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德先生是梅貽琦的女婿,梅祖彬的丈夫,我的表姨夫。1948年以後,他們一家定居洛杉磯。2015年,我為寫作母親家族史,赴美專程拜訪過他,發現不少老照片,尤其韓氏家族最後一張大合影的拍攝,出自毛先生之手。近日我到美國探親,1月8日,曾和小妹妹及香港科技大學教授常成先生,一起去看望毛文德,度過了一個有意義的下午,他講述了自己許多獨特的經曆。
沒想到,一周之後,毛文德先生突然去世,享年99歲。那天的錄音、錄像和留影成為曆史的絕響。我們計劃為他慶賀百歲生日,他的兒女們已經為兩個月後他生日的那天,在當地最好的中國餐館預訂了宴席,那將是一次四世同堂的家庭聚會。這成為永遠的遺憾。
梅家規矩
梅貽琦和韓詠華1919年結婚。長女梅祖彬在婚後第二年出生。一年後,1921年,二女兒梅祖彤尚未出世時,梅貽琦隻身赴芝加哥大學進修。1922年秋天,他跨進北京香爐營小院的院門時,韓詠華懷中抱的二女祖彤,已經一歲有餘了,她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
大女兒出生時,梅貽琦在學校居住,周末回家,一周隻有一天在家抱抱孩子。二女兒出生時,梅貽琦在美國進修,韓詠華帶著大的,喂著小的,獨自支撐了一年多。三女兒祖杉與兒子祖彥在1924年的年頭與年尾出生,僅相差十一個月。此時已搬到清華南院5號,合家團圓。韓詠華學幼稚教育出身,孩子一定要自己帶,凡事親力親為,還要照顧丈夫飲食起居,自然分外忙碌。
韓詠華說生了6個孩子,現知怎麽隻有四女一男5個孩子?詢問了健在的梅祖芬表姨:在我和哥哥祖彥之間,大約1926年,還有一個姐姐,長得好看,我們都是小眼睛,隨父親,這個女孩大眼睛,白皮膚,放在小車裏推出去,大人們都問:這是誰家的孩子?這麽漂亮!可惜養到11個月時就病故了,沒有留住。
當年清華一些師生回憶:每天下午四點鍾,都會看到梅師母推著一輛兒童車,車裏躺著個小娃娃,到工字廳給梅先生送茶點。韓詠華解釋說:孩子沒人帶,就放在小車裏推去推回。看來車裏正是後來夭折的那個女兒,據說小名叫大清。
梅貽琦很喜歡孩子,但絕不寵愛嬌慣。韓詠華說:記得三女祖杉在繈褓之中時,月涵不讓抱著,怕慣壞了孩子。他下班回來,把放著祖杉的柳條箱挎起來,在屋裏來回走一走,就算是哄孩子了。
他對孩子的教育很注意,從小不讓他們挑吃。吃飯時,一個孩子一個盤,把菜分給他們,說:你們把盤子裏的菜都吃完,喜歡吃的,爸爸再給你們添,不喜歡的就不給了。孩子們覺得條件不高,就把分給的菜都吃掉,從小養成不偏食的習慣。因此他們都能適應後來在昆明那段清苦的生活。
我的外婆高珍也說:梅家規矩大。五姑管孩子嚴,每人一份飯,必須吃幹淨,一粒米都不能剩。腰要挺得直直的。女孩子貼牆站,兩肩要貼在牆上。你看二表姨梅祖彤,80多歲時腰板兒還是直直的。
梅貽琦對孩子也很耐心。韓詠華有時候氣急了,還打過孩子,也曾把孩子鎖起來以示懲戒。但梅貽琦從來不打孩子,也從不急躁。他批評做過幼稚園老師的太太:你忘記自己是做什麽工作的了。
但是,梅貽琦忙於工作常常無睱顧及孩子們,在兒女眼中,他是個沉默寡言的父親。小女梅祖芬80多年後回憶說,和父親很少接觸,他挺嚴肅,不厲害,但從不說說笑笑。有一次,吃早飯的時候,不知怎麽回事,姐姐哥哥都不在,就我和父親兩個人。父親問我:你放假了沒有?我低頭回答:放了。他問:什麽時候放的?我說:忘了。因為太少單獨和父親在一起,所以這段對話至今記得非常清楚。
梅貽琦夫婦對子女的中文教育也毫不放鬆。全家搬進甲所不久,梅貽琦拜托朱自清先生為大女祖彬、二女祖彤尋找一位老師補習中文。朱先生推薦的是許世瑛,他1930年秋考入清華大學中文係,畢業後考入研究院,師從趙元任、陳寅恪研究語言聲韻學和曆史。
