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巫寧坤
北明
「優秀的文學在於寫靈魂的受難」;「教宗保羅二世告訴我‘不要害怕’」;「暮年一晤非容易……」;這三句話是幾乎每一次我們相聚離別前,他都要叨念的。我覺得這是解讀巫先生人文世界的鑰匙。希望這把鑰匙能夠在他的那一滴淚中,更加接近他那把孤琴。「久經倒懸之苦猶能存活開花」,巫寧坤先生不屬於世俗世界,他和他的作品是通過世俗苦難指向人類精神世界的。
拜 賜我敬重的一位臺灣作家的介紹,我們與巫先生成爲朋友。與巫先生先是所住的州相互比鄰,近十年來同在維吉尼亞州定居。早年是接他們夫婦到我家或外出聚會, 後來他們行動不便,就去他們的公寓相聚。我沒有記錄下每一次聚會,很多內容被我忽略了,比如記得說起與餘英時先生夫婦的友誼,有一次他和怡楷大姐突然收到 一個很實用的大禮物,直接寄自廠家,他們夫婦高興之餘驚訝是誰送的,最後問來問去,才知道是餘英時夫婦為他們訂購的。餘先生對巫先生的關照讓我輩自慚形 穢,而巫先生對這一友情的珍視也讓我十分難忘。另一次見麵是2012年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不久,漢語文學界轟動,滿城都在說莫言及其小說。我很想知道巫寧坤先生對此事的評論,碰巧那些日子有一天在餐館聚會,餐前餐後鄭義與巫先生左右比肩而坐,二人一如既往談文學、人物、小説價值……, 從握手寒暄到依依別離,我洗耳恭聽,令我驚訝的是,他們一個翻譯家、一個作家,都是圈內人,竟沒有一字一句提及這個話題。這類有意思的內容雖然多有疏漏, 好在還有這幾篇簡要記述留了下來。我以省略號的方式刪除了無關的部分(衹保留了蘇邵智先生與我的一件小事和他對餘英時先生接人代物風格的評價),並修正了 當年匆匆寫下時的錯別字和不通順之處,此外幾乎沒有任何修改。
北明謹識
2019年8月25日 於華盛頓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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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9月10日
晚上到巫寧坤老先生家為他祝85大壽。本來要接他們二老出門聚餐,不料被二老截下留在他們的「一室一廳藏拙處」,享用他們已經定購的晚餐。
席間我談起上週在「中緬印老兵協會」(China-Burma-India Veterans Association)60年來最後一次聚會上的見聞和感慨,我說,這些跟中國命運曾經緊密相關的美國老兵,在美國是被遺忘的一群,在中國是被封埋的一群,他們現今已經大都80多歲了,就要帶著那段歷史走了。
巫先生靜靜聽我發完感慨,接我的話茬問:「你為什麼不採訪我?」「什麼?」我說。 「我就是飛虎隊的翻譯啊!」
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正遺憾不能夠找到一名中方的代表證明這段美國在中國抗戰的往事。不料相識數年的巫先生、間或有來往的巫先生,竟是當年的翻譯。而他就在美國空軍將領陳納德的辦公室做翻譯!此其一。
另一發現:巫先生以85歲高齡,前不久終於受洗為天主教徒了。他老伴怡楷大姐說「我15歲信教,跟他結婚51年,影響了他51年,終於在他85歲時候,他受洗了。」
巫 先生家中桌上,擺放這十幾年前教宗保羅跟他們夫婦見麵握手的圖片。巫先生將一摞桌下的世界日報周刊抽出來給我們看他發表的文章。幾個月前教宗逝世,他那文 章剛一寫好,就發到我郵箱讓我先睹。我激動的要採訪他,被他欄下了:他和怡楷大姐要回國,擔心受影響。他週日總是去教堂,但是此前沒想過要受洗。我於是問 巫先生,為什麼偏在這時受洗?他說,教宗逝世對他震動太大了!他會寫一篇長長的文章。
「急什麼?時候不到嘛。」每當他所在的教會神父問起他何時受洗,他總是這麼回答,並舉出歷史上著名人物晚來受洗的例證。他總是強調要聽見上帝的感召。那麼,這一次,這位85歲的老人是聽見神的感召了。
