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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時間,創刊於2001年的《今古傳奇武俠版》宣布停刊,二十餘載終成空,江湖已無俠客夢。
記憶中,武俠小說是在哪一年興起的?而後又是在哪一年突然消失的?很多人都已忘記了。
“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複如斯。”
風陵渡口曾相遇,從此武俠是路人。
1954年1月17日,澳門新花園酒店迎來了一場久違的比武賽事。對戰雙方一為北派太極拳師吳公儀,一為南派拳擊冠軍、精通白鶴拳的陳克夫。
吳、陳二人本無冤無仇,比武隻因吳公儀率領眾弟子到香港開設武館時,未能依照當地規矩,向本地宗師前輩擺酒、封紅包。
吳公儀很是清高,自認吳家太極已是登峰造極,無需對旁人低三下四。而彼時陳克夫在香港已經名聲大噪,眼見吳公如此驕傲,自然心有不服,到底是在自家地盤“搶飯吃”,怎能連點表示都沒有?
雙方互為不滿,漸漸又演變為南、北兩派拳師分歧。起先大家隻是口舌之爭、隔空對罵,覺得不解氣,終究還是決定以真功夫一決高下。
此前幾十年,因為曆史原因,擂台比武已在香港本地禁止多年。因此吳、陳對決的消息一經傳出,就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據說到場觀戰群眾就有上萬人。
比賽當天,吳、陳按約出席:
第一回合,陳克夫猛攻,吳公儀先是以守為攻,最終一記快拳,擊得陳克夫鼻血直流,結果吳勝陳負。
第二回合,雙方改拚腳法,吳公儀改變策略,先發製人,但不知是意外還是故意,“起腳”就踢到了陳克夫膝蓋以上,明顯犯規,比賽中止。
最終,一場聲勢浩大的比武以“不勝不負不平”收尾,過程之短促,結束之突然,讓眾多觀眾猝不及防,不可思議。
吳、陳對決相關報道
盡管比武略顯潦草,卻成功激起了大家對於武林的討論。吳、陳對決之後,港、澳兩地報紙連續多天刊登相關內容,各大武館熱鬧非凡。
習武熱潮不斷洶湧,時任《大公報》副總編羅孚滿心澎湃,他找到了兩位報社的年輕編輯——陳文統、查良鏞,詢問二人是否願意在報紙上試著寫一寫武俠小說,趕一波潮流。
過去寫武俠小說猶如街頭賣藝,不是正經人幹的營生。查良鏞出身名門,平日裏是喜歡讀一些武俠小說當消遣,但若說去寫,他還真放不下文人的身段。
青年時期的查良鏞
另一位年輕人陳文統倒看得開。
年幼時他便極熱愛文學,因為識字早,還曾被稱為神童。戰亂時,他跟隨父親一路從廣西躲到廣東,幾經輾轉才在香港求得一隅安穩。自四處流浪漂泊起,他就靠寫小說為生,直到受羅孚賞識進入報社。
寫武俠小說雖不體麵,但報社給出的稿費卻很高,加之又是羅孚親自開口要求,陳文統便答應了。
陳文統(左3)及羅孚(左4)與《大公報》同事合影
在吳、陳比武結束後第三天,1954年1月20日,一篇名為《龍虎鬥京華》的武俠小說就出現在了《大公報》上,而作者便是時年30歲的陳文統,筆名在日後如雷貫耳——“梁羽生”。
作為新派武俠的開山之作,《龍虎鬥京華》舍棄了舊派武俠小說一味隻是打打殺殺的血腥暴力,更多展現了俠之大義與家國情懷,整體文風高級且細膩。
梁羽生筆下全新的武林,一夜之間風靡香港地區,從此大漠、彎刀、俠客,以及天邊的殘月,近在眼前,卻又時真時假。
《龍虎鬥京華》連載報紙
“龍虎”結束連載後,梁羽生又開始了第二部小說《七劍下天山》的創作。
這時,羅孚想要在《大公報》開設一個武俠專欄,單靠梁羽生肯定忙不過來,便又找到了“百劍堂主”陳凡和查良鏞。領導幾次邀請,小查也不好意思再拒絕,隻好勉強接受。