在西南聯大時,梅貽琦為兒子祖彥先後請來兩位女家庭教師,教幾何的是黃玨生夫人梅美德,教英文的是張彭春夫人蔡秀珠。這兩位老師不尋常,都有在美國留學受過高等教育的背景。
梅祖彥1942年考入西南聯大,學號為31598。這時梅家已經有4個孩子在聯大讀書了:祖彬在聯大外語係、祖彤在生物係、祖杉在社會係。重慶政府教育部為聯大學生發放了補助金,但梅貽琦不讓自己的子女領取。
受教西南聯大的三個女兒
我注意到,梅貽琦日記從1946年開始,對三個女兒開始分別記述,因為那時她們都已戀愛,有了男朋友,有了自己的生活。
大女兒梅祖彬生於1920年4月5日,1943年畢業於西南聯大外文係,到重慶找工作,與華僑子弟毛文德相愛。他在中華航空公司供職,後派駐印度。梅貽琦對女兒的選擇起初不太認同,但經過長談後,女兒依舊堅持自己的意見,最後梅貽琦隻是無奈地調侃一下:“可惜不是個讀書人,不過所幸‘高度’相當”。原來祖彬身高一米七四,亭亭玉立,毛文德身高一米八五,也是一個挺拔的大高個兒。他們於1944年在印度結婚成家。
以後祖彬搬到上海毛家住,1945年生了兒子,而毛文德則往返於新德裏與上海之間。在梅貽琦日記中有一段文字,提及女兒祖彬:席未終鬱文(夫人韓詠華)覺不適先離席,蓋因聞近數日飛機有失事者,遂惦念彬彬等自印赴滬之安全爾。昨、今兩日因氣候之故,英美廣播皆不易收聽,殊為悶悶。
從日記看,提到祖彬的次數比其他孩子多一些。我問祖芬表姨:你父親是否更喜歡梅祖彬?她回答:因為她是老大唄!又拿得出手。
二女兒梅祖彤生於1921年10月17日,1943年畢業於西南聯大生物係,與弟弟祖彥同一年應征入伍,參加了英國人組織的一支戰地誌願醫療隊,是西南聯大參軍的唯一女生。
梅貽琦日記1945年4月11日記有:“彤女已赴曲靖月餘。”曲靖距離昆明120公裏,軍事地理位置重要,當時是陳納德將軍帶領的飛虎隊臨時駐地,也是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和滇西會戰的後方基地之一。梅祖彤後來隨醫療隊到了漢口協和醫院,與一位蘇格蘭人安思禮相識相愛,並於抗戰勝利後的1946年6月結婚。安思禮供職協和醫院,他們當時住在協和醫院的宿舍外交部街2號。梅貽琦1948年12月離開北京時,梅祖彤懷孕待產,父親飛離的第四天,她生下女兒安意枚。她應該是在1949年底離開中國去英國定居的。梅貽琦初到台灣建校時,梅祖彤攜女曾來台北看望與陪伴父親。梅貽琦一生中享受兒女親情的時刻太少了。
三女兒梅祖杉生於1924年1月4日,1946年畢業於西南聯大社會係,她的男朋友鍾安民也在西南聯大讀書,與梅祖彥一起應征入伍,同在譯員訓練班受訓。1944年5月他與梅祖彥、淩瑞麟、衛世忠等一行,跟隨美軍總部派出的前線指揮部,前往馬王屯參加滇西會戰。
1960年6月,韓詠華退休不久,就是住在三女兒祖衫在費城的家中,收到了梅貽琦病重的電報,於是她即刻動身,赴台伺疾。
獨子
獨子梅祖彥生於1924年12月8日,排行第四。
梅祖彥幼時身體瘦弱,1935年不幸接連得病。先是中耳炎,經協和醫院劉瑞華大夫開刀治療,恢複得很好。不料又得了肺炎,再度住院,這次是劉振華大夫診治的。如此這般,四年級沒有讀完,秋天勉強上了五年級。第二年春天,梅貽琦聽說曆史係劉崇鋐教授在家開了私塾,請了一位老先生教他的兩個兒子劉京業和劉仝業學古文,他就讓祖彥退了小學,參加了劉家的私塾。
梅祖彥說:主要念了《孟子》《古文觀止》中的一些文章。雖然隻學了兩個月,但對自己的國文訓練還是很有裨益的。所會背的文章詩詞,至今大部分仍能成誦。
