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一，父親走了

四年前的一天，兒子的班裏春遊，我去做司機，把他們送到Granville 島的一個地方，我無所事事，便沿著福溪散步。溫哥華的二月，下著一點點細細碎碎若有若無的毛毛雨，走到一個小小的緩坡，坡上坡下蓋滿了細細密密的茸茸綠草，坡下木棧道上有滑溜溜的水跡，福溪的水靜靜的，倒映著岸邊茂密的雜樹。一個人也沒有，我慢慢地走，似乎遠離塵囂，心無雜念。正在這時，兜裏的手機響了，很意外地，是哥哥。哥哥告訴我，父親走了。

瞬間，我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故作鎮靜地和哥哥說著話，腦子裏卻一片空白。眼淚不由自主地滾下，但不知道為了什麽，我居然控製了自己的聲音，不想讓哥哥聽出來我在不停地流淚。

其實，父親的去世並不突然，他已經中風臥床十年了。尤其是最後這兩年，他反反複複的犯病，發燒，咳嗽，然後住院治療，搶救等等。但是一旦聽到真真切切的話語，從地球的另一邊傳過來，宣告了父親已經去世的事實，想到那麽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給了自己生命的人，自己最親最愛的人之一，就此從這個世界裏永遠消失了，你再也不能見到他了，心中便是五味雜陳，一陣一陣的酸楚不停地湧上來，大腦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接到電話時是星期五下午，由於簽證問題，我無法趕上父親的葬禮了。父親走了，作為他唯一的女兒，我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麵，沒有參加他的葬禮。我什麽都沒有做！！

二，遠在北京的父親

其實我和父親真正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從我出生起，父親就一直在北京工作。母親則在河南開封。父親每年回開封一次，每次探親假一個月。小時侯我對父親的所有記憶都限於他帶回來的食品和衣服上。母親至今還津津樂道的一件趣事就是在我三四歲時，春節前父親回家探親，當他到家時我還非常高興，因為他帶了許多好吃的好玩的東西給我，所以我就追著他喊叔叔。可是天黑了以後，當我看到這個陌生的叔叔居然要住在我家，我就開始趕他走，當然如此英雄壯舉遭到了媽媽奶奶和鄰居們的哈哈大笑和不以為然。看到大家對我的努力都直接藐視時，我幼小心靈中的英雄主義徹底被激發了，我直接抄起了門後的掃帚，決心把這個陌生叔叔打走，幾個回合下來，最終結果是我把他追打到了後院的鄰居牛奶奶家裏不敢回來。

後來我上學了，語文課本上有首都北京，有雄偉壯麗的天安門廣場，同學們開始用羨慕的眼光看著我，我的爸爸在北京，離天安門很近。而我也是全班同學中唯一一個去過北京的孩子。我一顆小小的心便也情不自禁地驕傲膨脹起來。小學三年級時，爸爸探親時給我帶了一件粉色“的確良”襯衣，現在的年輕人估計都不知道什麽是“的確良”啦，我用拚音打這個詞組時根本就出不來：）而一九七五年的開封，絕大多數的人們都還是穿著棉布(100%純棉啊）襯衣和長褲，“的確良”這種剛剛在大城市興起的“高檔時裝”，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屁孩是沒資格穿的，而且由於母親經常生病，家裏的經濟條件並不太好，父親卻大手筆地買給我。母親得知價格後，連續念叨了好幾天。而當年的我，卻每天都穿著我的“的確良”，上學放學的路上興高采烈，意氣風發。

