們走吧。孔方也不願與那些不認識的人一起吃飯,又怕晚飯後接著再打,就對張經理說,張經理,我們先走了。張經理說,吃飯的時候走,這不是罵人嘛,不行。詩人笑著說,張經理,要是你非留我們吃飯,還不如把我輸的一百塊錢給我。張經理哈哈笑了,說,下次再打,下次再打。詩人收了笑容,說,張經理,我確實有事。張經理說,也罷,下次單獨請。

  孔方請二人一起小吃,詩人說,兄弟,我實在倦得慌,也沒口味,也不餓,送我先回去吧。孔方無奈,隻好送詩人回去。

  送走詩人,孔方問周所,老弟,下午在街上,南風叫那小林,你說是雞,什麽意思?周所將前前後後告訴孔方。難免又加了情意綿綿、難舍難分等話。孔方苦笑著搖搖頭說,真難為他。周所說,孔方,有空也勸勸他,跟雞來往有什麽好結果?他要這樣,我們都不好跟他處了。他還叫我不告訴你,哼,惱了也沒什麽。孔方說,這種事我才不勸呢,寧毀七座廟,不壞一門親,我才不當現代老法海呢。也難說,不許是現代杜十娘的噢。孔方口裏雖這麽說,心裏還是以為詩人絕不會跟一個妓女有多深感情的。

  詩人懨懨地病了,一連四天低燒,吃了藥也不見好。今晚,他喝了一杯白開水,便昏昏沉沉地和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突然,有人敲門。詩人閉著眼睛,低聲地說,進來吧,也不朝門那看。詩人聽腳步聲,那人已到床麵前,他才緩緩地睜開眼,小林,你怎麽來了?說著詩人便將手伸向小林。小林慌抓了詩人的手,坐到床邊。又抽出一隻手摸摸詩人的頭,說,大哥,你病了?詩人默默地點點頭。詩人又問,小林,你怎麽就來了?小林說,我實在忍不住,就來了。你不生氣吧?詩人說,我正想你呢,你就來了。說著,詩人抱了小林,小林伏下身。詩人用抖抖的嘴吻了她。兩人都流下了淚。

  小林說,大哥,你吃飯了嗎?詩人無力地搖搖頭,說,你給我做點吃的罷。小林說,我做不好,離這不遠,有一家麵店,手工的,口味也好,我去買一碗來,怎樣?詩人點點頭,說,我錢在西邊那抽屜裏。小林愣了一下,說,知道了。

  吃了飯,詩人灰暗的臉有些亮。小林說,大哥,你精神好多了。詩人笑著說,是呢,你來之後,我就開始好了,你是治病的良藥。詩人見小林不吭聲,就問,這些天去偉麗歌舞廳了?我還想去找你的。小林溫和地說,幸虧你沒去找,去了也找不著,找不著反躁得慌。這些天我沒去那地方。那幹什麽了?我天天在家悶坐,有時也看看電視,實在難挨,就上街逛逛。隻有大前天,我逛到偉麗歌舞廳那,習慣地想進去,到門口又回來了,我感到可恥。回來,我都打了自己的耳括子。詩人重重地點點頭,自語說,真不孬。又對小林說,小林,今晚,我們好好聊聊,像好朋友一樣,都要說實話,有什麽不妥,也不生氣,你說好不好?小林說,當然好,不說真話才該生氣的。我先有兩個疑問要問問你。詩人說,什麽疑問?小林紅了臉說,那晚,我下意識地推了你,你就不…了。詩人說,我總覺得那事是兩情相悅的,你這一推,我就覺著你嫌我,我是在強迫你,那有什麽意思?小林聽了,低下頭自語道,還有這樣的男人?真怪,又抬起頭說,你花了錢,為什麽要管我?詩人沉默一會說,花了錢就可把別人不當人?為所欲為?詩人一下子陷入遐想,咕噥說,違備婦女意誌的都叫強奸。其實,嫖娼也是一種強奸,使用暴力強奸,是可憤恨的。可用錢去強奸,就不算強奸了,連女的自己也認為該當。想想,錢比暴力更可恨,更陰險。錢啦,你真是一個狡猾的幫凶。小林說,大哥,你說的這些,我不大懂,反正你是好人。我還要問你,我買的水果,你為什麽不吃?還有今晚買麵條,你又叫我拿你的錢,你是不是嫌我的錢髒?詩人摸作小林的頭說,小林,各人有各人的習慣,我不喜歡用別人的錢。以後,我們是好朋友了,這一點,你要記住,不要用你錢買東西給我。小林說,以後,我工作了,有很多錢,買東西你要不要?詩人隨口說,那當然要。小林鼓著嘴說,你還是嫌我的錢髒,不說實話。以後,我不把我的錢用在你身上就是了。詩人點點頭,問,小林,你為什麽幹這個呢?小林說,這個我想過了,主要因為我懶,不願幹粗活,其實幹了也沒有幾個錢,又愛虛榮。去年,我十七歲,又沒有工作,在家呆著。鄰居家的大香做了,不多時就變了樣。後來,我就跟她一起…。詩人不屑地說,難怪,又懶又愛虛榮,當然就幹這個了。小林紅了臉,生氣地說,你也這麽說?難道我懶、愛虛榮就該千人搗,萬人日?這有什麽關係呢?哪個女孩子不想打扮漂亮一點、體麵一點?詩人震撼,坐起身直視著小林。小林恐懼地低下頭,說,大哥,對不起,我太粗了。詩人說,不粗,一點也不粗。你問得好,是的,難道懶、愛虛榮身心就該被摧殘、人性就該被扭曲?小林,你這句粗話問得好,即使哲學家也不一定問得出來呢?也許他們連想都沒想過。小林說,大哥,你幹嘛要挖苦我?詩人說,不是挖苦,的確問得好。小林,你是什麽文化?我還能有什麽文化,不過初中。沒考上高中?那時候,我學習成績差,老師經常批評我,批評多了,我就不想上學了。到初三幾乎都不大上課,還能考高中?考都沒考。詩人又問,你現在偉麗歌舞廳也不去了,沒有了收入,以後怎麽過?你想過沒有?小林搖搖頭說,過一天是一天,想那麽多幹嘛?這幾天,不知發什麽病,一想到那地方,心裏就油膩得慌。詩人說,也許你愛上我了呢。小林目光閃動,幽幽地說,我是什麽人?敢愛你。詩人說,愛本來就是自由的,隻要想愛就可以愛,沒有什麽敢不敢的。小林,要是我也愛你,我們能結婚嗎?小林吃驚地說,那更不敢了,大哥,你別瞎說,我從未想過跟你結婚。詩人問,小林,你想跟什麽樣人結婚呢?小林遲疑了一下,說,當然要跟自己愛的人結婚。為什麽?大哥,我雖念書不多,這個賬我還是算得過來的。跟自己愛的人結婚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愛,如果他也愛我,那就百分之百了。假如跟愛我、我不愛的人結婚,首先,自己的百分之五十沒有了,他的百分之五十也未必靠得住。那天,幾個小姐妹在一起聊天,有說找愛自己、疼自己的人結婚,有說找有錢的結婚,有的說找有前途的結婚。我說她們都不對。她們知道我的底細,瞧不起我,其實,按她們的想法找對象,跟幹我們這一行的差不多。我實在嚐夠了不愛的人趴在自己身上的滋味。說完,小林趴到詩人腿上,用一隻手指在詩人腿上來回畫。詩人撫摸著她柔柔的頭發,在沉思。不一刻,詩人竟聽到小林熟睡的聲音。詩人想,小林真不俗。跟先前的戀人比,唉,看上去幹淨的,原來是髒的。看上去髒的,原來倒還幹淨。小林真的很可愛呢,又想,要是讓人家知道,大家會怎麽評價我?不去管那麽多了。詩人低下頭,在小林耳朵上親了一口。小林一驚,醒了,說,大哥,我都睡著了。又揉揉眼說,我回家了。詩人說,我送送你。小林說,不用了,我自己打的回去。詩人說,打的也怕的,如果不介意的話,就睡這吧。小林猶豫一下,說,睡這就睡這,邊說邊稀哩嘩啦脫了衣服,鑽進被子裏。詩人說,也不去洗洗?小林睜了一下眼,又閉上說,不想洗。詩人也虛乏得利害,自語說,我也不洗了,就脫了衣服鑽進被子裏。小林伸過一隻手摟了詩人,兩人甜甜地睡去。