老先生是一本書,經歷過太多我們不知道,也無從知道的東西。他順便又說了一個事,又讓我嚇了一跳:他是馬步芳麾下的騎兵!跟他們這一代,包括美國二戰老兵一代相比,我們隻有驚愕的份。上個世紀是人類多災多難的世紀。人的英雄本色得以在那個動亂時代盡情顯彰。 ―― 這是鄭義的感受。
走的時候,我們全家人在巫先生的幾乎簽滿名字的來客簽名簿上簽字留念。悄悄放下100美金作為壽禮。出門前,得巫先生送譯著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美國選出的上個世紀100種最好的小說之一。夜晚回家翻閱,他的中文文筆竟是如此簡練,文雅。
……
2007年1月22日
……蘇(紹智)先生眼睛多年來患病,幾乎失明。去年春季去他家探望,發現他用放大鏡看大字本的四書五經。今年在Perry 家再見,言及眼睛,隻見人影。蘇先生因此苦惱著急。反複說的是一句話:一個知識分子不能讀書了!去年我將一些光碟節目寄去給他,不知他是否聽過。今年他打電話,囑咐我給他一些廣播電台的頻道。他買了一個超短波半導體,準備開闢另一個接收信息的途徑。今日在linda 幫助下,找到BBC, 德國之聲、法廣、美國之音、和自由洲電台的節目頻道表,加上美國英文電台的NPR 新聞頻道等,一併寄去。感謝老人讓我幫他找頻道。誰讓我廣播電台工作,就該是頻道專家。 (——其實我一概不聽,都是網上下載的。)希望這一著能夠彌補他失去信息世界的損失。蘇先生84高齡,走路顫顫巍巍,說話則清清楚楚,情緒易激動,發言口氣總是像宣言。老人激情不減。他在我們為餘英時先生舉行的祝賀得獎聚會上號召大家:「向餘先生學習」! 「大哉餘英時!」餘先生77高 齡,那次聚會,蘇先生告辭,餘先生直送出門,送上車,等車開走,揮手道謝道安。一個前中國社科院馬列所所長,現在的政治流亡人,一個前新亞書院學子,現在 國際知名中國歷史學家,有些風馬牛不相及,但這個時代的命運將二人在美國漢學家林培瑞府上握手見麵。我更同情蘇先生。春節正近,距離太遠,不然應該探望這 位風燭之人。
巫(寧坤)先生三番來電:問好,問寄來的英文小冊子是否收到?問近況如何?又問,怎麼沒有回音?怎麼不回電話?怎麼了無聲息?巫先生90高 齡,怡楷大姐年事也高,眼睛白內障,視力極差。巫先生平時做飯。巫先生當年西南聯大學生,二戰時飛虎隊的翻譯。他喜歡分食蔣委員長來訪後剩下的煉乳。後巫 先生赴美國芝加哥讀英美文學,學成應邀歸國成為燕京首屈一指的英文文學教授。不幾趕上反美運動,他被定位美蔣特務,發配天津南開大學任教,再被勞改。隨身 攜帶莎士比亞著作,反複吟誦,聊以為生。至今莎士比亞成誦。一生坎坷,遂有英文回憶錄「A Single Tear」1993年在紐約問世,日、韓、瑞典、中文版相繼問世。中文《一滴淚》在海外出版。譯著有菲茨傑拉德、斯坦貝克、德萊塞、詹姆斯、伊修伍德等美、英作家中、短篇小說,英國詩人狄倫•托瑪斯等人詩篇。近年所著中、英文散文和詩散見中、台、港、美、英等地報刊。送我一本《了不起得蓋茨比》,是前幾年美國著名作家的暢銷小說。描寫戰後美國人的生活。譯得爐火純青。
還記得一次華盛頓作家讀書會上,巫先生在場,鄭義言及《紅色紀念碑》的寫作背景,談及六四,在場那麼多人,沒擋住老先生大慟。
先生隔段時間會來電話,問完鄭義身體,就問他「黃河三部曲」如何了?堅決反對他參與任何社會活動,力主他埋頭著述不問窗外事:「希望我離世前看到你的黃河小說出版」。這話鄭義銘記在心,銘感不忘,引為激勵。巫先生自己平時勤奮,英文中文筆耕不斷,人物、書評寫得不少。
老兩口定居美國,住一老人公寓。平時不出門,出門乘公交。有一年沒見了,決定春節前去探望他們,將他們接出來吃飯。
……
2007年9月巫寧坤先生米壽,友人聚會慶祝。
右起:李怡楷大姐,巫寧坤先生、本文作者北明、張郎郎、鄭義。
2007年9月巫寧坤88米壽,鄭義寫字做框,我們在他生日聚會上給了他一個驚喜。
2009年4月25日
昨 日去看巫先生、怡楷大姐老兩口。巫先生酒後興致高,話題很多。言及他的老朋友汪曾祺、方勵之,以及與許良英的相識(去講學被安排在許房間,初不受歡迎,以 為中國外交學院來的巫先生可能是特務。三言兩語發現此人是老右派,還是許的一位友人的老師,於是相見甚歡,成為朋友)。言及前美國駐華大使李潔明,年屆八 十,最近身患數種癌癥。前去探望,議論共同的認識人方勵之等。最大話題是文學,如汪曾祺的文字功夫和人生眼界之局限。
