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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捷生:從昨夜走近《今天》

(2022-07-02 15:14:01) 下一個

孔捷生:從昨夜走近《今天》

孔捷生 私人史 2022-06-27 12:00 Posted on 江西
 

守護民間記憶

從昨夜走近《今天》

© 孔捷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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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與孔捷生


  1979是年譜印痕至深的一年。此為開國元年,卻非建政立朝,而是打開國門。“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一切希望都帶著注釋/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那年開啟而於十年後猝然結束的白銀時代,北島詩句是最好詮釋。


  蠟刻油印的史頁

  1979前一年12月的重要會議,讓曆史流向倏然改道,無數人的命運向度隨之逆轉。那不是與會者決定的,超載苦難讓龍舟瀕臨傾覆,至深危機在於人心逃亡,遂生陵穀之變。
  1978年“傷痕文學”拱開油漆剝落的朱門。我在這年發表小說,並快意地聽到銅鎖連同獸環斷裂落地的聲音。然而,此時另一群年輕人無意奪門而出,他們要做的是洞穿城牆,踩著老舊瓦礫,迎風抖開語言革命之旗。地下文學雜誌《今天》在這年12月創刊,這又是1979非凡年份的重要鋪墊。兩撥人看似天然同盟,其實不在一個維度,潮汐同步而生,卻注定淌入不同河床。
  我憑一篇處女作獲得1978年度全國短篇小說獎,但我是《今天》油印本第一批讀者。事緣我那時和一北京姑娘熱戀,南北相隔兩千公裏的愛情,頗為反世俗。女友家住和平裏,父母是文化界中人,文革迭遭磨難,對體製外卷起的逆風有親近感。那天有位年輕女孩在和平裏登門征訂民間刊物《今天》,她家便訂閱。我即時讀了創刊號,開卷最吸睛的是批評“傷痕文學”當紅作家劉心武的一篇評論。再細讀,覺得滿紙透著油墨異味的漢語新穎生猛,尤是詩歌。
  1979“開國元年”之春,我發表小說《在小河那邊》,轟動一時,讀者來信如木棉飄絮般飛來,該期刊物在許多圖書館被偷裁下這幾頁帶走。此為傷痕文學代表作之一,但反叛姿態更猛銳,筆端刺得更深——就二十來歲的文學青年而言。
  這種轟動效應讓我興奮了好幾個月,正是《今天》讓我冷靜下來。每次來北京,我都迫不及待追讀這本地下刊物。先鋒詩歌和萬之短篇小說《雨雪交加的夜晚》、北島中篇小說《波動》,如螢火蟲飛入我的閱讀盲區。
  我朦朧感知到文學在醞釀聚變,那時除了語言層麵,尚未想得更遠,不過已促人內省。自己銳意反叛龐然大物,直似躍出巨獸軀體的跳蚤,既往吸食的血液仍讓我消化不良。
  然而,整個社會剛從昨夜走出,每一縷曙光都令人激動。傷痕文學繼續呼呼掄起響鞭,拷問現實。昨夜黑暗還在灌滿冷風的巷子蹲守,不肯蜷縮進墓穴。而新政借助思想解放運動,清除保守勢力,故而揭露控訴式的文藝基本不受阻撓。
  那時文學很火,又何止文學,每片荒草瑟瑟的田疇都有新芽拱開冷土。記得李陀告訴我,陳凱歌想拍《在小河那邊》。我那時不知他是誰,這位北京電影學院的年輕人和我同齡,他要等幾年才拍出第一部電影《黃土地》。這則花絮展示了那個激動年份的意識流,無論青年陳凱歌還是我自己,都將邁過“傷痕文學”新犁的溝壟,走向鴻蒙未開的原野。
  先撇開語言不論,展示不同家庭的傷痕,如同揮舞血衣,泣訴同一苦難淵藪。那並非真正個人表述,而是群體指控,近乎階級教育之“憶苦思甜”。傷痕文學可能收複了淪陷已久的某些現實主義傳統,然而沒有超越,不可能導致文學革命。
  另一批年輕人卻別有抱負,從起步就不踏入那條舊轍。1979年民間“星星畫展”是擦燃火柴的紅磷,點亮顆顆星星。他們和《今天》成員基本重疊,隻不過星星畫展以直觀形象強化了他們的前衛理念。然而對我衝擊力最大的還是《今天》,讓我對自己使用的文學語言生出惶惑。後來方悟出不獨是語言問題。


