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一的早上,我剛起床就看到好幾個留言。是二堂嫂的。我雖然聽不太懂,但知道出事了。我叫醒了他,他聽完,跟我說,他爸爸去世了。然後,他站在那裏,像小孩子一樣大哭。我走過去,抱住他,他說:我再也沒有家人了。
當年,我們還在約會時,有一天晚上他來宿舍找我。那天我好像正在生病。就半靠在床上。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半天什麽也沒說,很難過的樣子。終於他告訴我他外婆剛去世。然後,就哭了。我下床,把他抱在懷裏。那時候,他從來沒有說過他父母是誰,但是總是講到他外婆。他外婆把他從小帶到大,在他眼裏外婆是聖女:我外婆做的蛋糕最好吃;我外婆最勤快;我外婆心最好。。。他對我最好的土味情話是:我外婆一定會喜歡你。我忘記他是否回國參加葬禮,但是我們就這樣一起送走了他的第一個親人。
他媽媽去世的那天,我還記得。他給爸爸打電話時,爸爸在電話裏泣不成聲,我在電話這頭都可以聽到爸爸的哭聲。那時,我正在等H-1,出不了國,隻好他一人回國參加葬禮。
這一次,我說我們一起回國參加葬禮吧。我頭一次參加葬禮。
星期二下午,我們下了飛機,回家換了衣服,然後直接去了墓地。他們家族的人都埋在這裏。
以前,每年聖誕節,我們全家都在他爸爸的帶領下去這裏掃墓。進門後,沿著中央大道走50米,左手邊,一個大理石靈柩。那是他媽媽的墓。沿著大道,再往下走,到了一個岔路,往左拐,走20-30米,往右第三排,一個大樹下,沒有靈柩卻是種滿了爬藤的墓,那是他外婆的墓地。回到岔路口,往右拐,50-60米,再往左走三四排,那裏埋著大伯,大伯母和他最親的二堂哥。再往前走兩個墓碑,就是小叔。這中間還有其他的遠親。每次我們進墓地前,都先買一大捧花和一把紅燭,然後在每個墓碑前放朵花,點燃一燭蠟。他爸爸一般在他媽媽的墳前多停留一段時間。我們就先去他外婆的墳。他一般會在那裏多站一會兒,特別是有些不順的年份。我和兒子就慢慢走開,看看周圍的墓碑。等從墓地出來,我們總是沿著一條小巷走,過了幾條街,他都會指著一個院落:小時候,我就和外婆住在這裏。大家都會停下來看看,然後再攙著爸爸往大路口走。一般會有一輛車在那裏等我們,載著我們去堂嫂家慶祝聖誕節。
這一次,我們進到墓地,沿著中央大道一直走到底。那裏有個圓形的大廳。以前,我總好奇這個房子是幹什麽的,好像也沒有人給我解釋清楚。這次,我們直接走進這個大廳。裏麵屋頂很高,頂部,牆壁和窗戶都像教堂一樣。隻不過,靠著牆,擺了一溜的棺材。其中一個旁邊,站著大堂哥,堂嫂和幾天其他親友。大堂哥看到我們,就快步走來,跟我們擁抱後,就拉著他來到棺材前,一邊大聲哭著一邊大聲說:叔叔,阿迪回來啦!周圍又響起一陣哭聲,很多人都過來跟我們擁抱。他站在棺材幾步遠處,看看爸爸,隻是輕輕地擦擦眼淚。
他爸爸在世時,是個非常活躍,一刻都閑不住的人。而現在,就這樣麵無血色地躺在那裏, 一動也不動。
又有幾個親友走進來,然後就是牧師。我不是一個信教的人,也聽不太懂。感覺牧師是在為死者祈禱,願他早日升天堂;為活著的人祈禱,願大家能心安地麵對親人的死亡。我不信教,但是特別喜歡聽牧師唱聖歌。我總是好奇,是不是在神學院必修音樂課。特別是他們國家的牧師,不管是婚禮,洗禮,還是葬禮,都要唱很久,每個牧師好像都是非常好的男中音。下麵的親友,跟著牧師一起唱,我很驚訝大家有這麽好的歌喉。