鄭 義剛讀完老先生《孤琴》,問及老先生文中提及的「靈魂受難」議題。先生回憶說,早年在西南聯大念書,他老師教他們古希臘悲劇,亞裏士多德的《詩學》認為: 悲劇的靈魂是情節。巫先生此後受難,人在勞改,不斷讀莎士比亞,繼續思考悲劇:悲劇的靈魂是情節,情節的靈魂又是什麽?他最後得出結論是「靈魂的受難」。 他舉例說明歷史上最偉大的作品都是描寫靈魂受難的。舉例但丁、陀思妥耶夫斯基等。鄭義深感受益。
席間也……談……文章……,鄭義認為國人心中的仇恨太多,沒有寬容。我認為,製度的非人性化是罪魁,指責的目標應是製度而非個人。把一個利用人的弱點甚至利用人性優勢來殘害人的製度問題個人化,是需要謹慎的。
巫先生說,自己的文字不是為了仇恨,隻是為了記述靈魂的受難。而且個人恩怨可以忽略,但是對毛澤東這一類魔鬼,戕害數千萬人生命,無法寬容。
巫先生唏噓感嘆人生。又比起他人,他經常愧疚:身體好,條件好,能寫作。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麽似的。
花粉過敏害我無精打采,臨退前,巫先生把他的抗過敏藥兩包送於我讓我使用。回來已是半夜,發去退客時的合影。
今日得老先生回復:「暮年一晤非容易!今宵離別後, 何日君再來!寧坤」。巫先生慨嘆傷感了。遂造詩一首附加注解,給他電子過去:
把酒從容三杯短 (昨晚喝的是伏特加?)
捉琴仔細弄孤弦 (這書我近日就看)
一滴落下黃鐘起 (祝賀網友深評《一滴淚》)
淚罷欲歌不忘言 (送行時走廊裏您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唱的是福斯特的老黑奴「I am coming,I am coming....」 )
窗外扶搖是蒼蘭 (日看日出日落更養浩然之氣)
室內樂音憑沉潛 (每次去,室內都回旋著西方古典音樂!昨日似乎是巴赫或者莫紮特?)
壁上圖畫納無極 (雖然鬥室,墻上幾乎清一色聖徒聖人聖畫聖像)
身在此山無暮年 (常想起教宗保羅給您的意味深長的祝福:「不要害怕」。)
另:昨晚靈丹好用。鞠躬如儀
每 次探望巫寧坤夫婦後離去,兩位老人循著老派禮數殷勤相送。以前是送出電梯,一直送到公寓樓大門口;後來走不動了,就送到長長的走廊裏的電梯口;再後來視力 不濟,行動更不便了,就送出家門口。這張圖片是2004年5月24日探望臨別前在電梯口的合影。右起:鄭義、陳怡楷大姐,巫寧坤先生、本文作者北明 |
2010年9月19日(週日)
今日把巫先生九十高壽的慶祝聚會錯過了。我忘記了,鄭義則記錯了日期。他認為是24號,我隻記得是一個週日,不料竟是這個週日。
……昨日周六,**一位叫**者——據今日巫先生電話說是右派——從陳奎德的手機來電話要見麵。我對這類陌生的見麵多無熱情,生命不是用來給人見麵的,何況我等忙得諸事情沒時間做,無意。正好鄭義不在,客氣推脫。今日周日再推。……我還跟鄭義說:今日別接電話:否則你就得出門去看一個不認識的客人,一天時間就交代了。
不料晚上巫先生來電話,我挺高興:「巫先生,我們過幾天就見麵了!」「你們怎麼回事!」「什麼?」「今天我們等你們好久!」「什麼??」「今天我生日啊!」「什麽???」——天!竟然,我忘了是今天,而鄭義記錯了日子,記成了24號。
(北明注:那位陌生的右派是位值得尊敬的前輩。惜乎我整日時間屬於自己的極少,衹好嚴格守住,不肯臨時轉讓)
20110202 (農曆年初一,陰)
……
晚餐帶上昨日大愚包的餃子和一個白斬雞,去探望巫先生夫婦。他去年秋季的九十大壽竟被我們錯過,此一去有謝罪之意,也是春節走「親戚」當去的之地。巫先生已經承包全部廚房家務,因為怡楷大姐眼睛青光,腰腿也手術過。巫先生精神矍鑠,笑意盎然,比過去更多謙卑。
說起了文學:「我認為最好的文學是描寫人的靈魂受難。」巫先生是莎士比亞專家,他建議讀李爾王和哈姆雷特,「包括類暴風雨的描寫,其實也是為了寫李爾王內心的痛苦,靈魂的受難」。他還百分之百同意說,中國絕大多數人沒有靈魂。
不 知是第幾次聽他說靈魂受難這個話題了,最近思索苦難的意義,再聽他此論,不禁拍案叫絕。鄭義也有茅塞頓開之感,他正琢磨小說主人公與小說主題的關係。深為 蔣公人格品行命運所震動。席間還言及王者、領袖人物才能成為史詩小說的結構,撐起歷史場麵、重要事件、時代風雲的文學結構觀點。
