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千觥

Tell me why ain't nothing but a heartache; Tell me why ain't nothing but a mistake.
正文

一個女生的十年

(2005-06-05 23:21:50) 下一個


我不是個天生敘述的胚子,和我接觸過的編輯都說我的文路太亂,事實上,我就是個頭腦簡單的動物。而我所想敘述的這十年,像一盆長壞了的盆景,枝葉繁茂,讓人頭疼。
到最後,我選擇從頭說起,這樣可以避免敘述過程中我漏掉什麽,這殘酷的十年,這瘋狂的十年,沒有什麽容許忽略。


一九九四年,我十六歲,唇紅齒白,明眸善睞。
李小均十六歲,單眼皮高鼻梁,細長手指薄涼唇。
他比我小三個月三星期加三天。
命書上說女人比男人大三年,或者三個月,他們注定糾纏。這是十年後我看到的句子,驚悚。

李小均是典型的書呆子,沉默寡言,木訥遲鈍,容貌冰涼。之後我沒見到過一個男人的容貌可以用冰涼來形容。

他是我的同桌,我的課桌靠牆,貼著窗戶,每次下課,我都要等李小均離開座位,我才能出去,他個子大,我從他身後過去總不免蹭到他,這是我的難言之隱。十六歲的少女,不願意和無關異性有任何身體接觸。

偏偏李小均是個不愛運動的男孩,除了去廁所和課間操,他都趴在課桌上寫寫畫畫,執著地搗騰數學問題。我不好意思一次次和李小均說你讓我出去一下,我便趴在窗台上看隔壁班的同學在走廊上來來去去,時不時和其他同學透過窗戶欄杆探監一樣聊兩句。

因為是同桌,幾乎所有活動都是我和李小均一組,這讓十六歲的我極其憤怒。
李小均的手白得像小姑娘的手,勞動課根本不能當男孩使,打掃衛生時,往往是我掃了六組地,他才掃了2組,那時我就發誓,一定要老師給我調整座位。
那時,男生女生是不能多說話的,否則就有早戀傳言漫天飛舞。
我和李小均沒有傳言。因為我們很少說話。
我看不起他的木訥笨拙。
他弄不懂我的多愁善感。
高中第一年,我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李小均,讓一下。他會舉著棋子
說:恩,好。

極度無聊的時候,我也會看他們下棋。看不懂時我會冷不丁問一句:那象為什麽要斜著走?那馬為什麽要不能直著走?
李小均的對手老笑我弱智,我翻著白眼說:我不懂還不可以問呐?
李小均總是很耐心的給我講解。漸漸懂得原來象棋這麽好玩。
漸漸的,李小均的對手換成了我,下課鈴聲一響,李小均就從課桌裏摸出象棋湊到我耳邊說:殺一盤吧。
我當時對象棋的著迷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我記憶中,高中三年,大概有一年的課餘時間我都是爭分奪秒的和李小均下象棋。一個故事的興起毫無預兆,我和李小均,十六的年紀,有純真的夢想,他想成為國際象棋大師,我想成為知名作家。
我們的愛好本來毫無交集,到最後我被拖進他的世界,迷上象棋,文學夢被我拋到九霄雲外,這就造成了我今天敘述的艱難。

我沒有要求老師換座位,我和李小均的同桌關係居然維持了兩年,我們的班主任是個呆板的老頭兒,他居然兩年沒有調整過我的座位。

我和李小均,仍然沒有傳言--那是不可能的。
因為要爭分奪秒的下棋,所以每天中午打飯和打掃衛生往往矛盾,如果我們一起打掃衛生,等到去打飯肯定要排隊,所以最後我和李小均約定,飯由他打,我甚至把所有飯票都交給了他,讓他為我分配。而我負責打掃衛生值日,甚至寫作業,我練就一手好字,而且模仿李小均的字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
我們各自完成自己的工作隻需要15分鍾,然後開始擺陣殺將起來。
那時,仿佛永遠不會疲倦。

故事開始時往往沒有預料到走向。就像我和李小均,純粹的棋友關係,卻也被傳言成了情侶。
誰讓李小均端著我的飯盒呢?誰讓我和李小均的作業錯誤都一樣呢?誰讓我們頭碰著頭一呆就是一中午呢?

我和李小均被老師叫到辦公室的時候,我還不以為然。
我盯著腳尖,聽著老師語重心長,聽著李小均臉紅脖子粗的和老師爭辯,頭暈目眩,感覺周圍一切都在旋轉,有飄的感覺。
直到老師一揮手說:好了,你們走吧。

我和李小均走出教導處,悄無聲息的經過長長的走廊,步伐安穩,心情透明。
在拐角處,李小均笑出聲來,他說:太好笑了。這算桃色新聞吧?
十七歲的他逆光,臉上絨毛畢現。我離他隻有一米的距離,微仰著頭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笑著笑著表情開始僵硬。
我的心通通的跳,中午寂靜的樓梯上,他一步跨下來,輕輕捏著我的指尖說:你真好看,我就是喜歡你。
我小鹿一樣跑開。

那年,那天,那陽光,定格在我生命裏。


大學的第一年,我被思念折磨得不成人形。
我愛的那個人,在遙遠的廣州,我們之間隔著十四個小時的車程,來回二百八十二塊的車票。
我和李小均約定,兩個月見一次麵,周五晚上我從武漢出發,周六早上到廣州,然後周日晚上回校,周一早上趕到學校上課。下一次見麵,小均從廣州過來,然後回去。這樣的來回,我們在兩年裏跑了近十趟,到最後,我們兩個都可以安穩的在擁擠肮髒的車廂裏呼呼大睡。

