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初期的有夫之婦
畢汝諧
三十歲以後,不知不覺,我就不喜歡接觸未婚女青年了,而將目光投向有夫之婦。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是一個重大的曆史性的戰略轉移。主要有四個原因:
當時北京大齡未婚青年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女多男少,很多女青年想嫁人卻找不著合適的對象,急不可耐。中央書記處還為大齡未婚青年問題專門開過一次會呢。我很怕自己被未婚女青年套牢。我的一位恩師是著名導演,招惹了一個小20多歲的未婚女青年,鬧出了大亂子。該女逼婚未遂,便終日在文化部幾位正副部長家門口靜坐示威,還找到婦聯要求婦聯老大姐為她做主。中國青年報報道了此事。結果我的這位恩師行政記大過,工資降了一級。這是前車之鑒。一個女人鐵了心要纏你的話,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五花八門的招數辦法,防不勝防。
畢汝諧是何等敏感之人,自從在電線杆子上看見第一個老軍醫治性病的招貼,我就明白,改革開放的社會已經和毛澤東時代的社會完全不一樣了,過去聞所未聞的性病已經悄然蔓延了。像畢汝諧這麽惜命的人,自然要萬分小心。有夫之婦罹患性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每個丈夫都是活試紙!而且,有夫之婦的性經曆比未婚女青年單純,畢竟有丈夫在身邊盯著呢。
我已經不再是毛頭小夥子,咣當咣當,打夯機一樣;而是非常注重事前事後的情緒鋪墊情趣享受,希望與對方深入探討性技巧,精益求精;每個有夫之婦都是無日無之的性操練者,不妨開誠布公地華山論劍。另外,作家兼特約記者這個職業要求我保持盡可能廣泛的社會聯係、掌握盡可能豐富的信息渠道。第四,作為女體美的一以貫之的傾慕者、崇拜者,步入中年之後,我更加心儀已婚已育婦人。
彼時,我還不知道,恰恰是這一英明決定挽救了自己的腦袋!1983年嚴打那些著名的殺頭花案:朱德孫子案、陳再道兒子案、青藝話劇演員許可案以及後來1986年上海胡曉陽陳小蒙案,全都壞在未婚女青年身上!她們一進公安局便胡說八道,把一廂情願的苟合誣為強暴,良心大大的壞了!封建社會講究奸出婦人口,1983年嚴打登峰造極——幹脆是強奸出婦人口!婦人害你沒商量!婦人咬你,比蝮蛇咬你還可怕!
而畢汝諧在1983年嚴打中沒有沾惹女人麻煩,原因就是那些有夫之婦的丈夫是畢汝諧的守護神!
哎,我之所以要寫出這一專題,並非嘩眾取寵,而是要為改革開放初期的性習俗和家庭婚姻狀況提供真實可信的供詞。管中窺豹,略見一斑。幾十年過去了,中國已經進入改革開放的晚期;社會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有心人自會將現今中國的社會風貌與我所敘述的一切加以比較,得出應有的結論。
改革開放初期,仍然帶有毛澤東時代的種種流弊,與幹部事實上的終身製相對應的,是普通人事實上的婚姻終身製。當時,每個人都被緊緊禁錮在一個單位裏,抬手動腳都要通過組織;結婚要組織批準,離婚更不必說了。我看過全國婦聯的內部調研報告,認為當時中國的婚姻家庭是低素質、高穩定。