……
言及高耀潔,巫先生說他特別敬重高耀潔,想去拜見她。我答應把「高耀潔——儒教文化的血肉文本」一文寄給他看。
巫 先生今晚特別高興,行前,他再度言及「暮年一晤麵非容易,生離當視同死別」。以前我以為這是句略帶自嘲的玩笑,總笑他誇張。今日離去前他不肯出來,站在廚 房,上半個身子透過吧台矮牆,雙臂舉起,極為專注地、不由分說地說:政治運動一項接著一項,你怎麼知道下次可以相見啊!他說起他那個時代人際關係的脆弱和 相見之難,「那怎麼容易啊!我一說起這個,就會掉淚。」一瞬間他的眼淚又要掉下來。然後突然停止了這個話題。那一刻我明白了每次分別他的唏噓是真正的人生 嘆息。以後我再不嘲笑他多愁善感了。
……
(明注: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是陳寅恪60年代與吳宓最後一次見麵臨別前贈與吳宓的詩:「問疾寧辭蜀道難,相逢握手淚汍瀾。暮年一晤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
2014年 12月23日
……
歸來近五點,鄭義做了四個菜,再接上老康去一毛家赴宴。有些累。還得去。羅文,黃肖路都在,還有北大出來不久的一位友人。巫先生在,怡楷大姐摔了一跤,在家休養。肖路一餐從到頭說到尾,談他父親軼事。
……
2002年,馬悅然先生借路到訪寒舍,我邀請左近幾位文學界朋友前來作陪。
後排右起:鄭義、孔捷生、馬悅然(Göran Malmqvist)、巫寧坤先生、本文作者北明;前排中間:李怡楷大姐。
2018年12月24平安夜
淩晨4點到家睡覺。上午起來與鄭義一道去探望病危的巫寧坤老先生。昨日一毛來電,說他情況不好,希望前去拍照。後又說情況穩定,要轉普通病房,不必著急。我們決定還是要去,趁老人神誌清醒去看望好些。
99高齡巫老先生,特護病房見到我說, 「北明?US naval soprano(海軍女高音)」,「什麼?」 「I know you, you are the naval soprano。」 (我知道你,你是海軍那個女高音)。我還是沒反應過來,再追問,還是這句回答。見鄭義,他說,「你的三部曲寫完了沒有,我還等著給你寫書評呢。你來我們喝酒。你肚子裡有東西,我們摳不出來,你喝了酒,就自己倒出來了。」
怡楷大姐在側,說巫先生最近每天禱告:「他說‘浪子要回家了’他的禱告很長,很好,寫下來就是一篇很好的禱告詞。」
我 問巫先生,您何時受洗?「八十八歲」。為何那麼晚才受洗?他不回答了。怡楷大姐說,大陸環境不好。巫先生說,「她去教會,我一直陪著去,但是她從不勸我加 入。」我又問,天主教與基督教有何區別,他說:天主教兩千多年,是正宗,基督教是路德改革,從天主教分離出去的。他很驕傲,「我見過教宗保羅,跟他握過手 的。」是的,教宗保羅告誡他「不要害怕。」——一句直抵心靈深處的寬慰。他們那藏拙室麵積很小,牆壁麵積不大,一直掛著教宗保羅與他們握手會麵的大幅照片。幾乎每一次見麵巫先生都會提起跟教宗保羅的那次會麵,「他握住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他告訴我‘不要害怕’,他就是這麼說的。」自從第一次他這樣告訴我們,並講述那次會麵的故事,我就感覺到了那句話和那次會麵對巫先生有多麼重要。以後他每次提起,都引神采奕奕,眼睛放著光。
一周以來,我沉浸歡樂頌音樂文化的專題製作及其意義中,「靈魂的受難!這是一切文學藝術的主題!」我說——這 是老先生一直以來的觀點,我接著說:「席勒在流亡中寫的歡樂頌詩歌,貝多芬在悲慘生活中寫的歡樂頌樂曲,世界上最苦的人,靈魂受難的人,可是他們奉獻給人 類的是歡樂頌!這其中的意義非同凡響。」我附下身,為病床上的巫寧坤唱了一首歡樂頌。老人眼眶濕潤了。他的兩個兒子在旁邊錄像,也抹眼淚了。鄭義對巫先生 說「我是您的‘文學是寫靈魂受難’觀念的最大受益者和理解者。」
印象:1,老人知道自己有歸處,做好了思想準備。2,狀態很好,行止像個孩子,幽默而放鬆。有時糊塗,大部分時間清醒。3,言語想像與現實界限模糊。4,一毛說,今天是他精神最好的一天。他三天未吃東西,今天吃蛋糕,喝果汁,吃得很香。說了很多話。
