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片葉子在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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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人

(2009-04-02 10:03:57) 下一個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是我中學時代最喜歡的詩句。

 

我十幾歲的時候才知道,親姥爺是文革的時候去世的。我隻知道他當時是清華大學的教授,被批鬥,後來就沒了。後姥爺也是做學術的,年過八十還在做化學製藥方麵的翻譯,在我小時候又手把手教我書法。他看到了香港回歸,看到了新的千年,可是沒有看到我上大學。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去世的時候,是一個五一,老鄰居打來電話可是父母都出去逛街了。我一個人接了電話,傻了。然後就跑到鏡子麵前看著自己,看著自己,很久很久,眼淚終於掉下來。

 

而對於我的親姥爺,我卻一無所知。也不敢問,怕家人傷心。直到今年的新年前夕。姥姥的姐姐/姨婆突然跟我講起。

 

姥爺本來是清華大學的教授,研究汽車的,我母親出生在長春,姥爺當時也是長春第一汽車總廠的元老。他是個很廉潔的人,國家公費送他去法國留學,回來的時候給我媽媽跟舅舅帶了兩雙襪子,其他的什麽都沒有帶。文革開始以後,知識分子多遭迫害,對作教授的人個個審查。當時讓姥爺讀報。姥爺很緊張,竟然把打倒劉少奇讀成了打倒毛**,一下子就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成為重點批鬥對象,抓入了監獄。他們讓姥爺承認自己是走資派是反革命,可是一向廉潔一心作學術的姥爺不知道如何招供,也不知道如何撒謊。後來他們就說,如果你今天再不招供,明天就把你老婆跟孩子一起拿來批鬥示眾。姥爺說不能連累了家人,一時想不開,當晚就上吊自殺了。。。

 

當時他們已經回到了四川老家,得知此噩耗,姨婆跟姨媽去看姥姥和媽媽,我媽媽一直哭一直哭,當時她才小學三四年級。姨婆跟姨媽要走的時候,媽媽拚命挽留。姨婆覺得媽媽心裏一定是太苦悶了,就真的讓姨媽留了下來。過了一段時間,姨媽要從四川到湖南回到姨婆那裏去,兵荒馬亂的時代,姨婆一家六口(她有四個孩子)被分散到全國六處地方,而她愣是讓姨媽自己坐船,然後坐長途車回去。姨媽那時候也才小學三四年級,一個人背著書包就上路了。姨婆說姨媽後來差一點下錯站,想來如果錯過,人生地不熟,那時候又根本沒有電話,真不知道再如何找這個人了。

 

姨婆的大兒子(我大舅)前幾年已經得了癌症去世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再痛苦不過。我二舅跟我父親同歲,高考恢複的時候,他也正好24歲。當時上山下鄉,他也是白天在工廠工作晚上讀書,跟我父親一樣。他隻上到過初二,高中都沒有讀過,那時候也沒有人念書。後來工廠有推薦保送的的機會,每次他的名字都被送上去,每次他的名字都被駁回來。他們說,這個孩子不能讓他上大學。他父母都已經是大學畢業生了,現在我們要給工農兵們機會,怎麽能還讓他這種人上大學呢!

 

可是二舅的成績很好,一直沒有放棄讀書。高考恢複那一年,雖然是個突然襲擊,可是並不難,他考的很不錯。他的誌願就是清華,隻有清華。可是大榜出來卻沒有他的名字。大家都說是搞錯了,可是頭一年的高考很混亂,拿錯卷紙的事情不計其數,無處說理。還好後來工廠的一位評卷老師,竟然發現了他的卷紙還沒有評分,而成績又那麽好,於是找到姨婆跟二舅,想勸說他來化工學院上大學。當時大學的錄取工作已經結束,化工學院是唯一的選擇。二舅不甘心啊,想明年再考,可是人家都說政策不知道怎麽變呢,也許明年的年齡限製就正好卡在24歲,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二舅想上學,真得想上學,後來是留著淚決定上了化工學院。

 