那個時候,年輕人工資很低,婚後多多少少都要指望父母幫襯,從而造成父母對兒女婚姻擁有超大的發言權和決定權,一樁婚姻甚至不僅僅是兩個青年男女的結合,而是兩個家族的結合。然而,讓父母滿意的婚姻,往往不能夠盡如年輕人之意,這是一個很大的矛盾,也為婚後出軌埋下隱患。同時,青年知識分子的婚姻有相當高比例是校園戀愛的結果;那個時候,高校的戀愛基本上都奔著結婚目的,玩世不恭者很少。在學校談了幾年,一畢業馬上就結婚,屢見不鮮。然而,校園戀愛那一套與社會上的婚姻模式差距太大,婚姻不幸福,丈夫不盡責,這就使得很多有夫之婦婚後大為失落。
還有一個要害問題是性。那個時候,沒有任何人敢於公開討論性的問題(甚至包括畢汝諧);由於缺乏性知識,夫妻性生活不和睦的實例比比皆是。性苦悶在婚內普遍存在。而社會上尚未出現小姐鴨子這樣的商業化的性緩衝器,因此,有夫之婦在婚內不能得到性滿足,便隻能向婚外發展;一旦她們遭遇才貌雙全、助人為樂、理論實踐兼而有之的性專家畢汝諧,其後果可想而知。
那年頭沒有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這種說法,但是我卻鍾意納粹德國的一句話:好的女人是為壞的男人準備的。同樣一個意思。
毫無疑問,婚外情或者婚外性,在改革開放初期已經成為解決婚姻苦悶的重要辦法;證據是:1981年秋,北京晚報廣辟篇幅,大張旗鼓地討論第三者插足問題,足見這個社會問題之嚴重。
上世紀80年代前幾年,我的獵豔活動軌跡遍及北京幹部子弟圈和高知子弟圈;那時,男人女人都很單純,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有金錢交易,也沒有利益輸送。
夫妻之間有很多話是不能說的,情人之間卻可以暢所欲言。我因而獲知了很多絕密的隱私。生為女性,何其危險!在毛澤東時代,強暴猥褻幼女是一種相當普遍的、涵蓋不同階層的罪行(將軍之女也罷,工人之女也罷),而且絕大多數沒有得到懲罰和揭露。這類故事都是千篇一律的:一個所謂叔叔伯伯或者大哥哥,以糖果點心零花錢為籠絡手段,肆行其惡,而事後則威脅幼女不得聲張。一個情人告訴我,小時候總有一些道貌岸然的長輩有事沒事撩起她的裙子,嚇得她整個夏天不敢穿裙子隻能穿長褲。許多受害女子有苦難言,無法知會父兄丈夫,隻能向畢汝諧傾訴;女人不喜歡保守秘密,卻被迫保守這麽可怕的黑色秘密,造成極大的精神負擔;這種事說出來心裏就好受了。於是,畢汝諧一身擔任告解神父心理醫生雙職,慨然宣布:你無罪無錯,你是純潔的!從而有效地醫治其精神創傷。馬丁路德宗教改革之前,教皇在德國大肆出售贖罪券;而畢汝諧卻是免費發放口頭純潔證書,善莫大焉。
那時候,即使在夫妻之間,性也被視為齷蹉事情,少說為佳。許多有夫之婦傻乎乎地以為,天底下隻有一種簡簡單單的姿勢,卻不知畢汝諧精通十幾種姿勢,爐火純青。而且,就像每個鎖有一把鑰匙,每個女人都其特殊的興奮點(甚至有可能是耳垂);有夫之婦們不知道自己的興奮點在哪裏,她們的丈夫更不知道,隻有畢汝諧這樣勤勞勇敢的勘探隊員知道,並且誨人不倦。
那時候,弗洛伊德在中國大陸還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很多人聽都沒聽說過。我依靠生吞活剝得來的弗洛伊德的皮毛知識猜度少婦心思,八九不離十。
許多有夫之婦對於性以及性保健等等問題表現出驚人的無知;我囑咐她們給丈夫吃核桃仁、六味地黃丸(最好是蘭州中藥廠的);去中藥店買海狗腎柴狗腎,燉雞湯燉排骨湯的時候扔進去,可以壯陽。這些粗淺的小兒科經驗,竟然被奉為聖旨。
作家這個工作的好處,就是不用坐班;除了每星期六上午的政治學習,所有時間都歸自己支配。如果提出采訪任務、創作構想、體驗生活計劃,則可以申請經費。因此,我是全天候的情人;用少先隊員的誓詞來說是時刻準備著,用英語來說是Anytime available!潘驢鄧小閑,無一不備!
如果畢汝諧說自己是北京第二號風流人物,還有誰敢說自己是北京第一號風流人物呢?