  石筍開花的季節

  1979年傷痕文學仍在峰值,王蒙、茹誌娟、高曉聲、方之等一批“右派”作家,又將反思推向縱深年代。
  這年我一篇非傷痕類作品再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有編輯告知,因為反響強烈的《在小河那邊》太尖銳不能入圍,實際這是安慰獎;但《人民文學》編輯又告知,隻緣這篇小說獲得很多讀者投票。不管如何,人總有虛榮心,那種成功感有如被東風托起的柳絮楊花。
  1979年發生了更多事,堰塞多年的死水飛瀉而下,文學是大變革率先搖響的風鈴。初冬,相隔廿年後重開全國文代會,上屆文聯主席郭沫若和出席文代會的毛澤東都已作古。史卷翻篇如地殼運動,被火山灰覆沒的很多名字與作品被招魂歸來,如石筍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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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宗璞、劉心武、艾青、孔捷生


  新華社記者拍攝第四屆文代會老中青三代作家的新聞照片,刻意讓我和劉心武、宗璞、艾青一起擺拍。數來廿幾歲的作家代表隻有我和韓少功、盧新華。在駐地國務院第二招待所出入,別人認為長著青春痘的我是隨團工作人員。
  對我而言,兒時仰望的星辰宛如下凡閃耀於眼前,巴金、茅盾、夏衍、冰心、丁玲、曹禺、光未然(張光年)……在他們建構的話語殿堂,這些名字本身就是傳奇。毋庸諱言,影星比作家更吸睛。我見到秦怡、張瑞芳、王丹鳳、王曉棠、白楊、田華、劉瓊、孫道臨、康泰、韓非、李默然……他們兩鬢星霜如歲月鹽堿,超負荷記憶刻寫於眉宇額頭,此際卻如枯木逢春。然而,熠熠星光之中最耀眼的一顆是夏夢,港澳代表團著裝本就異於內地,儀態萬方的她在滿眼藍灰襯托下,宛如一朵白蓮,亦似泯然失去而又翩然歸來的美好記憶。
  兩廣代表住同一幢樓,我和青年小提琴家何東都是瓊崖知青出身,走得最近。《劉三姐》飾演者黃婉秋是廣西代表,36歲的她仍算青年演員,也湊在一起。畢竟文代會代表輩份高者居多,兩廣代表梁宗岱更是新文化運動耆宿,卻早被革命離心力拋向瓦礫場。我甚至未聽說過他,由此亦足見文化鏈條的鏽蝕斷裂。
  我也目睹紛繁劫難給文藝界留下的縱橫疤痕。譬如紅線女在代表團形單影隻,尤被粵劇界代表杯葛。某次會後回賓館,紅線女遠遠見到秦牧,一盆火般呼喚:“秦牧同誌!”急急趨前討握手,從聲腔到台步都好似戲台做功。我看到秦牧很尷尬,手握得勉強,更不想搭腔。
  還有諸如此類的花絮,背後恩怨和我這輩並無瓜葛。但那些複雜故事裏的血痂與鞭痕,真與己無關?周揚在全體代表大會閃著淚光向曆次運動受迫害者道歉,我不疑他的沉痛與真誠,然而曆史俯仰之間,就是許多人的生死與更多家庭的破碎。或許那些哭聲將埋入某個地質年代,凝為眼淚般的琥珀,我曾這樣以為。誰知道多年之後,令人捫心反思的悲愴竟化為震耳欲聾的沉默。