去年在電影院看《周漁的火車》,看著看著就號啕大哭,身邊人驚奇的看著我,他們怎麽知道,我曾經如此這般,在來來回回的火車上,幸福的奔波。

我們那時總有說不完的話,仿佛要把每個細胞都展現給對方看,我到他的學校,住在他的女同學的宿舍裏,他到我的學校來,住在我男同學的宿舍裏。為了能讓自己的同學樂意一點,我們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笑臉,以及為人家做了多少事情。

一九九八年暑假,我和李小均都決定不回家,兩個人做家教掙錢,以換得更多的相聚。

我的生日是八月八日,那段日子找工作,幾乎都忘了這件事情。
生日前一天,我收到了一筆稿費,數目不小,幾乎可以維持我三個月的生活費。我興奮極了。我決定不告訴李小均,直接殺到廣州給他一個驚喜。
八月七日晚,我買好車票,上車前撥通小均宿舍的電話,聽到他喂了一聲,我就掛了。
確定他在,就行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一大清早站在他宿舍門口,他該是什麽表情。
而我不知道,彼時,李小均在一輛與我對開的列車上,也靠在窗前,想著給我一個驚喜我不知道我們擦身的那一刹那,在哪一段路程上。但若那日,你看到兩個年輕的身影,靠在車窗邊,托著腮幸福的笑,那就是十九歲的李小均和大他三個月的女友沈瑤。
這是我們的第二次擦身而過。

我到達小均的宿舍時,被告知小均去找我了,我癱坐在地上,欲哭無淚。

我去傳達室往我的宿舍打電話,沒人接聽,暑假裏宿舍沒什麽人。我就不停的打不停的打。到最後終於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好在那同學我認識,我問她,今天早上有沒有人去找我,她說沒有,接著我就聽見了電話那邊李小均詢問她的聲音,他問:同學,你知道沈瑤去哪裏了麽?我同學在那邊大笑著說:**,電影也沒這麽巧啊!你等著啊,你男朋友在這裏呢。


李小均剛喂了一聲,我就哇的哭出來了。傳達室的大爺連忙給我遞紙巾,我說小均我本來是要給你驚喜的,你怎麽去了武漢了嘛,他說今天是你生日嘛,我想一早來,給你一個生日驚喜呀。

我們就在電話裏責怪,惋惜,到最後決定我在廣州等他,他坐晚上的車回廣州。我帶著滿臉的紙屑,紅著眼眶坐在廣州站的台階上,滴米未進。愛情的力量大到驚人,我隻有一個願望,就是在這裏等著,第一眼看見他,撲到他懷裏痛哭一場。
我就那麽呆呆的坐著,身邊的人川流不息,我看見的居然都是情侶,他們多麽幸福,他們可以有那麽多時間在一起。

夜晚,有乘警過來說:姑娘,你是接站還是坐車啊?
我仰著臉說:接站,武漢到廣州的K57。
他慈祥的說:你去找個旅館睡覺吧,這樣多累啊。
我搖頭說不,我不累。
他說:那,姑娘,夜裏人少,危險,你要是有什麽事情就來找我,我在值班室。
我嗡著鼻子說恩,眼淚嘩啦拉又流下來。

我站在出站口旁邊的大石墩上,穿著火紅的裙子白色的上衣,我在人群裏找我的小均。

小均從背後把我抱下來,在擁擠的人流裏吻我。說對不起我,沒陪我過19歲的生日。

我哭得不行,手腳都要發麻。委屈屈的淚水似乎永遠都停不下來。
他就用那冰涼的手一點點擦我的眼淚,最後我們都笑了。
他說我就像個水龍頭一樣,開關一擰眼淚就下來了。
是啊,那個時候,我為什麽有那麽多淚水要流?

其實敘述到這裏,我依然找不到我們分開的理由。
有時候,愛走,和愛來一樣沒有理由。
事實上,我們分開了。大三那年,我們分手了。
你不要以為我是為了故事情節在瞎掰,試問誰舍得,誰有勇氣將自己用生命去愛的歲月當故事一樣講的跌宕起伏?寫到這裏,我想哭來著。但是已經沒了淚水。我說過了,沒了愛的激情,就好比六十歲的老女人幹癟的**,再用力也哺育不了孩子了。
我的淚,早在一九九九年的秋天,流幹了。

九八年十二月,小均的生日,我去了廣州。
那時,我給一些雜誌寫稿的錢已經可以支付學費了。
我給小均買了一大包禮物,從衣服到襪子,從剔須刀到花露水,禮物雜亂瑣碎,小均卻高興得言語哽咽。他知道,這細密的心思,都是愛。

那天晚上,我和他,還有他的幾個同學一起去吃飯,席間,我發現他和他的某個女同學互相擠兌,精彩對白疊現,這個小均,是我所沒見過的。我所見到的小均是溫和的細致的深情的,這個講著笑話瞎貧的男孩,我很陌生。
那個女生是那種很爽朗的很有才華的女孩,他們居然在飯桌上對起詩來。天可憐見,我早已經把背過的唐詩宋詞拋到腦後,想當年我是多麽博學,而李小均,他是什麽時候開始對文學感興趣?
他們背到陸遊和唐婉的《釵頭鳳》時,我黑著臉站起來就走了,拋下一桌子人瞠目結舌。

其實有一些東西,是我忽略掉的。
我愛李小均,愛到骨髓裏,我再不看其他異性一眼,也不允許他看別人一眼。
我說小均,你是我的世界,我隻有你,我沒有別的,我不許你離開我,除非我死。
我偏執多疑,任性,占有欲望強烈。
我經常在半夜給小均打電話,隻要他的同學說他不在,我就整夜睡不著,第二天我就會揪著他問個不休。

