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楊紫瓊獲金球獎影後,頒獎典禮上對退場音樂嗬斥:“閉嘴!”讓不同族裔的影業人士都刮目相看。奧斯卡、金球獎、艾美獎都見慣見白人大牌明星發表獲獎感言肆無忌憚地超時。楊紫瓊既展現東方女性優雅一麵,亦霸氣沛然。對第二次響起的退場音樂斷喝:“我可以揍你!”這是自信體現。有色人種要對主流社會的容納而感恩和滿足?楊紫瓊對此嗤之以鼻,她講述好萊塢的種族歧視(關於說英語,關於業界不會區分亞洲人的國族),還說到年紀和性別的隱形歧視。外界評論,楊紫瓊的感言幽默、有尊嚴,而且富於政治性。
於是想起多年前李安獲獎之作《臥虎藏龍》,為這部電影作曲的音樂家譚盾就對我盛讚楊紫瓊,沒聽到他稱讚另一女角章子怡。我曾為此寫過一篇記敘。文章如下。
左起劉索拉、艾力群、譚盾、陳怡、孫怡、張麗達、張小夫
我和譚盾隻有兩麵之緣,在劉索拉的《中國拚貼》首演音樂會初遇。那次演出在紐約,我從新澤西州開車去為老朋友捧場。演出後向劉索拉道賀,不期然見到譚盾,彼時不少中西人士在場,我們沒說上幾句話。
2001年陽春三月,《臥虎藏龍》橫掃歐美影壇,譚盾抱得金人歸。我這時要去套近乎,更顯俗氣。恰巧江青(現代舞蹈家)為母親八十高壽飛抵紐約,一個電話打過來,我想不去也不行了。
紐約曼哈頓的一家餐館,我們把盞暢敘,在座除了譚盾夫婦還有江青和北島。窗外春寒料峭,席間一團喜氣,其時譚盾剛從洛杉磯奧斯卡典禮回來。
譚盾南人北相,為湘人高個子。他本係知青,後考入中央音樂學院作曲係,與瞿小鬆、葉小剛、劉索拉等俊傑為同期校友。譚盾在校時已創作了多部音樂作品,有大型交響樂、舞劇音樂和為電影《火燒圓明園》配樂。其後譚盾赴西方深造,定居至今。
我們這一桌人,除去譚太太,個個善飲,幾杯下肚便談興遄飛!說起電影《臥虎藏龍》,原來李安與譚盾同居紐約,早就熟悉。
李安為拍《臥虎藏龍》可謂砸鍋賣鐵,傾家蕩產,連房產都抵押了,所有信用卡都不能使用。譚盾為《臥》片作曲,便一文錢都不拿,隻能得到日後發行電影原版音樂CD的提成。然而誰又能保證《臥》片一飛衝天?飾演“碧眼狐狸”的鄭佩佩是和江青一同出道從影的閨密,鄭也憑江湖義氣出演,大家都不拿片酬。
忽又想到,當年張藝謀、陳凱歌等拍《黃土地》,假使要傾家蕩產押老本,也會義無反顧。如今要他們自掏身家去拍一部心愛的片子,斷無可能。人有了錢反而沒了誌氣,甚至連才氣都消蝕殆盡了。所以李安還是李安,他們隻是他們。
話說譚盾接下《臥》片音樂創作,李安原說可有一個月,後來情況突變,隻能給他十日。譚盾愕然,便說:我實在做不出來!李安一聽,眼淚都快下來了。
譚盾唯有滅此朝食,他從未有此瘋狂體驗!按音樂創作慣例,每寫出一段就製作成小樣,用合成器試聽,但譚盾根本沒有時間。最後一天,他從清晨六時工作到翌晨七時上飛機赴上海,將全部樂譜交由上海交響樂團隊演奏。之前李安和譚盾都不曉得實際效果。如此行險,在譚盾創作生涯絕無僅有。
聽譚盾說故事很長知識,盡管我家和音樂頗有淵源,卻是妻子那邊的血脈,我至今隻是門外發燒友。譚盾說以前電影很注重音樂,如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Ernst Ingmar Bergman和日本黑澤明,都把音樂視為重要藝術元素。
而當代電影節奏越來越快,每個音樂段落僅得幾十秒,支離破碎,不忍卒聽。所幸李安給了他廣闊空間,《臥》片音樂全長度有足足九十分鍾!譬如楊紫瓊與章子怡飛簷走壁和摸黑對打那段,足足十分鍾,而這段音樂純長度就有七八分鍾。
我兩次到電影院看《臥虎藏龍》,那節武打戲都喚起觀眾掌聲。楊紫瓊與章子怡都學過舞蹈,看去宛如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令人心馳神往,熱血沸騰。
孰料譚盾太太道出:她看剪輯過的毛片時,覺得楊、章對打軟綿綿的,沒有力度,結果配了音樂再看,就完全不一樣了。譚盾一聽趕緊打岔:“你別亂講,人家以為你自吹自擂!”