  夜訪《今天》

  1979是呼喊的年份,從耳語者到敞開喉嚨,跨度極大。文代會上滿眼白發蕭然而鐵樹開花,固然令人感懷;我這一輩也被放逐,卻不願回到原點。而更激越的聲音不在體製殿堂,我被另一種破壁而出的文學語言刺激,很想走近《今天》認識他們。
  加之有件事刺痛了我——文代會每晚都有文娛節目,比如中央芭蕾舞團久違的《天鵝湖》,還有香港與歐美“內參”電影。其中《鴿子號》表現美國青年獨自駕帆船環球航海,影片壯美奇瑰,青春逼人,陽剛勵誌。我的成長期被集體敘事之繭絲纏繞,對個人視覺和陌生話語感應敏銳,卻聽到飽受迫害的幾位文學前輩觀後苛評,我大覺逆耳。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身的兒童文學作家黃慶雲也受不了,她悄悄和我說:“別聽他們的!”這橫亙代際的審美裂穀,使我立誌拒絕追隨他們的足跡。
  我隻覺得與另一種聲音更親近,便想去探訪《今天》。我先約一中年作家同去,被婉拒;我再約同輩韓少功,他欣然同往,這就是代際分野。其實我們都是井蛙,隻不過,有的資深井蛙習慣圓柱體的明暗度,依戀井壁青苔;而有的初生之蛙卻奮力爬上井沿,好奇地眺望無垠天空,繼而躍向未知的江河湖海。
  其實我和大多數人都不懂“朦朧詩”(彼時這個詞還未造出來,而且根本概括不了“今天詩派”),但同代人經曆相似,心跳頻率更易生出共振,好比星辰對青春血液的潮汐引力。
  那個冬夜很冷,闃寂的東四大街隻有馬車載著夜色走過,嘚嘚蹄聲敲出一路空曠。我與《今天》同仁素昧平生,隻憑《今天》地址和編輯部例會時間,與韓少功尋尋覓覓摸到東四十條。胡同昏暗無光,嗚嗚的風長驅直入,一頭撞到南牆倒激回來,這氛圍與地下刊物很相配。我們艱難辨認門牌,如同默誦接頭暗號,終於找到“組織”。
  至今猶記得那些年輕麵孔,對陌生同齡人到訪縱有訝異亦一閃即逝,文學就是寒夜裏互相傳遞的名片。我認識了北島、芒克、萬之、江河……還有一位坐在角落的姑娘,自始至終都未說過話,未知是否徐曉。
  還記得屋中央煤爐連接著土製采暖管道,爐上水壺嘶嘶滾沸,如年輕人灼熱的呼吸。北島主持《今天》稿件討論,爭論你來我往,專注的眼瞳中有種燃燒感。
  兩個訪客都讀了傳閱的小說稿,最後北島讓我們發表意見。我忘了韓少功說過什麽,他倒記得我對某篇討論稿亂噴一通,讓作者臉上泛起顏色,顯然也不能令屋內其他人信服。那時我不知世故為何物,噴出口水哪怕很淺薄,卻與虛偽絕緣。我與屋裏的同齡人都未能預知,他們嶄露的鋒芒與才華,將成為文學史隆起的山脈。
  那個冬天人心溫熱,卻乍暖還寒。《今天》例會之後不幾日,西單那堵牆就被洗涮蕩滌了,被洞穿的權力長城又開始謹慎修複。《今天》依然倔強生存,猶如磚縫野草,被塞外塵沙撲打得蓬頭垢麵,卻又被風拭出綠意。
  文代會閉幕晚宴,《傷痕》作者盧新華被安排坐在中組部長胡耀邦和鄧穎超之間,胡一直和盧新華交談,對他的學習與寫作問得很細。傷痕文學得到改革新政加持,及至盧新華從複旦大學畢業,被點名去人民日報社當團委書記。彼時胡耀邦已是總書記。但盧新華不欲從政,謝絕了。這插曲猶如體溫探針,可測知那個年代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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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講所同學,左起:張抗抗、孔捷生、莫伸、關庚寅、王安憶、王梓夫、高爾品、葉文玲