他在《懷念先父梅貽琦校長》中說:我們家姐弟共五人,幼年時父親教我們讀書寫字,對於培養我們的性格和生活習慣非常認真,我上初中時還教過我數學和英文。但自抗戰內遷以後,他的公務十分繁忙,教育我們的時間就少了。
鄭天挺教授在回憶文章中披露過一個細節:在昆明梅貽琦先生住在西倉坡清華辦事處左廂,和梅祖彥同屋。一晚有同事接他出去開會,正逢停電。臨出門,梅先生把煤油燈移在外屋桌上,將燈芯撚到極小,並把火柴盒放在燈旁,怕燈滅了,祖彥回來找不到。從這一小事看出他對兒子多麽關心,做事多麽細致有條理。
1943年,美國陸軍大規模裝備和訓練國民黨軍隊,需要大批翻譯。西南聯大動員四年級下學期的學生出去服務兩年,工作期滿後發給畢業文憑。二年級的學生本不在征調之列,但梅祖彥和他的一些同學愛國心切,決定放棄學業,投筆從戎,誌願參加翻譯員工作。當年暑假,他到昆明以東的曲靖,在美軍新開辦的汽車訓練班做了6個星期的臨時翻譯;11月和西南聯大及別校學生百餘人,到昆明譯員訓練班報到,受訓一個月之後他分配到昆明美軍總部譯員室工作。
關於這件事傳說不一,有人說梅校長帶頭送子參軍作為號召,也有人說祖彥要去,家裏不同意。韓詠華說:這都不是實際情況。據我所知,月涵在學校對教授、學生有民主作風,在家庭對妻子、兒女也同樣,一切根據自願,合理的就支持,從不強迫命令,所以祖彥參軍和別的學生完全一樣,是自願去的,月涵既未主動提出,也未攔阻。
1945年春,美軍從各地選派50名翻譯去美國擔任緊急任務,梅祖彥被選中。他後來在《八十自述》裏講到這一段經曆:1945年4月底由美國教官的帶領,一行人乘機飛經印度、伊拉克、埃及、突尼斯、摩洛哥,換乘大型飛機飛越大西洋,總共66小時,到達紐約。由此換乘火車到達南部聖安東尼奧,這裏有一個很大的空軍集散中心。我被分配到密西西比州的一個機場,在那裏的任務是幫助中國空軍機械士,學習飛機維護和修理技術。1946年6月起,翻譯工作進入收尾階段,有人集體乘船回國,要留下讀書的則各奔東西。我於9月到麻省繼續學業。
梅祖彥在《八十自述》中講在美國求學與工作的情況:我於1946年9月在WPI複學,進了機械係二年級。這個學校是父親1914年畢業的母校。總的說來,在美國念大學本科要比在西南聯大容易很多:第一,功課要淺一些,參考書取用方便;第二,實驗室和實習設備好,對學習使用科目十分有利;第三,生活條件好,營養充足,學習勁頭大。這三年的學習比較順利,我於1949年6月以高材生畢業。
當時梅祖彥所在的伍斯特是美國東部一個中等工業城市,資訊封閉,他對於中國國內進行的翻天覆地的變革知之甚少。直到他畢業後聽說北平和平解放,方知國民黨大勢已去。他想在美國找個工作,但正值經濟蕭條,覓職很難,隻好到芝加哥伊利諾伊理工大學念碩士學位。1952年碩士畢業,朝鮮戰爭已經打響,美國工業頓有起色,於是梅祖彥進了一個機械製造廠沃興頓公司當上技術員。
梅祖彥與父親聚少離多。他描述過這種狀態:在昆明的頭幾年我和父親雖同居一室,但每天見麵的時間不多。入大學後不久我即離校去軍隊服務,以後輾轉到了國外,更是遠離雙親。五十年代我雖和父親同在美國,但長期不在一地,見麵時間也少。
1949年,梅貽琦飛抵美國,父子兩人渡過了一段時間不長的團聚時光。梅祖彥總會從自己每月三四百元的月薪中,私饋母親若幹,以補貼家用。而且他會駕駛汽車,他來紐約時,主動當起父親的司機,接送他上下班,會親訪友。梅貽琦當年已65歲,為清華節省資金不肯購車,自己又不會駕駛,出行均靠巴士、地鐵兜來轉去。如今坐上兒子開的車,方便了許多,和兒子在感情上估計也親近了不少。
可惜溫馨之情轉瞬即逝。1954年3月,梅貽琦飛台北,參加“國民大會”。父親走後沒有幾天,梅祖彥即選擇出走,乘飛機離開美國,在歐洲滯留與斡旋多日,經過74天的努力,終於在6月初返回祖國北京。
台灣輿論一片嘩然。當局驚呼這是“中共劫持”。事實的真相如何?