牧師的禱告結束後,大部分親友慢慢散去。我讓他問問大堂哥,還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們幫助。他和大堂哥曆來關係不好,而他爸爸最後這些年卻又偏偏選擇大堂哥來照顧,使得他們之間的關係更緊張。他跟大堂哥和堂嫂說了幾句,然後走回我身邊,說,咱們走吧。你也知道他們向來希望包辦一切。不用我們操心。我跟他說,讓堂哥幫我們買兩個花圈,一個代表我們三人,一個代表我的父母。
我沒有經曆過國內的葬禮。從某些程度上講,我覺得他們國家的葬禮很接近我們傳統上的習俗。一般人死後,都要在家中設靈堂,各種親友來瞻仰幾天。家人要在一旁守靈。這之中,每天都要牧師過來進行禱告。等真正葬禮那天,有牧師來主持,進行禱告埋葬。之後7天,30天,半年,一年,三年,家屬都要擺宴親友。開始的幾次,還要把亡者的衣物和做的食物送給街坊四鄰。
星期三,我們起來就先趕到墓地。小堂弟在守靈。我們跟他站了一會兒,看到前一天要的花圈都已經送到。大廳中央擺著另一個棺材,有一些人聚在那裏。忘記說了,幾年前,他們政府基於衛生原因,不許大家在家裏擺放屍體,於是靈堂都設在墓地。所以,這個墓地中心的大廳就變成靈堂和教堂。每天,要下葬的人,都放到中心。其他人,都放在大廳的四周。現在要下葬的是一個老太太,好像比爸爸還要老。我們在大廳裏呆了一會兒,就走了。我們要去爸爸家整理他的遺物。這樣,明天葬禮後可以送給墓地的工人和街坊。
每次進爸爸的家都是他給我們開門。這次竟然沒有人迎接我們,很不習慣。爸爸走得很快,就半小時之內,一切都停止在那裏,沒有人動過。我到廚房,看到那裏做好了一壺水,茶葉放了進去。但爸爸還沒有來得及喝。書房裏照舊是堆滿了書和稿件,有一頁就寫了一半,放在那裏。臥室裏,床鋪已經疊得整整齊齊。客廳裏,他的西服和領帶放在椅子背上,好像他正準備出門。我們把他櫃子裏的一些西服,領帶和帽子拿了出來,準備送人。
下午,我們又回到墓地,越來越多的人前來瞻仰遺容。大廳中央的老太太已經不見了。擺著一個中年人。他是明天第一個下葬的人。然後就是爸爸。在周圍一圈棺材中,多了一個小小的棺材,隻有一個年輕的女子在那裏。我遠遠地看著,是個小孩子,隻有三個月大。不同於其他人,那個孩子的棺材是關著的。
星期四是葬禮。早上,他的一個哥們來接我們。等我們來到墓地時,大廳裏已經不少人了。爸爸棺材周圍已經擺滿了花圈。我們倆分頭接待參加葬禮的人,和幫助大堂嫂搬裝飾品。大廳的中央擺放了另一具棺材。他們的葬禮先進行。不一會兒,他們的牧師趕到,開始做最後的準備。這個時候他姑姑一家從外地趕到。去年夏天,家族的所有人趕來參加小堂弟的婚禮。那時候,姑姑坐在爸爸身邊,兩個老人手握著手,聊了很久。現在他們幾個兄弟姐妹,就剩下姑姑一人。姑姑看見我,抱著我哭了一陣。然後問:阿迪在哪裏?周圍擠擠攘攘參加倆家葬禮的人,看不見他的影子。我告訴姑姑我去找他來。姑姑就坐到爸爸棺木邊。
我走出大廳,院子裏也有很多人了。大多數可能是爸爸的朋友或者同事們。基本上都不認識。我繼續往外圍走,看見遠遠的一棵樹下,他和幾個堂表兄弟站在那裏聊天。那天,天氣真的很好,春光明媚的。恍惚間我好像看到好些年前的時候。那時候,我們還經常夏天回去。然後家族就會在一起聚會。出完飯,歲數大的人和幾個媳婦就在那裏聊天。我一般就在院子裏到處轉轉,經常就在院落的一棵大樹下找到他們幾個兄弟。那時候大家都還健在,都還年輕,幾個帥哥站在樹下一邊抽煙,一邊悠閑地聊著天,遠遠地看著,是賞心悅目的風景。。。小堂弟看到我走過來,衝我招招手,說:這裏安靜。在這歇會。離葬禮開始還有挺久呢。他看看我,沒有說什麽。我告訴他:姑姑來了,要不要去見一見?他點點頭,卻沒有動。我跟他們揮揮手,像以前一樣,說我到別處轉轉。