我離開飯局的那天晚上,一個人跑到廣州站去等車,依然坐在那個高高的台階邊,頭靠著欄杆。

我想把這四年理出個頭緒來,我為了李小均丟失了自己。我分分厘厘的要,他分分厘厘的給,要到最後我發現,他給的不是全部,而我以為這是全部。
我敏感而憂鬱,歇斯底裏在骨子深處某個地方潛藏。
十二月的廣州,白天驕陽似火,夜裏卻也涼的刺疼。
我昏昏沉沉,在廣州站睡去。半夜裏,我被人抱起來,驚醒,一個巴掌摔過去,卻發現是小均,他就那麽抱著我,任由我摔打蹬彈,口無遮攔的罵他,我在他白皙的手腕上咬出一排排牙印。他就是不出聲,抱著我走得飛快。
他將我徑直抱進流花站邊的一個賓館的房間,扔在床上。轉過頭去卻是一聲悶悶的哭聲。

長長的寂靜無聲,讓我覺得胸悶。
我撲過去伏在他的背上,我喃喃的說:小均,我愛你。
他緩緩的轉過身來,擁抱我,親吻我的眼睛,我的蒼白的臉頰和嘴唇。
然後,他要我。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我們約定要將這一天留到婚禮那天,然而我們沒有。
一切都自然而然,我們生澀,顫栗,恐懼,興奮,瘋狂。
一個晚上我們一次又一次,流著血流著淚流著汗。
天亮的時候,小均牽著我的手,從賓館服務員身邊悄悄溜下樓,我們偷走了那條床單,
那上麵有我處子的純淨血紅。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去了廣州,準備為實習找單位,我開始預備起一年後和小均雙宿雙飛的生活。
自那夜後,我們再沒有越雷池一步,我們還可笑的約定,將第二次留到新婚之夜。我們在說這話時,臉上有神聖的表情,當時似真的。

我在廣州的日子裏,很是失意,我沒料到廣州工作如此難找,短工一般都要會粵語,而我不會,我會流利的普通話和惡狠狠的武漢話,就是不會粵語。

我成天呆在小均給我租的小房子裏發呆。那時小均已經一口標準的廣州話了。他接電話時我就在旁邊傻呼呼的看著他,如同聽鳥語。

我常湊過去聽那邊是男是女,他一開始是笑著推開我,後來有幾次,明顯是狠狠的推我。
小均有時會和我擠單人床,我們緊緊的抱著,艱難的抵抗欲望,到後來我對小均說你別來了。
小均點頭,親吻我的額頭說:反正這輩子我將摟著你一直到死,遲個三年兩載,我能堅持。
我又哭,淚水濕淋淋的蹭在小均的襯衣上。

在廣州的日子,是我們這十年最甜蜜的日子。
每天下班後小均就拎著三倆棵青菜和一點熟食回來,係著圍裙給我做飯,我在他身後看著高高大大的他忙碌的身影,就想哭。我一哭就不吃飯,他就敲著飯盆唱:話說那個人是鐵飯是鋼啊*那個一頓不吃饑的慌啊*,直到我咧嘴一笑,他適時的遞過來食物,我們紅著眼睛看著對方,狼吞虎咽的吃飯,然後親吻,我迷戀他的嘴唇,他迷戀我的眼睛和我的脖子。有時我們走著走著路,我就停下來對他說:小均我想你,他就
摟著我吻我的眼睫毛。

裂縫,也在這期間出現。
我一直沒有找到工作,我空有抱負和自以為是的才華,卻沒有施展的地方,眼看著我就在廣州呆了快一個月了。我是個很自負的女人,我受不了這種悠閑,受不了這種沒著沒落的感覺。小均對我說沒事的他可以養活我,他在摩托羅拉實習,而且頗有人緣,常有同事邀他聚會。
每次聚會他都說瑤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我低頭不語,我不願意去看著人家衣香檳鬟而我灰頭土臉。
我不光自負我還自尊。
小均漸漸不再征求我的意見,隻是給我的呼機留言告訴我他有聚會不會回來。
有好幾次,小均都很晚才回來,渾身酒氣。躺在我身邊呼呼而睡,他不知道我根本就沒睡著。

那天他又是半夜一點回來,我悶悶的躺著,他輕手輕腳的開門,拿睡衣衝涼,我翻身拿他換下來的襯衣,居然聞到一陣香水味道。我的心一下子就像掉進了冰窖。我坐在黑洞洞的屋子裏,大腦空白,茫然無神的看著窗外皎潔的月亮。

小均從衛生間出來,摸黑到床上,可能是沒摸到我,就輕輕的喊沈瑤,我在黑暗的沙發角落不吱聲兒,他又叫沈瑤你別鬧了,屋子黑你小心絆一下,說著就去摸燈繩,當時我適應了黑暗,我看見他的身影在移動,我站起來跑過去狠狠的推了他一下,他沒站住,摔倒在地上。
他以為我和他開玩笑,笑著爬起來拉亮了電燈,看見我蓬頭垢麵的站在屋子中間,淚水汩汩的往外湧。
他呆呆的看著我說你怎麽了沈瑤?
我指著他的鼻子說:李小均你混蛋!
他過來想把我抱起來,我一腳踢過去,自己卻摔倒在地上,他說你怎麽了瑤瑤?
我站起來,像頭母狼一樣撲向他。我抓他咬他,他站著不動,任我發泄。直到最後,我終於累了,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再醒來,看見小均站在窗前抽煙,煙頭在黑夜裏閃閃爍爍。我就那麽側躺著看他的背影,看到眼睛發花,他就那麽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一根煙燃完再接著點一根。
天漸漸發白,我都看累了,他還是站在那裏,我輕輕的叫他:小均。
他仿佛要轉身,卻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我跳下床,撲過去抱住他,尖叫起來,我把他拖到床邊,心都快要跳不動了,小均,我的小均,他怎麽了?
我顫抖著找電話,我不知道該撥什麽號,我搖晃他,我親吻他,他都不醒,我絕望的癱在床邊號啕大哭,我以為小均死了。
我就那麽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喉嚨都啞掉,沒有了眼淚,我發現小均慢慢睜開了眼睛,他摸著我的臉問:沈瑤你怎麽了,你哭什麽?
我啞著嗓子說:小均我以為你死了。
小均疲憊的笑:我隻是累了,我就是想睡。
我爬到床上,鑽進小均的臂彎,蛇一樣纏在他身上,他輕拍我的肩,漸漸又睡過去。