  左家莊桃林

  文代會後我並未南返,1980年初即到文學講習所進修。這是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即魯迅文學院前身。
  當時所長是丁玲,但她極少來。文講所在左家莊,借用朝陽區黨校校舍。後院一片桃林,春來繁花點綴灰牆,給北京的風沙畫上顏色。
  其時天下脈象的升沉,使“左家莊”稱謂的語境成了調笑佐料。同學都是文壇俊彥,古華、蔣子龍、張抗抗、王安憶、葉辛、竹林、陳世旭、莫伸、賈大山、韓石山、葉文玲、艾克拜爾、關庚寅、王梓夫、劉國春、高爾品、戈悟覺、喬典運……還有兩個軍旅學員;廣東學員是陳國凱、楊幹華和我三個。
  文講所課程緊湊,師資很強。記得古典文學課最受歡迎,尤是《紅樓夢》。馮其庸講課不及吳組緗,吳先生激情投入,讓聽者如臨其境,神亦往之。
  對我(不止我一個)而言,中國現代文學課程吸引力不足。左翼文學壟斷了現代文學史書寫,少時在那種敘事中閱讀與成長,幾乎不知道有別種流派與聲音。我沒讀過新月社、淺草社、沉鍾社、鴛鴦蝴蝶派;沒讀過李金發、穆旦、劉呐鷗、施蟄存、穆時英、葉靈鳳……僅隔一代,這些名字就化為朽木長出白菌。而奉為圭臬的價值從左翼一側無限擴展,據有全部話語場,直至它被革命文學整編、閹割、馴化,最後打入冷宮。就像青少年時我隻知道夏夢所象征的香港左翼電影,到頭來她也像夏日夢絮一般消散。
  文講所資料室的左翼文學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有點拗口)作品摞滿書架,儼然言語體係的城堡。撫過高低起伏的書籍,如同拍遍城垛的眺望者,我對地平線以下的憧憬,注定將要逃出這座城堡。
  這年春天我與相戀四年的女友結婚,由文學講習所主辦婚禮。來賓有一位觸目角色,是海政文工團蘇小明,她是我妻子的閨蜜。最有名的來賓當屬劉賓雁,我和他認識於1979年春,當時他、劉紹棠、八一電影廠青年作家王亞平、還有我被邀出席黑龍江青年創作會議,在那裏我初識張抗抗。我的婚禮舞會明星正是劉賓雁和王亞平,那時我們都不大會跳交際舞,而這兩位舞技出色。
  應邀前來的還有萬之。我也邀請北島,他送了一幅邵飛的國畫(現仍懸掛壁間),人卻沒來。我覺得他刻意和這個群體拉開距離。
  後來始知,北島沒那麽小器量。某日他帶著新一期《今天》到文講所推廣,那時來自各地的同學沒怎麽聽說過這份民刊,除了北京學員劉樹華、瞿小偉和上海學員王安憶,大家顯得不太熱情,令我有點難為情。
  我和《今天》朋友多有來往,北島結婚也請我去他家吃飯喝酒。他和邵飛在西打磨廠街築巢,那不是街,是老舊胡同。北島寫過,大雜院裏誰吐一口痰,屋裏的人就覺得啐在自己腳背似的。我也結識了星星畫會王克平、馬德升。他們的作品才氣逼人,稚拙而剛硬,像劈碎神龕的鈍斧。
  1980年第二屆“星星畫展”居然在中國美術館開展,我去觀摩,見到展廳坐台的芒克忙得不亦樂乎,畫展人氣爆棚,無數瞳仁閃爍著新奇、欣悅、憎厭、憤怒……逸出既定軌跡的星星,不會受到所有人讚歎,猶如《今天》先鋒詩歌擲向深潭,頹波驚濺,撩起了文學界的集體焦慮。