梅祖彥明確表示,“我是自願回國的,我要參加新中國建設。”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11月中國人民誌願軍入朝參戰。美國政府對中國旅美僑民的態度驟然轉變,尤其對要回國的中國留學生百般阻擾,在簽證方麵設置了許多障礙。那梅祖彥究竟如何成功地實施了出走計劃?
梅祖彥的回答是:到1954年,我手中持有的原重慶政府發給的護照已過期2年,留學簽證也多年沒發了。在美國居住已沒有合法身份,要離開美國隻有偷渡一途,也就是要冒相當的風險。我和其他同學發現在碼頭上船到歐洲去檢查很嚴格,要混過去沒有可能,而在機場上的檢查則十分鬆弛,因此我們決定乘飛機出走。
通過一個傳奇式的過程,也由於法國領事館辦事的馬虎,我弄到一個法國簽證,隨後在法國航空公司預訂了一個星期日的機票。航空公司的人也看出我的護照是過期的,但我想事已如此,隻有試試運氣。果然,到了紐約Idlewild機場,在法航櫃台前辦事人員對我的簽證又提出了疑問,但讓我補填了移民局報表以後就同意登機了。
在巴黎,主要依靠旅法學者汪德昭先生(梅祖彥的表姐夫)為我辦理居留手續,並安排了生活。為了解決回國的困難,曾兩次到中華人民共和國駐瑞士領事館請求幫助,後一次還見到了出席印度支那問題國際會議的中國官員,中國代表團要在會外發表聲明,譴責美國無理阻擾中國留學生回國(那時兩國沒有邦交,不能直接在會議交涉)。因為我和另一位同學在巴黎購買船票遇到困難,代表團最後同意了我們取道蘇聯回國的要求,給我們換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並得到了補助。我們兩個隨回國的信使於6月2日乘飛機離開瑞士,在莫斯科停留一天以後(參觀紅場和莫斯科大學),我們乘坐蘇聯民航向東飛行,在伊爾庫茨克換乘中國民航,於6月6日到達北京。
當然我還好奇他究竟見到了中國代表團的哪位官員?在梅祖彥寫的《1954年回國經過紀實》中找到了答案:在代表團我們會見了秘書長王炳南和團員柯柏年。團長是周恩來總理,原來要見我們,後來沒有見成。
梅貽琦事前是否知曉兒子的這一舉動?他的態度如何?
梅祖彥在事後多年的一篇文章中說:此前有不少留學生回到了大陸,並傳來很多解放後的情況。父親知道我和一些同學也在籌劃遠行,他雖然未動聲色,但顯得心中焦慮。後來還是重視了我自己選擇前途的意願。隻是在為人處世的道理上對我做了些規勸,而對我的行動卻給予默許。
事實上,梅祖彥的兩次選擇,一是在西南聯大時棄學從軍,一是從美國回歸中國大陸,都沒在事前征求過父親的同意。
韓詠華第一次回國探親是1974年,國內還在文革動亂中,知識分子從下放的五七幹校回來不久,好多人家的住房都被擠占,根本無法接待國外的客人。雖然韓詠華提出要去看自己的親戚,但接待方隻安排她去了兩個親屬的家中探望,一個是兒子梅祖彥的家,這個無法推脫,隻好趕在她回國前夕,為梅祖彥臨時落實政策,把被占用的住房騰退出來。
1977年6月20日,韓詠華終於回到祖國,定居北京。老人家偏疼兒子出了名的。她落葉歸根定居北京,主要是奔著兒子來的。
住在南沙溝時,梅祖彥已經53歲,但在母親的眼裏還當一個小孩。出門時問:你穿好衣服沒有?進門時問:吃飯了沒有?
