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崔可忻合影
她,83歲時被確診為胰腺癌晚期,醫生說她隻有四個月的生命,她沒有哭,也沒有絕望,而是淡定、勇敢地做了四件事:
第一時間對自己的病決定不做化療,不動手術,就住在社區康複醫院接受保守治療。
第二是很快把家裏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她自己動手又指揮家人(兒子、女兒、學生)全麵清理了她使用過的電腦以及房間裏所有的物品,因為東西太多,每一項都要親自逐一過目,以至這項清理工作花費了近兩個月的時間。
第三次是在自己生活的養老院(燕園)做了一場告別演出,演出那天她雖然已經完全不能自主進食,打完點滴,吃了鎮痛片,還是在燕園的聯歡會上用盡全力,演唱了她最喜歡的歌曲《我的深情為你守候》。
第四是完成了自傳《我的深情為你守候》崔可忻紀念集。
在她生命的最後還淡定地告訴丈夫衣服放在那裏,鑰匙放在那裏,遙控器放在那裏。
她就是北大教授錢理群的夫人,中國兒童發展中心的崔可忻大夫。麵對癌症,麵對死亡,麵對生命她所表現出的勇敢、平和的態度、被世人尊重。
2019年8月4日,中國兒童發展中心研究員崔可忻女士病逝,終年83歲。歲月靜靜流逝,哀傷之情仍在。
崔可忻的一生,有三個身份不容忽視:她是錢理群的夫人;她是中國兒童發展中心的崔大夫;她是在生命的老年,從容麵對生死,坦然歌頌美好的女性。
在生命的最後時間,崔可忻親自打點身後之事。
她很快把家裏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在燕園做了一場告別演出,她還主動提出要編寫《崔可忻紀念文集》。在她的自述文章裏,沒有性別身份,隻有一生熱愛的音樂和醫學事業。錢理群說,她要留下一個獨立自主的崔可忻的存在。
錢理群、崔可忻合影
“入住養老院後,太太就從繁瑣的家務中解放出來,她重新擁有了家庭之外的新朋友和新世界,不再拘束如一顆終年環繞無休的衛星。她是合唱團的核心,她是教會的活躍成員,是活動組織者們依賴的智囊,是新朋友圈的向心力。在這裏她不再是錢理群夫人,而錢理群是崔可忻的先生。”錢理群先生這樣回憶夫人在生前的最後幾年。
2018年8月我和可忻幾乎同時得了癌症:先是我在體檢中發現前列腺癌症病兆,隨即到北大醫院做穿刺檢查,找到了癌細胞,最後確診;接著可忻感到胃疼,血糖也突然增高,這實際就是胰腺癌的病兆,但當時沒有想到,隻當胃病和高血糖病治療,耽擱了時間。
不管怎樣,我們倆都直接麵對了疾病與死亡。
應該說,我們對此是有思想準備的。老實說,我們當初選擇養老院,就是預感到這一天遲早要到來,必須未雨綢繆。而且我們家有癌症遺傳基因,我的幾位哥哥、姐姐都因患癌症而致命。
我進養老院,沒日沒夜地拚命寫作,就是要和遲早降臨的“腫瘤君”搶時間。因此,當我看到穿刺結果檢查報告,第一反應就是“幸虧我想寫的都已經趕寫出來了”。我在當天(8月20日)的日記裏這樣寫道:“多年來一直擔心得癌症,現在這一天還是來了。雖然不見得是絕症,但確實如我住院時預料的那樣:我的人生最後一段路,終於由此開始了。”“今後的人生就這樣度過:盡人事,聽天命;或者說是:一切順其自然。”“其實,我也應該滿足了——想寫的,都寫出來了;想做的,都做了。”“看透生死,就這樣‘不好不壞地活著’”——
“這些,都是這些年,特別是進養老院以後一直念叨著的話,現在也寫出來了。”這些話我並沒有對可忻詳細說:我們早已無數次討論過,自然不必多說。其實,我們進養老院就已經想透兩點:一是把“錢”想透,該花的就花,要把自己晚年生活安排得舒服一點,我們不惜賣房子住進泰康,就是看穿了這一點;再就是把“生死”想透,已經活到八十多歲,再多活幾年少活幾年,已經無所謂了。
因此,我們在家裏總是聊生呀死呀的,沒有任何忌諱。這樣,死的威脅真的來了,反而十分坦然、淡然,像沒事似的:我照樣寫自己的文章,可忻還是唱她的歌。
