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0月26日,華人曆史學家唐德剛先生在美國去世,享年89歲。
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我就想我要寫一篇紀念文章,因為唐先生對我有過重大影響。
2.
回想起來,那還是大二的時候,我在圖書館裏偶然翻到一本《胡適口述自傳》。讀了幾頁,覺得很好懂,又覺得很新奇,因為這本書的注釋比正文還要長。我就把它借了出來,仔細讀完了。
它帶給我的震撼,難以用語言形容,簡單說就是突然"開竅了"。我以前不知道,曆史可以寫得這樣好看,比小說還要精彩,不僅僅是在講故事,還寫出了曆史變化的脈絡,讓我覺得自己一下子深刻了好多。我第一次認識到,世界上存在一種活潑的學術,在刻板乏味、死氣沉沉的教科書和宣傳機器以外,還有另一條道路可以跟隨。後來,曆史學成為我終生的愛好,這本書起到了啟蒙作用,以致於我在2007年寒假又重讀了一遍,並且做了詳細的筆記。
這本書的編者和注釋者,就是唐德剛先生。他的注釋寫得天馬行空,妙趣橫生。
比如,他這樣回憶了自己在重慶讀中央大學時的情景:
中央大學是一個有名的"鐵門坎",要爬過這個門坎,真要憑"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可是慚愧的是,我們那時的文科,也是一個有名的"放生池",一旦陰功積到,跨入大學門坎,然後便吃飯睡覺,不用擔心,保證四年畢業!
當年,我們在沙坪壩上課,教授與我們似乎沒有太大關係。他們上他們的課堂,我們坐我們的茶館,真是河水不犯井水。考試到了,大家擠入課堂,應付一下。如果有保送入學的"邊疆學生",或起義歸來的"韓國義士",用功讀書,認真地考了個八十分,大家還要群起訕笑之,認為他們"天資太差,程度不夠!"
因此要看"天資不差,程度很夠"的高人名士,隻有到茶館裏去找;因為他們都是隱於茶館者也。那時,沙坪壩一帶茶館裏的竹製躺椅(美國人叫"沙灘椅"),據說總數有數千張之多。每當夕陽銜山,便家家客滿。那些茶館都是十分別致的,大的茶館通常台前爐上總放有大銅水壺十來隻;門後籬邊,則置有溺筒一排七八個。在水壺與溺筒之間,川流不息的便是這些蓬頭垢麵、昂然自得、二十歲上下的"大學士"、"真名士"。那種滿肚皮不合時宜的樣子,一個個真都是柏拉圖和蘇格拉底再生。稍嫌不夠羅曼蒂克的,便是生不出蘇、柏二公那一大把胡子。
諸公茶餘溺後,伸縮乎竹椅之上,打橋牌則"金剛鑽"、"克虜伯",紙聲颼颼;下象棋則過河卒子,拚命向前......無牌無棋,則張家山前,李家山後;飲食男女,政治時事......糞土當朝萬戶侯!乖乖,真是身在茶館,心存邦國,眼觀世界,牛皮無邊!
寫得真是太好玩了!我不知道還有誰,能把抗戰時的大學生寫得這麽活靈活現,讓你覺得自己好像就生活在曆史當中一樣。
3.