十九世紀,法國人猛烈抨擊其貌不揚、女扮男裝的喬治桑同時擁有四個情人;而喬治桑回答說:像我這樣感情豐富的女作家,同時有四個情人並不算多。那麽,才貌雙全、感情熾烈的男作家畢汝諧同時擁有三位數的情人也不算多。
常言道: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相貌這一優勢,可恃而不可永恃。三十歲以後,自不免產生危機感。
有位情人直率地說:畢汝諧,你沒有十年前好看了。我苦笑道:但是我比十年以後好看啊,你抓緊時間看個夠吧。
北京人講話:天亮前的賊,撈一把是一把。天底下哪有放著河水不行船的道理呢。
有人問巴西球王貝利:哪一個球是你最好的球?貝利回答說:下一個球。畢汝諧也如此,貪得無厭,永遠視下一個女人為最好的女人。
我喜歡結識秀外慧中的好女人;壞女人是萬萬不能沾的。我有個朋友是優秀醫生,風流倜儻,放蕩不羈;有一回順手牽羊睡了一個女病人,竟然是個女流氓!她搬出自己的一幫幹哥哥,持械堵住了這位醫生,撂下一句狠話:我們小妹這輩子就由你照看了。刀劍為媒,他隻得捏著鼻子娶了這個女流氓,痛苦不堪。
畢汝諧深知自古奸出人命;也就是說,每偷走一個有夫之婦,就等於結下一個無形的死仇!不可不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開始,我總是這樣諄諄教導有夫之婦們:一袋米要把兩頭都紮牢,米才不會流出來;我們共同創造了一個不可示人的秘密,雙方都把嘴紮牢,才不會泄露出去。我還坦誠地告訴對方:假如有一天,你想跟我絕交,隻要說一句我不理你就行了,用不著挖空心思地編造什麽理由什麽借口,你不欠我什麽;用報上的話來說,你來去自由。
久而久之,我卻發現自己實在低估了有夫之婦們的表演才能和作偽本領了;即便某些蛛絲馬跡被合法丈夫捕捉到了,她們也依然像江姐那樣處變不驚,運用撒嬌、以攻為守以及房幃手段等等將動亂消除在萌芽階段。
在這裏,我必須誠實地說出自己幾十年的觀察與思考以及獨特的人生感悟,不惜開罪普天下所有女權主義者;一個有夫之婦想欺騙自己的丈夫,是輕而易舉的。因為大多數女人天生就是陰謀家和謊言家。
過分的安全感是人類所厭倦的;這些體體麵麵的有夫之婦,清一色都是被丈夫寵壞了的女人。我注意到,她們的孩子都不是自己帶,或者請保姆或者有老人幫忙;因此,有足夠的閑情逸誌談一場婚外的戀愛。於是乎,畢汝諧便偶然地必然地出現了,命也,數也。
因此,我暗暗想:人們常說棒下出孝子,是不是也可以說棒下出賢妻呢?從來沒見過整天被丈夫打得死去活來的女人敢於出軌。
——52歲那年,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一位有夫之婦(紐約市政府的高級工程師),我們結婚了。登記前,我對她說:我非常愛你,當然會對你好。可是這裏存在一個悖論:我生怕對你太好,寵得你滋生反叛之心,從而不忠於我。
請看一些具體事例吧。
我和一個非常重要的她是在百貨大樓認識的;當她說她的公公是解放軍三總部(總參謀部、總政治部、總後勤部)之一的第一把手時,我甚至覺得地板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這是一位豪門兒媳,我必須慎之又慎。我說:你我相識的事情,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啊。她會意地說:私生活方麵的事情,自然要保密。後來,我約她來家裏坐坐。我開門見山地提出要求。她故作矜持地說:我要想一想。我通情達理地說:是要好好想想,因為這是意義重大的決定。圍棋比賽有個術語叫長考,長時間思考。你好好進行一次長考吧。時間在相視無言中慢慢流失。最後,她果決地說:行。銷魂之後,我們天南海北地聊天。她是普通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物質貧乏,家庭溫馨。她說公公家裏充滿勾心鬥角。