  語言的反叛

  雛鷹飛離巉岩,便不會重返舊巢,而在更險峻的絕壁尋覓新窩。鷹隼不是群棲禽類,它需要自己的天空。
  當時掌握新時期文藝話語權的是張光年、夏衍、馮牧、陳荒煤等主流派。他們迭經煎熬,革命年代的戰衣已襤褸不堪,故而主張解放思想,擁護改革,對揭露反思文革乃至五七年反右的作品都予以支持。但他們的審美範式和語言係統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如果對前置詞“社會主義”不那麽堅定的話,“現實主義”則是輸入骨髓的源代碼,任何偏離都是對這一至尊信條的冒犯。
  現實主義是奔湧長河,濫築堤壩讓活水變成死水,決非震爍古今的現實主義文學大師所樂見。然而還有一柄更沉重的斧鉞,銳意將文學捶打砍削為特定工具,使之服務於某個宏大目標。建政前三十年文學就是這個形狀,它首先毀掉現實主義,斧鉞揮處其他流派更寸甲不留。
  別以為隻有前朝遺老堅執這種工具論,其實改革派中也不乏其人。萬之在我的婚禮上認識劉賓雁,後者沒聽說過《今天》,萬之介紹是純文學刊物。劉頗不以為然,脫口而出:“我根本就不相信有什麽純文學!”他持這種文學觀從國內一直橫貫海外歲月。
  在普林斯頓多年,以我所知,劉賓雁對文學應隸屬於崇高目標從不懷疑,對語言革命也沒有興趣。同為右派的邵燕祥則大不同,邵在主持《詩刊》時力排眾議,發表北島、舒婷等人的現代詩歌,不畏得罪顧盼自雄的賀敬之。
  即便奉現實主義為圭臬的主流改革派,也有賢者擁抱異端,不獨出於寬厚包容,比如馮亦代、蔡其矯、嚴文井等,原先就接觸過現代主義。這三位我都認識,尤是嚴文井因圍棋弈枰手談接觸更多,他晚年有點憤世嫉俗,說話尖刻,對親近者也不留情,對先鋒文學卻未聞有過一字貶語。我當時因“偏離現實主義”,被出席過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嶺南重量級元老排斥,嚴文井卻寫信給我,談他對現代主義的看法,並鼓勵我的文學探索。
  馮牧器重青年作家,我幾次到他家拜訪,他給我看過王克平送的雕刻手杖。記得王家和馮牧好像有點淵源。我不明白,通達開明的馮牧接納星星畫派,緣何回到文學就有排他性?記得馮牧當麵約稿,我為《中國作家》寫了一篇實驗體小說,被退稿,便不再給該刊投稿。回想實在有愧,馮牧對我很親善的。
  年輕氣盛,孰能無之?《今天》諸人亦不免俗。這又說到名宿艾青,他當然懂詩,無論傳統抑或現代。艾青接納“朦朧詩”,但後來與《今天》關係晴轉多雲,繼而陰霾密布。此事我隻略聞,不知其詳。相信年輕氣盛與泰鬥自尊碰撞,難免留下一地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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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排左起:李陀、查建英、萬之、劉索拉、楊煉、北島
前排左起:孔捷生、高行健、徐星