我、譚盾、江青、譚太太
那段音樂確為神來之筆,它主要來自中國戲曲鼓點,輔以梆子和響板,基本沒有旋律而隻有強烈節奏。譚盾說他很喜歡京劇音樂,當年想進湖南京劇團未能如願,隻好去當知青。《臥》片不少音樂素材都來自京劇,他自己最喜歡楊、章摸黑對打和周潤發與章子怡竹梢鬥劍這兩段音樂。
接下來,譚盾道出《臥》片奧秘,就是《臥虎藏龍》的實驗藝術意味。譚盾認為,《臥》不是一部商業功夫片、武俠片,他向李安慨然允諾承接音樂創作時,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他說當時先問李安,這檔子事“好不好玩”?好玩他就接,所謂好玩意即挑戰性。
譚盾覺得,象竹梢鬥劍,禦風而行,穿雲駕霧和大漠蜃氣等意象,都是先鋒藝術、實驗電影手法。看慣功夫片的華語觀眾或會覺得這吊鋼絲的飛簷走壁是老生常談,但西方觀眾卻將之當作另一種藝術意象來欣賞。
我因喜歡《臥》片,自己也曾寫過觀感文章。譬如我提到它將水墨畫風格和中國文化“山水”和“江湖”兩大概念呈獻給西方觀眾。後來看到李安某篇訪談錄,至少證實了一點——李安當初特地選用色彩最淡的那個型號的膠卷來拍,就是要凸顯中國畫清幽淡雅的情致。然而,我確實沒想到《臥》片內含實驗藝術的意蘊,西方影評家恰巧是從這一角度給予了它甚高評價。
寫到這裏,想起李安說過的話:“我到海外,你說我是龍的傳人也好,說我是封建餘孽也好,如果我不留下一點聲音,將來大家以為中國就是那個樣子,所以我要拍《臥虎藏龍》。但破壞中國文化沒有比中國人更厲害的,那我寧願拍給老美看,他不會說不懂,他至少心裏還有一個幻想,覺得人是可以飛起來的。”
接下來,譚盾又說了一堆《臥》片花絮。他笑稱:算命先生曾點出,他一心想得到的東西,往往可望而不可及;反以平常心,倒能瓜熟蒂落。《臥》片的電影音樂也獲台灣金馬獎提名,他根本就沒飛過去參加典禮。
譚盾和我
翌日早晨,電話留話滿登登的,全是港台打來的祝賀電話,他真得獎了。譚盾戲言:金馬獎是名副其實的黑馬獎,因為那獎座上的馬是黑色的,分量又足,重得可以用來鍛煉身體!
譚盾又說:到金球獎那陣,《臥》片及其音樂都是大熱門,很多傳媒來采訪他,他也就信口開河了,結果最後兩手空空。故此這次奧斯卡他擯棄雜念,完全不去想該獎項花落誰家,末了《臥》片音樂居然奪得金人歸。
譚盾太太又補敘了奧斯卡典禮若幹片段:飾演羅小虎的張震當時就坐她身邊,宣布第一個獎項由《臥》片的香港美術指導葉錦添獲得,張震就認定今晚將是華人之夜。
果然《臥》片勢如破竹,所得到的四座小金人都是重要獎項。出席典禮的劇組成員最後都摒住呼吸,等著宣布李安榮獲最佳導演獎,結果這頂桂冠意外旁落,眾人均為之扼腕……
譚盾接過話頭,盛讚楊紫瓊,認為她人比銀幕上漂亮得多,風度佳談吐好。譚盾說的另一插曲,令我們大笑不止——奧斯卡頒獎的次日,譚盾夫婦要飛回紐約,過機場安全檢查關卡時,西裔女警員從安檢透視電腦上看到金屬物體,要譚盾打開行李,取出一看,是奧斯卡金像獎。她詫異問道:這是真的嗎?譚乖乖回話:是真的。女警員又感慨道:“我想起來了,昨晚電視上都是中國人的臉!”