有這樣一件事:有一次在飯桌上和丈夫拌嘴,她站起身賭氣說不吃飯了;公公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婆婆見狀,竟然醋意發作,罵公公扒灰。我感歎說:也隻有老革命的原配夫人敢於這樣囂張,如果是解放後的續弦夫人,才不敢這樣放肆呢。我實實在在地告訴她,自己久有攀附豪門之誌;她笑著說:你太任性了,像小孩兒一樣想幹啥就幹啥,根本不適合去那種地方。她說豪門之內什麽都有,就是沒有親情;所以她丈夫喜歡去她的娘家,盡管條件簡陋,但是有豪門所缺乏的骨肉親情。隨後我說要請她吃飯。我們犯難了,那時候北京還很落後,夠檔次的餐廳就那麽幾個,人多眼雜,被圈內人看見大大不妙。想了半天,去了前門外鮮魚口的全聚德分店,我們深情地盟誓:從今天起,咱們就是秘密夫妻了。
類似的奇遇還有很多很多。有一位是冶金部副部長的兒媳,情節緊張刺激。那天,她一隻腳已經跨進副部長獨家小院的門檻了,卻被我用所向無敵的溫柔聲音喚了回來;我急切地說:我知道你是誰,你還不知道我是誰;不過沒關係,咱們做個秘密的好朋友吧。她含笑注視著我,說出一句令我既感動又有點鄙夷的話:我聽你的(你真不應該聽我的呀,應該聽合法丈夫的!)。我快意又慚愧,得寸進尺地說:現在跟我回家吧。她重複了那句話:我聽你的。我歡欣鼓舞。
20歲那年,為了創作中篇小說九級浪,我研究過不少世界名畫。我特別喜歡魯本斯那幅希臘神話題材的搶奪留基帕斯的女兒——宙斯的兒子擄走留基帕斯國王已有婚約的女兒!
虎口奪食——我在冶金部副部長家門口擄走了他的兒媳!
她就此成為我的情人兼崇拜者。但是這種情況沒有維持多久,幹部子弟興起經商熱潮後,她和丈夫得近水樓台之便發了橫財;她因而對我的態度前恭後倨,自然而然地疏遠了。
大戶人家的兒媳婦和女公子,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形象占優,後者氣度較佳;借用一句上海話來說,我拎得清。有夫之婦們秘密地、不留後患地與畢汝諧保持鬆散的交往,同時與書呆子、第三梯隊成員等等居家過日子,革命生產兩不誤!借用一句上海話來說,她們拎得清。
劉少奇說過四清運動是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的交叉;於我而言,眾多有夫之婦是兒媳婦和女公子的交叉。
畢汝諧是真正懂得有夫之婦的感情訴求、生理欲望的男人,較書呆子、第三梯隊成員等等高明得多;畢汝諧懂得引領有夫之婦、點化有夫之婦、升華有夫之婦,使有夫之婦完成從自在到自為的轉變!甚至可以說,畢汝諧令有夫之婦實現第二次婚姻!這是高難度的技術活兒!
很多有夫之婦給我看過丈夫孩子的照片;生活中有了疑難問題,也喜歡與我討論;畢汝諧是忠實可靠的狗頭軍師。
在兩性關係中,穩定性和趣味性往往就像魚和熊掌一樣不可兼得。畢汝諧富於趣味性而缺乏穩定性。我的老哥們、著名詩人食指說過:畢汝諧善於把日常生活戲劇化;非虛言也。舉個例子:我首創用石頭剪刀布的手勢遊戲決定誰居上位、誰居下位,床笫氛圍因之活躍。
與有夫之婦成為秘密情人之後如何呢?大概率是激情消歇後轉化為持久的友誼;在美學上,人們都知道審美疲勞這樣一條規則,也就是美是能夠使人厭倦的。用心理學的原理來解釋,當刺激反複以同樣的方式、強度和頻率呈現的時候,反應就開始變弱;也就是對於一種事物的反複欣賞所產生的厭倦心理。曾經有人在盧浮宮久久凝視蒙娜麗莎的畫像,最終因為時間過長而產生厭煩,掉頭而去。我與有夫之婦們誰也不糾纏誰,能夠保持新鮮感和美好的印象。