  時間線的壕塹

  逾越年齡代溝的握手容易,審美代溝卻如天塹。我兒子是獨立音樂人,他玩的音樂於我儼然來自外星。不同文學源流各有話語場,很難互相傾聽,尤其在缺乏容忍度的體製,恰似平行世界的不同時空。
  有個複雜特例,丁玲與擁有話語權的主流派有宿怨,她斷然站在思想壕塹另一端,其間有幾多負氣成分,殊難判斷。總之,她接納被排斥的先鋒文學,她有拍板權的《中國》雜誌有如對抗主流派的孤獨城寨,刊出一些不受待見的“今天詩派”作品。丁玲年輕時或走近過現代主義,也未可知。她插在箭樓的旗幡就像風信標,飄向迥然不同。
  然而,丁玲帳前袍澤何止與先鋒文學毫無親緣,他們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比主流派更為堅持,尤其對前麵那個詞。他們不懂也不想弄懂現代主義。“朦朧詩”於《中國》,好比瓦壟上的蘭芝,長得不是地方。
  《中國》雜誌僅存世兩年,就因主流派傾軋和自家營壘岐見內訌,黯然停刊。《今天》並沒有受其零星雨露的滋潤,反是打不響名號的《中國》沾了《今天》的光,隻緣曾刊登過“朦朧詩”,成了暮年丁玲晦暗天空難得的一抹晚霞。
  蠟刻油印版《今天》生於破曉時分,長於體製城牆外,也隻存在了兩年,卻能跨越時間線。丁玲的文學生命要比打壓她的人活得長久,卻終究凝成詞典化石般的詞條。至於左翼文學,雖比速朽的革命文學留下更多磨洗不去的碑刻,仍不免沉入語言之海。而同樣成為文學史詞條的《今天》,迄今依然是迎風挺立的生命之樹。
  同樣成為光陰蟬蛻的還有“傷痕文學”,它比起左翼文學更不如遠甚,凋謝枯朽的周期與革命文學堪有一比。如果說,我寫的文字如逆鱗片片,是源於動蕩的青春記憶。那麽掙脫語言牢籠的拘禁,則是來自對革命文學及其母體蘇聯文學的本能厭倦。
  如前述,我成長期的臍帶缺少某種精血,除卻古典文學尚有點根基,從未涉過不同流向的文學溪河。莫說現代主義,我在五指山中茅寮油燈下學寫作時,連林語堂、梁實秋、張愛玲都隻是聽過,而讀得甚少。故而《今天》的審美衝擊波很淩厲,它在文學圈引致一片憤懣,卻在平行世界的另一空間濺起更大麵積的共鳴。
  與已成體係的胎盤剝離絕非易事,無論個人與國家都如此。那個年代風的吹向很飄忽,1980年底《今天》被關停。有個細節令我印象深刻。當初到和平裏上門征訂《今天》的那位姑娘,在被迫停刊後再次登樓敲門,退還訂費。記不清是幾元幾角錢,卻記住了《今天》的形象,那是一種精神。
  《今天》質樸的封麵圖案連同油墨氣味消失了,但它的靈魂已釋放出來,乘著漢語的翅膀,飛越書籍期刊堆成的壁壘。極欲擺脫劫後精神迷惘的一代青年,向酷旱天空伸出手掌,落在掌心的是點滴甘霖。
  不同時代不同理想,需要不同的話語來表達。《今天》之魂不在於質問和反抗,而在於創造,用自己鐫刻的符號與深厚、優美、雅致的漢語對接。它的翼展所及,先鋒文學、先鋒美術、先鋒電影、先鋒戲劇……齊頭並進。這並非《今天》號角召引,而是掛鍾走到那一刻,新思潮宛如彈出來報時的布穀鳥,鳴叫的聲音,播揚的氣味,都屬於那個非凡年代,並埋進一代人的腦質層最深的皴皺。
  而我的人生起步恰逢至暗時期,對那個夢魘之憎厭,正是山中知青秉燭奮筆的內驅力。搖曳油燈在暗黑裏如此微茫,恰似青春期叛逆的苗芽,卻燃起自由向往。走出叢山,我的魂魄再也不聽從施過咒語的符籙所召喚,那是一種後天免疫力。
  然而,文化層麵與語言係統驅魔解咒就難多了。如暗物質般捉摸不到,它的引力令光線彎曲。一個人的思路、論說、行文、言辭,都受暗物質看不見的能量所左右。


