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小說】 紅塵 27
(2009-09-15 23:38:13)
下一個
不知道反反複複的折騰了多久,向紅最後還是睡著了。第二天早上被手機的鬧鈴驚醒時,她覺得自己的腦子發沉,同時又很虛,像是裏麵裝滿好多蜂窩狀的空洞,感覺很不真實,而每一個小洞洞裏都裝了隱隱的鈍鈍的痛。向紅下床後馬上就撥了一次電話,居然還是無人接聽,向紅的心這次可是結結實實地凍成了一坨沉甸甸的堅冰。
她愣了一會兒,隨即做出判斷,這就更要馬上回北京了,時不我待,在這裏磨蹭掉的每一分鍾,都可能會是一個不可知的損失。向紅懷揣著一腔的徹骨的寒冷和無法化解的種種疑慮,忙碌個不停。她先把Kevin匆匆送到附近一個同學家裏,讓他待會兒搭同學家的車上學。回來後大概整理一下Kevin的東西,堆在小客廳,等Kevin放學後讓他和Cindy一起來搬,隨手往手提箱裏塞了幾件衣服,已經9點了,這時,來送她去機場的Cindy已經在門口停好了車,向紅匆匆忙忙走進衛生間,照一眼鏡子,籠了一下頭發,就坐上Cindy的車,向機場奔去。
順利地拿到一張加航的機票,12點起飛,已經開始Check-in啦,由於向紅的時間趕得早,買票又格外的順利,所以當她安檢完趕到登機口時,離飛機起飛居然還有一個多小時。向紅剛剛疲憊地坐下,就看到旁邊一個帶著兩個小孩子的中國母親手裏端了一盒水果,在不停氣地試著喂給兩個四五歲的孩子,而那兩個男孩在躲避水果的同時,不停地跑動尖叫。向紅一時看得氣躁心煩,皺著眉頭站起來,四處逡巡,找到了一個僻靜點的角落,走過去坐了下來。
周圍安靜下來了,坐在角落裏的向紅透過玻璃窗,愣愣怔怔地看著停機坪裏的飛機,白色的機身已經略略呈現歲月的痕跡,機尾上那個紅色的楓葉也不再鮮豔,像一個人到中年的女子唇上失去光澤的口紅一般帶著些許的憔悴和暗淡。難怪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喜新厭舊的,看來無論是人還是物,都是嶄新的、年輕的、剛出爐的、嬌豔欲滴的才能引發人的向往、渴慕,或者說是占有欲,一旦經過塵世的風雨、歲月的滄桑,無論是一襲退了色的錦衣,還是一個淪落市井多年的落難公主,最終能留存於人們心中的印象,恐怕也隻有憐憫和惋惜啦。
胡思亂想良久,向紅的心情還是不能平靜下來。想想不動聲色卻暗中運籌帷幄,兵馬未動時就預先轉移糧草和軍餉的黃岐生,向紅覺得隻有一個詞非常適合他,就是老奸巨猾。除此之外她想不出還有什麽合適的詞匯可以準確地精練地概括他的一切。而秋呢,一想到他,向紅就有點疑惑彷徨,仿佛自己像一個充滿自信地走進迷宮的孩子,在裏麵團團打轉,卻找不到看起來好像並不複雜的出口道路,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環節的判斷出了問題。
總覺得自己是能把握他的心態的,他也有世故的一麵,他也飽經滄桑,但他卻在飽經滄桑之後依然保留了一點兒純真的心態。也正是這一點純真,一直在維護潤滑著他和向紅之間的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可是他這突然的失蹤又是怎麽回事呢?難道自己的直覺真的錯了,難道自己成了一個笑柄,而秋成了下一個接踵而來的傷害?
向紅不死心地又一次撥了他的號碼,依然沒有任何轉機。向紅覺得自己這座漏屋遇到的已不僅僅是連陰雨了,而是連續的狂風暴雨,眼看著就要被這暴雨給澆塌了。向紅有點不明白,為什麽所有的苦難一齊襲來,讓她措手不及,為什麽不能間隔一段時間呢,至少讓我舊傷先愈合一下再來剜上新的一刀吧?