過了一陣子,那個葬禮的儀式結束了。一群人跟著棺材往埋葬點走去。昨天,我問他這個葬禮有什麽規矩,有什麽要記著的事。他說:什麽規矩也沒有,你想怎樣都行。唉,他就是這麽個人,討厭規矩,討厭官場客套,就喜歡清靜。
我又轉回大廳,遠遠地看見姑姑拉著他在一邊說話。大堂哥開始組織工人把爸爸的棺材搬到中心。大堂嫂指揮著另一群女人在布置各種裝飾,重新擺放著花圈,鮮花,還有各種食品。我就跟著幫些忙。過了一會兒,好像都布置好了。越來越多的人湧進來,姑姑和幾個堂表兄弟姐妹們在那裏忙著招待大家。我沒有看見他。就又走出大廳。院子裏也有很多人了。爸爸生前交際很廣,我們又基本不在,所以基本上都不認識來的人。就好像當年我們婚禮時,他也隻認識家族裏的人,和他的幾個好朋友。婚禮後,他曾經氣哼哼地說:那基本上是我爸媽的婚禮。都是他們的朋友和熟人。
終於,在大廳外的一個牆角處,我看到他。他正和兩個鐵哥們在聊天。看那個樣子,好像他是來參加什麽不相幹的人的葬禮。兩個朋友跟我擁抱。其中齊皮是我在這個國度裏第二喜歡的人。從我第一次來這個國度,幾乎每一次我們都要一起去登山。他喜歡登山,但是腦袋裏缺少一個GPS。於是齊皮就是這個GPS。齊皮能夠找到這個國家裏每條登山路的起點。齊皮是我見過的最仁義厚道的男人。剛開始,我們三人登山時,他總是很快就把我甩到後麵很遠。每一次,都是齊皮停下來等我,跟著我一起登頂。而他就在山頂上坐等我們。後來,兒子5歲開始同我們一起登山時,同樣,還是齊皮幫著我,把孩子一起連抱帶拽地帶到山頂。如果有爸爸參加的時候,特別是最近幾年,兒子也能快步如飛時,還是齊皮同我一起跟著爸爸在後麵慢慢地走。於是,每一次下山後,我都私下裏威脅他:你以後再這樣,我就嫁給齊皮了,反正他也單身!齊皮是他朋友中,跟爸爸關係最好的。每次我們一起度假時,晚飯時,齊皮總是跟爸爸一起慷慨激昂地抨擊時事;飯後,又跟著爸爸和兒子一起下棋。當我們昨天通知齊皮葬禮時,齊皮立刻就說他一定會來的。
有些爸爸的老朋友,認出他來。走過來,跟他說話。一個經常聽到爸爸提到的老人,拉著他的手,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講著故事。另一人老人給我一個小相冊。是幾個星期前和爸爸一起去參加另一個葬禮的照片。。。
終於,牧師到了。我們被招呼著回到大廳。親屬們排在一邊,其他人就圍著站好。我不知道怎麽就給推到前排,旁邊站著幾個堂嫂,而他好像站在我後麵某處。兩個牧師開始祈禱,唱頌歌,甩著香爐。。。期間,不斷有人出來紀念爸爸。奇怪的是,好像沒有一個親屬。 我的詞匯量實在是太差了,基本上聽不懂。我就看著棺材裏躺著的爸爸。還記得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時,一個人走出海關,就看到站在候機大廳裏的他和爸媽。他走過來,抱抱我,然後,把我介紹給父母。爸媽熱情地擁抱著我,還用中文說:歡迎你。我們回到他父母家,媽媽已經準備好一桌大餐。一頓飯間,他不停地跟媽媽嘰嘰喳喳地半爭吵地說著什麽。爸爸就微笑著,時不時讓他幫我再斟滿酒。第二天晚上,我們再次來到爸媽家討論婚禮的事情。我問需要注意什麽禮節。他說什麽都沒有呀,你開心玩就好。我問是不是能帶我的相機,去照相。