  北歐天空下的旗影

  整個八十年代,我都在勉力掙脫心魔,由反抗而產生的重力效應,首先逆轉了自己的命運。八十年代最後一年,光穿越彎曲時空,如同透過棱鏡的折射,人生猝然偏轉。我如浪淘沙粒,幾經顛簸,擱淺在大洋彼岸灘頭。
  大裂變好比天體爆炸,一些文學同行和《今天》多數同仁,如星塵散落世界各地。命運聚散與母語漂流重編了文學史頁碼,相信那是一種使命。
  1990年暮春,餘震未消,留學挪威的萬之和在奧斯陸大學當訪問學者的北島,組織一群海外作家聚首北歐,商討《今天》複刊。他們兩人加上劉索拉、查建英、高行健、李陀、楊煉、徐星、老木、還有我,從世界各地飛來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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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之和孔捷生在瑞典


  會議前半段在挪威奧斯陸,後移師瑞典斯德哥爾摩。1985年我和北島到過瑞典,挪威卻是初訪。其時北歐剛告別凜冬短促的白晝,回歸正常日照,鹹味海風從峽灣帶來溫暖,海鷗在奧斯陸大學校園翩翩來去,春意從林梢飄上人麵,更爬上衣衫。大家閑坐草坪,褲子便印滿斑斑點點的蒲公英花粉。
  滿眼大好春光,會議風景卻不那麽悅目。大家唇槍舌劍,火花四濺,互不相讓。若非心存執念和個性畢露,也成不了詩人作家。《今天》的文學定位引爆第一波爭吵,其中老木的情感仍被血與火交織,故而主張《今天》應揚起被洞穿的血色旗幟,如同戰鬥檄文,卻乏人認同。為此老木懊惱而且憤怒,他後來之命運跌宕,這或是記憶相冊被揉皺的一頁。
  忤逆與反抗確係《今天》一脈精神,但反叛不是目的,創造才是。其時我到美國未久,應陳若曦邀請任文化雜誌《廣場》主編,我素來拒絕工具論,哪怕身曆慘變,卻不願文學重蹈為崇高願景獻身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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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健與孔捷生攝於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


  於是第二波激辯就來了,高行健主張《今天》應亮出時代烙痕,如同刺配流放者臉上的金印,開宗明義這是流亡文學雜誌。李陀是反方,認為必須堅持純文學方向。
  我支持高行健,但受柏林牆倒塌的雪崩效應所感染,並不認同高行健“文學流亡是長期的甚至是永久的”之說。驀然回首,他確係先覺者。
  談複刊方向性的命題假如失之玄虛抽象,那麽具體爭吵就火爆到幾近反目。會議從奧斯陸開到斯德哥爾摩,激射口水的拋物線在延長,原爆點在高行健的劇本《逃亡》能否在《今天》複刊號發表。反方還是李陀,認為《今天》複刊伊始就應該端正站姿,文學不與政治摻和。而萬之、我、楊煉卻是《逃亡》支持者。
  我彼時尚未讀過《逃亡》劇本,相信楊煉亦然。我的表態來自揮之不去的震撼記憶,認為純文學不能背對時代,為純而純。舌戰到文鬥極限,如無萬之和北島斡旋,真不知會否用上肢體語言,畢竟那時大家痛點怒點都很低。
  直到漢學家馬悅然、羅多弼在斯德哥爾摩大學組織的“文學之夜”,老師學生上台表演和朗頌各人的翻譯作品;小楂(查建英)用英文朗讀自己的小說;劉索拉穿一身黑衣,像跳大神似的,表演自己創作的藍調音樂,令人印象深刻;瑞典現代舞蹈家江青表演高行健戲劇片段“聲聲慢”;漢學家夏穀用瑞典語朗讀我的一篇黑色幽默小說,聽眾笑聲不止……精彩紛呈之夜,消弭了流亡者戾氣,為複刊會議拉上帷幕。
  那一刻,令我想起十年前北京的冬夜胡同。言語革命從冷風中出發,踉蹌走過的荒野在身後變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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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複刊會議留影,最高處站立者為詩人老木