幾年以後,他被國家送出國了。隻有一年的期限,公費一個月幾百美元的生活費。一年以後,二舅不僅拿到了學校的獎學金,一個月變成了一千多,而且還把自己的妹妹接了過來。再後來他們的家人都陸續來了,拿了綠卡,成為了移民。我父親在我小學到初中的時候做了三年的訪問學者,後來還是回國了。我一直覺得父親在沈陽是太屈才了,我一直覺得父親最起碼也要去北京最好的大學去做個教授的。可是父親說北京汙染嚴重,沒有沈陽舒服。到現在我才知道,父親當初沒有選擇留在美國也是因為身體原因(父親癌症動過手術,還好手術非常成功),美國的醫療費用是高的驚人的,父親怕身體再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不好辦。

 

以前每次聖誕節去姨媽家裏,她總是恨鐵不成鋼的衝家裏的孩子嚷,督促他們念書等等。也許我是習慣了,但是我一直以為教育的根本是尊重孩子們的興趣。可是那天我突然明白了我們父母這一代人對孩子的期望。有些人不屑地說,父母把自己的意誌強加於人,用我們去實現他們未完成的理想是完全是自私的表現。可是麵對曆史,麵對在他們身上發生的那些不堪往事,麵對他們曾經的堅持與夢想,我們這些每天聽著iPod, 看著Hollywood, 周末在pub裏麵悠然自得的喝著vodka的孩子們,難道心理沒有些許的慚愧麽?姨婆說為什麽中國的父母那麽要求孩子好好讀書上大學,因為那是從文革結束以後就有的情愫啊,上大學了,生活才會好起來,一切才有希望。

 

到現在,我已經是一個大人了。可是如果沒有我的父親母親對我的撫育,我真的沒有今天。想到他們曾經的苦難,想到他們曾經對我的責怪甚至謾罵,我終於感激不盡。曾經我也是一個叛逆的孩子,我從來不是一個乖乖女,我在學校也不是老師說什麽就是什麽。到後來我上了幾乎最好的大學,也曾經因為種種原因讓父母有各種擔心,我真得很慚愧。頭幾年,父親除了教書,都沒有接太多的項目,總推說的身體原因,我心裏知道,他是費了太多精神在我身上。後來有一天我對父親說了,爸,我真的長大了。我懂了。我要好好做自己的事情,你也要好好做你的事情!後來爸爸真的聽我的話了,他現在負責一個法國的交換項目,參加了很多國際會議,還給606所(飛機製造的)的學生講專業英語。我真得很為他開心。

 

這些年在美國,我想我變了,我承認。曾經我感覺我掙紮在美國與中國的文化之間,在開放與保守之間周旋,很累。現在我終於明白,我到底是怎樣的,很小的時候原來就已經定型了。星像書上說11月19日出生的人是追求正義,有理想,有革命精神的人。我想,真的沒錯吧。也許我會去party, 也許我學會了在哀傷時微笑,也許我明白了選擇就是放棄,也許我選擇了快樂。可是我真得很開心自己還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善良的人。我受到過很多誘惑,各種各樣的,可是我可以說不。我可以昂首挺胸地說不。到今天我終於覺得,單純正直的姥爺的血液,是在我身體裏流淌的。雖然如果換作是我,我應該不會做同樣的選擇。可是老一輩人當時的選擇,是真的含了血與淚的選擇啊,我又如何能去做評說。

 

已經2009了。我感謝那些在鍾聲敲響的時候能在我身邊的人,我也感謝那些一直默默關注我的人。你們的好我都懂,我都記得。

 

人,總是要有點什麽信仰才能有力量走下去的吧。我們這代人,不管身在何方,也總要有點什麽夢想吧,想為這個社會做點什麽吧,想為身邊那些我們珍惜的人改變一些什麽吧。

 

有時候我會想,等我們這代人到了現在父母這個年紀,我們的孩子們會記住我們些什麽。我們留給他們的,又到底會是怎樣一個世界。。。

 

無論怎樣,日子都會這樣一天天的過去。

我希望我們一起努力。

 

 

——2009年元旦,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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