梅祖彥自1954年回國,在清華大學水利係任教,兒媳劉自強自1956年從法國回國,在北京大學西語係教法文,一家子住在北大教工宿舍中關園公寓,離我們家不遠。我還記得有些年的春節,梅表舅來我家給我的父母親拜年,那彬彬有禮的紳士風度,的確與眾不同。他們的女兒梅佳音,小名多多,1957年生人,比我的小妹徐漣大兩歲,後來同上北大附中,相差兩個年級。我妹妹對她的印象非常深刻:“她身材修長高挑,一張別致可愛的臉,總是麵帶微笑溫柔可親,叫我小六。”他們的兒子梅佳禾,當時還小。
南沙溝11號樓的梅宅,幾乎每個禮拜天,還有節假日,都會迎來梅祖彥一家四口與母親聚會。多多一度還住在奶奶家裏。上世紀80年代,韓詠華就以自己的美國養老金作為經濟擔保,送孫女出國留學了。
小女
小女梅祖芬生於1928年9月27日,排行第五。
1948年12月,北平局勢急轉直下。14日,北平圍城開始。下午四點半,梅貽琦坐上汽車,動身離校進城。車裏還坐著他的小女兒梅祖芬。她正在清華大學外語係讀大學二年級。
70多年後,祖芬表姨回憶那天的情景。她說:有人帶著三表舅袁複禮先生家的袁澄和我的同學資中筠,上我們家來,想搭車進城,父親沒有答應,我膽子小,也不敢多說。我記得出清華園的時候,有好多學生圍著,有的想挽留,有的想搭車。父親都沒有答應。進城後就把我帶到二姐家去了。然後他就走了,好像住在北京飯店。
梅祖芬不會想到這竟是她和父親的永訣。
我當然更感興趣她自身的經曆,尤其在1948年12月她的父母先後離開北平,把她一個人留在了大陸,那些年她經曆了什麽?
她說:父母走後,我就沒有家了。1949年二姐祖彤也去英國了。我平時住在學校宿舍,周末有時候住在六姨家,到1951年清華畢業。我在學校裏處於什麽地位?被另眼看待吧。讓我交代過問題:你爸爸走了,給你留下什麽任務了?我說:他就讓我好好學習。畢業後跟一大幫同學分到華北人民大學,聽報告、學習、改造思想。有一次周末晚會上,忽然點到我的名字,還有幾個人,說是抗美援朝需要英文翻譯,我們就到了華北軍區,又經過一年半的培訓,然後就去朝鮮了。
我問:穿上誌願軍軍裝了嗎?
她說:剛走時沒穿,藍製服兵,到朝鮮以後換上黃軍裝。到朝鮮一個叫平安北道的小城,都炸平了,我們就在誌願軍蓋的那麽幾間平房裏,主要是教育俘虜,教他們說繳槍不殺。後來還有一個敵工幹部訓練班需要人,也是要提供英文翻譯,翻譯政治報告,幫助訂報紙雜誌、管理圖書等。
1954年,梅祖芬從朝鮮戰場回到天津,在一個中專性質的拖拉機製造學校當政治教員,教社會發展史。後來大連學校缺教員,梅祖芬所在的教研組67個人,別人都有家,有對象,隻有她28歲了,還是單身一人,沒有什麽負擔,就把她調去了。
1957年,梅祖芬到大連機械學校報到,除了行李,還拖著一大箱子書,會計科差點報銷不了她的差旅費。當時幫助她把行李送到宿舍的,是會計科唯一的一位男會計歐陽效沛,後來成為她的丈夫。
兩口子在文革中雙雙成為階下囚,梅祖芬被追問反動的海外關係,造反派抄家,把帶外文地址的家信都抄走了。還要他們自己掛牌子。牌子上寫什麽罪名?梅祖芬說:咱倆就都寫反革命分子。於是,掛著牌子,白天被集中起來訓話、拔草勞動,晚上丈夫被關進牛棚,她一個人趕回家,照顧老人,照顧小孩。
講到這些苦難時,梅祖芬表姨依然淡定平和,隻是在說起相依為命的丈夫,說起丈夫的家庭時,她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梅祖芬表姨1985年退休,她和她的丈夫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校區,先是大連機械學校,後來升級為大連鐵道學院,現在是大連交通大學。她教過英文,管理過圖書館,文革後歸隊,回到教研組又教英文。母親回國以後,她也沾光,成為統戰工作對象,當了大連市政協委員。她笑著說:幾十年就這麽混過來了。
現在梅表姨住在大連市中心附近一個整潔的小區裏。94歲的老人精神很好,頭腦清楚,耳力目力都不差。表姨父歐陽效沛2013年去世,大女兒歐陽樂嘉在加拿大,小女兒歐陽樂茵在美國,一年裏會回來探親,但多數的日子還是梅表姨一個人獨處,一個保姆照料她的飲食起居。
我曾對梅祖芬表姨的采訪過兩個下午,近6個小時。她對人生跌宕的平和淡定,對命運無常的隱忍堅韌,還有那簡潔直率的陳述方式,都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一種親情和敬意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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