每個人都會死亡,先後而已,人生這趟列車不過是短暫的一瞬。老人一生精彩、優雅、謹慎、知性,注重學問,追問精神存在,最後皈依了人類最古老的天主教……。
原載:
【北明的石經】2019年8月28日
ttps://beimingdeshijing.blogspot.com/2019/08/blog-post.html
左虎平:巫寧坤先生《一滴淚》,就是一部中國的《古拉格群島》
發表於 2019 年 08 月 26 日 由 thchen
一連好幾天我都在看巫寧坤先生的回憶錄《一滴淚》,讀罷,心情久久沉浸在那個殘暴而令人哀傷的時代,徘徊在那個忠誠、堅貞而令人倍感寒夜中溫暖的家庭每一個人的心靈,感動也好,憤懣也好,淚水不能抑止。我不知不覺中感覺巫寧坤先生的《一滴淚》,就是一部中國的《古拉格群島》。
《古拉格群島》是由蘇聯作家亞曆山大·索爾仁尼琴寫的一部反映蘇聯奴隸勞動和集中營故事的書。實際上前蘇聯並沒有古拉格群島這個地理名稱,它是索爾仁尼琴的一種比喻說法,索爾仁尼琴把整個蘇聯比作海洋,在這個海洋上處處皆是監獄和集中營的島嶼,他把這些島嶼稱為古拉格群島。作者親自在古拉格集中營中生活過,並且是書中事件的目擊者和第一手材料的獲得者,出獄後采訪了270位人士,為書中所寫的事提供了證詞。本書創作於1962年至1973年間,於1973年在西方出版。
長篇小說《古拉格群島》中描述的自1917年起近四十年期間囚犯的各種人和事,實際上反映的是蘇聯“古拉格”成立之前和之後近四十年期間蘇聯境內勞改營、監獄和邊遠地區開發建設事情,以及對同“古拉格”息息相關的數百個人物命運的描寫。《古拉格群島》名稱的實際所指是——“作者把‘勞動改造營管理總局’管轄下的全蘇的勞改營比作由一個個孤立的、與世隔絕的‘勞改營孤島’所組成的‘群島’”,並通過七個部分,約一百四十萬字對“群島”的各種人和事進行了生動細致的描寫。
所謂“古拉格”,即“勞動改造營管理總局”,原是蘇聯勞改製度的象征。作者將其比喻為“群島”,意在指出這種製度已經滲透到蘇聯政治生活的每個領域,變成了蘇聯的“第二領土”。
《古拉格群島》由作者的個人經曆,227人的故事、回憶、報告、書信、證詞,以及引用了檔案文犢、法律條文、史料考證等蘇聯官方和西方的文獻資料組成,內容龐雜,時間跨度大,分七大部分敘述1918-1956年,特別是斯大林執政期間,蘇聯各地關押迫害數百萬人的集中營的情況,書中對這種情況進行了詳細描述:莫名其妙地“觸犯”了法律,背上了“五十八條”的罪名,被關進暗無天日的勞改營,然後便是忍凍挨餓、承受各種酷刑、遭受非人的迫害等等,所以才有人稱其為“二十世紀的人間地獄”。
追溯古拉格的曆史,它產生於20個世紀二十年代初期。 1923年,在索洛維茨基群島上建立了第一個特別勞改營,用來關押那些反對十月社會主義革命、與蘇維埃政權為敵的政治犯、不同政見者,其中包括社會革命黨人、孟什維克及宗教界人士。自此之後,這種古拉格的模式在全蘇各地越建越多,1935年已有14所,1941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已達85所。之後,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許多犯人帶罪上了前線,到1945年二戰結束時,古拉格的數量減少了30所,隻剩下58所。但到1947年又升到了70所。1953年斯大林逝世前夜,古拉格的發展達到了頂峰,全國共有170所,遍布各個地區和角落,織成了一張大網,罩在蘇聯的版圖了。同時在1948-1953年期間,蘇聯內務部還建立了12個殘酷監獄製度的政治犯特別集中營。1954年,斯大林去世之後,極權統治結束,很多被平反,離開了集中營,古拉格的數量一下子減少了102所,隻剩下68所。
“古拉格”是蘇聯勞改製度的象征,“統治者換了人,但古拉格群島依然存在。它之所以存在,是因為這個國家的製度離開它就不能存在。消除了古拉格群島,這個國家本身也將不複存在。”這是《古拉格群島》的政治成因,也是該書與政治、權力緊密聯係的現實依據。