這裏有個例子:我和三機部(航天工業部的前身)的方工程師,是在什刹海冰場晚場認識的;散場後,我指著一片黑暗的小樹林說:咱們去那兒好嗎;她說:我不敢去,我剛看過一部內部電影水晶鳥,一個老牌殺手殺了好多女人。我說:好吧,請你挑一個大白天來我家談談吧。我們成為秘密情人。為了保持彼此的新鮮感,相約像牛郎織女那樣每年隻見一次麵,絕不見第二次。我們並非固定在七夕那天,而是隨意挑一個雙方合適的日子。我們笑談婚姻家庭與秘密情侶之短長;天底下沒有不吵架的夫妻,可是我和方工程師永遠吵不起來。一年就見幾個小時,一寸光陰一寸金,先是纏綿恩愛,然後又拉家常,就是想吵架,也沒有機會啊。再後來,雖然同在一個城市,彼此都很忙,湊不出合適時間;於是就說好,每年至少要通一次電話,問一問近況,再也沒有性關係了。這種特殊的友誼就這麽維持下來了。很多很多年以後,我從美國給她打越洋電話祝賀生日快樂;我感慨地說:時間過得真快呀;咱們認識的時候,你剛剛結婚,你不敢跟我一起去黑地兒,怕我殺死你。這麽多年了,我還沒有殺死你,看來這輩子也殺不成了,饒你一命吧。她咯咯地笑起來。我們一致認為,彼此的人生因為有了這樣的花絮而變得更加豐富美好。
一般人想當然地以為第三者是婚姻家庭的破壞者;然而,畢汝諧這個第三者不僅不破壞別人的原有家庭,相反還起到支柱作用。不止一位有夫之婦對我說過:從前我老跟他吵架拌嘴;現在有了你,我問心有愧,處處讓著他,再也吵不不起來了。
我有位情人的丈夫是港商;她閑適地在我家裏給遠在香港的丈夫寫信,詳細匯報孩子的學習情況,語文如何算術如何;我暗忖:這位港商豈能想到,溫情脈脈的家信來自情敵之家呢。
有一回,我在大街上認識了某某雜誌的女編輯;那時候,正值1983年嚴打高潮,她在床上開玩笑說:你真壞呀。幸好這回隻槍斃30個人,如果槍斃31個,就有你了。幾天後,我去看望一位文學前輩,意外地見到這位女編輯!前輩說:這是我外甥的愛人,也是搞文學的。我們客氣地點頭問好如儀,天衣無縫。
有一回,我去一個普通餐館吃飯,服務很差,我和一對青年夫婦拚桌用餐。那個男的排隊去買啤酒,我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戰機,一舉偷走他的妻子!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還沒聽說DNA技術,若幹有夫之婦不想跟丈夫而想跟我要孩子,堅信畢汝諧的孩子必定既聰明又漂亮;有位情人的丈夫是某著名樂團的音樂指揮,她拒絕采取安全措施,開放地說:如果是你的,將來學文學;如果是他的,將來學音樂。這種撞大運的孟浪態度令人咋舌。我害怕出事,一律謝絕;現在想想,倒也避免了很多人生悲劇。
然而,硬是有位膽大心細的有夫之婦先斬後奏,使我愕然接受兒子呱呱墜地這一既成事實。
我的第二個非婚生兒子的生母,也是有夫之婦;她是紐約的大陸留學生,丈夫在國內。她懷孕以後,給丈夫打越洋電話說:我懷孕了,咱們離婚吧。丈夫說:我不想離婚,你把孩子做了吧。她說:不,我一定要這個孩子;咱們離婚吧。於是離婚了。
這些日子,關於張高麗和彭帥的事情眾說紛紜。在我看來,這裏還有一層原因,就是女運動員確乎具備其他行業女人所不具備的健美風韻。我有個情人原是北京田徑隊的短跑運動員,退役後成為北京隊訓練基地圖書館的管理員,丈夫是中層幹部。她給我帶來非同尋常的美好感受。有一次,我在街上遠遠地看見她和丈夫經過;事後我隨口開了一句玩笑:我要把咱們的事告訴你愛人。她嚇得臉變了顏色,怯怯地說:告訴他對你有什麽好處呀。我連忙抱著她安慰說:哎呀呀,我開玩笑呢,我錯了!我會誓死保守這個秘密的。從此,我再也不敢跟有夫之婦們開類似的玩笑了。許多年後,我們通過越洋電話聊天,她說丈夫因貪汙巨款入獄了,已經離婚了。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世上有一夜情這種說法,便借用俄國戲劇家奧斯特洛夫斯基一個劇本的名字說事——來得容易去得快。曾經有一些非常出色的高雅女性,像閃電一樣劃過我的生活又像閃電一樣消失了,宛如一場春夢。