那一次,我們在那張小床上,整整睡了兩天一夜。我們疲倦到了無法承受的地步。
我常常想,我這輩子睡的最足的就是那一天。

我在敘述的時候常常陷入當時的情景,寫寫停停。我開始心疼當年的那個我。我像一頭迷途的小獸,我跌跌撞撞,我極度不安,我做過這樣的噩夢:我被一個歹人追趕,我跑啊跑啊卻發現前麵是懸崖,我隻猶豫了一秒就跳了下去,結果我驚醒,我還在小均的懷裏,我經常在半夜裏淚流滿麵。我恐懼那種一個人奔跑的感受,如果有個人可以牽著我的手,我會感覺安全。

小均說我像一把利器,不出鞘則已,一出鞘就傷人。
說這話的時候,他恨恨的看著我。他恨我的暴躁,一如愛我的深情。愛的多恨的多。

我和他鬧的次數越來越多,我的愛讓他窒息。
我像個瘋子,我要的越來越多。
我們一次次吵架,又一次次擁抱著睡去。
暑假很快就過去了,小均送我去火車站,默默的不說一句話。
我站在站台上,討好的去拉小均的手,他握著我的手,漫不經心的握著,我能感覺到他是不願意和我牽手了。我總是在一秒鍾內變臉,我的脾氣來得毫無理由。到最後他都怕了,他不再對我說話,隻是默默的給我做飯洗衣。這種日子,是個男人都不願意繼續,可是我直到今天才明白,已經徹底的晚了。

一九九九年八月三十日,李小均為我過完二十一歲生日,然後在廣州站告訴我,我們不合適,我們非要把彼此傷到體無完膚不可。
我沒說話,眼神淡定的看著李小均,這一幕曾經無數次出現在我夢裏,將我驚醒,今天終於成為現實,成為我摸得著的無助和痛苦。
當時李小均肩頭背著我的行李,手裏提著給我買的一大兜水果。
我突然覺得可笑,李小均一直到現在還在像個駱駝一樣為我做著男朋友的份內之事,可他怎麽可以將分手說出口,他起碼應該態度惡劣一點,表情決絕一點,可他溫柔的看著我,疼惜的看著我,一副比我還痛苦的逼樣兒。我終於沒忍住,我笑了,笑到捂著肚子打滾。
李小均將行李放在地上,說了一句:沈瑤,你別再這樣了,我已經看累了。
我站起來,將行李一點點扛在肩膀上,把水果袋抱在胸前,大踏步的往車廂裏走,沒有回頭。
我就那麽抱著行李坐在臥鋪車廂裏,像個傻瓜一樣目光呆滯。

火車開的前一分鍾,我跳下去了。我的行李全丟在車上了,我就挎著一個斜斜的背包,在人群裏找李小均,到最後,我絕望的靠在廣州站的過街天橋上,天已經黑透了。我一步一步蹣跚的走,走到我曾經等過他的那個出站口,就那麽理所當然的看見了他,他在那個石墩邊蹲著,拚命的抽煙。
我站在離他一米的地方,等他抬頭,等到我的腳都站麻了,他也沒抬頭,我分明看見煙頭燙了他的手。
在我快到昏倒的時候,他終於站起來,拍身上的煙灰,然後看見了我,他走到我旁邊,伸過手來牽我,我由他拖著,閉了眼睛的走。

他拖我到馬路邊搭車,我問他:你要帶我去哪裏。
他不出聲,我說:小均,我明天還要走的,我要回武漢的,我就是想和你度過最後一個晚上。我不要你的憐憫。不要。
說著說著我就歇斯底裏了,我揮舞著手臂,大聲的說:我不會賴著你,我跳下火車也不是為了賴著你。
然後我沒出息的哭了,我低低的說:我隻是忘了你抱著我睡覺的滋味。
他一把摟過我,喘著粗氣帶著哭腔:瑤瑤,瑤瑤,我愛你。我是愛你的。

他幾乎是將我夾在胳膊裏回了我們的小屋子,房間裏空蕩蕩的。
床上隻剩了床墊了,他將我按在床上,要命一樣親吻我,我感覺自己都要被吻吐了。

我的眼淚已經沒有那麽多了,一個人的眼淚真的是有一定容量的,總有一天會流幹。

他摟著我,一寸一寸的親吻我,他就像個孩子一樣邊哭邊要我。眼淚啪嗒啪嗒掉我的胸口,事隔多年,我仿佛還能感覺到那淚珠的滾燙。
我們熟悉彼此的身體,像是天生配合默契。我看見有妖嬈的花開在房頂,綻放得鏗鏘有聲,我的指甲將小均的後背抓得血痕斑斑。
我們絕望的要對方,在光禿禿的床墊上,留下我這輩子最後的激情。