  第二早,將近八點,兩人才同時醒來。都說睡得真香,又相視甜甜地笑。小林說,真怪,平常走親戚,換了床我都睡不好,怎麽在你這睡得這麽香?詩人低吟一會兒說,我倆是前世定好的一對,之前,我找不著你,你找不著我,焦心,都睡不好,我甚至病了。如今,找著了,心裏也踏實了,當然睡得香。小林說,你文化高,會說,中聽。兩人又相視一笑,接著兩人緊緊地擁抱。隻這一抱,小林的呼吸已十分的粗重、短促。詩人也昂揚起來,撥開小林的內衣,向下摸去,裏麵已濕了一大片。詩人顫顫地去扒小林的內褲,不大好脫,小林自己脫了。詩人也脫了內衣。小林叉開雙腿,撲哧一聲,兩人便溶到一處。

  隻這一結合,詩人便沒了。詩人有些不好意思,說,對不起。小林的眼淚早淌了許多,這下更哭出了聲,說,這是最好的,最好的。我都想你多少天了,終於在一塊了,我是最幸運的。詩人剛張口想說什麽,小林已抱了他的頭,兩嘴湊到一處,吻得昏天黑地。



                                                   四



  詩人問小林,你這一夜不回家,你家裏人不擔心?小林說,我爸下崗,我媽本來就沒工作,在巷口賣茶葉蛋。眼看過不下去了,剛巧,新疆有一親戚,叫爸媽一起去開飯店。前天,兩人就動身走了。詩人問,你為什麽不一起去?小林望望詩人,不吭聲,用手理頭發。詩人高興地說,是不是舍不得我?小林紅了臉,低下頭,分辯說,我也…。也了半天,也沒也出個下文。詩人說,也好,那你就在我這,我倆一起過。

  第二天,詩人起來去上班,對小林說,我上班去了,你起來,拿錢去買點菜,中午,我回來就吃現成的了。小林睡得朦朦朧朧,糊裏糊塗地應了。

  因起得遲,詩人慌慌忙忙上班,星期一的上午又特忙,抽不出空出去吃早飯,中午餓得慌,一下班,詩人就急急朝回趕。心想,小林不知替我弄什麽好吃的呢?回到宿舍,見鍋不動,瓢不響,小林正半躺在床上看電視,就問,中飯燒好了?小林看電視正出神,有口無心地應一聲,沒有呢。詩人急了,上前關了電視,說,一上午,你幹什麽了?小林膽怯地說,我想,你上班去了,我一人在家起來也沒事,就躺在床上,十點半的時候,肚子餓了,才起來,上街買了兩個雞腿,吃一個,給你留一個。真是的,電視剛到熱鬧中,又關了。詩人打開電視說,你看吧。自己將那雞腿拿進廚房,又燒了點湯,把剩饅頭熱了。小林看完電視,過來,見飯已燒好,有些不好意思。詩人說,吃吧。小林說,我不餓。詩人說,喝點湯也是好的。心裏想,先前聽她說懶,以為謙虛,乖乖,原來實話實說。

  可詩人對小林的懶並不介意,相反,小林洗完澡,扔在衛生間的奶罩、絲襪之類,詩人收撿起來洗的時候,他總沉浸在甜甜的溫馨之中。不要說別人,就連詩人自己也吃驚於自己的變化。詩人將所有家務一應承擔,毫無怨言,幹得十分帶勁。一月下來,小林變得鮮嫩、豐潤了許多,出落得更加漂亮,加上詩人對她化妝方麵的引導,小林已絕非先前可比。詩人精神狀態也極佳,失眠的老毛病不治而愈。他們間的稱呼也變了,互稱名字。

  今天,詩人剛下班回到宿舍,見小林坐在一個鼓鼓的包旁發怵。走上前問,代玉,這是幹什麽?小林深深地歎口氣,悲戚地說,南風,我該回家了。詩人驚詫,問,回家做什麽?小林拉著詩人的手說,南風,能跟你在一起夫妻一樣生活這麽長時間,雖不覺長,也兩個月了,我這輩子也算沒白活。我並不是那種得一望二的人,是我該走的時候了。說完眼圈一紅,流下淚來,話也說不下去了。詩人抽出手抱了她,嗓子發幹也說不出話,幹脆就不說。兩人又吻在一處。兩人漸漸平靜,詩人低啞地問,代玉,幹嘛說這種傷感的話?小林說,南風,我離不開你,可我又認為我不配你,時間長了,人會說你閑話的。還有相命先生也說了,我是克夫命。詩人說,配,配,你配我綽綽有餘,噢?不,你配我正好正好,不要相信相命先生的鬼話。小林一臉淚地笑了,像個幼兒。詩人動情地說,我真想一口把你咽肚裏。兩人又臉靠臉地擁抱。詩人說,代玉,下次再不許說這種話了,你一說,我就覺著你是《聊齋》裏那些好心的狐妹、鬼妹一般,一陣風刮過,我們就再無見麵的緣分了。我心裏哪能好愛?小林說,你以為我想說?不說以為不妥當,才勉強說的。詩人說,代玉,我們幹脆結婚吧。小林嬌羞地說,我小,恐怕拿不到結婚證。詩人說,代玉,結婚證隻是一張紙,拿結婚證隻是紙上的結婚。不過,也不可少。我們現在是心上的結婚。小林說,你說我聽聽。詩人說,我是這樣打算的,我們先去照一張大結婚照,掛在家裏。下星期,星期五我再請半天假,我倆一起去南京玩兩天,算是旅遊結婚,回來再請請客。詩人低下頭思量,請多了也不好,周所是不能請了。詩人抬起頭說,代玉,我就請孔方一個客人,你有多少朋友要請?小林嘟著嘴說,一個也沒有。詩人高興地笑著說,很好,很好,我們結婚就請一個客人。小林說,好是好,你見過誰結婚隻請一個客人的?詩人說,沒見過才好玩呀。詩人見小林有些躊躇,就又說,等你大了,我們拿了結婚證,再像模像樣地結一次。小林說,還能結兩次婚?詩人說,還能就結兩次?以後沒事,我們就結婚玩,反正也不礙別人事。