唐德剛先生是安徽人,1920年出生於合肥鄉下,1939年考入中央大學曆史係。大學畢業後,回到安徽在一所中學擔任曆史老師。1944年,出任安徽學院史地係講師。1948年,自費赴美留學,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曆史學博士。
初到美國,唐德剛的生活非常窘迫。
1949年春初,我衣袋內隻剩七元現款,而尚欠一周房租未付。一位年輕而多金的中國同學對我說,如果他是我,他早就"發瘋"了。但是我沒有"發瘋",因為抗戰期間,我流浪至陪都重慶之時,一襲單衣、一雙草履之外,袋內隻剩半個四川大銅板。那時在重慶沒有"發瘋",如今在紐約身著西裝、足登革履、腕帶鋼表,實在無"發瘋"之必要。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後來,依靠慈善組織的資助,他才得以度過難關,讀完學位。
4.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唐德剛給以前安徽學院的係主任寫了封信,試探性詢問能否回國。但是,他沒有收到回信,從此斷了回國的念頭,開始考慮如何在北美長期居留。由於不知前途何在,他心中非常灰暗。
他回憶說,待在學校把博士學位讀完,實在是無奈中的選擇。
我當時是改行有心、而無魄力認真執行的少數弱者之一。我那時還在哥大有氣無力地繼續讀我的美國史博士學位。這是個最吃力不討好的傻事。讀到讀不到,不用說我毫無把握;讀到了,又幹啥?我自己也不能解答。
讀書這個行為,事實上隻是"不讀書又幹啥?"這個問題,自我解嘲的答案而已。
我之所以讀下去的原因,實是個性優柔寡斷的結果,拿不出勇氣,把這塊雞肋丟掉。既無決斷,那就變成漫無目標的"拖"了。日子拖久了,簷溜穿石,糊裏糊塗也就讀完了,時代也變了。在原來無心參加的洋科舉裏,忽然混了個洋功名;居然又靠這洋功名穿衣吃飯,一切一切,均非始料所及。在一個驚濤駭浪的時代裏,一個懦夫,隨俗浮沉,身不由己,最後還是走上教書吃飯的老路,豈命也夫?!
有一次,紐約的華人社區包了一條大遊艇開水上晚會,他在遊艇上,看著曼哈頓島的燈火,想想自己流落紐約,前途茫茫,不由賦詩一首,感歎:
莫向故人話故園,神州事已不堪論。
十年書劍皆拋卻,慢惹扁舟楚客魂。
一寸丹心半似灰,錯隨仙子到蓬萊,
勸君莫論中原事,且乘歌聲舞一回。
5.
拿到博士學位後,唐德剛在哥倫比亞大學當講師兼中文圖書館管理員,自稱"紐約的華裔知識界流浪漢"。就是在這時,他結識了胡適。50年代初是胡適一生的最低點,他被大陸批判,被台灣排擠,隻好在紐約當寓公,除了買菜和打麻將以外,無事可做,就經常去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看中文報紙。唐德剛正好是那裏的管理員,而且兩人都是安徽人,因此就這樣認識了。唐德剛回憶道:
胡先生那時經常在哥大圖書館內看書,來時他總歸要來找我,因為我是館內他所認識的唯一的一位華裔小職員。我替他借借書,查查書。有時也為他開開車,並應召到他東城八十一街簡陋的小公寓裏吃一兩餐胡伯母所燒的安徽菜。胡伯母的菜燒得和她麻將技術一樣的精湛。但他二老限於精力不常請客。我去時隻是如主人所說"加雙筷子",又因為我是安徽人,對他二老的家鄉口味,一定可以吃得來的緣故。
後來,哥倫比亞大學撥了一筆經費,要搞中國近代名人的口述曆史項目,唐德剛就去找胡適錄音,這就是《胡適口述自傳》一書的來曆。以後,唐德剛還陸續完成了李宗仁、顧維鈞、張學良等人的口述傳記,為中國近代史研究和中華民族留下了珍貴的財富。
這其中包含的艱苦勞動,是外人難以想像的。雖然有經費保證,但是唐德剛還有繁重的教學任務,因此整個項目都是在他的業餘時間完成的。他要先編寫采訪大綱,然後在下課後自己開車,到采訪對象家中錄音,回來後再整理成文字,翻譯成英語,做成打字稿。最後的成果屬於哥倫比亞大學的財產,他沒有處分權,隻能以"整理者"的身份署名而已。而且這也不算他的學術成果,所以整件事情純屬對個人沒有任何好處的苦差。但是,唐德剛先生出於為民族為後人保存曆史真相的考慮,以巨大的自我犧牲精神,傾一人之力,完成了這個項目。
另一方麵,這也多多少少反映了,華人知識分子在美國學術界沒有地位,隻能在底層為洋教授打工,難以出頭。
6.