  放不下的岐見

  我不覺得自己和楊煉很有話語權,相信秉性溫和而倔強的萬之是壓艙石。總之《今天》複刊號登出高行健的《逃亡》,我這才拜讀。
  劇本將大事件虛化為背景,角色是一對青年男女及一個中年男人,沒有姓名的三人躲進倉庫逃避兵燹。《逃亡》表現不是紛亂時代對個體的籠罩和征服,而是人性掙紮。它超越了那段曆史的種種評判和道德爭論,政治與暴力還有其他響亮崇高的價值,都從不同方位合力將個人話語逼到死角,猶如那座黑暗的廢棄倉庫。而《逃亡》就是不同個人在絕境中的自言自語,曆劫不滅的人性就像暗夜孤燈,無助地搖曳,卻是唯一能照亮和辨讀曆史的燭火。我慶幸自己支持複刊號刊登《逃亡》,並認為最能代表高行健戲劇成就和思想高度正是《逃亡》。
  《今天》複刊的終極向度,采納的是李陀意見。如果它隻是一本流亡文學刊物,風貌或有所不同。好比蓊鬱林木與孤傲大樹,文學隻在一棵樹幹上抽條吐葉,則不見森林。故國文學探索者始終香火不絕,他們是腳踏冷土的耕夫,卻非處於流亡狀態。
  但隨著時間線延伸,文學已被合謀的權力與資本放逐,成了冷板凳上的冷話題。不再有重物去壓迫實驗性先鋒性,隻有牧笛與放羊鞭,將文學放養到離現實保持安全距離的牧區。《今天》秉持的純文學概念也應該有進階版了。
  不論國內與海外的作家,他們對權力、資本、商業與庸俗的抵抗,這種信念難道不是一直在放逐之中?莫非直麵現實竟與純文學潔癖不能兼容?如果將“流亡”概念涵蓋到從重力壓迫下叛逃的所有文學,純文學的意義會不會更豐厚深刻?逃避或逃亡,哪個才是四十年前《今天》之魂?不得不說岐見始終未放下。我隻認同《今天》的精神是“我——不——相——信”!
  歲月荏苒,當年倉皇去國,如母語種子墜入凍原。我在美國逐水草而居,雖未離開文學,卻不能說很親近。直至退休,我才重履文學厚土。望去自己耕耘過的壟溝已雜草叢生,一晃卅年,鄉愁已不再是身份驗證碼。於是我扶正犁把,黑土被不斷翻起,在陽光下發亮,如波光粼粼的河流,在語言文字的流淌中,我聽到了咿啞槳聲,而《今天》就是渡口。
  我不知有哪家民間文學刊物能跨越四十年,即使星漢燦爛的新文化運動亦無此記錄。我忽然悟出,自己用了四十年走近《今天》,與曾經的話語場漸行漸遠,驀然回首,已被擺渡到河道另一側,那正是我青蔥年少時憧憬的彼岸。語言涅槃不是一種學習與模仿,而源自精神超越與升華。《今天》也是如此,它始終在擊楫擺渡。
  如果說,《今天》曾是磕擊一代人文學想象的燧石,如今光陰苔癬已悄然爬上粉壁的青春題刻。有人背身退出,有人選擇妥協,卻始終有人負囊獨行。燧石最初磕出的火星,已經點燃一片燭海,最終會照亮跋涉者生命的全部。

寫於庚子苦夏

  本文由孔捷生先生賜稿,原發“今天文學”。感謝作者授權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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