三，一個老好人

如果隻能用一個詞來形容每個人的品格，那麽父親的這個詞隻能是善良。父親一九六一年大學畢業，留在北京，直到一九七八年才調回開封。（調動期間的千辛萬苦，曲折婉轉此文暫且按下不表）其間將近二十年在北京的工作生涯，他一直孤身一人。母親和我們幾個孩子在開封。比起那些拖家帶口的同事，父親有大把的業餘時間，加上他來者不拒的個性，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所有同事的備胎。不管是誰的工作沒來及做完，一到下班的點兒，就盡可以放心大膽地交給他，他則樂嗬嗬地留在車間，留在辦公室，一邊從他那個大號鋁飯盒往嘴裏扒拉從食堂打回來的飯菜，一邊認真投入地完成別人交給他的各種工作。母親有時候會帶著我去北京小住一段，即便我們去了，習慣使然，還是會有人把沒做完的事交給父親，好脾氣的父親依然來者不拒，為此母親很是生悶氣。不過路不平有人踩，父親的一些同事常常會挺身而出，幫他拒絕那些家夥，說些現在魏師傅家屬都來了，你還占用人家的時間，好意思啊之類。那些家夥們就會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不再麻煩他了。

調回開封以後，他騎自行車上下班。八五年夏天的一個傍晚，下班的路上，父親被一輛進城賣菜的農用三輪車給撞了。左膝蓋附近劃了很深的口子，許多血流到了柏油路上。當時民風尚好，不少路人圍過去，要把父親和他的自行車抬到三輪車上，讓那個農民趕緊載他去醫院。可是父親卻製止了他們，說自己不要緊，不用去醫院，隻讓農民把他送回了家。當時我和哥哥都在外地上大學，弟弟還小。等到母親下班回到家裏，看到他的傷口，嚇了一跳，趕緊送他去醫院。後來母親非常生氣，埋怨他為什麽不讓撞他的人帶去醫院，父親卻輕描淡寫地說農村人，掙點錢不容易，我覺得也沒有什麽大問題，挺一挺就過去了。

四，愛心豬蹄湯

九十年代末，老爸老媽住在鄭州北郊。有一次我從外地回去，住了一個禮拜。那時候的老爸，因為身體原因已經提前退休，他包攬了家裏所有采買的任務。回家當天，我就交待老爸，第二天買菜時順便買兩隻豬蹄，我要吃豬蹄湯養顏。豬蹄湯就能養顏？老爸滿臉困惑地問，但他還是滿口答應。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睡眼惺忪地起來直接吃午飯。餐桌上卻沒有我那能去除皺皺的豬蹄湯。“爸，你沒買豬蹄，我又要長皺紋了！”我大驚小怪地撒嬌。老爸嘿嘿地笑，說是跑遍了整個東風市場，都沒有一個賣豬蹄的。

第三天上午起床後，準備帶老爸老媽出去玩。卻隻看到老媽一個人在廚房忙碌。一問方知，父親一大早就去市場了，去買我要吃的豬蹄。我不解，不是說整個市場的肉販都不賣豬蹄嗎，怎麽買？老媽歎口氣，跟我解釋，你爸昨天早上沒找到豬蹄，就跟那些肉販挨個打聽，人家告訴他陳砦市場肯定有賣，讓他今天一早就去。“陳砦不是在北環路還往北嗎？跑那麽遠啊？那裏有沒有通公交車啊？”我很是吃驚。“你爸是走著去的，所以他昨天就不讓告訴你，他說如果你知道了，肯定不讓他去。”一時間我內疚萬分，一生都不知道美容養顏為何物的父親，不惜徒步走上好幾公裏，隻是為了給已經三十大幾的女兒買回幾隻豬蹄。

那天父親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他居然整整背回了六隻豬蹄。（此時眼中有淚）

五，你在那邊還好吧

現在，父親已經離開我們四年了。有時候，我會在夢裏見到父親。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父親在夢中的樣子，都是人到中年的他，硬硬的短發，額頭上幾道淺淺的皺紋，方形黑框眼鏡後麵和善慈祥的目光。父親，我不能跟你再打電話了，也不能坐在你的身邊談笑聊天。但我相信遠在天堂的你能感知到我對你的愛和思念。你一個人在那裏，答應我一定要保重自己，一定要快快樂樂，開開心心。你要知道，隻有這樣，我們才能放心。

 

 

[玉器晚成]

那個年代的父親都很相似，願他們在另一個世界喜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