1955年,其首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正式開始連載,小查將名字中的“鏞”字一分為二作為筆名,“金庸”初入江湖。
這一年,金庸31歲。
青年時期的金庸
在這段時間,梁羽生、百劍堂主、金庸合稱“香港武俠三劍客”,作品輕而易舉便可拿下全年“最暢銷小說top3”,數學家華羅庚便是梁羽生的頭號書迷。
因為“三劍客”的存在,《大公報》迎來了全盛時代,報社領導樂得不行,逢人就誇這三位年輕人,聽說梁羽生已過而立還未成家,連戀愛都沒談過,又張羅著給他相親。
青年時期的梁羽生
1956年年底,32歲的梁羽生經報社領導介紹,第一次遇見了林萃如。
那個時候林萃如是公職人員,每月收入遠高於報社編輯。梁羽生以為“女強男弱”的搭配定不長久,於是便以嫌棄對方長得醜為借口,拒絕了女方的示愛。
不想林萃如不僅沒生氣,還在梁羽生生病時,主動前往醫院照顧。梁羽生極為感動,康複出院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林萃如求婚。
1957年夏天,僅僅相識了7個月的梁羽生、林萃如結為夫妻。
曾經四海雲遊的江湖俠客,終究還是為病床前的一碗熱湯停下腳步,而這一留,便是一生。
梁羽生與林萃如結婚照(畫麵中間)
二人結婚後,為了能讓愛人專心寫作,林萃如包攬了所有家務,不僅要洗衣做飯,還要負責梁羽生每日的穿衣搭配,不然丈夫連襪子都會穿錯。
在妻子無微不至的照顧下,心無旁騖的梁羽生寫出了《白發魔女傳》,職業生涯再次迎來新高峰。
張國榮、林青霞《白發魔女傳》(1993)
這邊梁羽生事業、愛情雙豐收,那邊好友金庸卻陷入了情傷。
1956年前後,32歲的金庸兼職寫作影視劇本,過程中認識了當紅女明星夏夢。他對她一見鍾情,她卻對他愛答不理。
夏夢、金庸合影
不久之後,金庸憑借《射雕英雄傳》再次驚豔四座,為了一睹女神風采,他暫且放下了武俠夢,辭去報社的工作,以專職編劇的身份入職夏夢所在的長城電影公司,並為其寫下劇本《絕代佳人》。
金庸誠意滿滿,可夏夢始終不冷不淡。如此單相思了兩年,金庸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幹脆辭了工作,徹底離開了長城影業。
金庸與夏夢合影
就在金庸離開《大公報》,為愛差點放棄武林的這一年,22歲的倪匡愛上了他筆下的熱血江湖,並決心跟隨,用筆描武俠,以文謀生存。
那個時候倪匡還是一位自由撰稿人,平日裏靠給報社、雜誌投稿賺錢,因為寫得好、寫得快,他的稿件竟從未被退回。
在業內小有名氣後,他找到一份報社編輯的工作,當時和他共事的,還有一個筆名為“司馬翎”的年輕人。
倪匡進報社時,司馬翎已是武俠小說領域內的“人氣寫手”,書迷眾多。但司馬翎名氣大,脾氣也大,不僅習慣性拖稿,還動不動就曠工玩消失,惹得總編滿心無奈。
待倪匡入職後,總編便提議讓他代筆,好歹別讓報紙“開天窗”。倪匡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洋洋灑灑寫了幾千字,結果登出去比“真司馬翎”的反響還要好。
青年時期的倪匡
這之後,倪匡的名氣越來越大,報社的約稿也源源不斷。
傳聞,那時倪匡書房的牆麵上有12個釘子,每一個釘子下麵都釘著不同報社的約稿內容,隻要他想寫,隨便抽出一張便可續寫成文。
倪匡的女兒也是他的書迷,時常熬夜偷看父親的作品。有天半夜,倪匡聽見有人哐哐砸自己的房門,未等他應聲,便聽見女兒在門外大喊:“你寫的東西狗屁不通!”
倪匡聽後哈哈大笑,打趣道:“那你還看到半夜?!”
青年時期的倪匡
1959年,金庸為開辦《明報》四處招募有才之士。找到倪匡時,二人一見如故,從此開始了往後多年的合作。
最初倪匡多寫武俠,但也對科幻頗有興趣,金庸便提議,何不將兩者結合?