第二天,我一個人平靜的去了機場,坐了最早的班機回武漢,那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我決定一輩子也不再去廣州火車站。彼時,李小均香甜的睡在出租房的床墊上,手臂習慣性的攤著,仿佛我還在他懷抱。


寫到這裏,我給一個朋友看這段經曆,他沒說話,握著打印稿邊看邊流淚,他說:那些年,苦了你。
我笑,我告訴他,苦才剛剛開始,有小均在身邊的日子,再苦也是甜。我自作自受,我用一根叫愛的繩子謀殺了我的愛人。

回到武漢,我就丟掉了呼機。搬了宿舍。
小均來過電話,我沒接,我讓同學告訴他,我退學了。
小均沒來武漢找我,我明白他是累了,他厭煩了我的任性。我想他,但又刻意讓自己忘 了他,他厭煩我了,而我何其自尊,我不會死皮賴臉的去找他。不會。


二十天過去了,我嚴重失眠,嘴上起了長串的泡。我幾乎沒怎麽吃飯。我開始怨恨他。

那天早上,我終於起不來床,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感覺快要死去。
我掙紮起來煮一碗速食麵,撕開包裝袋我就想吐,速食麵的味道讓我受不了。
我端著飯盒去**買飯,剛進**大門,我又想吐。
我折回來,到學校門外去買了一碗涼粉,放了很多很多的辣椒,蹲在路邊狼吞虎咽就吃完了。
我回到宿舍,剛吃下去的東西就往上湧,我跑到衛生間,狠狠的將吃下去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我直起身子,站在水龍頭邊想,我是不是患上厭食症了?
我去了醫院,我被告知懷孕了。
走出醫院的時候,我的腳都找不到地了,我幾乎是飄著回了宿舍。

我的身體裏,有了一個生命,讓我惶恐而傷感。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在二十一歲的年紀,成為一個母親。
我還是個孩子,我一天不偎在別人的胸膛我就不安全。
我幾乎每天早上都要吐一遍,我的身體瘦的不行。
我在猶豫要不要這個孩子時,孩子已經在我身體裏越來越固執的存在。
在一次徹夜不眠的掙紮後我決定留下這個孩子,我對李小均的愛演變成了對他的極度怨恨,我要生下這個孩子,我要帶著孩子去找他,問他怎麽舍得我難過。
我徹底成了個瘋子,孩子成了我折磨他的工具。我無數次幻想自己帶著一個酷似他麵孔的孩子,站在他麵前,微笑著告訴他,這是你的孩子,然後看他痛苦的表情,我會笑,淩厲的笑。

我從一九九九年十月起,成了一把出鞘的刀。
我以最快的速度聯係了深圳的一個知名啤酒集團,然後給學校寫了申請提前去實十月十日,我站在深圳街頭,我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大的海鮮城,我成了一個啤酒促銷員。我穿寬大的衣服,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掙到一筆錢,然後在肚子挺起來前離開這裏,找個安靜的地方等著分娩。
深圳離廣州,2個小時的車程,我在距離小均兩小時車程的地方,狠狠的幹活,甚至不惜對客人嫵媚的笑,開曖昧的玩笑,我像個十足的賤人一樣把每一分錢都緊緊攥在手裏。
我還要忍受妊娠初期劇烈的反應,我每十分鍾進衛生間吐一次。
我見不得一切黃色的東西,見了就吐。

那種感受我很難用語言描述,我說了,我不是敘述的胚子,我現在感覺敘述越來越艱難,因為沒有一個形容詞可以表達我當時的心情,我憤怒,委屈,卻又懷著女人天生的慈悲,我越來越心疼我肚子裏的生命,到最後我就想,我去給他找個父親,讓他生下來時可以一眼看見一個寬厚的肩膀。想著想著我就發呆。
那時,我已經不再流淚。

我給我的孩子取了很多名字比如沈刻,沈天,沈昭,我像個真的年輕母親一樣去書店裏查詢孕婦須知,我不再熬夜,我喝很多營養的湯,但我就是胖不起來,孩子轉眼就四個月了,我的腹部居然仍然平平的,公司上上下下仍然把我當做年輕勞力一樣使喚,我一個人提著十二瓶啤酒來來回回,沒有人知道我的腰都要直不起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我從深圳嘉年華海鮮城的樓梯上摔下來,血從高高的步行梯淌下去,蜿蜒如我的青春。
我的孩子,沒了。
那個小小的生命,我的青春在我身體肌膚上刻下的唯一烙印,那麽輕輕一摔,就夭折了。

我想起那間空蕩蕩的大手術間,藍色的屏風後麵高高的產床,冰涼的器械在我體內攪動,我緊緊的咬著嘴唇,那個五十左右的婦科醫生,慈愛的看著我說:孩子,你叫一聲吧,疼就叫一聲。我沒叫,我的嘴唇開始流血,醫生給我擦汗,最後她說:可惜了,是個男孩,快五個月了,要不是摔一下,根本不用引掉。
她收拾器械時說:你要不要看一眼?
我拚命搖頭,然後昏迷。

寫到這裏,我虛脫一樣伏在案上,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
我對那個沈瑤的心疼越來越強烈,我甚至不認為那是五年前的我,我想將手臂伸到一九九九年的冬天,給沈瑤一個溫暖的擁抱,讓她在我懷裏再睡一個甜美的覺。
我是怎麽走過來的?我是怎麽將過去埋葬的?抑或我真的隻在寫一個故事,故事中流淌著虛假的血液?

可我分明看見虛弱的沈瑤走出醫院的大門,手裏提著簡單的行李。她在醫院門口看見了一群人圍著下象棋,她湊過去看,仿若五年前,高中的課間,她巴巴的看著李小均和別人下棋,她蹲在路邊,解了一個棋局,贏了五十塊錢,她握著那五十元想:小均,你到底在我生命裏藏下了多少啊?我居然還在靠你給的本領掙錢!

