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
文/王朔
我在北京的胡同區住了近十年,老實講胡同可沒給我留下什麽美好的記憶。
1970年我家從西郊搬到東城朝內北小街倉南胡同5號。那時我十歲。城裏隨處可見的赤貧現象令我感到觸目驚心。在此之前,“城裏”的概念對我前言就是“西單”“王府井”這樣的商業街。
我家住的那一帶俗稱“朝陽門城根兒”。那一帶的胡同大都是破破爛爛的房子,很少向世界標榜的那種規規矩矩的四合院。胡同裏的居民衣衫襤褸,麵帶菜色。給我印象很深的是在副食店買肉的人群沒有買兩毛錢以上的,而且都要肥的。
我 在東門倉小學上學時,每逢開學都是尷尬的日子。班裏很多同學都交不起兩塊五的學雜費。老師宣布沒交學費的同學站起來,班裏就會呼啦啦站起一片,個個麵有愧 色。坐在我前麵的一個男生,是我們班班長,學習一般,表現積極。他父親是個木匠,一個月掙三十五元錢,而他家七口人,平均每人月生活費隻五元錢。當時北京 所謂貧困線是人均每月十二元。我去過他家,一間屋半間炕,他媽懷裏還奶著孩子,惡聲惡氣地罵人,整個一幅舊社會的生活寫真。所以這位“班長”在班裏威信掃 地。
住在胡同裏的同學家裏大都生活困難,三代同堂,沒有衛生設備,一個大雜院隻有一個自來水龍頭。房間裏是泥地,鋪紅磚就算奢侈的了。
七十年代是暴雨傾盆的年代,北京城西高東低。每逢雨季,大雨便會泡塌一些房子,我上學路過這些倒了山牆的房子,看到牆的斷麵竟無一塊整磚,都是半拉碎磚和泥砌的。1976年大地震北京塌了幾萬間房,百分之百是胡同裏的房子。
生 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有什麽快樂可言?胡同裏天天打架、罵街。大姑娘小媳婦橫立街頭拍腿大罵,汙言穢語滔滔不絕。赤膊小子玩交練拳,上學時書包裏也裝著菜刀, 動輒板磚橫飛,刀棍加身。毫不誇張地說,那一帶每條胡同的每座街門裏都有服刑的半大小子。據說“朝陽門城根兒”解放前就是治安重點區,可說是有著“光榮傳 統”。很多同學從他爸爸起就是“頑主”,玩了幾十年。一打架全家出動,當媽的在家烙餅、煮紅皮雞蛋。
這樣的胡同大概也就在路過的洋人、悲天憫人的文化閑漢眼中有一種文化味道。天知道有幾個北京人是打大宅門裏出身的。咱別給世界一誤會,好像咱北京人過去住得有多麽講究、多麽趣味盎然。反正對我來說,滿北京城的胡同都推平了我也不覺得可惜了的。
住一輩子監獄的人回憶監獄生活也少不了廉價溫馨,你不能真覺得監獄生活是人過的日子。獄卒的回憶更不算數。
節選自王朔文集《隨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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