唐德剛先生還說過一件事:
胡適先生逝世之後,我又在哥倫比亞大學中文圖書部工作多年。
紐約是世界遊客必經之地,路過紐約的漢學家或與漢學有關的"知名之士"又必訪哥大。他們早晨從旅館動身,十時左右駕臨,拜訪校中首要。寒暄握手、互傾積愫約數十分鍾之後,主人總要問來客,看過敝校豐富的"中國收藏"沒有?見過我們的管理員唐博士否?客人總是說久聞寶藏,極思觀摩,一廣見聞。這樣主任便招呼助手,率領貴賓,浩浩蕩蕩地殺向"唐博士"辦公室而去。
他們來的不遲不早,正是上午十一點半鍾!此時此際,留客人便飯,也是人之常情。客人以為主人既身為名牌大學的"主任",必有"公費",故亦"領情"無疑。可是,七年之中,我從未拿到一分錢的招待費。這種經常性的招待,對一個有四口之家的低薪小職員來說,負擔也未免太重了一點。
1972年,唐德剛從哥倫比亞大學轉到紐約市立大學,在亞洲學係擔任教授,主要從事教學工作,直到退休。他對自己的教學工作是這麽看的:
我坦白地告訴我的學生(尤其是中國學生),學曆史或亞洲文化,在美國是沒飯吃的。我勸他們"兼修"一點電腦、教育、或會計......一類"實際一點"的課,以便大學畢業後好去"謀生"。如此,我也自覺稍減"誤人子弟"的內疚。
7.
實事求是地說,在中國曆史研究領域,唐德剛的學術地位不如另一些人。這是因為他寫的正規學術論文比較少,時間都被本科生教學占用了。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傳記和雜文,甚至還包括一部60萬字的長篇小說。而且,他寫文章喜歡用第一人稱發表議論,夾雜個人經曆,提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更像個人判斷、而不像客觀結論的曆史觀點,這些都不利於他的作品被同行引用。
但是,對我來說,毫無疑問地,唐德剛先生是當代最優秀的中國曆史學家之一。雖然他自己恐怕沒有想過要當大師,但他是真正的大師。如果你想正確地理解中國過去150年的曆史,如果你想擺脫政黨控製的宣傳機器,了解中國近代史的真相,那麽就一定要去讀他的書。
曆史學家的工作,不僅僅是發現史實,更重要的是指出曆史變化的原因,說出將過去、現在、未來連在一起的神秘力量。他們傳播的,其實不是"史",而是"識"。
讀唐德剛,做一個有見識的中國人。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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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嗬嗬 說:
"後來,曆史學成為我終生的愛好"
從這句話,就很可見先生的性情。聽說還不到40歲的說,就言及終生,多麽地鄭重其事,感到是十分地好玩。
嗬嗬。
2009年11月 2日 00:15 | # | 引用
Paul King 說:
看過唐先生的《胡適口述自傳》、《胡適雜憶》、《晚清七十年》、《新中國三十年》,每本都很精彩。
2009年11月 2日 00:18 | # | 引用
x 說:
well written!
2009年11月 2日 01:53 | # | 引用
HUAHUA 說:
寫得好!!!!
2009年11月 2日 02:51 | # | 引用
john 說:
請阮先生多寫些讀書的文章,介紹點作者,史學的文學的皆可,講講電腦,說說小書,咱不談國事
2009年11月 2日 04:59 | # | 引用
女人是需要愛的 說:
未曾耳聞此人,必將細究;但同樣是出國留學,最近剛剛逝去的錢先生卻是以剛硬的火箭技術揚名立萬,相形之下,更見唐先生發出"學實不學史"感慨的苦衷
2009年11月 2日 08:35 | # | 引用
微藍 說:
謝謝推薦,一定會去看。
最近看酈波講張居正,一時好奇去看了他的博客,發現他研究的竟然不是曆史而是中國古文學,並且是一個覺得“教書讀書,平淡生活”就是一切的人。
我喜歡這樣的人。
2009年11月 2日 08:45 | # | 引用
豬頭四 說:
聽阮兄這麽一說,真想拜讀一下老先生的作品,好好地吸取點養分.感謝感謝.