斯大林模式致使蘇聯幾百萬生命無辜喪生,這給俄羅斯民族及國家形象帶來了負麵影響,也是蘇聯曆史上的沉痛教訓,是值得曆屆領導者研究和反思的。首先,斯大林時期的極權統治在政治上主要是進行大規模的肅反運動,鏟除異己,致使階級鬥爭擴大化,並使許多忠誠的黨內人士都遭到了迫害。其次,在經濟上,也是采取高度集中的模式,用強製乃至暴力的手段實行超高速工業化和農業全盤集體化,增加了農民生活的負擔和苦難。再次,在文化上,加緊對文化和意識形態的控製,使整個社會文化處於貧乏狀態,科學停滯,阻礙了社會的發展。
實際上《古拉格群島》這部宏大的小說從1958年就已經開始創作了。後來,作家生活的地方換成了哈薩克斯坦江布爾州的“綠楊樹”村,這裏是流放地,他的行動受到監視,可見,他要寫成這樣的作品需要什麽樣的勇氣和毅力。然而,想要記錄下所發生的一切的願望,想向世人呼籲的渴求在一刻不停地催促著他,不寫完這部作品簡直難以釋懷。在他後來的回憶中他寫道“寫作時像大地和書桌都在燃燒似的……,甚至在進行最後的編輯和加工時,我自己一次也沒有看到過全部的手稿合在一起,沒有在同一張書桌上放過全書。”索爾仁尼琴曾經用這樣的一句話來形容他的寫作生活:“如果不是長著長長的喙,任何人在森林裏也認不出啄木鳥。”1973年《古拉格群島》在巴黎出版了第一部,1976年,作家離開俄羅斯僑居國外。
逮捕是進入古拉格群島的唯一途徑,而刑訊則是保證群島逐漸壯大的基礎,也就是說,無論是否有罪,隻要你進入了古拉格,那麽總會有一個“合適”的罪名在等著你。作者把沙皇和蘇維埃時期的偵查作比較,說明舊的時代過去了,但是舊時代的刑罰在二十世紀依然存在,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本書的內容提要的第三章,開篇便是“誰能想到二十世紀會有刑訊?”不難想象,在人類文明日益發展的時代,怎會有比彼得大帝時期的野蠻行為還要野蠻和殘忍的審訊方法?為了將這些無辜的人們關進勞改營,契卡人員要想出各種各樣的辦法來迫使“犯人”承認自己頭上莫須有的罪名,作者在書中列舉了31種刑訊方法,如心理方法、肉體方法、熬鷹、穿和平衣、偵查員車輪戰、臭蟲隔離室、利用親人的感情等,對人的精神和肉體上進行折磨,手段極其殘忍,作者說道,“遊手好閑、飽食終日、毫無人性的人們有什麽東西發明不出來呢?”在如此殘酷的刑訊下,契卡人員最後終會得到他們需要的口供。
作者在作品中提到的“法律”這一名詞時就說,“它不同於地球上一切稱為‘法律’的東西”,它具有“回溯效力”,並能夠“預見到將來”,對作偽證者“關懷備至”,作家以近乎寫實的手法,將斯大林時期大規模的肅反運動和大清洗運動、個人崇拜等真實的社會政治生活現狀敘述出來,將極權統治下蘇聯人民沒有自由、法律遭到嚴重裹讀和踐踏、人們生活在恐懼之中的現實揭露出來,表達了作家對斯大林政治體製的鞭撻和對人性的拷問。[4]
勞改營的生活摧殘了人的肉體,更摧毀了人的精神,靈魂在被鐵絲網禁錮下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古拉格群島同外麵的世界一樣,存在著鬥爭、掠奪、廝殺,存在著種族、宗教的界限。在當時意識形態鮮明的蘇聯,夫妻之間相互出賣,愛情變質、父子反目、母女成仇是司空見慣的事,人與人之間失去了信任,人類最基本的善良、真誠、謙和等道德觀念在極權主義統治下成了被摧毀的目標。從表麵上看,是勞改營摧毀了人類的良知、暴露了人性之惡,而直接根源卻在於極權主義統治。[4]
但是,《古拉格群島》最主要的不是描述了集中營裏人們的敗壞,如果隻是一味抱怨和批評,那是沒有多大意義的。和大多數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一樣,作者之所以要在書中描寫那麽多的陰暗和敗壞,是因為懷有熱切的希望。作品中那些頭腦清醒、有獨立人格的囚犯,那些對犯人抱有同情心的普通人,那些幫助犯人的小孩,在苦難和醜惡麵前表現出高尚人格風範的普通俄羅斯人,他們才是索爾仁尼琴筆下的重點。正是他們的善良阻止了俄羅斯的傾塌和毀滅。
《古拉格群島》對俄羅斯和整個世界的意義不僅在於它展示了極權主義統治的殘忍和危害、將隱藏於此中的人性惡揭示出來,更在於對獨裁者罪惡的徹底批判並清算。它告訴讀者,隻有大多數人擺脫愚味,做一個具備基本常識的人時,這樣的人才不會對權力進行盲從和膜拜。絕對的權力不僅會導致絕對的腐敗,可能還會導致毀滅,隻有建立有效的製度來控製那些握有絕對權力的人,一個社會才有可能朝著公平、正義的方向發展,從而避免巨大的政治悲劇的再次發生。[6]