但到了10月底,可忻突然胃痛,背脊疼,吃不下飯,人也變得消瘦——我們這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我再也寫不出一個字,可忻則獨自苦苦思索“問題出在哪裏?”根據自己的人體各器官位置的知識和醫學經驗,她突然想到:是不是患上了胰腺癌?於是,當機立斷,找到了我們的老朋友、北大腫瘤醫院的朱軍院長,提出進行全身PET檢查的要求。
盡管這樣不按正常檢查秩序進行的越規計劃,讓朱院長有些吃驚,但他仍然迅速作了安排,而且在檢查當天,就直接從檢查室取出結果,從網上發給了可忻:果然發現了胰腺癌的病兆!可忻也當即作出判斷:她得了不治之症,“上天”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盡管我和可忻對“最後的結局”早有精神準備,患上胰腺癌還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但可忻很快就鎮靜下來:既來之,則安之,一切積極、從容應對吧。於是,就有了一係列的檢查,不斷出入於醫院,各方求診,奔波了兩個月。最後果如所料,胰腺癌已經種植性地轉移到了腹腔,到了晚期——這樣,我們就真的要直麵死神了!
問題是,如何度過這最後的歲月。我和可忻沒有經過什麽討論,就不約而同地做出選擇:不再治療,不求延長活命的時間,隻求減少疼痛,有尊嚴地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後來我們才意識到,這是向傳統的“好死不如賴活”的人生哲學挑戰,而要反其道而行之:“賴活不如好死”,我們一輩子都追求人生的意義,就要一追到底,至死也要爭取生命的質量!
但可忻並不滿足於此:她不僅為自己製定了“消極治療”的方案,更要利用這最後一段時間“積極做事”:她要趕在死神之前,做完自己想做的事,並且親自打點好身後之事,把最後的人生安排得盡可能地完善、完美,將生命的主動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裏。而且說幹就幹,連續幹了完全出乎我和所有親友、學生意料之外、我們想象不到的四件大事。
錢理群和崔可忻在貴州
就在2019年1月22日協和醫院檢查,發現了胰腺癌細胞種植性轉移的第二天,可忻突發異想,要在六天後的社區春節聯歡會上做“告別演唱”。
我雖然表示支持,並立即與院方聯係,獲得同意,但心裏直嘀咕:她身體吃得消嗎?果然第二天晚上,她就疼得睡不著覺,之後連續兩天都到康複醫院輸液四小時。到第五天,可忻堅持要去參加彩排,勉強唱完就疼痛得不行,趕緊吃止痛藥。
真到了1月28日那天,她已經不得不住院治療,上午輸液到下午1點,來不及喘口氣,就回到住所換服裝,稍稍練練聲,在4點鍾登上聯歡會的舞台,做“天鵝的絕唱”。知情者都感動不已,我心裏卻有些感傷:可忻的一生也就此結束了。她要高歌一曲《我的深情為你守候》,向她心愛的醫學告別,向所有愛她的人告別,更要用視為生命的音樂來總結自己的人生,留下一個深情、大愛,有堅守、有尊嚴的“最後形象”。
而可忻精心設計的高雅的服飾,則讓我想起她的母親也是在晚年因不願讓人們看見她的病容老態而拒絕一切來訪者,要將一個“永遠的美”留在人世間。
崔可忻女士的“天鵝絕唱”
當天晚上,可忻又是疼痛得一夜難眠。經過醫院用藥,稍有緩解,可忻又提出一個新的計劃:趁著自己還有點力氣,頭腦也還清醒,要把家裏自己的東西全部清理一遍,該處理的處理掉,該送人的送人,該留下的留下。
她要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地離開這個世界,不遺留任何麻煩事給家人。我知道,這當然是為我著想,為之感動不已;但也暗中懷疑:這等於要把她精心經營的整個家倒騰一遍,她做得到嗎?可忻不想這些,隻管立即動手,住進醫院第四天,就坐著輪椅回家清理。
除夕夜又回家翻箱倒櫃到深夜。由此開始,整整忙了兩個月:開始是自己回家指揮兒子、女兒、女婿和學生清理;到後來身體日趨虛弱家也回不了了,就讓大家把家裏的衣物、光盤、書籍、研究論文筆記,等等,陸續搬到病房,自己忍著疼痛過目以後又搬回去。
如此硬幹、拚命幹,到3月20日居然全部清理幹淨。我四顧一切都規規整整的屋子,突然感到可忻的強大存在:她永遠關照、支撐著這個家!