  兩人將大結婚照掛在床對過,四周用大紅喜字包圍,兩人坐床上看著正好。南京玩得也十分開心。

  回來後,詩人打電話通知孔方在福滿樓舉辦結婚酒會。此時,孔方正在煤礦上調煤,大驚,問,怎麽就結婚了?跟誰?詩人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你能趕回來嗎?如果趕不回來,就改日。孔方說,又說昧話了,能因為我一個人隨便改嗎?我肯定回去,業務昨天已辦妥了,你就不打電話來,我明天也要回去的。

  孔方如期來到福滿樓,詩人在門口接著。孔方高興地說,恭喜,恭喜,嗯?不像個新郎官嗎?老弟,你也太蒼促了。幾桌?說著遞上一個紅包。詩人收了紅包,笑著說,沒敢鋪張,就一桌。請進,請進。二人來到一小廳,詩人介紹說,這位就是我的新娘林代玉小姐。孔方眯著眼定睛一看,連說,不醜,不醜。心下想,林代玉,還能就是那日在街上遇著的那個了?疑惑不定,難道南風真能跟一個妓女結婚?這也太離譜了。孔方坐定,說,我以為來遲了,怎麽?他們還都還沒到?詩人與小林都笑。詩人說,兄弟,你來得不遲不早,我們就請你一個客人。詩人猶豫一下,又解釋說,本來也打算請周所的,想想又算了。孔方點點頭,心下會意,已斷定新娘就是那天在街上遇著、周所說是雞的那個了。孔方說,這次參加你們的婚禮是我最高興的一次,既然客人都到齊了,就開席吧。詩人和小林相視一笑,說,開席。兩人就同時舉起雙手直晃,詩人手心一片紅,小林手心一片綠。兩人又同時將手伸到孔方麵前,原來是四個心樣的剪紙。孔方開心地笑著說,紅配綠,看不足。小林忙解釋說,既然看不足,當然永遠相愛了。詩人不好意思地解釋說,這是代玉的主意。孔方誇道,很好,很好,就這實惠。

  詩人端起酒杯,清清嗓子,莊重地說,尊敬的嘉賓,在下賈某初次結婚,經驗不足,先請嘉賓幹了這杯,以後改進。

  飯後,詩人將紅包還給孔方說,這次結婚不受禮,下次受。孔方說,你倆搗什麽鬼?詩人笑著說,我和小林私下結著玩的。孔方說,你們是尋開心,假結婚?詩人懇切地說,一點不假,確實是結婚,你就是我們的證婚人。小林一臉期待地朝孔方笑,懇切地點著頭。

  一種被人信任的愉快感,像春雨灑向幹涸的土地一樣灑向孔方。孔方有些激動,說,我是證婚人。

  回到家中,詩人叫小林休息。小林竟跟新娘一般模樣,羞澀、忸怩作態,弄得詩人樂不可支。

  第二天一早,孔方來詩人處敲門。詩人與小林尚未起床。詩人抖抖合合出來開門,說,兄弟,怎這麽早?你稍稍坐一刻,我穿衣服。孔方說,女兒喜,洞房花燭早慵起。女兒愁,洞房躥出個大馬猴。詩人笑道,她還沒醒,睡跟小豬似的,我就躥了,她也不會愁的。代玉,起來吧,孔方來了。孔方隻聽小林嘟嘟嚷嚷。孔方說,南風,今天有什麽安排?詩人答,沒什麽安排。孔方說,那我拉你夫妻到我鄉下老家,去吃八大碗怎樣?沭陽土菜。詩人興奮地說,這感情好。代玉,快起來,有八大碗,起來遲就涼了。

  三人在鄉下吃了中飯回來,行至一半路程,詩人對小林說,代玉,我家就在那邊小村上,離馬路不遠。孔方笑著說,娶了媳婦不能忘了娘,我拉你倆回家看看。詩人說,罷了,下星期,我自己坐公共汽車回來。孔方說,這就作怪了,有順便車不去,幹嘛自己下星期再費事?詩人說,兄弟,坐你小車子回去不合我的身份。莊鄰不知,還以為我升了什麽官。過幾天,肯定有來找我辦事的,知道我還是工廠一個職工,多尷尬。還有,我也不願招搖。孔方說,看你酸的,我今天偏要你回去,怎麽走?說著,孔方停下了車,詩人隻好指路。

  果然不出詩人所料,他剛到家,莊鄰便紛紛趕來,有的問,南風,提了?有的問,南風,是不是找了當大官的老丈人?害得詩人哭笑不得。

  詩人抽空將小林介紹給娘,詩人娘十分高興,笑眯眯地誇,不錯,夠標致的,看上去年齡不大嗎?詩人說,十八。詩人又邀他娘到那住些日子,他娘是一個人過慣了的,這次竟高興地同意了。

  詩人娘收拾,詩人為避免與莊鄰說那些無聊的話,去上廁所。鄉下的廁所味正,詩人在裏麵蹲下,約有二十分鍾,估計他娘收拾差不多了,才出來,催促他娘逃也似地離開。

  在車上,詩人又歎道,下次再也不坐小轎車回家了。詩人娘問,南風,這是誰的車子?詩人朝孔方撅撅嘴說,就是他的。詩人娘似乎不相信,又問一句,這車子不是你們廠裏的?詩人紅了臉說,娘,不是的。廠裏有車,我也用不動。我隻是一個普通的職工,哪有權用廠裏的車子?詩人娘歎口氣,臉色黯然。孔方說,伯母,我和南風是好朋友,我的車就像他的車一樣,要用隨時用。詩人娘說,話雖這麽說,畢竟有些分別,蔣大哥比我們南風混得好。

  詩人娘在詩人那住下。小林雖懶,人卻隨和,與她拉拉家常,領她轉轉。詩人一下班,一家三口在一起倒也和和美美。詩人娘也算享了天倫之樂。

  十幾天下來,詩人娘見每天都是兒子忙忙碌碌,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務,便有些不悅,乘小林不在對詩人說,你媳婦夠標致,是個花瓶,可看也不能看飽了。伸手不拿四兩的,就愛遊遊蕩蕩,你該說說她,莫會摜壞了生性,你一輩子受苦。詩人說,娘,她不是花瓶,代玉還是通情達理的。男的做點家務也沒什麽,城裏家家都是這樣子。詩人娘加重語氣說,南風,娘是過來人,知道女人的脾氣。詩人隻好順從地說,娘,我在意就是了。