作家將它的體裁定為“文藝性調查初探”,實際上,書中的很多事件是有根據可查的。在《古拉格群島》中人們所看到的是不同於一般的小說的手法來安排地點、人物,而是一種索爾仁尼琴式的混合性體裁特征。作家集文學家、曆史學家、政治家、文化學家、哲學家和社會學家等多種角色功能於一身,依托文學作品研究和反思曆史。但是,索爾仁尼琴堅持認為《古拉格群島》不是政論,而是小說,書中大量借用了第一手資料(這些資杆的人物、事件、時間、地點均可查證)。作家引述大量真實材料,使人們相信小說所描述的世界是真實存在過的,以期震撼讀者的心靈。作家更希望去剖析“古拉格運動”給俄羅斯人所帶來的災難,從中使人們領悟極權主義的統治給世界帶來的毀滅性的災難。如,在作品的第一部的第三章中,作者列舉了三十一種刑訊方法,而大量的幾乎是所有的冤獄都產生於這樣的刑訊。索爾仁尼琴同情地說:“我的兄弟,不要責怪那些因此而失足的人,不要責怪那些成為弱者而在不該簽的東西上簽了名的人—不要向他們扔石頭。”書中還提到流放、勞動消滅等令人瞪目結舌的內容。然而,作家在處理這些內容時手法相當的巧妙,他沒有大聲的譴責,而是選擇了令人們吃驚的平靜的敘述。[5]
《古拉格群島》時間跨度雖然很大,但是作家卻為讀者梳理出一條清晰的線索,即以群島從無到有為線,再分別從群島產生、發展、衰落各時期詳細介紹。
另外,作者在作品中敘述了大量的事實,為了把這些事實表述得更清楚,首先,作者在語言方麵未加任何修飾,即使是勞改營的黑話、髒話也直接采用,這真實地再現了古拉格群島上犯人的生活狀況,而且其中一些重要的事件、重要的數據,如關於當時蘇聯時期蘇維埃黨內主要人物或比較著名的科學家等的遭遇,以及斯大林時期的各項運動給人民帶來的災難等,作者也忠於曆史事實,直接敘述和引用曆史數據,所以,《古拉格群島》至今仍是研究蘇聯時期曆史的一個重要參考資料。其次,除了直白的語言外,作者在內容和結構上采用了“複調”的方式,為批判斯大林極權統治提供了充分的證據。對於原本在戰場上英勇作戰的作者來說,忽然被關進勞改營,這對他來說是非常殘酷的打擊,而且在被捕前作者就一直對國家、民族和社會抱有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所以,勞改營生活的現實更讓他看清了斯大林的極權統治,激起了為正義和真理進行批判和反抗的勇氣,所以才有了《古拉格群島》這部作品的誕生。再次,作者在作品中融合了不同的體裁,除了敘述事實之外,還進行了議論,如紀實文學、報告文學、小說、自傳等,既言明真相,又加深了批判的力度。同時也正是這樣的體裁形式,才使作者關於社會、國家、民族、人性、真理等方麵的思考和自己的政治理想恰到好處地融入作品中,使作品不再是簡單的事實的羅列,從而形成一部融真相、真理在內的宏大之作。[4]
作品結構上采用複調形式,分不同部分對斯大林極權統治這個問題進行議論和敘述。整部作品以作者熟悉的勞改營生活為題材,將自己和眾多人物置於古拉格群島這個“舞台”,分七個部分詳細描述了古拉格群島發展的整個過程,以及古拉格群島真實的生活狀態。這七個部分又分為三大部分,分別敘述了群島的由來、群島的生活、群島由盛轉衰的情況。所以說,整部作品從結構上采用了“多聲部”的複調結構,以旨在抨擊斯大林極權統治為暗線,既表明了作者鮮明的立場,又從根本上加深了對極權主義統治批判的力度。例如,第一、二、三部分是從整體上概括群島的由來,第四、五部分是描寫群島的生活,第六、七部分是群島由盛轉衰的情況。
每個大部分的筆調不同:第一大部分是概括性的,第二大部分是描寫性的,第三大部分是思辨性的,而每個小部分又都集合了概括、描寫、思辨的筆調,但是卻都表現同一個大的主題,即極權主義統治對人的身體、心理及精神的摧殘,以及在該製度下不同人物的不同表現,表達了作者的人道主義思想以及追求真理和正義的精神。用上述筆調集中描寫,更加深化了主題,使勞改營生活得到了真實的再現。[4]