奧斯卡最佳電影音樂獎固為殊榮,但於譚盾錦上添花而已。他早前為英國愛丁堡藝術節創作的歌劇《馬可波羅》和跟大導演彼得·沙勒合作的歌劇《牡丹亭》,已令他獲得最高榮譽作曲大獎格萊美獎。而這一切的起始,在於中央音樂學院的寒窗故事——一個清貧學生和他的伯樂,伯樂正是慧眼識英豪的江青。
江青當年步入影壇是李翰祥一手提攜的。李有強烈大陸情結,他起用剛剛從大陸來香港的十六歲少女江青演《七仙女》,和二十多年後他作為首位赴大陸的台灣導演,在北京開拍《火燒圓明園》,這都是他的文化情懷使然。江青這時也在國內為自己的母校北京舞蹈學校講學和作藝術指導。她受李翰祥之托,物色中國作曲家為該片譜寫音樂。被推薦的名家送來的創作片斷都流於平庸。那個年代改革開放未久,藝術凍土尚未融化,四平八穩的作品蔚為主流。江青幹脆繞開名人,直接在音樂學院學生中尋覓寫手。果然“雛鳳清於老鳳聲”,譚盾一鳴驚人,這是他的第一部電影音樂作品。
2008年奧運文化節目北京記者招待會《茶》主創人記者招待會,左起楊惠珊、譚盾、江青、Patrizia、張毅
順便一提,譚盾的首本舞劇音樂《負 複 縛變奏》,也是江青創作於八十年代的舞劇。故此,席間譚盾重提舊事,感慨至深:“江青,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就是你啊!”
關於《臥虎藏龍》音樂,譚盾按下自己不表,提起馬友友卻誇讚得眉飛色舞。他向李安力薦馬友友為《臥》片音樂擔綱,非因馬的知名度和他那把神奇大提琴,馬在西方樂壇的成就,並非譚盾的著眼點。他認為,馬友友本事不在於演奏海頓、莫劄特、德沃夏克的作品出神入化,而在於他對未來和未知領域的探索和把握。譚盾說,馬友友是純粹中國人,中國文化已溶進他的血液,倏忽不可分離。
譚說:別看馬友友總處在西方樂壇聚光燈下,若把他放到山東曲阜、湘西苗寨和內蒙草原帳篷裏,他就是如假包換的本地人,你嗅不出他有什麽洋臊味。馬友友能拉二胡和馬頭琴,造詣頗高,這不是指法弓法的問題,而是骨子裏的文化悟性。
譚盾說,關於《臥虎藏龍》,他和李安心意相通,就是為古人與今人、理想與現實、江湖恩怨與世俗情仇、主流商業片與超前藝術之間找到溝通點,然後超乎其上,臻達一種大音稀聲,大象無形的文化關懷。
在劇本改編和電影拍攝中固然可以盡力開掘,但到了某種境界某種深度,別的手段畢竟難以言表,這時音樂就責無旁貸了。而馬友友就是詮釋這種情致和意境的最佳人選。馬的大提琴如泣如訴,如詩如畫,他用了大量“中式滑音”,既有二胡弓法,也有中國古琴揉弦技法。
譚盾又說,馬友友的大提琴何止結合了二胡和古琴?甚至簫笙與鼓角都可以與他的弓弦鸞鳳和鳴。譚盾說,他一直認為自己很聰明,但在馬友友麵前,他自覺望塵莫及。何處聽虎嘯,哪裏有龍吟?沒有馬友友,就沒有《臥虎藏龍》這一闋音詩——譚盾如是說。
當晚,我們不醉無歸,連最善飲的江青也腳步趑趄。後大家都到譚盾家喝茶醒酒,又暢談一席,方盡興而歸……
譚盾的故事講完了,李安的故事沒有完,在《臥虎藏龍》之前,他已進入美國主流電影圈,拍過《理性與感性》《冰風暴》《與魔鬼共騎》,雖然均獲佳評,卻都票房平平,《臥》片一舉成為史上最高票房的外語片,奠定了李安好萊塢一線導演的地位。十六年前錯失的奧斯卡最佳導演獎,他後來憑2006年的《斷背山》和2013年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捧得第78屆和第85屆奧斯卡最佳導演金像獎。
反觀老謀子連年憋著勁叩問奧斯卡,《長城》一片索性全用英語對白,卻在那屆奧斯卡被無情調侃,眼見那道門檻越來越遙不可及。他自己都說“我個人在製度麵前渺小和無能為力”,又怎能望得見長城以外的峰巒?於是又想起李安的話“這世界上惟一扛得住歲月摧殘的就是才華。”老謀子曾經有過才華,如今他失去的僅僅是才華嗎?
我、譚盾、江青、北島
來源:新三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