  今天,詩人爬陽台欄上釘根釘子,不知作何用場。剛巧,小林從外麵進來,一見,媽呀叫一聲,便癱軟在地,閉了眼睛。詩人慌從陽台欄上跳下,將小林抱到懷裏,叫,代玉,代玉。詩人娘見狀也趕快過來,急道,你這個小炮子,抱著有什麽用?放她平躺,折起腿。詩人照辦。詩人娘則用手掐著小林人中不放。不到一分鍾,小林緩過來,一緩過來便罵詩人,你爬上麵找魂的噢?詩人娘一聽,冷了臉走了出去。小林一把抱住詩人說,嚇死我了,嚇死我了。詩人問,怎就嚇死你了?小林說,南風,你不知道,我小時候讓一鄰居從陽台邊提了腳朝下掛著,嚇掉了魂,我媽招了幾次才招回來。後來,我站陽台上都怕。你還爬陽台欄站著,我能不怕?詩人說,是我爬陽台欄上,也不是你爬上去。你怕什麽?是怕我掉下去嗎?小林說,我也不懂,心裏一打顫,腿就軟了。晚飯時,小林到樓下去買餅。苦了一天臉的詩人娘終於臉寒寒地對詩人說,我說南風,這小林也太嬌了,屁眼琉琉做的懊?一嚇就過去了,還能過日子?南風,你跟我說是一起過著試試的,我看也不用試了,趕快叫她走,懶屁眼掏蛆。詩人說,娘,小林膽小,懶,可心腸還是不錯的。詩人娘說,廟裏的菩薩心腸好,能娶回家過日子?南風,一輩子的事情,男子漢不能讓人戳鼻梁骨。詩人怕壞了娘的心情,就說,娘,她父母都在新疆,無依無靠的,等她父母回來,我就叫她回家去。

  第二天,詩人娘執意要回鄉下,苦留不住,詩人隻好乘公共汽車送她回去。詩人娘回到鄉下後,不出十天,竟無疾而終。詩人請假回鄉下料理喪事,十分悲哀。詩人上班沒幾天,廠裏便派詩人出差,要一個月之久,詩人下班回來說與小林。這還是兩人婚後第一次小別。

  終於,詩人回來了。進得家門,見小林在那癡坐,也不看電視。詩人便叫,代玉,我回來了。小林跑過來,兩人擁抱。詩人欲與她接吻,小林頭一低,跑回臥室,坐到床邊,低著頭,不吭聲。詩人忙追進來,抓了她的手說,代玉,怎的?又拍拍她的臉說,就這個把月,小臉都憔了。小林突然哭泣起來,說,南風,我犯了大錯誤。詩人說,誰不犯錯誤?說給我聽聽。

  原來,詩人出差後,小林也常常把詩人看的書拿過來翻翻,想學點,哪裏看得進去?每每看不到半頁不是發困就是發躁。

  今天,她又到街上閑逛,不想遇著以前接過的一個人,雖然,當時小林對他的印像不壞,此時她也十分難看。這人又厚著臉百般請求小林到他那坐坐,小林竟隨了他。結果就…。事後,這人給了小林伍佰塊錢,小林冷笑著說,要你錢幹什麽?看你這人夠滑稽的。

  說來奇怪,詩人知道小林跟了人一次,一點也沒生氣,反安慰小林說,就為這事,愁成這樣子?都瘦脫形了,不要哭了,沒什麽大不了的。你是怕我生你的氣嗎?詩人說完這番話,本人也驚賅了,我是不是出大毛病了?我怎的不發怒?我怎的不痛苦?是不是我不愛小林了?詩人心裏一片模糊。小林見詩人發呆,停住哭泣,拍拍詩人的臉說,南風,你怎麽了?詩人木然地搖搖頭說,不怎麽。小林這才撫著詩人的臉,抽泣著回答,你是這樣的好,我才不怕你生氣呢,你就生氣了,又能把我怎麽地?不過,按常理你該生氣的。南風,你氣不氣我?詩人搖頭說,不氣。心裏想,要是有人知道,我的愛人跟了人那個,我還這種態度,全中國都會笑掉大牙的。小林說,你是個怪物,我就不問你為什麽了,不過,我是準備讓你狠湊一頓的,打得越利害,我越安心。詩人問,代玉,你是覺得對不起我?小林瞪大眼睛說,沒有啊!我真的沒有覺著對不起你,我自己犯了大錯誤,自己打自己的耳刮子不解恨,才想你替我打的。詩人也覺得小林的回答新鮮,問,你對這事怎麽看?小林說,事前也不怎麽覺得,讓他三拖兩拖的,也就從了。事後,啊呀,死了。我看他就像螞蟥叮我身上一樣犯嫌。回家後,一想起來就招惡心。老嫌那地方髒,邊說邊用手朝下指,一天洗好幾遍,都腫了。詩人大驚,說,脫下我看看。說著幫小林脫下褲子,果然腫得跟饅頭一般。詩人心疼不已,在上麵輕輕地吻了一下。小林渾身一顫,流出許多愛液。她用雙臂緊緊抱住詩人,嘴裏喃喃,南風,我要你,我要。詩人抬起頭為難地說,代玉,腫成這樣子,會傷著的。小林跺著雙腳說,我要嘛,我要嘛。詩人無奈,隻好順從。

  輕輕地,輕輕地。

  兩人緊緊地擁抱,親吻。小林摸著詩人的頭夢話一樣說,我太幸福了,南風是我的丈夫呢,我是他的小媳婦。說完又抱緊詩人。兩人就這麽緊緊地摟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小林突又低泣起來,說,南風,隻有你才能讓我快樂,除了你,世上所有的男人都隻會讓我惡心,我隻屬於你一個人,我隻有屬於你一個人才會快樂。南風,跟了那畜牲一次,我招了多少罪?說著,小林的哭聲更響了。詩人蹦地跳起來,罵道,媽的,這才叫愛情,這才叫真的愛情。小林痛得唉唷一聲,也顧不得,爬起來把詩人抱住,猛吻。

  小林低低聲說,南風,我犯了這大錯誤,一輩子也忘不掉的,到死也不會重犯了。詩人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小林鎖著眉問,什麽意思?我不懂。詩人解釋說,誰都不是十全十美的聖人、賢人,哪個能不犯錯誤呢?小林嬌嗔道,明擺著的道理,一聽就懂,你非要說得我不懂。下次,不許你說這些屁話氣我。詩人服帖,我下次不說就是了。心想,不知書上有多少廢話、屁話。詩人說,代玉,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你不要他的錢,對他的蔑視,我很欣慰,很驕傲。小林半埋怨地說,我都犯了大錯誤,你還誇我?