在我的日記裏,記錄了很多來得容易去得快的離奇豔遇。有這樣一個她,令我至今緬懷不已。1984年的一天,我去外貿部機關看望一個老哥們,我們在會客室裏說話。這時候,隻見外貿部的領導幹部陪著幾個洋人走出來,擔任翻譯的是一位高雅端莊的青年女性;老哥們說,這是剛剛分到部裏的研究生;當時研究生極少,儀表出眾的女研究生更是鳳毛麟角。她優雅、大氣、自信,正是我眷愛的那種範兒,眼睛就離不開她了。我支走了老哥們,坐等時機;當她一個人返身回來的時候,我勇敢地直直地迎上去,用熱情如火的目光狠狠地電了她一下,果然奏效!我在她眼睛裏看到了我所期待的呼應,便拿出一個采訪證(我共有四個中央一級報刊的采訪證),對她說:我是司法部法律與生活雜誌的特約記者,有一些法律名詞的英譯方麵的問題,希望有機會向你請教。她藹然看著我,掃了掃我的采訪證,說:談不上請教,一起討論吧。我說:聽說你是新來的研究生。她淡淡地說:我沒知識。我把自家地址給了她說:我家住的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歡迎你中午來做客,我愛人在外地,常年就我一個人。她平靜地說:今天不行,我已經安排了;明天吧,明天中午。我自然樂不可支。第二天中午,她準時來了。幾句場麵話過去,哪管什麽英語不英語法律不法律,悠悠萬事,上床為大!激情時刻,我深為感動地捧著她的臉龐連聲讚道:你真好,你真好,你真好。她還是淡淡一笑。事後聊天,她的娘家婆家都不是一般人家。然後我們相約以後再見。可是我再給她打電話,隻聽她冷冰冰地說了三個字:結束吧。我一下子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她又重複了一遍:結束吧。我咬緊牙關戀戀不舍地說:遵命。就這麽結束了。這種事情之前之後屢屢發生,即輕而易舉地得到第一次,卻再也沒有第二次。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呢。
——許多年以後,我和一個美男子哥們探討此事,方知原來這是很常見的一夜情。首先可以料想的是,她們的丈夫都不是美男子,而她們心底都有與美男子春風一度的向往。隻要有一次,於她們就足夠了,隨即回歸正常的生活軌道。Life goes on。
這樣的事情積累得太多了,使我對婚姻的本質產生了嚴重懷疑和不信任,毫無疑問,婚姻束縛人性。恩格斯的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這樣說:一夫一妻製僅僅是人類為了生存權衡利害的自然選擇。
凡事都有兩重性。作家這個工作給我帶來拈花惹草的便利條件,反過來說,拈花惹草卻又限製了我作為作家所應有的思想高度和精神境界。
——前不久,我和一位才華橫溢的女性朋友聊天時說:1968年北京江湖,跟我一起鬼混的,還有張經武中將的醜兒子;他拍婆子,根本沒人理他。他對我說:畢汝諧啊,我要是能長成你這樣,讓我少活10年我都願意。而我隻是高傲地一笑。假如我長得像張公子那樣醜,就會把投入拈花惹草的時間、精力、熱情用來讀書寫作;那樣,我的精神境界、婚姻狀況、人生格局就完全不一樣了。
有句成語夜郎自大,我發明了一個成語美郎自大;有句成語坐井觀天,我發明了一個成語坐床觀天。美男子就是這麽個德行,自高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他們在床第上取得勝利,就昏頭昏腦地以為在人生戰場上也能取得同樣的勝利。殊不知床第隻不過是人生戰場之一隅,而且是見不得陽光之一隅!芮成鋼公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宣稱自己代表亞洲,要知道,即便是中國主席日本首相也不敢說自己代表亞洲,一個小小的主持人卻敢說這個大話!這就是典型的美郎自大、坐床觀天。
畢汝諧也是美郎自大、坐床觀天。
我的罕有其匹的傳奇經曆,不僅給我帶來難以言訴的極致歡樂,也給我帶來不可名狀的深度恐懼;太平歲月,無法預見1983年草菅人命的嚴打,而是自省我的情敵遍布全北京,其中不乏一些我根本惹不起的有權勢者,一旦失手,萬劫不複!我悲觀地覺得失手是早早晚晚的事情,就像一鍋餃子難免有一兩個露餡一樣;三位數的有夫之婦,怎麽可能百分之百瞞天過海呢。哦,三位數的有夫之婦,如果齊聚一堂,就是烏鴉鴉的一大片啊;即便是三位數的綿羊,一個放牛娃也難以招架呀。我常常感到未來漆黑一團的絕望,隻能活一天算一天,及時行樂。我經常重複一個同樣內容的噩夢:每位丈夫出手在我身上紮一刀,是為淩遲!