我回到宿舍時,才知道全酒店的人都聽說了我未婚懷孕的事情,我被開除了。我在別人的眼光裏昂著頭收拾行李,我呆不下去了。
我取出存折裏所有的錢,去了廣州火車站,買完車票,給我的好朋友饅頭打電話讓她到武漢來接我,然後手裏就隻剩下2塊錢,我餓的不行,我買了一塊用竹簽插著的哈密瓜。

我像個民工一樣頭發蓬亂的站在廣州站,我的廣州,我的廣州站,我所有的傷心往事都在廣州站。 
我想著心事的時候,哈密瓜被一個乞丐搶過去了。習。我餓著上了火車,睡了一路。我已經悲傷到麻木了。
到武漢時,看到饅頭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拉著她往麵館跑。饅頭含著眼淚看著我啦拉吃完兩大碗拉麵,她捏著我凍得通紅的手揉搓,武漢,已經是漫天飛雪,我穿著單薄的茄克,凍得臉上全是雞皮疙瘩。
饅頭和我同學十年,我什麽都不隱瞞她,她是我唯一的女友,但我在廣州的一切,她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像個癌症病人一樣隱瞞了我最致命的傷。

饅頭將我接到她的住處,她那時已經上班了,租的房子是一個單間,幹淨利落,還溫馨,房間裏彌漫著淡淡的花香,透著家的親切。
她往我的錢包裏塞錢,厚厚的一疊,然後提出一個口袋來,裏麵是一件漂亮的大衣。

我不要,我說。
她看著我的眼睛,淚光閃閃的說:瑤瑤,從今天起,你要做個為自己活著的人。我所能解決的隻是物質問題,其他的問題你要自己解決。
我不知道,三天前,李小均曾站在饅頭的房間裏,紅著眼睛對饅頭說:小曼,你可知道瑤瑤在哪裏?
饅頭惡狠狠的說:你還會想起來找她?你怎麽舍得她難過?她一個人現在不知道在哪裏流浪!
李小均求饅頭給他一個線索他可以找到我,饅頭給了他我在深圳的地址。
李小均去深圳的那天,就是我離開深圳的那天,也許我們又在某輛列車擦身而過。
這次擦身,讓李小均徹底將我放下,因為,我的可愛的舊同事將我描述成一個被人包養又被人拋棄的怨婦。他們描繪我跌倒時血淋淋的模樣,彼時,李小均是什麽樣子什麽表情?都成了一個謎語。
五年來,我再沒有踏進廣東省一步。
那裏,是我的地獄。

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忽略掉很多人。他們在我生命中一掠而過。
比如在深圳酒店裏,有個男孩偷偷給我塞過紙條,將玫瑰插在我的宿舍窗欞上,我不是沒看見過沒感動過,可我狠狠的傷害他,我站在路燈下問他:你一個服務生,拿什麽來愛我?
黑夜裏他麵色赤紅,大口吐氣,然後轉身離去。
後來我們曾無數次在酒店裏擦肩而過,他的眼神裏都是憤怒和不屑。
後來,他離開了酒店。
再後來,聽說他開了公司。
再再後來,聽說他已經在深圳小有名氣。
我常常想起他,他是個好男孩,應該找一個潔白無暇的女子。

另外一個男孩是江門人,他的家與香港一水之隔,遙遙相望。
我們在飛武漢的飛機上認識,是的,就是我從廣州回武漢的那次,他將在武漢公幹一月,他坐在我的旁邊,我紅著眼眶坐在座位上發呆,他不時跟我搭話。
第一次坐飛機的我劇烈嘔吐,他一直為我忙著忙那,比空姐還周到。
我們一起搭車從機場到武漢市區。他給我電話號碼。我知道他對我一見鍾情。
他來我的學校找我,請我吃飯,我都懶懶的拒絕。
他有顯赫的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有體麵的工作。他拉著我去逛街,隻要我在某件物品前佇足三分鍾以上,我絕對會在某天收到這件禮物,他浪漫到極致,紳士到極致。
他回廣州時我去送機,在機場他羞澀的問我:沈小姐,如果你願意,你考慮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我笑。我說我給你發了一封e-mail,回廣州後你就知道我的答案了。

我在郵件裏告訴他一切。
他飛回武漢找我時,我已經去了深圳。
他輾轉找到我深圳的地址時,我已經離開深圳。
我為了眺望天上明月,錯過人間飛鴻。
2003年我們居然在北京相逢,彼時他身邊已經有巧笑倩兮的女子。我們寒暄,他背過身落寞的笑。

讓我喘一口氣,再來說沈瑤。
我將自己從情節裏提出來,假裝沈瑤隻是一個碰巧與我同名,又與我有相似經曆的女子。

新的世紀開始了。

千禧年的除夕夜,漫天的煙火綻放如花,分外妖嬈。我和饅頭坐在陽台欄杆上,她問我還恨不恨李小均,我沉默,我想起我的夭折的孩子,我想起我看過的白眼,我咬著牙齒說:恨。
饅頭不再言語,正是我這一個恨字,又一次讓我和李小均擦肩。
饅頭問我這句話之前,小均在電話裏對饅頭說:小曼,我決定要瑤瑤親口告訴我她到底發生了什麽,她怎麽可以那麽作踐自己。
饅頭衝著電話大吼:李小均,我還想問你對瑤瑤做了什麽呢!