                                               五



  詩人在廠辦負責文字工作,兼辦黑板報。憑詩人的水平,幹好這兩件工作還是綽綽有餘的。廠裏的文字工作本來不大,黑板報兩星期出一期。有時,詩人也寫幾句小詩抄在黑板報上,滿足一下發表欲。

  廠辦分管文字工作的副主任叫於振華,是詩人的直接領導,這人是一個標準的小人。開始詩人叫他於主任,他說,都是同誌,就叫老於好。詩人當真叫他老於,他又恨之徹骨,仿佛愛了汙辱。這於主任文化不高,廠裏的文字材料基本上是詩人寫。可詩人每次寫好送到於主任那裏,於主任看了,總要修改,他是老點子,每次都加上形勢一片大好,全廠幹群積極響應黨中央號召之類,然後再教導詩人幾句,都老同誌了,不提高不行啊,不提高不行啊。害得詩人直咬牙。以後,無論寫什麽材料,詩人幹脆都把形勢一片大好,全廠幹群積極響應黨中央號召寫進去。這下於主僑沒得加了,他就移地方,詩人寫在前,他就改到後。詩人寫在後,他就改到前。反正他水平比詩人高,反正他要教導詩人。詩人漸漸對他煩了,愛理不理。於主任看在眼裏,不動聲色。除改稿時對詩人教導幾句外,平常還是和顏悅色的。

  廠黨委牛書記從黨校學習回來,於主任過來匯報工作,說了許多。最後,他說,牛書記,廠裏的黑板板雖算不了什麽,畢竟是宣傳工作,每次發稿前,我看不看無所謂,牛書記,您還是要把把關的。牛書記說,小於,你看看就行了,說著把手一攤,你看我忙的?事頭太多,老太婆都有意見了。於主任說,牛書記,你確實夠忙的,我也不體諒您。其實,黑板報我把關也行,可我水平跟您比實在差得太遠了。牛書記心裏燙誘,故作為難地說,好吧,下次發稿前送我看看。

  又要出黑板報了,詩人收集了一些稿子,又將自己暢快的心情,寫了一首小詩,湊足版麵,下午準備抄寫。於主任見了,說,小賈,把黑板報的內容送牛書記看看再抄。詩人問,老於,有這必要嗎?於主任把桌子一拍,什麽有必要沒必要?我看你是目無領導。為此,兩人活吵一仗。

  吵仗的結果是,廠裏實行內部待崗,詩人榜上有名。

  詩人哪裏受得了?去找廠長、書記評理,詩人與於主任吵仗後,廠裏上上下下都說詩人目無領導,這一找,就更目無領導了,能有什麽好結果?

  詩人羞愧難當地將前前後後如實告訴小林,小林先有些緊張,接下來說,真是的,共產黨領導,還能餓死人?小林又說,南風,而今你下崗了,有了時間,我倆不如去趟新疆,我都有點想爸媽了。詩人震動,抱起小林說,代玉,是的,都怪我不好,我倆去趟新疆,我倆一定去趟新疆看看爸媽。詩人雖口口聲聲一定去新疆,說話的語氣卻是十分猶豫的,因為兩人去趟新疆必定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小林看在眼裏,想想又說,南風,你別聽我一時胡說,新疆現在還冷的,我才不去呢。看你…,小林邊笑邊用手指頭戳詩人,小林笑著笑著竟笑出了眼淚,哭了起來。詩人默默地替小林抹眼淚,小林也溫柔地站了起來,去拿毛巾。小林拿回毛巾,詩人已一臉的淚了。小林又默默地用毛巾替詩人擦眼淚。詩人摟著小林說,我的小大人,我把你逼成小大人了。小林低著頭來回晃著身子說,南風,我去睡覺了。詩人點點頭,一個人靜坐著胡思亂想,最後,恨恨地罵一句,媽的。

  小林見詩人憂憂不展,就高興地說,我有一個好主意,南風,你幹脆到孔方公司上班。又是朋友,又是同事,多好。詩人說,我對煤炭業務一竅不通,我也不好張這口。先想想別的法子再說。小林說,隨你。詩人便起身出門。小林問,上哪去?我也跟你去。詩人說,不到哪,就到樓下轉轉。小林說,等我把電視看完,一起下去,好不好?詩人說,一刻就上來了。邊說邊朝樓下走去。

  詩人剛到樓下,就被廠裏一位老同事喊住,老同事對詩人說,小賈,你下崗後找到工作沒有?詩人搖搖頭說,工作不是好找的。這老同事說,我家有一輛三輪車,一直沒用,閉著也閉著,我看你不如開起來,拉拉客,也能弄幾個錢。詩人說,每月我交利潤給你。老同事說,這倒不必,你先開著,要是還可以就賣給你,我不會多要錢的。

  詩人與小林商議,小林是個糊塗蟲,能知道什麽?詩人真的開起了小三輪拉客,頭一天就苦了四拾塊錢,詩人回到家中很高興。小林卻有些難過說,南風,今天下午,我在街上看到你拖著客呼地過去,灰頭灰臉的,我怪心疼的,也有些不好意思,你不該開小三輪的。詩人望望小林,不答話,隻走過去摸摸她的臉,就去廚房燒飯,見飯已燒好,還做了兩道菜,詩人很感動,喊,代玉,你把飯燒好了?小林走過來不好意思地說,我嚐了,兩樣菜都鹹死人。詩人說,代玉,你怎麽不待我,就自己燒飯了?小林說,我怎麽好等你燒飯給我吃?詩人望著小林,你真的越發長大了。詩人不覺留下了眼淚,說,代玉,等我多賺幾個錢,我一定陪你去新疆。

  孔方知道詩人下崗,開小三輪拉客之後,第一反應是南風太委曲了,幹脆把他叫到我這上班。仔細想想,又覺不妥,南風有些過激,到我這有不同意見時肯定會頂我,這樣既降低我的威信,也影響其他人工作。唉,隻要能混日子,先讓他混混再說,也好磨磨他的性子。

  這天是周末,詩人早早收工回來,和小林一起吃完晚飯,詩人對小林說,代玉,今晚不拉客了,我拉你到果園逛逛。

  今晚天氣爽人,清冷、膠潔。詩人心情很好,到果園,詩人慌下車,見小林要下車,詩人說,別動,我抱你下來。詩人抱 小林欲放下,小林緊緊地抱著他不放手,詩人抱著小林走了幾步,說,代玉,今晚這麽好,我倆開小三輪來,我看也不比開小轎車差,有小轎車也未必有這份心情。小林說,是呢,閉著眼睛不吭聲。詩人問,代玉,想什麽呢?小林輕聲說,在你懷裏還能想什麽?什麽也不想。詩人說,你這麽重,我都有點累了。小林撒嬌地說,累了我也不下來。詩人說,這裏太美了,我倆要是在這裏…太好了。小林咯咯地笑道,我也想,你就把我放在地上吧。詩人望望天,忽然想起什麽,說,不能。小林詫異地問,怎的?詩人說,萬一不三不四的人遇上,敲我們怎麽辦?萬一聯防隊遇上,說我們不正當,抓我們怎麽辦?小林立刻害怕得抖起來,說,南風,我們回家吧。詩人將小林放回車上,心想,唉,人什麽時候才能活得輕鬆、活得少有顧慮?媽的。詩人猛一腳蹬下去,小三輪突突地響起來,淹沒了詩人的思緒。