那個短跑運動員情人好心好意地對我說:你見好就收吧,別再發展地下黨員了。
我的第二個正式的女朋友李,跟我分手以後,聽到關於我的種種傳聞,給我寫了一封信:你就像穿上魔鞋停不住跳舞的人,這樣下去怎麽得了呢。
是啊,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樣跳到哪兒是一站呢。可是我控製不了自己的生理要求;就像小娃娃抓起糖就往嘴裏放,我看見好女人就想往家裏拐帶。
率性走到了這一步,我騎虎難下;便隻能聽天由命,靠運氣活著。
那年頭,人們普遍把拈花惹草說成是毛病,都說毛病是很難改的。於我而言,其實應該去掉那個毛字,性癮症就是一種病啊。這種生理上過於亢奮的病需要藥物治療,但是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話。我的朋友裏有好幾位北醫、二醫的男女高材生,他們都沒有對我說過這話。可見當年大陸醫學界對性醫學的了解之低下。
——52歲那年結婚以後,由於荷爾蒙漸趨涼淡,我非常滿足嚴格的一夫一妻的生活,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生理上。我因而對那些25歲就早早結婚的人,更為同情了。
俗話說常趕集難免碰見親家。有這樣一件王見王的事情:有一天,我去北京軍區總醫院參加對張海迪的集體采訪,認識了一位優秀的同行;不是冤家不聚頭,他竟然是某情人的丈夫!離開醫院後,下了小雨;他有傘,我沒傘,他執意拿傘遮住我,而自己淋著。我的良心深感不安。我對某情人說:咱們永遠斷了吧;你愛人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我的特殊經曆,使我對婚姻的可行性產生了嚴重的懷疑;我敏感、多疑、自尊心畸強;醉心風花雪月,厭惡柴米油鹽,不想承擔婚姻的責任,完全不適合結婚。而且,像我這樣睚眥必報的人,如果被扣上了綠帽子,一定會報仇雪恨,哪怕殺人、放火、蹲監獄!我知道自己是什麽人,這樣瞎混挺好。如果說,絕對真理是無數相對真理的總和,那麽畢汝諧的妻子就是眾多露水情人的總和。
然而,凡事有利必有弊。平常日子我與有夫之婦們甜甜蜜蜜、如膠似漆;而逢年過節時,她們各歸各家,飾演賢妻良母的角色,沒有人顧及畢汝諧;我隻能全力以赴地投入讀書寫作,借以排遣孤寂淒清。
有夫之婦們常常說:畢汝諧,你這樣的人怎麽能夠當丈夫呢,你隻能當情人。
——1990年夏,父母第一次來紐約探親;父母搖頭歎息:你都40歲了,還沒結婚呢。我笑道:這樣挺好嘛,歡迎你們來紐約探親,我一個人就能做主。如果我有個老婆的話,還得征求老婆的意見;作為對等,還得把嶽父母也請來探親,麻煩死了。
上得山多終遇虎;萬萬沒有想到,可怕的劫數落在了我的頭上。畢汝諧於大街上偶然地必然地撞上了索命情人(後來成為全國政協委員)!我和她萍水相逢於長安街紡織部門口,一瞬之下,彼此鍾情(出國前夕,我和她還專門在我們相遇的這個地方合影留念呢),
鹹認為對方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夢中情人!