饅頭摟過我,輕輕拍打我的肩膀說:瑤瑤,忘了小均,重新開始。青春本來就苦。
我在饅頭的懷裏睡去,夢裏看見小均站在一條大河的對岸,我在這邊聲嘶力竭的叫他,他沒有回應。這個夢,我整整做了三年,做到厭倦。
饅頭在那晚給小均打過一個電話,她平靜的告訴小均:沈瑤恨你,請不要再來打攪她平靜的生活。而這些,我不知道。

我們擦身而過,這是第幾次了?

那是蝸牛一樣爬過的歲月,我幾乎沒有笑過。
我常常在公交車上坐過站,把洗衣粉撒在馬桶裏,切菜切到手,煮飯忘放水,我的生活一團糟糕。我像一個喪失了生活能力的廢人。
我住在漢正街附近的一個小閣樓上,我每天早出晚歸的工作,周末我坐在露台上看報紙,從天剛亮看到天黑,始終沒翻過去一頁,我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說話,到最後一說話就覺得是別人的聲音。
我找到一份工作,往往幹不到一個星期就會被辭掉,因為我太木訥,常犯弱智的錯誤。

我在六月流火的天氣裏找工作,皮膚曬的黝黑,我站在武漢的街頭看著巨大的廣告牌眩暈。我幾乎沒有一點點傲人的資本,我荒廢了四年,我的專業學的並不好。
終於有公司要我,他們看上我年輕純淨的麵孔,我每天站在公司大堂,穿板正的西裝,化恰到好處的妝,就像一塊活招牌一樣,偶有猥褻的客戶開過分的玩笑,我隻要不慍不火的微笑,一切ok。
生活似乎漸漸露出笑臉。

兩千年,我過的稀裏糊塗,沒有小均的任何消息傳來。
兩千年,我的軌跡是單位到宿舍,從不越雷池。

兩千年,很重要。因為在我仿佛要走出陰霾的時候,小均,李小均出現了。
一個看似血液凝固的傷口,又被紮了一刀。

2000年11月12日,我下班後接到高中同學的電話,說是一幫武漢同學聚會,在某酒店等著我。
我去的時候大家都到齊了,一幫人呼三吆四的開玩笑,我在角落裏靜靜的笑,席間,有人接了個電話,捂著電話問大家:哎,同誌們,你們猜猜誰來了?
同學們你一嘴我一嘴的猜,接電話的那同學神秘的說:現任摩托羅拉優秀員工,李小均,殺回武漢啦。
話音未落,包間門已經被推開了,我朝思暮想的愛人,就那麽不由分說的站在我的眼前,我的頭轟一下就炸開了。

人聲鼎沸裏,小均也看見了我,我們穿越四周的聲音,彼此凝視。
我的愛人,他依然高大挺拔,我懷念的胸膛依然寬厚,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冰涼的手指尖,他微卷的濃密的發,他耳後朱紅色的痣,依然如故。
我多麽想上前去,伏在那個胸膛,痛快哭一場。
小均隻是那麽看了我一眼,就被按住罰酒,他一杯接一杯的喝著辛辣的白酒。喝到脖子通紅。
我就那麽僵僵的看著他,隔著一個圓桌的距離,我看著他,給我生命刻下不可磨滅痕跡的小均,他沒有再看我,沒有和我說一句話。
飯後,我們換到另外一個同學家裏活動,我被強行拉過去。小均在另外一輛車裏。
我的同學們刻意不讓我們在一個車裏,他們知道我和李小均尷尬的往事。他們以為我和李小均已經雲開霧散,有誰知道我肝腸寸斷?八個人,兩桌牌。一桌撲克一桌麻將。
李小均和我一桌,他在我對麵坐下。
一夜無話,我輸掉三百,他輸掉四百。
居然無話,直到天白,他走的時候終於說了一句話:沈瑤,請把我外套遞過來。
這一句話說的輕輕巧巧,我們在一起時,他常指揮我:沈瑤,把我外套給我拿來,沈瑤,把我皮鞋拿進來,沈瑤把我領帶給我拿過來......
一瞬間我仍有幻覺,仿佛我們還是相親相愛,仿佛我還可以隨時到他懷裏撒嬌,仿佛我還可以吊在他脖子上蕩秋千,仿佛......
隻是仿佛。他今天說的話前麵多了個"請"字,這一個字,將我們所有的轟轟烈烈的過去撇的幹幹淨淨。 
我的小均,已經徹底將我這一頁翻過去。他不再是在原地等我的那個人。
雖然,我為他蹉跎整個青蔥歲月。

我回到我的住處,將所有珍藏的帶有小均痕跡的東西,一點點翻檢出來,對著冬日微弱的陽光細細撫摩。
他送我的發卡,胸針,所有武漢--廣州的車票,廣州到武漢的機票,他寫給我的留言條,有他字跡的電話本,他的領帶夾,他的感冒藥,他買呼機的發票,我們的房租收據,還有,我們第一次親密的那條床單。
我用整整一天的時間,看著這些細小的物品,看著看著,開始抹淚,開始抽泣,開始號啕。
事隔一年,我終於哭出聲來。

我想念小均。
我以為他也想念我。
我因為思念而痛苦。
我以為他痛苦更甚。
我以為我們還會在一起,他還會像往常一樣,過來摟著我,親吻我的眼睫毛,他的嘴唇薄涼,眼睛明亮,我以為他會說:瑤瑤,我愛你,我還愛你。
我以為我可以再撲進他的懷抱,任性的在他肩膀咬出牙印,我想在他懷裏睡去,做夢有春暖花開,有四季交替,有海浪拍濕的岸。
一切都過去了,他可以客氣的對我說請了,他不看我為他憔悴的臉,我在一年之間瘦了十斤,我的手腕細得可以看見畢現的青色血管,他都不看,他離開我的視線時甚至沒有回頭,我在他的身後差點昏厥,他都不知道,有那麽多那麽多的細節,他都不知道。