爸爸說:好呀,你喜歡怎樣都成。真的,隻要你高興。於是,我成了我參加的所有婚禮中,唯一見到過的戴著相機的新娘。我最後給賓客的照片比請來的攝影師還多。還記得兒子第一次來到這個國度時,還不太會說他們的語言。一天,我們開車去海邊玩。爸爸就用他們的語言教兒子說:要錢還是要命?如果兒子重複對了,爸爸就給兒子一張票子。那時兒子才三歲,就覺得這個遊戲特別好玩。於是,過幾分鍾就撲到爸爸的懷裏,說:要錢還是要命?然後呢,爸爸就一邊哈哈大笑,一邊給兒子一張票子,兒子呢,也樂得格格地笑。隻有他氣鼓鼓小聲嘀咕:哼,我小時候,我爸一分錢都不給我!聽完,害得我也樂了起來。最近這些年,我們改成聖誕節回去。每一次我們和爸爸住在一起的時候,爸爸總是早上起來後,就坐在那裏看報紙。等我們起來,我做完飯,爸爸總是拉著我的手,到儲藏間,給我看他夏天采摘的花瓣。然後說:請幫我泡杯茶。每天晚上,我做完飯,叫大家吃飯時,爸爸就會熱上一壺夏天釀的梅子酒,然後在裏麵放上幾顆黑胡椒,一點點糖。然後,親手給我倒上一杯。爸爸知道,這是我的最愛。等我們坐下後,爸爸還會切幾片鄉下送來的豬皮。放在叉子上,然後在火上烤幾秒,等到油吱吱地冒煙時,就放到我的盤子上,再撒上一點點的鹽。這個,也是我的最愛。吃完飯後,他們三個人一起玩牌,我呢,就給爸爸和我各泡上一杯花茶,然後坐在角落裏看小說。每年的這幾天假期,都是我最放鬆的時候。可以隨便喝酒喝茶吃肥肉,什麽也不用想,還可以安安靜靜地讀點書。每天跨年夜時,我都祈禱每年都可以這樣,每年家人都可以安康。真的,沒有任何其他願望。我曾經覺得我要求的好少。可惜,這才是世界上最奢侈的願望。
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來到我身旁。他低聲地說:是誰許這些人來攝像的?我要讓他們停下來。他的臉色好難看,我就跟他說:要不算了,別跟人吵起來。他說:不成。前麵追思會我已經忍著了。後麵告別會就不許。沒有人經我許可的事情,我幹嘛要忍著。說完,他就走出人群,朝攝像師走去。
這個時候,追思結束了。人群亂哄哄的,大家開始分成兩隊,然後一個人一個人地分別向爸爸做最後的道別。堂嫂們拉著我在一處排隊。等輪到我時,我跪在爸爸棺材邊,把手輕輕地放到爸爸的胳膊上:謝謝您,這麽多年的照顧。再見了。
我們家人告別後站成一排,跟每個告別完的人握手擁抱。他很後麵才跟我們站在一起。最後,大家都告別後。工人把棺材抬到車上,慢慢地推到下葬地。我們家人排著隊,手裏抱著蠟燭,香花,花圈,默默地跟在後麵。媽媽的靈柩已經打開。工人把爸爸的棺材抬到靈柩上。在關棺之前,我看到大堂哥把一張票子塞到爸爸的衣兜裏。然後握起爸爸的手,輕輕地吻了一下。大堂哥擦了下眼淚,然後揮了下手。工人把蓋子蓋上。把棺材緩緩地放下去。然後,把幾塊水泥板蓋上,封好。把大理石外殼合上。我想,真的永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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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能讀完。祝大家來年安康。
(我還很喜歡《中國好聲音》裏謝霆鋒戰隊的現場演出,更有激情些。可惜沒找到好的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