崔可忻女士
可忻還要親自安排自己的後事,一再叮囑我:“千萬不要開追悼會、寫悼詞、獻花圈,告一個別就可以了。有的親友、學生如果還想見見我,就到我的住房來,看看我留下的著作、我珍愛的光盤,聽聽我唱的歌,看看我的錄像,就像以往來我家做客小聚一樣,重溫當初美好的時光。”為此,她精心挑選了一張自己端莊、美麗的照片,要永遠用她清澈的目光凝視著我們。
在已經一個多月不吃不喝,身體極度虛弱的情況下,3月7日一大早,一夜睡不好的可忻突然把我叫去,說想編一本紀念文集,收入自己的著作、論文和回憶文章,以及親朋好友學生的“印象記”,再加上錄音、錄像,就相當可觀了。
乍一聽,我有些吃驚,但很快就被她超越常規的思維和不拘一格的想象力所折服,欣然同意,並立即動手,組織了一個由學生輩的友人組成的四人編輯小組,著手組稿、編輯,聯係出版。一切都十分順利,進展神速,不到20天,就基本編就。
在編輯過程中,特別是讀了近40位朋友的印象記,也就慢慢地感受到可忻設想的深意,理解了這本不尋常的小冊子不尋常的意義。這不僅是關於崔可忻“這一個人”的紀念文集,而是我們這一群人(從可忻近四五十年的老友,到才結識兩三個月的新朋友)的一次真誠對話,深層的精神交流。
崔大夫、崔老師隻不過是話題的引發人,我們回憶與她的交往,實際是在追憶我們自己的一段曆史。而從中發掘出來的,是我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發現並重新認識了可忻的,更是我們自己的人性之美,我們彼此之間的暖暖人情。更重要的是,我們因為可忻而重新麵對和思考人生的重大問題。諸如如何對待生、老、病、死,如何追求生命的意義,如何對待我們從事的工作,等等。在今天這個虛幻、浮躁的年代,人們已經很少談人性,談人生,現在突然有了這個機會,大家就自然抓住不放了。在我看來,這次約稿、寫文如此順暢,這是一個重要原因。
按照崔可忻老師生前意思布置的告別會現場的角落之一:鋼琴上站著金發碧眼禮服裙洋娃娃,喜愛的玩偶坐在琴蓋上。
而作為可忻的親人,我在閱讀朋友們的文章時,更是感慨萬千。
我深知,可忻,包括我自己,都絕非完人,我們也有自己的人性、性格的弱點,我們的人生更是多有缺憾和遺憾,朋友們,也包括學生,其實也都心中有數。但寫的文章中都沒有涉及,這不僅是紀念集的性質所決定,或許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在這個虛無主義盛行的年代,多談談我們每個人都有的人性之美,人生的正麵價值,哪怕有一點誇張,也是別有一番意義。
許多朋友的文章,包括我們自己的文章,都談到了可忻和我的人生選擇,朋友們對此都有一種同情的理解,這讓我們深受感動。但我們依然要強調,這都帶有極大的個人性,如果有人從中受到啟發,自然很好,但我們更希望有不同意見的討論。
我們不過是走了一條自己的路——自己選擇的路,適合自己的路。最後要說的是,可忻這一生,也包括我這一生,隻是堅守了醫生、教師、研究者的本分,盡職盡責而已。在一個正常的社會裏,再尋常不過,本不足為談;現在卻要在這裏紀念,也是因為現實生活中有太多的不守底線的失職,不負責任的行為,一旦有人堅守,就自然覺得彌足珍貴了。
既然如此,那麽,我們這些老朋友、新朋友,就不妨借這次編輯紀念集的機會,再抱團取暖一次,彼此欣賞一回,大喊一聲:“我愛你!”
“我的深情為你守候!”
3月24日至31日淩晨
來源:《我的深情為你守候:崔可忻紀念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