  回到家中,詩人想燒水洗腳,找不著火柴,詩人下樓去買,詩人邊走邊沉思,突然一輛小轎車向他急馳過來,等詩人反應過來,朝一邊躲開去已來不及,詩人驚叫一聲,便如睡著一般。等詩人醒過來,他已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小林正抱著他的頭,眼睛腫成一條縫。小林見詩人醒過來,嗓子啞得說不出話,憋了半天,才斷斷續續憋出一句,南風,你醒了。詩人聽見小林的聲音,望望小林,動動嘴想說什麽,又沒說。小林低下頭,輕輕地吻了他一下。詩人四下望,見孔方、周所及其他許多朋友,還有廠裏的同誌都在。詩人微笑著點點頭,閉了眼睛。過一刻,又睜開眼睛,問,孔方,我沒有走大路呀,隻在小路上走,想心思。詩人不協調地大幅度搖著頭說,沒有,我沒有走大路。孔方含著淚說,南風,那混帳東西不會開車,也沒有照,瞎弄,已經被公安局抓去了。詩人說,我說呢,已經看見我,還不刹車。孔方說,南風,你安心養傷,事情有我負責處理。詩人點點頭,伸手向下摸去,吃驚地一下子張開嘴,結巴說,怎麽?怎麽?我少了一條腿?孔方重重地點點頭,說,隻保住了一條。小林的眼淚滴到詩人臉上,熱熱的。詩人慢慢地平靜,又朝四下看,當他再次看到周所時,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周所,多少天沒有看見你了。周所撲瀨瀨淌下眼淚,哽咽說,南風,都是我不好。詩人又笑著看小林。小林撫摸著他的臉,詩人顯得欣慰。麻藥散去,痛得鑽心。詩人咬著牙直淌汗,小林吻他,詩人說,代玉,風痛得利害。小林的嗓子啞得利害,說不出話,點了點頭。小林走過去,把頭手伸進詩人被子裏,用嘴輕輕地咬詩人的腿,用手輕輕地來回撫,疼痛果然減輕了許多。這真是一個好法子,小林每晚都這麽讓詩人入睡。幾天下來,小林的嘴唇都塌了皮。詩人含著淚說,代玉,你咬疼我了,不許你再咬。小林說,你不說實話。詩人的淚流了下來,說,代玉,我…。小林默然無語,隻眼淚一在眼裏打轉。

  詩人恢複得非常好。今天要出院了,說好蔣廷來接的,怎麽還不來?小林活蹦亂跳地,臉上的笑像泉水一樣溢出來,蓋都蓋不住。孔方還不來,這家夥,還能忘了?不會的,這麽大的事也能忘了?小林有點焦急了,臉上的笑漸漸少了。詩人說,代玉,看把你急的,才九點半鍾。

  不一刻,孔方來了,小林興奮地跳起來,好歹來了,邊說邊衝過去抱住孔方,在他臉上狠親了一口。病房內除詩人樂滋滋笑如平常,其他人無不麵麵相覷。眾人見詩人如此,更又驚呀不已。

  在車上,小林趴在詩人耳朵上說,南風,我們到家幹第一件大好事是什麽?詩人遲疑一下說,我受傷這些天,也糊塗了,不知回家最要緊的幹什麽?小林推他一下,嗔道,笨蛋。又加重語氣說,做愛。孔方聽得真切,受了感染,回頭望一眼小林,心中升出無限的崇敬。小林紅了臉,又推孔方一把,說,兩口子說話,你偷聽什麽?詩人說,唉,代玉,他開車,你不能推他。小林說,哼,好意思?孔方笑著說,我不好意思,我不好意思。

  將他們送到家,孔方便急急要走。詩人說,急什麽?在這吃飯,把周所也叫得來,一起喝兩盅。小林高興地說,我也喝兩盅。詩人說,對,代玉也喝兩盅,一起樂樂。孔方笑著說,不好耽擱,莫會誤了你們的大好事。詩人笑道,按部就班,誤不了的。小林則十分羞澀,抓了詩人一隻手來回搓弄。孔方說,好了,現在是十點半,我去你們廠裏找周所,十二點,我倆準時來喝酒,說著下樓去了。詩人說,代玉,現在,就我們兩個在一起了。詩人伸雙臂抱住小林。小林說,等等他們來吃飯,我能弄什麽?下去買點熟菜將就吧。這時,孔方在樓下喊,小林開了窗戶朝下望。孔方說,小林,我跟隔壁小飯店說好了,十二點準時送菜上去,就不用你忙了。我去周所那。小林對詩人說,孔方跟小飯店定好了,省得我弄。說著便抱了詩人,臉紅紅地說,南風,我想…。詩人未答,用手撫弄小林的頭發。小林說,南風,你是不是以為我下作?詩人說,代玉,我的小乖,你已溶到我心裏,我在心裏像供菩薩一樣把你供著。你既是小乖,又是仙女,你是世上第一流的女子。小林說,看你說的。就自個脫去衣服,又幫詩人脫了衣服。小林趴到詩人身上,兩人溶合在一起。詩人用手撫著小林的臉說,代玉,你都…,都字剛出口,便噎住說不出話,眼淚直躥。小林也嘩嘩地流眼淚,也說不出話。她似乎知道詩人要說的意思,直點頭。兩人就這樣抱著、哭著、吻著。慢慢地兩人都收了淚。小林嬌羞地邊抵詩人邊說,嗯,嗯,我倆都顧不過來了。詩人說,這叫得意忘形。小林說,你又弄糊塗我了。詩人解釋說,我們愛得連這個都忘了,邊說連朝上頂。小林說,說鬼話,怎麽能忘了?生在福中不知福。停一下,又說,南風,我倆就這樣做愛著變成石頭才好,讓人弄出去展覽。詩人說,那不醜死了。小林說,我真想全世界的人都看我倆做愛。

  兩人收拾停當。不一刻,孔方、周所都來了。小桌子就擺在詩人床麵前,四人一起喝酒。

  周所說,孔方,南風沒了工作,小三輪也不好開了,我看到你那上班,很好。孔方沉吟一下說,不大妥,他每日來回上班不方便,我聘他當公司的顧問,不用上班,三、五天我來聽聽他的意見就是了,工資跟我一樣多。詩人笑著說,兄弟,千萬別聘我當顧問,若聘我當顧問,不出半年,你就把公司開倒了。孔方大笑,說,你叫向東,我就向西,你叫打狗,我就攆雞。周所說,這樣不出半年也倒,他叫你向東,你不能向東,也不能向西,而是向東,哈哈,錯了,而是向南,這才成。小林故作生氣地說,看你倆把我們南風說的,將來我們自己開個大公司給你瞧。

  酒罷,兩人辭去。詩人笑著說,兩位兄弟,你說腿斷了沒好處吧,這好處就來了,省得送你們,說得兩人含淚而去。

  兩人下樓,周所說,孔方,想想這小林也不孬,還算將恩圖報。孔方說,這不是將恩圖報,我隱隱地覺著他們愛得很…。老實說,我很羨慕,也很感動,你也應該羨慕,也該感動。大家都該像學雷鋒一樣學他們才對。周所笑道,孔方,你又發昧病了。小林能有什麽文化?知道什麽叫愛?哼,又幹過那事。孔方說,周所,這你就外了,能否真愛,與學識無關。周所不以為然,又說,不管怎麽說,大家也不能像學雷鋒那樣學他們呀。孔方說,他們和雷鋒一樣光榮。這年頭,每個人做好自己的私事比做好公事更要緊。周所更覺得孔方喝得多了。

  詩人與小林的生活畢竟拮據起來。今天,孔方送來一千元錢,說,南風,這是你的工資。詩人笑著說,兄弟,你也太客氣了,救濟我的。詩人收了錢。孔方心中難免有一種自豪感,自得的神情溢於言表。