如此一來,“衛斯理”便誕生了。
金庸、倪匡合影舊照
創業初期,《明報》的銷量全靠金庸的武俠小說支撐。為了吸引更多的讀者,他連續寫下《雪山飛狐》《神雕俠侶》《飛狐外傳》《倚天屠龍記》等多部小說。
一路筆耕不輟到1965年,《明報》營收基本穩定,已經41歲的金庸也有了休息的想法。恰逢國外有一個文學研討會邀請金庸出席講座,他便想不如借此機會度假旅遊、放鬆身心。
出發前,金庸找來倪匡,把已經連載了2年的《天龍八部》交給他續寫。倪匡寫文相來“奇”且“特”,金庸怕他寫得太放肆,還特意囑咐到:寫可以,千萬不能把主角寫死了,這些人都得留著,過後還有用處。
倪匡很聽話,大手一揮:明白,放心交給我!
過了幾個月,金庸度假歸來,再讀《天龍八部》,傻了——怎麽把阿紫的眼睛寫瞎了?!
再看倪匡倒很是得意,笑嘻嘻地“邀功”:主角一個都沒“死”吧?人都在,都在。
1997版《天龍八部》中的阿紫(左)、阿朱(右)
雖然時常會被倪匡天馬行空的想法搞得哭笑不得,但金庸仍十分看重這個朋友。
作為老板,金庸是出了名的吝嗇。
為《明報》撰稿的那幾年,倪匡的稿費一直不高,為此他多次提出漲薪,還曾打電話痛罵金庸,但對方始終不理不睬。
終於有一天,金庸給倪匡寫下一封長信,裏麵詳細闡述了不漲稿費的理由,簡而概之就是:《明報》的輝煌都是表麵,眼下之路依舊艱難,別人責怪我是因為不懂,作為莫逆之交,你為何也如此怨我?
信中言語之真摯,之用心,之卑微,讓倪匡無地自容,用其自己的話說就是:“我感覺再提一句稿費的事情,我就是世界上最壞的王八蛋。”
倪匡並不知道,幾十年後的21世紀給了金庸這封“自白信”一個新名字——職場PUA。
《射雕英雄傳》片場(1960)
左起:謝賢、金庸、南紅、梁素琴
做生意摳門,但做朋友金庸是出了名的大方。平常和朋友出去喝酒、吃飯時,多數是金庸請客。
金庸酒量很小,但隻要是倪匡邀約,他從不拒絕。後講起最恣意瀟灑的日子,倪匡首先記起的,不是名滿天下時,也不是一擲千金時,而是在金庸家喝得酩酊大醉時。
那時候的他們,有好酒,有好友,還有好年華。
倪匡與妻子結婚照
倪匡愛喝酒,每次痛飲身邊總少不了一個人,那便是古龍。
古龍,原名熊耀華,在倪匡初入江湖的那一年,他也開始了自己的職業寫作生涯。
這一年,古龍剛剛20歲,與母親相依為命,談起那個沒出息的爹,他就滿肚子的憤恨。
古龍的父親相來喜歡尋花問柳,惹了一身風流債不說,回到家裏還要對母親拳打腳踢。
古龍17歲時,父親拋妻棄子,徹底沒了音訊。為了貼補家用,他開始向各大報社、雜誌投稿寫詩,後來幹脆輟學,當起了專職寫手。
1958年,梁羽生寫下《白發魔女傳》,金庸寫下《射雕英雄傳》,倪匡已經初露鋒芒,唯獨剩下古龍還在江湖之外。
也是在這一年,古龍愛上了一位名叫鄭莉莉的舞女,並很快有了成家的打算。為了給愛人更好的生活,他開始執筆寫武俠。
古龍
古龍的小說並不刻意強調“武”,而是更注重寫景、寫情、寫心態,這與當時流行的武俠小說全然不同。
古龍出道時,台灣地區的武俠小說作者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中諸葛青雲、臥龍生等人更是名聲在外。
比較之下,古龍無論是在人物描寫,還是情節設定上筆觸都極為獨特,很難被人迅速理解和接受,因此與梁羽生、金庸、倪匡的一鳴驚人相比,他的職業生涯開局便是困局。
幾年中,古龍也寫了幾本小說,收獲的肯定不少,卻沒能闖出大名堂。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又稀裏糊塗地進了幫派,成了古惑仔。
那段時間,他白天提筆塗繪快意恩仇,晚上攜刀遊蕩打打殺殺。常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好友林清玄在泡溫泉時,曾見過他一身的刀疤,嚇了一跳。古龍則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年輕時喜歡打架,時常和人家砍砍殺殺的,就留下這身紀念。”
古龍
興許是幫派生活給了他更多創作靈感,古龍寫下了《武林外史》,開創浪子新路線,一時名震天下。
倪匡讀後喜歡得不得了,趕忙聯係古龍,邀他為《明報》寫稿。過去寫《浣花洗劍錄》時,古龍就曾模仿過金庸的《倚天屠龍記》,如今終於有機會合作,他自然高興,於是提筆寫下《流星·蝴蝶·劍》,一夜成名。
左起:古龍、倪匡、《明報》創刊編輯孫淡寧、金庸
古龍喜歡拖稿是業內公認的,因此很多報館、出版商在約稿前,都會先問他:你和倪匡說好了嗎?如果斷稿了,他可一定得來續寫!