2009年11月 2日 10:21 | # | 引用
木勺 說:
唐德剛先生是我的引路人,我乃天津小公務員,平時除了工作最喜讀書,看民國史和晚清史是從唐先生的《晚清七十年》和《袁氏當國》開始的,還有我覺得是新中國拍得最好的電視劇《走向共和》,此後,沉迷不能自拔。唐先生的著作文采飛揚,後來又看了他的全部著作,覺得《史學與紅學》也是難得一見的佳作,謝謝唐德剛!
2009年11月 2日 11:23 | # | 引用
czsc2 說:
在我看來,唐德剛的曆史觀有問題,腦子很混亂,私揣曆史,而且不貼近生活,更不要說有什麽生活理想之類的。
我認為很差
2009年11月 2日 12:26 | # | 引用
銥星 說:
文中所說的那部小說應該就是《戰爭與愛情》吧,前陣子剛買來,放在書架上還一直沒有讀,沒想到先生卻已經離世……
2009年11月 2日 15:27 | # | 引用
zz123 說:
阮兄,我轉載到一個討論君士黨史的論壇了。
如不合適,請指出。
地址如下:http://www.jsqg.org/bbs/viewthread.php?tid=28637&extra=page%3D1
2009年11月 3日 17:18 | # | 引用
梁子 說:
前一段剛剛看了《胡適雜憶》、《胡適口述自傳》,十一修婚假期間正在看《李宗仁回憶錄》,還沒看完,但真的很不錯。
2009年11月 3日 19:57 | # | 引用
dggxgg 說:
他的曆史三峽說實在是勉強,說是一派胡言我看也不過份。不過,他的文風詼諧,屬於入門級讀物吧,讀讀也不錯。
2009年11月 4日 12:08 | # | 引用
張懷舊 說:
唐老先生的書隻看過一本,袁氏當國。確實很不錯。值得一看。
2009年11月 9日 23:03 | # | 引用
風敲竹(Bamind) 說:
可以看看汪曾祺老先生對於西南聯大的若幹回憶,也是非常有趣的。
2009年12月31日 13:53 | # | 引用
wu QS 說:
自己不在中國,不了解具體,隻能說連人的起碼良知也沒的人,寫出的,可信嗎?
2012年1月 7日 09:41 | # | 引用
yslan3 說:
唐先生雖然是胡適的弟子,但更愛真理,為胡適立傳時也愛說真話。這一點我很佩服的。
2012年4月26日 11:12 | # | 引用
象象 說:
正在讀唐先生的《新中國三十年》,脈絡清晰,有張有弛,將大人物還原為普通人,也是因此有了興趣,才搜到阮老師的網站~學界對於唐先生的評價貌似是不太高,常有人批評唐先生對中國當代曆史還持有宮闈政治的視角,不過私以為看舊時代,非得以“舊眼光”不可;話說回來,這樣的記敘方式事實上也是“普世”的,連聖經中也滿布著感性之先聖~
2013年1月29日 12:12 | # | 引用
頂牛博客 說:
最近看了唐先生的《從晚清到民國》,很生動,也很客觀,讚!
2015年9月24日 14:32 | # | 引用
王劼 說:
剛看見您的文章,記得那年唐先生逝世不久,有位自我介紹是記者的先生打我電話,問我對唐先生的感想。我懷疑是忽悠,就胡扯了幾句。沒想到真是記者,寫了篇紀念文章登報了。說我看唐先生書覺得新奇,忽然開竅。我絕對沒說過這樣的話。現在發覺把您的話按到我頭上了。
2020年4月28日 16:56 | # | 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