  孔方走後,小林說,南風,孔方送來的錢,又說是你的工資,我們就用了吧。我們隻剩三十幾塊錢了。詩人擺擺手,閉了眼睛,流出的眼淚像小木偶一樣淌去。小林說,南風,你怎麽哭了?詩人不答言,抱了小林的頭,哽咽說,代玉,我對不起你,一個男人,唉,你不該為吃、穿犯愁的。小林說,南風,有什麽?窮照窮過,也很好。詩人說,先把孔方送來的一千元收起來,暫時不用。小林咽咽口水,半晌說,你叫收起來,我就收起來,不用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小林對詩人說,南風,我出去一下。詩人說,代玉,你出去逛逛,把遇著的新鮮兒也說我聽聽,怪悶的。小林點點頭。

  中午,小林興衝衝地回來,買了很多東西。在床麵前一樣一樣地擺給詩人看。詩人疑惑,見小林樂得孩子一樣,也就強裝笑臉,樂滋滋地樣子。小林突拿起一根黃瓜說,南風,你愛吃的,我去洗給你吃,邊說邊去洗黃瓜,丟了一地的東西也不管。詩人看在眼裏,十分溫暖、感動。小林將黃爪送到詩人嘴邊說,咬一口。詩人哪裏吃得下去,低聲說,代玉,這時候買黃瓜貴的。小林說,貴點,怕什麽?你又愛吃。詩人拿下黃瓜,放到一邊。小林搶了過來說,放著幹嘛?吃了。又送到詩人嘴邊。詩人隻好吃了。詩人問,代玉,哪來錢的?小林苦了臉說,你別管,反正我沒有去做那事。詩人撫著小林的頭,又將臉貼到小林臉上。小林得意地擼起一隻衣袖說,我去賣血了。詩人震顫,說,代玉,我吃黃瓜就是喝你的血呢,我是吸血鬼。小林說,人家講了,少賣一點也沒什麽,就是針紮下去有點痛。南風,二姑奶說了,她在南市做生意缺人手,叫我去幫忙,沒說給多少工資,我先去做,月底她給多少是多少,南風,你說呢?詩人發呆不說話,不知想哪去了,胡亂地點點頭。

  小林每日早起去上班,三天下來,就顯得累了。第四天一早,詩人醒了,見小林還像幼兒一樣熟睡,不忍心叫醒她。手隻在她臉上摸摸,小林糊裏糊塗地說,南風,是不是遲了?詩人說,不遲。小林咕噥說,不遲,我再睡睡。兩手摟緊詩人又睡去。詩人眼望天花板深深地歎口氣。

  自從詩人下崗,隻拿生活費以來,一種不祥的哀傷就伴隨著這一幸福家庭。詩人受重傷以後,這哀傷更重了些。其實,詩人心上受的傷更甚。詩人決心要快樂起來了。

  小林下班回來,將包朝桌上一扔,朝詩人身邊一躺,說,南風,我都有點累了,腿酸酸的。詩人用兩手按摩她的腿,小林美滋滋地說,舒坦,南風,你手累不累?詩人說,累什麽?成天在家躺著,不動動,怎麽好?又拿捏了一刻。小林微睜著眼,迷離地望著詩人,說,南風,看你把我弄的,都有點想了。詩人高興地說,你道我又不想?又緩下口氣,低聲說,代玉,你太辛苦了。小林興奮地跳起來說,有了你,我什麽苦也吃得。

  小林歇了一會,爬起來說,我真快活,我一點也不累。我去弄飯給你吃。詩人說,代玉,這兩天,我們家來了一隻大老鼠,你上班以後,它常出來跑,還朝我擠眉弄眼的,可能是母老鼠。小林笑道,我去上班,有他陪著你很好。大款都找小蜜,你沒錢,有個母老鼠難道壞了?小林說得無心,詩人心裏難免一酸。很快詩人就掩飾過去,說,人家大款的小蜜是不咬衣服的,我這小蜜專門咬衣服呢。明天,幹脆買點老鼠藥回來。小林隨口說,明天就買。

  小林愁眉苦臉地回來,詩人問,怎麽了?小林說,我去上班,沒看苦什麽錢,還要花錢了。詩人問,怎地要花錢?小林沒好氣地說,二姑奶的三女兒結婚,能不出禮?詩人笑著說,這也愁?小林上來抱了詩人說,不愁,哪來錢?詩人說,孔方遞過來的一千元錢,用就是了。小林疑惑地說,你不說不用的嗎?詩人重重地說,該是用的時候了。

  晚上,小林將一包鼠藥放在牆角。詩人說,那地方老鼠不去的,放床下麵。小林應了。

  小林上床睡下,詩人想說什麽,咽咽又沒說。小林沒在意,在他心窩上親一口,一條膀子放詩人肚上,不一刻就沉沉睡去。詩人想,代玉,真難為你了。伸了兩手去摸放在自己肚上的小林的手。這手粗糙了,幹澀了。詩人眼前又出現了小林這個邋塌鬼平常幹活時笨拙的身影。詩人流下了眼淚,詩人慌用被角擦了,看一眼熟睡的小林,眼淚又止不住地淌下。如此幾遍,詩人想,我怎麽成好哭鬼了?不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嘛,詩人擦幹淚,苦笑一下,輕聲自語,賈南風,你也該知足了。

  第二天,小林下班回家時,詩人已直挺挺死在床上。小林一見,驚呼一聲,嚇得暈了過去。半晌,自個醒來,自語道,我看花眼了,我肯定看花眼了。南風睡著了呢,邊說邊爬起來,將手放在詩人鼻子底下,哪有一絲氣息?人已經涼了。小林輕歎一聲,天啦,死了,真的死了。便一隻手放詩人胸前,愣坐、出神。半天,才說,他肯定是吃老鼠藥死的,邊說邊像瞎子一樣扶著床到床底找,哪有老鼠藥?小林罵道,B養的,騙我。嘴直抖,人顯得十分醜陋、凶狠。她又到桌上找,見有兩個沒閉口的信封,一個是給自己的,一個是給孔方的。小林將給自己的一封打開看。


代玉:

  我這就走了,我對不住你。
  代玉,我不得不走。我倆在一起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對,可我這一半廢了,成了你的拖累。我走了,肯定會給你帶來痛苦,可這樣拖下去,你也會跨的。代玉,我永遠愛你。
  喪事這樣辦,你隻請孔方幫忙,叫他幫助聯係,將我的屍體拖火葬場燒了,也不用骨灰盒,隻用抽屜裏的檔案袋裝了,提回來,將骨灰倒入抽水馬桶,將這檔案袋也燒成灰,同樣倒入抽水馬桶。然後,你一拉抽水的繩子,喪事就結束了。一切也就結束了。這是我最好的歸處。
  代玉,吻別了。

愛你的南風


  小林看完遺書,冷笑一聲,說,放你的狗屁,怎就拖累我了?媽的,想想,打你耳刮子也不解恨。世上沒一個知冷知熱的男人。說著,小林手中篡著遺書,回頭看詩人,見他靜靜地躺著,小林悲戚地說,吻別了,吻別了。小林低下頭與詩人深深地親吻,一股涼意通過小林的嘴唇傳遍她全身,小林打了一個寒顫,自語說,我也涼透了,死一半了。