我紅著眼眶去公司辭職,然後買了去北京的機票。
我想找個角落,舔拭傷口,不是武漢不是廣州不是深圳。
我選擇北京,那裏四季分明,冬天冷到徹骨。


2000年12月,首都機場,寒風凜冽,我提著一個小小的皮箱,走入人流。
彼時我神情淡然,眼睛不再清亮,直直的發剛到肩頭,唯一不變的是唇色如嬰,我堅持不用任何唇膏唇蜜,我為他保留六年如一日的忠貞。
我在公主墳租下一間房,刷成嫩嫩的粉,在屋子裏燃淡淡的達摩香,在窗台上擺綠綠的多葉植物,養兩條戲水的魚在餐桌上的魚缸裏。
我每日在國貿和公主墳間來來回回,習慣了在地鐵裏吊著扶手睡覺,習慣了穿僵硬的職業裝,習慣了,沒有小均的生活。
我仿佛離小均越來越遠。

我不再和武漢的同學聯係,我買了北京的手機號,電話簿裏全是我的北京朋友。
三個月後,我說一口流利的京片子,連北京人都不知道我的來曆,他們想不到,我曾說惡狠狠的武漢,他們也不知道我能聽懂每一句廣州話。
我矜持的笑,和客戶溫婉的談話,我仿佛天生為工作而生。
可是,夜晚是個難關。
我有了一個習慣,就是晚上在露台哭一場。我痛快的哭,然後擦幹眼淚,進房間去鑽進被窩,抽泣著睡去,我像個嬰兒一樣依賴這一天一次的宣泄。我偶而會在半夜醒來,我做噩夢,醒來渾身發抖,我抱著手臂站在露台,北京夜晚涼如水,我的裸露的肌膚被刺的生疼。我經常那麽一站半個晚上。
一覺醒來,我會飛快起床,趕到地鐵站去開始一天的工作。沒人知道我隱秘的夜晚是如此不堪。
無他,我隻是孤單。

周末,我會在小區的活動中心和人下象棋打發時間,我的象棋水平日益精進,在小區裏幾乎可以稱霸。隻有下棋的時候,我可以什麽都不想,我寬容的讓棋給慈祥的大爺們,我逗他們一樂,老人像小孩子一樣斤斤計較,我就讓了再讓,還是贏他們。
我就那樣在活動中心一呆一天。如果有陽光,我會推著腿腳不便的老人散步,聽他們講老北京的趣事。他們對我的疼愛也超過我的想象,有一段日子晾在小區的衣服屢屢被盜,可是我的衣服從未丟過,隻要我洗了衣服,他們就在晾衣繩附近聊天,直到衣服幹了,他們給我取下來,每次我從公司回來,看見門把手上掛著的散發陽光味道的衣服,就忍不住鼻子發酸。

你付出愛,一定會收獲更多的愛。
可我為李小均付出了那麽多的愛,收獲的卻是切膚的痛楚。

十一
你是不是以為我還會敘述那些過程,不了,不了,我想結束這場回憶,那些細節,越剝越傷感,沒有一個傷口經得起反複描述,揭開來,無不觸目驚心。我們隻說後來,每一個從前開頭的故事,都會有後來。


後來,二零零三年一月,一個叫蘇克的男人在王府井人潮洶湧的街頭大聲說:沈瑤,嫁給我吧。我不許你再哭。
蘇克眼神純淨,皮膚白皙,手指修長,他單薄瘦弱,但他說要保護我,我試著挽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胸膛,閉著眼睛摸索著溫暖。
我對蘇克說:蘇克,給我三天,隻要三天,我給你答案。
蘇克將我的手包在他的大手裏說:我等。

三天,我用來做一次飛行。
飛行是在夜裏,看到滿眼的黑暗。站在白雲機場,聽著滿耳熟悉鏗鏘的粵語,恍若隔世。我招來一輛的士,漸漸駛進廣州的心髒,每一次細微的顛簸都讓人心悸,年輕靦腆的司機問我:小姐你去哪裏?
請你,帶我轉轉,隨便哪裏。我說。
然後呢?他繼續問我。
我坐在後座看窗外霓虹閃爍:然後,我們回機場。
司機從後視鏡驚愕的看著我。我笑著解釋:我隻是忘了廣州的味道,飛來聞一聞。

回到北京時,是清晨,一月料峭的春寒裏我給饅頭撥一個電話,我問她可知道李小均在哪裏,饅頭沉默,然後一字一頓的告訴我:李小均的婚期,定在五月一日。
掛掉電話,坐在路邊,發呆,然後艱難的攔車。
出租車在三環路上艱難前進,堵車在北京是常事,我貼著車窗無聊的看著外麵,一個穿藏青西服的男子站在一輛帕薩特邊,身影像極了李小均,我著魔一樣跳下車,剛下車,就見那男子進了車,然後車子慢慢動起來,我飛快的跑過去,車流開始移動,越來越快,我被徹底扔在三環上,車輛從我身邊漸次掠過,我被一次次扔在後麵,我仿佛看見時光從我身邊刷刷而過,我站在車流裏淚流滿麵。


三天後,我和蘇克站在婚姻登記處。
十二
小均,他日你若看到這篇文,請相信這就是全部,我的十年,我為你付出的十年。
我不再追問,不再追問你怎麽舍得我難過。
我們終究要相忘於江湖,浮雲世事,且讓它漸行漸遠,我們若可以再相遇,請不要叫住我。因為我答應蘇克,陪他走完這一輩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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