我們愛得死去活來,曾經非常慶幸地細細計算:這天早晨,你幾點出門我幾點出門,
我走了哪條路你走了哪條路, 哦,隻要行差踏錯一步,今生今世就遇不上了!
她說:我從來不理大街上的人。我不知道為什麽就跟你走了。
我驕傲地說:這是因為畢汝諧具有極大的男性吸引力。
真正的絕頂高手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我依據老經驗對索命情人說:你就像一碟清水,一眼能看到底。其實,她就像王熙鳳,少說有一萬個心眼兒(山西民歌桃花紅杏花白有這樣一句:你的心眼兒比俺多),就像百慕大三角洲一樣神秘莫測。
我與索命情人不僅精神上高度契合(我們可以用目光交談),而且有一個沒有前例的病理情況:她原本一直於經期發低燒,自從我們保持無以倫比的高質量性生活,便神霍然痊愈了。畢汝諧是女醫生的專門醫生,是妙手回春的神醫!因此,她對我產生了一種嗎啡癮般的性依賴。我的性靈敏度令她歎為觀止;我得意地說:早年徐寅生寫過一篇深受毛澤東嘉許的文章如何打乒乓球,這些世界冠軍們有極高的靈敏度,小球沾了一點灰塵,他們都能感覺出來。我也是一樣。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在這裏,蕭何就是性。畢汝諧一直引以為自豪的是具有超人般的性能力,素以中國男籃主力中鋒穆鐵柱自詡。然而,恰恰是這種超人般的性能力,使得我和索命情人共同陷入魔沼(魔沼是喬治桑的一部著名小說),我們不滿足於做秘密情人,昏頭昏腦地妄想結為正式夫妻了。
她在銷魂時刻說了很多過頭話,說要跟丈夫離婚嫁給我,甚至說:除非你讓我把他殺了,別的什麽我都答應你。她非常完美,我也渴望娶她。然而,她的公公是中央保健係統的高官,與鄧小平陳雲熟悉;離婚談何容易?!更何況她未必真正舍得放棄條件優越的丈夫和婆家。
這位多年後被日本媒體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治人物的索命情人,甚至天真地問:要是你進了監獄,我可以去看你嗎?我冷笑道:你以為監獄是鬧著玩兒的地方嗎;你我並非直係親屬,怎麽有資格探監呢。通通信還是可以的。
婚外戀的最大的禁忌是第三者企圖轉正,鳩占鵲巢。當愛情出現的時候,畢汝諧居然異想天開,也想當丈夫!劉少奇講話:老革命遇到新問題。
1984年12月5日,是她25歲生日。我買了蛋糕點了蠟燭等她;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最後她隻是草草打個照麵就離開了。我痛苦地體驗到第三者的卑微和辛酸。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在這裏,蕭何還是性。當我們相隔萬裏,我的性殺手鐧鞭長莫及,索命情人便表現出政治人物特有的狠毒和決斷。
——婚後,前妻說:讓我看看她的照片,我想看看她有多美。我說:不。前妻說:不給我看照片,就說明她長得不怎麽樣。我苦笑說:她欺騙了我,害得我差點自殺!長得美長得醜又有什麽區別呢?後來,我把這一女人善妒的細節寫進了長篇小說太陽與蛇。
登機去國前,我給全體情人投寄了統一印製的言簡意賅的告別信:
我將於近日作為訪問學者飛赴美國。
憶及您對我的寶貴支助,謹此鳴謝。
萬語千言,盡在其中矣。為此,我躊躇滿誌地在日記裏寫道:
我是洪常青,
我是紅色娘子軍連的黨代表;
所轄女兵無一變節,全員凱旋!
北京城少了一個畢汝諧,竟也少了些許熱鬧。
1985年2月,我飛抵紐約後住進中國領事館招待所;我給一個親戚打電話,雖然明明知道領事館電話受到中方美方雙重監聽,我還是忍不住發出一聲長歎:
我這條命是撿來的!
畢汝諧畢竟是畢汝諧;畢汝諧不是想當就可以當,也不是想不當就可以不當的。
畢汝諧是一種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