  小林下樓給孔方打了一個電話,平靜地說,你的好朋友賈南風吃老鼠藥死了,留下一封遺書給你,請你過來一下。說完,不等孔方答話,就掛斷了電話。

  孔方十分震驚,可一滴眼淚也沒有,怎的?我的心也太硬了。為什麽不悲傷流淚?也許看見小林痛哭,我也會跟著哭的。孔方正為自己沒有淚而犯愁,已進了詩人家門,見小林安靜地坐著,就問,小林?小林站起來指著詩人說,孔方,你瞧瞧,死挺挺的。孔方一看,鮮活的詩人真的成了一具僵屍。小林指著桌上一個信封說,那是給你的。孔方看了。


孔方

  給你留遺書,並非想引起你的悲哀。一來想告訴你通過電話等現代通訊手段,我們已經無法聯絡了。想聯絡隻能靠回憶和想像,二來也有些事拜托。
  我自傷殘以來,於妻子、朋友、社會成了可鄙的虱子我能如此下賤地活下去嗎?我要自尊。要自尊,非死不可了,實在沒別的更好的法子。一直倡導自尊,可人從未自尊過,人隻尊泥塑木刻、尊權、尊錢這些人製造出來的東西,從來不自尊。
  我死了。我很知足,因為我真正地愛了一回。其實,愛很簡單,就像一碗清水一樣在你麵前明擺著。可人非要瞎忙,加種種顏料、種種調味,好端端的愛讓弄糊了,失了真像、真味。諸如門當戶對、郎才女貌,誌同道合、恪守忠誠等,其實,這些都是瞎屁。
  孔方,我太平凡了。自跟代玉戀愛以來,我覺著我很偉大,該永垂不朽。我沒有一個當作家的朋友,就你一時半間瞎寫寫。我將我一些日記給你,望你能寫寫我,寫出來一定能感動人。如果不能動人,說明你沒寫好(一笑,臨死還如此)。
  孔方,你送來的一千塊錢,我用了一些,餘下的喪事上也要用,我無以償還。我有一家傳玉螳螂,顏色青硬,形態逼真,遠遠望去似有煙霧籠罩。就用它相抵,望你能同意我們這樁生意,不同意,也隻好強買強賣了。
  你說,人一生下來就與這社會簽了許多協議,我再不能承擔該盡的義務了,深深地致歉。
  請你幫小林料理我的後事,我提前謝謝了。


  小林、孔方遵照詩人遺囑料理後事。

  詩人火葬後,不買骨灰盒,引起火葬場一工作人員的強烈不滿,拒絕給骨灰,說,要都像你們這樣子,我們火葬場賠死了。真是的,一個骨灰盒也就伍百塊錢。孔方說,這是死者遺囑要求的,我們忍心在這一點點小事上違備死者嘛?那工作人員說,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我們是把燒死人當生意做的,哪天我們不燒個十個八個的?孔方隻好偷偷塞給他三百塊錢了事。

  抽水馬桶衝走了詩人的骨灰。小林淡淡地說,孔方,謝謝你了。孔方搖搖頭,說,小林,你真堅強,自始至終,一聲不哭。小林睜圓了眼,氣咻咻地說,哭什麽哭?媽的,氣還氣不過來,豬腦子,說怕拖累我,怎麽就拖累了?他死了,等於我也死了一半,可這一半又怎麽分得清?是上半截,還是下半截?這拖累不拖累?他是逼我。孔方重重地點點頭,十分歎服。

  孔方回到宿舍,一想,小林說詩人逼她,是不是也要自殺?慌返回,見小林在打掃房間,小林問,孔方,你來幹什麽?有事嗎?孔方說,沒事,沒事。又訕訕地走了。

  孔方自收了詩人的玉螳螂後,好像這玉螳螂用瓜子抓他的心,時時不安。今天,天高氣爽,孔方來到千情湖畔,掏出詩人的玉螳螂把玩一會,心中沉重,看來留不下來了,扔了也實在可惜,這麽美的玉器實在難得。最後,孔方還是把心一橫,將玉螳螂扔進了千情湖。那一輪一輪蕩去的水波,也蕩去了孔方心中的沉重、不安。孔方一下子清爽起來。

  最近,孔方的生意不錯,人也較忙。今天,周所打來電話,不無嘲諷地說,小林又到偉麗歌舞廳坐台了。孔方十分吃驚,不相信。怎麽可能呢?南風才去逝不到兩個月。周所說,朋友親眼所見,一點不假。孔方,看你把她誇成一朵花,這才幾天?就現眼了。唉,狗改不了吃屎。

  孔方決心去偉麗歌舞廳找小林,未找著。打聽到小林家的地址,就去她家,家中沒人。孔方正要下樓,小林回來了。小林驚呀地說,孔方,你怎到這的?孔方果見她濃妝豔抹,說,來看看你的。小林淒然一笑,開了門,孔方進屋坐下,小林也不倒水,拿把椅子坐到孔方對麵。孔方故意問,你找到工作了?小林搖搖頭說,不想找工作,我每星期去偉麗歌舞廳坐兩次台,也有五六百的進項。孔方忍不住說,這怎麽好?幹脆到我公司上班,不要再幹這種事了。小林又淒然一笑,說,要是當初南風能到你公司上班就好了。一語未了,嘰地一聲哭起來。孔方從未聽過如此淒厲的哀嗚,撕肝裂肺,十分恐怖。這哭聲壓向孔方,讓他止不住地發抖、愧疚,孔方竟不敢去勸小林。小林哭了一陣,止住哭,抬起頭,淚水、粉和在一起,整個臉都糊了。小林說,我去洗一把。小林洗完臉回來,孔方一看,天啦,這哪是十九歲不到的少女的臉?沒有一點光澤、彈性。待她走近,細看,一臉細密的皺紋。孔方直直地望著小林。小林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捂著半邊臉說,醜死了。孔方口是心非地說,不醜。心裏對小林十分憐惜,不忍心看她如此下去,又硬著頭皮說,小林你想想,還是到我公司上班的好。小林木然地搖搖頭,堅定地說,不去的。孔方一時頭腦發熱,激動地說,小林,這些年,我一直忙著做生意,未考慮個人問題,如果你願意,我願娶你。小林開心地一笑,輕蔑地搖搖頭,說,你怎好跟南風比?我被南風娶了去,南風是娶回一個妙人啊,我被你娶了去,你隻是娶回一個妓女。孔方說,你說這話很有哲理。小林又輕蔑一笑,說,什麽直理、彎理的,我隻談感覺。孔方實在不甘心小林毀了,又說,小林,你不想南風嗎?小林啾然一笑,說,想?人都死了,想有什麽用?孔方說,要是南風地下有知,知道你這樣生活下去,他會很傷心的。小林說,人死了,什麽都沒有了,還傷什麽心?隻有活著的人才會傷心的。唉,可我怕死。這樣跟大香她們一起瞎混也很好。孔方,你是南風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以後,你不要來看我了。你來,隻會破壞我的正常生活,隻會讓我揪心。孔方說,小林,既然我們是朋友,我就會來看你的。小林狠狠地說,孔方,你千萬別再來看我。如果你實在要來,你就來嫖我。不過,那樣,我們就不是朋友了。天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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