雖然時常被莫名其妙地強加工作,可倪匡樂在其中。
替古龍代寫《絕代雙驕》時,他大筆一揮,把人物通通寫死,主角小魚兒也身負重傷。古龍看過後兩眼一黑,這前後也不挨著啊!等到古龍繼續創作時,幹脆以一個夢為解釋,把倪匡寫的部分全都刪掉了。
即便如此,倪匡也不生氣,日後接受采訪時他說:
“我給所有名家都代過筆,好玩死了。這有什麽不可以,寫武俠小說本來就是遊戲行為嘛。”
倪匡、古龍合影舊照
1972年,金庸寫完了《鹿鼎記》的最後一篇,同時也停下了手中摹畫武俠的筆,從此江湖煙波浩渺,武林人來人往,他靜觀,不語。
宣布封筆後,金庸撥通了古龍的電話,具體通話內容不詳,古龍回憶時隻說:
那些話的意思好像在傳達,如今這片江湖,就要交給他的手裏了。
陳小春、馬浚偉《鹿鼎記》劇照(1998)
接過金庸遞來的大筆,古龍如有神助,毫不費力便寫下了《楚留香傳奇》,其言: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情仇難卻,恩怨無盡。”
緊接著,他又寫下“小李飛刀”係列的《邊城浪子》《九月鷹飛》《天涯·明月·刀》,武林內外,人聲鼎沸。
這大概是古龍最風光,也最瘋狂的時候。
古龍、林青霞、鄭少秋合影舊照
古龍愛喝酒,人盡皆知。成名之後,他對於酒的喜愛近乎到了癲狂。那幾年,他時常邀請倪匡到家裏吃飯喝酒,二人豪飲一夜,然後第二天早上再一起到醫院吊水醒酒。
古龍的豪車後麵擺著12瓶白蘭地,煩悶時喝一點,開心時喝一點,閑得無聊了也要喝一點。
倪匡嘲笑古龍能喝,卻不會喝。“隻要包裝看起來華麗一點,他就以為那是好酒,其實都是人家在騙他”。
古龍與友人合照
世人皆知古龍嗜酒如命,所以隻要有事拜托,就一定會約在酒桌上談。在古龍已被稱作“大佬”的年份,成龍還在武行以“元樓”的名字摸爬滾打。
那時人人都說“想要出名,那就要演古龍的戲”,成龍便四處求人,隻為得到一個和古龍見麵的機會,求他寫一個劇本給自己。
成龍(左一)出道前與武行兄弟合影
二人第一次見麵就是在酒桌上,等到大家都醉倒了,古龍忽然開口道:
“我的劇本是不會寫給你的,那都是給嶽華、羅烈、狄龍這種帥哥的。大鼻子,小眼睛,演不了我的戲。”
成龍聽後自尊心嚴重受挫,轉身跑進衛生間,對著鏡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成龍對此事耿耿於懷,哪怕已成為公認的“大哥”,講起早年的辛酸往事,他還是會以此吐槽一番。
可古龍也並非有意刻薄,1976年,他還是寫了一部《風雨雙流星》送給成龍。
成龍談古龍
在人生最瀟灑時,古龍以為所謂“江湖”不過是喝最烈的酒、愛最美的人、玩最利的刀,眼下酒和刀都有了,美人也不能少。
1973年,古龍35歲,寫完“小李飛刀”係列的第二部《邊城浪子》後,他也徹底成為了“浪子”。
這一年,他與鄭莉莉的愛情走到盡頭,多年相濡以沫,卻也隻能相忘於江湖。
在古龍風光無限時,鄭莉莉帶著兒子走了,幹脆利落,甚至不願留下隻言片語。
至此往後,古龍身邊的女人換了一波又一波,全都隻談情,不講愛。
1976年,他決定與一位名叫梅寶珠的高中生結婚,而這也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登記在冊的婚姻。婚後二人育有一子,還共同開辦了“寶龍電影公司”。成家、立業,他都做到了,但浪子怎會為情所困?