登機就要開始了,廣播裏已經在請帶小孩的旅客優先登機了,向紅剛站起身來要去排隊,手機鈴聲卻像早春的驚雷一樣炸響,把毫無準備她給著實嚇了一跳。向紅心跳突然加快,想象著無影無形的空中高頻電波另一端的秋,就心慌意亂忙不迭地去掏手機。
號碼卻眼生的很,電話接通,是一個說著既標準又清晰英語的女聲說要找她,確認是她後,便告知:我是ROYAL COLUMBIAN HOSPITAL的護士,很遺憾地告訴你,你的男朋友***出車禍了,多處骨折,處於非常危險的狀態,已經搶救了三十多個小時了,一直昏迷不醒,直到今天上午他突然醒過來了,而且很清楚的樣子,讓我們打電話給你,對不起!雖然護士在說出他的名字時發音古裏古怪,向紅還是一下就聽出了那就是秋的名字--陳朝暉,她一時如遭五雷轟頂,腦子裏一片混亂。下意識中,她綿軟無力地問,你能重複一下他的名字嗎,肯定他是中國人嗎?護士耐心地重複了一遍“纏-教-會”,然後又跟她說一遍Sorry。
向紅的身子徹底軟了下來,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眼前似有點點金星。恍恍惚惚中看到身邊登機的隊伍已經開始移動了,人群影影綽綽的有點兒不真實,向紅的耳朵則好像突然失聰一樣,裏邊一片嗡嗡響,卻聽不到外界的一點聲音,隻有“Car Accident”和“纏-教-會”兩個詞在尖叫著呼嘯著不停地在她的腦袋裏麵打轉,不停地衝撞著她模模糊糊的脆弱神經。
恍惚了幾秒鍾後,向紅發瘋一樣地突然站了起來往外跑,她也不知道此時該從那條路出去,本能地就沿著她進來的方向往安檢處飛瘋樣狂奔。對麵過來的零零星星的、溫文儒雅的旅客們也隻是對她投以短暫的關注,向紅則如入無人之境,此刻如同一個空心人一樣的她根本就感覺不到身邊的任何動靜。
ROYAL COLUMBIAN HOSPITAL的急救室裏,秋一個人躺在一片死寂之中,此刻很難得的所有的醫生護士都不在他的身邊,唯一有動靜的隻有那些不知道究竟是起什麽作用的繁雜的機器發出的節律整齊的輕微的卡塔聲,一點一滴的加深了這死一般的寂靜。這會兒他的大腦卻異常清醒,他明白自己此刻的清醒應該屬於是回光返照,大概活不了幾天了,奇怪的是,他的心裏卻沒有一點恐慌和驚懼,他想起了有一次回國時,一個發了財的同學不知搭錯了哪根筋,居然把他們幾個人拉到老虎灘去蹦極。當時他就有點緊張,看到那高高的蹦極台下尖厲陡峭的岩石,和碧藍的海麵上無著無落的空曠和開闊,暗暗下了幾次決心,他的膽量最終也沒能戰勝麵子,在開玩笑地吟了一首“自由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生命故,二者皆可拋”之後,灰溜溜地選擇了令一個爺們丟臉的放棄。
可是現在,當他心頭異常明確地知道自己要走了,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而是回歸到了一種原始的,類似於剛出娘胎的毛絨小兒一般的無知的平靜。他想,臨走前父母是肯定見不到了,看來隻有若幹年後在天堂的某個地方再和他們會合,再行自己的孝心了。女兒確實應該見一下,他這輩子,從人世匆匆走了這一遭,也就留下了這麽一個女兒,一個對他來說具有真正紀念意義的載體。感謝上帝,這次車禍沒有讓他的腦子壞掉,他還能把前妻的電話告訴護士,讓她們設法通知她和女兒。前妻也應該見一麵,畢竟有過那麽多年的相濡以沫,實事求是地說來,從一個清秀水靈的江南少女變成自己家裏的尋常婦人,這麽些年來,她也沒跟著自己享過太多福。所以說,就算她心很,忍心親手拆散這個家,也並非是不赦的大惡。更重要的是,他想交待一聲,讓她一個人帶好他們的女兒,直到她長大成人。他知道這很多餘,可還是想說一說。
另外一個他熟記於心的號碼就是紅塵了。秋發現自己一直叫她紅塵,從來沒有用過她的本名--向紅。那麽現在,還是用紅塵好了,就讓這個名字跟著自己去吧,在寂寞的天上陪著自己,讓那個向紅依舊留在紅塵俗世,開始她自己新的生活。秋曾經恨過她,也曾經懷疑她的品質,因了她腳踏兩隻船的放縱。可是他漸漸地發現,她是一個和自己一樣寂寞可憐的女人,不僅可憐,而且惹人憐,至少是惹出了他的憐惜之心。
她的名字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估計諾大個中國,生於六七十年代而名字叫紅的恐怕得有好幾十萬人,可這個也叫紅的女人卻是非常的不普通,她的每一句話都能安撫他的神經,她的一顰一笑都能揪住他內心深處那點柔軟。秋想起曾經答應過她,明年夏天帶她北上阿拉斯加,看來終是不能遂願了,為什麽今年夏天不能隨心所欲,偶爾做出少年輕狂的一次衝動,請假去一次呢,有些事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生命的脆弱和隨機性太強了,人是無力控製自己的。
護士說給她的電話已經打通了,前妻的電話暫時沒人接,可是她接了電話,怎麽還沒來?她們人都在哪裏呢?如果再不來,我還能堅持多久?他感覺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在這種無能為力中,他試圖用最大的努力來守住自己臨終前生命的最後一躍,來等待他生命最後時刻能出現在他身邊的這幾個親密的女人。
S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