“寶龍”成立後,古龍正式進軍影視行業,一次喝酒後他半開玩笑地說:“誰願意做我的女伴,我就可以讓誰當我電影的主角。”
幾個月之後,他果然和一位新人女演員傳出了緋聞。因為女演員未滿20歲,其母還以“拐帶未成年人”為由將其告上法庭,幾經調解,拿錢了事。
古龍與女演員離開法庭
有一次,蔡瀾為電影劇本拜訪古龍,恰逢倪匡、三毛也在他家:
“當晚,三毛穿著露肩的衣服,雪白的肌膚,看得倪匡和古龍都忍不住,偷偷地跑到她身後,一二三,兩人一齊在左右肩各咬一口。可愛的三毛並不生氣,哈哈大笑。”
那晚他們笑著、喝著,聊了許久,說起正在拍攝的電影,古龍說:“我喜歡洋妞,最近那部戲裏請了一個,漂亮得不得了。”三毛笑問,中國武俠怎麽會有外國人?古龍大笑回答:“反正都是我想出來的,多幾個也不要緊。有誰敢不給我加?”
說這話時,由古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楚留香傳奇》正大火。鄭少秋憑此再登事業高峰,就連配角吳孟達都紅極一時。
鄭少秋《楚留香傳奇》劇照(1979)
吳孟達《楚留香傳奇》劇照(1979)
《上海灘》導演在看過楚留香之後,欲請鄭少秋飾演男主角許文強,但因為檔期問題,鄭少秋又向導演推薦了另一位年輕人,那便是時年隻有25歲的周潤發。
周潤發、趙雅芝《上海灘》劇照(1980)
事業上的順風順水,讓古龍更加放肆,根據蔡瀾回憶:
“那是他最光輝的日子,自己監製電影、電視片集,又不停地著作。住在一豪宅中,馬仔數名傍身,古龍儼如一幫派頭目。”
古龍
1980年,無法忍受丈夫不忠的梅寶珠正式提出離婚。這一年,古龍42歲,嗜酒如命,風流成性,妻離子散,像極了他從前極度厭惡的、許久未見的父親。
梅寶珠走後,古龍好似真的了無牽掛。
這一年年底,他像往常一樣在酒館“吟鬆閣”宴請賓客,席間一位自稱柯俊雄(演員,在當時有“黑道”背景)手下的人闖入包間,強行要求古龍去隔壁給自家“大哥”敬酒。
古龍自然不肯,推搡咒罵中,小弟手持利器,一刀刺破古龍右手動脈,血濺當場。
幾分鍾後,大量失血的古龍被送到附近醫院救治。血庫存血不足,感到惹了大麻煩的柯俊雄趕忙讓小弟到黃牛黨手中買,結果慌亂中卻買到了肝病病人的血液。經過幾天搶救,古龍脫離生命危險,但也從此患上了肝病。
事後,柯俊雄帶著小弟到古龍家中道歉,小弟這才承認,自己的老婆曾是古龍的女友,這次鬧事,其實更多是因為私人恩怨。
聽了這話,古龍竟然哈哈大笑起來,說:“已經很久沒有人待我如此真誠了”,而後又問:“你剛才說的女人是誰?我怎麽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古龍與女性友人合影
右手受傷後,古龍便很少握筆了,因為肝病加劇,他也被醫生警告不許再飲酒。
之後的時間,他日日獨自坐在豪宅裏,不能寫字,也不能喝酒,看著遠處的天空明了暗,暗了明,一代浪子,終究還是走入了命運的圈套。
此時,金庸已經封筆,梁羽生有意隱退,古龍因病痛元氣大傷,似乎隻是一夜之間,武俠江湖便黯淡了。
很多故事,好像都走到了盡頭。
古龍在書房
1983年,寫了30多年武俠小說的梁羽生宣布封筆,走上仕途,從前雲遊江湖之遠,如今也居廟堂之高。
這一年,梁羽生59歲,老年將至,他決定放下筆,拿出餘下所有時間陪妻子林萃如四處旅行,遊曆美景。
利刃歸鞘,佳人在側,風過,萬籟俱靜。
2009年,梁羽生於悉尼因病去世,享年85歲。
梁羽生、林萃如晚年合影
自1972年暫停“衛斯理係列”寫作後,倪匡加入邵氏影業,醉心編劇事業。
和寫小說一樣,倪匡寫劇本的速度同樣奇快。巔峰時,他可以每天拿出8個小時寫8個劇本的不同部分,不改、不錯、不回頭看,寫完就跑出去找朋友喝酒。
據不完全統計,他為“邵氏影業”寫下的武俠劇本有260多部,如若加上未成片的,則超過550部,其中香港地區首部票房突破百萬港幣的電影《獨臂刀》和由李小龍主演的《精武門》都出自其手。
就連徐克也說,他導演生涯中最大的夢想,就是請倪匡寫一個劇本。
青年倪匡
上世紀八十年代,香港影視行業加速崛起,從前執筆寫文的作家接連投身新浪潮。
1983年之後,由金庸小說改編的武俠電視劇、電影紅極一時。
黃日華、張國榮、劉德華、古天樂、周星馳、梁朝偉、朱茵、張敏、翁美玲……武俠盛世,群星閃耀。
李若彤、古天樂《射雕俠侶》劇照(1995)
黃日華、翁美玲《射雕英雄傳》劇照(1983)
張國榮《東邪西毒》劇照(金庸編劇)
改編拍攝電影《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時,金庸看過劇本後對徐克大發雷霆——
東方不敗本是男人,怎麽能請林青霞來演?如此魔改,簡直比倪匡寫瞎阿紫還離譜!
不想“鬼才”徐克根本不理,堅持己見,最終成就一代經典。
林青霞《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劇照(1992)
拍攝《笑傲江湖》時,徐克請來黃霑作詞、作曲,前前後後寫了6稿都不滿意。
某個深夜徐克通宵剪片,睡醒後發現黃霑正不聲不響地坐在沙發上抽煙,見他醒了,將第七稿《滄海一聲笑》遞給他,徐克一看除了音符、歌詞,白紙周圍寫的全是髒話。
徐克、黃霑
寫文、編劇樣樣精通,人人都道金庸“天下無敵”,唯獨他本人明白,成功與孤獨從來密不可分。
1976年,金庸愛上了小自己29歲的林樂怡。此時,他已和第二任妻子朱玫結婚20年,育有二子二女。
他們攜手走過了《明報》創刊初期的窮苦歲月,極度拮據時,是朱玫變賣了所有首飾幫助愛人闖過難關。
察覺到丈夫愛上別人後,一向倔強的朱玫沒有哭鬧,而是主動提出了分手。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後,金庸忽感後悔,他撕掉了一紙契約,卻沒能留住朱玫:
“她和我說,既然如此,就不會回頭了。”
刀光劍影,俠骨柔情,到頭來,都是猝不及防的幻夢。
金庸與林樂怡
同一年,金庸長子査傳俠與女友爭吵後自縊而亡,年僅19歲。
得知消息後,金庸痛哭流涕,滿心自責,認為是自己離婚一事刺激了兒子,將其逼上絕路。
陰鬱的情緒糾纏金庸多年,隻因接觸佛學,他的內心才得以平靜,可遺憾和悔恨從未撫平。
兒子去世後,金庸與朱玫徹底形同陌路。多年以後,在友人的婚禮上,二人再次見麵,金庸主動上前詢問:“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家?”朱玫隻回以淡淡一句:“不用了。”
一直到1998年朱玫病逝,二人再無瓜葛。
金庸與朱玫
如今有人再論金庸筆下文字,笑評:“都說他是武俠小說大家,可論描寫愛情,他的實力碾壓一眾言情小說家。”
仔細想——
講起郭靖、黃蓉,他寫:“蓉兒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
朱茵《射雕英雄傳》劇照(1994)
飾演黃蓉
說張無忌左右為難,他送趙敏“偏要勉強”,讓周芷若“問心有愧”。
蘇有朋、賈靜雯《倚天屠龍記》劇照(2003)
飾演張無忌、趙敏
《天龍八部》裏阿紫問喬峰為何癡戀姐姐阿朱,喬峰回答:“你樣樣都比她好,哪都比她強,但你有一個缺點,你不是她。”
寫遍紅顏情深,唯獨在講起朱玫時,他言語無措:“是我對不起第二任妻子,在婚姻裏我道德不好。”
金庸
靠著作品影視化,金庸風光一時,可同一時間裏,古龍卻陷入了人生最低穀。
自1980年“吟鬆閣”時間後,古龍的肝病越發嚴重,為了保命,他曾戒酒三個月,結果發現比死還難受,所幸不管了,不如乘興再醉幾回。
由於飲酒無度,古龍隔三差五就要去醫院住上幾天。這時陪在他身邊的隻有一位名叫於秀玲的女子,古龍偶爾也會對她開玩笑說:“我之前有很多女朋友的,現在怎麽一個都不來看我?”
古龍
為了哄古龍高興,各位好友時不時便去他家中探望。
一次聚會上,倪匡和三毛講起生死之事,古龍便說,日後無論誰先離開,離世的人都要拚盡全力與還在世的人建立聯係,就是要看看所謂“靈魂”是否存在。
定下“生死之約”後不久,一則尋親啟示引起了古龍的注意——那是他失蹤多年的父親,於病床之上寫下的。
在那封“尋子信”中,古龍的父親坦言自己不久於人世,隻求死前能再見兒子一麵。
想起從前,古龍心中有怨,也有念,他不知如何是好,倪匡勸他,三十多年了,也該放下了。
這一年春天,古龍終於走進了父親所在的醫院病房,父子二人對望許久,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古龍、倪匡和友人在家中共飲
執筆寫作多年,他給了許多人許多結局,唯獨輪到自己,他寫得很是匆忙潦草。
在看望父親後5個月,1985年9月21日,古龍因肝硬化、靜脈出血於家中去世,終年48歲。在本該碩果累累的年紀,他突然就迎來了生命的寒冬。
在古龍的葬禮上,倪匡、三毛等眾多好友帶來了48瓶好酒,預備與他共飲最後一杯。
誰知酒入杯中,古龍遺體竟忽然開始七竅流血,眾人驚呼,唯獨倪匡還算淡定,他說:“這人一定是因為我們搶他的酒喝,不高興了。”
最後,這48瓶美酒陪著古龍一起深埋地下。
作為古龍生前摯友,倪匡為其作訃告,他說,那是自己此生寫過最好的文章。
古龍受傷後與倪匡合影
古龍去世後,倪匡、三毛履行“生死之約”,屢次試圖感知故友靈魂,但全都無果。
僅僅6年後,1991年,三毛在醫院以一條尼龍絲襪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一年,她也即將48歲。
三毛
短短一瞬,“生”者僅剩倪匡一人,說也奇怪,自友人離開後,倪匡竟一次也沒有夢見過他們,等到老年時再講起那個“生死之約”,倪匡笑稱:
“古龍一定是忙著和三毛喝酒去了,所以一次也不肯來見我。這謎團,看來要等到我們三人再次聚齊,才有答案了。”
倪匡在古龍家中做客合影
為悼念古龍,金庸寫下挽聯:“小李飛刀成絕響,人間不見楚留香。”
細細想來確實如此,待他走後,整個武俠似乎都落寞了三分。
1990年之後,香港娛樂行業迎來黃金時代,天王、天後閃耀舞台熒幕,江湖從白紙書冊一路拚殺到大小熒幕,武俠小說也成了“過去的事”。
再後來,《賭神》贏了,《喜劇之王》笑了,《甜蜜蜜》美了,《無間道》火了,從幫派火拚的“暴力美學”到“二周一成”的票房轟炸、王家衛的迷離浪漫,港片迎來全盛時代,唯獨武俠越來越落寞。
張柏芝、周星馳《喜劇之王》劇照(1999)
也許是感知到了江湖已遠,金庸在1993年辭去《明報》所有職務,宣布退休。
“彈指紅顏老,刹那芳華,與其天涯思君,戀戀不舍,莫若相忘於江湖。”
幾乎是同時,倪匡也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的寫作配額所剩無幾,到了2004年,在寫完《隻限老友》後,自覺江郎才盡的他果斷停筆,開始遊戲人間。
他愛吃,愛笑,愛酒,愛玩,過去好朋友陪伴左右,他直覺快活盡興;如今那群人老的老,走的走,他竟也覺得孤單起來。
老年金庸與倪匡合影
2018年,已經83歲的倪匡被確診皮膚癌。醫生囑咐他,想要活命,就要抓緊住院,接受化療。
倪匡不肯,想到醫生護士這也要管,那也要管,他便覺得無聊。也就是在這時他才懂得,好友古龍最後為何寧願病情惡化,也要以酒為伴:
或許他不是一心求死,隻是不甘寂寞。
病情持續惡化後,倪匡日日都要承受皮膚病變帶來的疼痛,最要命的是失去了味覺,吃不到“好貨”,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九分”。
他毫不避諱地講起死亡,說那隻不過是“早日解脫”:
“我最反感有人要我每天走路一小時,要做運動,要忌口。他們說這樣做可以長壽,但我的目的跟你不同,我最好現在死掉。”
倪匡無法預料,此後先行“再見”的不是自己,而是好友金庸。
2018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駕鶴西去,享年94歲。
喪訊傳來,倪匡原本不信,直到親朋親口告知,他才接受。
平複心情後,他接受了幾家媒體的采訪,記者的話題大多圍繞二人的友情展開,倪匡一一回答,依舊言語輕快,仿佛金庸並未離開。
對於他來說,與摯友相見不過是早晚的事,不必過分悲傷。
當記者問他,如何看待別人用“人生就該大鬧一場,悄然離去。”來總結金庸的一生?
倪匡回答:
“他哪裏有‘大鬧’,我跟古龍都隻能算是‘小鬧’,他根本就沒鬧過嘛,做什麽事情都嚴肅認真的不得了。”
4年後,2022年7月3日,87歲的倪匡,也結束了自己在人間“小鬧”的旅程。
早些年,倪匡說寫作其實很簡單,“感覺自己被外星人控製”。
現在,外星人走了,他也走了,故事終於寫完了。
倪匡晚年與妻子合影
自武俠文化興起時,坊間關於“武”與“俠”孰輕孰重的討論便從未停止。
最早時,人們重“武”,追求手起刀落的痛快,睚眥必報的算計。
漸漸地,俠之大義流傳江湖,於是才有了滄海一聲笑的豪邁,有所為而有所不為的忠義,以及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天地四方為江湖,世人聰明反糊塗。名利場上風浪起,贏到頭來卻是輸。
當攜筆闖江湖的人離去,所謂“武俠”也停在了過去,夢醒,一切隻是過眼煙雲。
如今世人慨歎“有人便有江湖”,眼下人也不在了,“武”與“俠”又在何處呢?
那些都是極好的,可很難再看到了。
金庸、倪匡舊照
金庸老年將大部分時間都用來鑽研曆史、文學,並以此為據,修改了大量舊作中存在明顯漏洞的細節。
對此,多數人表示理解讚同,但講起那些被刪減的內容,也確實存在遺憾。
比如,在《明報》連載版《倚天屠龍記》的結尾,金庸寫下的那兩句:
“張三豐瞧著郭襄的遺書,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明慧瀟灑的少女,那時遠橋之下泛蓮舟,岱岩石上溪鬆流,萬仞翠山梨亭在,莫問聲穀空悠悠。”
“可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再見,武俠;再見,江湖。
1983版《射雕英雄傳》主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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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她被下架,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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