作品在內容上采用複調方式進行敘述,使作品呈現出開放性和未完成性的特點,為進一步深入研究勞改營的真相提供了可能。《古拉格群島》緊緊圍繞“古拉格”產生、發展、瀕臨滅亡這樣一個過程為線索,其中涉及到幾百個人物,作者將這些人物的不同遭遇或集中敘述、或分散到各個章節。在這些敘述中,作者既是自己的敘述人,又充當他人的敘述人,他的聲音是眾多敘述中的一個“聲部”,也就是說,作者敘述的事實與其他人借作者之口敘述的事實是並列的,是平等的關係,使作品形成開放式的特點。而且,作品處於“初探”階段,而作者能夠搜集到的和敘述者敘述到的也隻是很少的一部分,所以這種複調的形式也為作品中後續事實的補充提供可能。
《古拉格群島》繼承了俄羅斯傳統文學的苦難意識,但是作者能跳出知識分子的人文情懷,站在一定的高度對現實和曆史直截了當地進行講述和評論,同時,他還引用了大量的史料,為自己的觀點提供強有力的證據,比如說作者在作品中回答的一些敏感問題—戰俘問題、俄奸問題、死刑問題等,都力在說明斯大林時期蘇聯麵臨的內部和外部困境,同時也點明了出現這些問題的根本原因是極權主義統治使國家變得內憂外患。所以,這部作品既具有史料性、紀實性,又有文學作品的議論性和批判性,作者並未刻意在體裁上進行詳細劃分,無論是對曆史事件的平鋪直敘,還是對勞改營生活充滿悲憤的敘述,其重點都在於對事實真相的揭露。[4]
《古拉格群島》中很難找到精心雕琢的優美的詞句,但就是這種平鋪直敘的滿含尖銳諷刺的語句吸引著人們讀下去。書中還大量運用了隱喻的修辭手法,作家用“下水管道”來比喻蘇聯時期的國家“契卡”機關,而用下水管道的水流比喻那些因各種原因被逮捕的人們(其中真正的刑事罪犯的數量極少)。言辭的形象令讀者欽佩作家的豐富的聯想和語言運用的能力。《古拉格群島》的另一個突出的特點是作家所創造的一個新的俄羅斯小說體係——發散式的寫作手法,他把新的、不被了解的或已經遺忘的善與惡、生與死以及人和社會的關係的種種觀念引進了他的藝術作品,作家掃描了跟俄羅斯大地一樣廣袤的勞改營,寫了千千萬萬個生活在不同時空中的或者崇高或者卑劣的人物的命運。[5]
《古拉格群島》寫成於1968年,全稱是《古拉格群島,1918-1956,文藝性調查初探》,這部巨著是作家在勞改營期間便開始蘊釀並悄悄搜集資料,直到後來能夠公開寫作時才得以完成的,前後曆時10年時間。這部巨著的出現,為作家帶來了極端的非議和“噩運”,也帶來了榮譽和轟動。1973年底,作品在巴黎出版,而後轟動世界文壇,全球售出3000多萬冊,該書的出版,使蘇聯政權受到了極大打擊,也成為當時蘇聯政府將索爾仁尼琴驅逐出境的重要原因。[4]
《古拉格群島》出版後在世界範圍的政治界、文學界均產生了較大影響,讓索爾仁尼琴這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作家成為俄羅斯文學史上與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相提並論的人物之一,也為他贏得了偉大思想家的榮譽。[4]
《古拉格群島》已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學作品,它既是蘇聯某個曆史時期的見證,又是當代俄羅斯人了解曆史的一麵鏡子。[4]
亞曆山大·索爾仁尼琴被譽為“俄羅斯的良心”。1918年11月生於高加索一個教師家庭。在前蘇聯時期,他下過獄,又被流放,最後被驅逐出境。1970年,“因為他在追求俄羅斯文學不可或缺的傳統時所具有的道義力量”,索爾仁尼琴獲諾貝爾文學獎。2007年,他接受普京親自去他家頒發的國家獎章。2008年8月3日深夜,索爾仁尼琴由於心力衰竭在莫斯科逝世。
回過頭來看看巫寧坤先生的《一滴淚》:巫寧坤先生,生於1921年,江蘇揚州人。到17歲之前,大概生活還算富足、平靜。17歲的時候,抗日軍興,先生一路南下、西進,先到武漢參加了國民政府組織的抗戰,後進入昆明西南聯大外文係,受教於沈從文、卞之琳等名家,並參與左派學生活動。但他的學業並未完成,他為陳納德將軍指揮的美國飛虎隊擔任翻譯,長達3年多。抗戰勝利,他遠赴美國,先後進入曼徹斯特學院、芝加哥大學學習。
1951年,正當巫寧坤為自己寫到一半的博士論文而努力的時候,突然接到燕京大學副校長陸誌韋的信,在國務院的委托之下,邀請他回國參加建設,擔任北大英語係(副)教授。巫寧坤雖然遭到親朋的勸阻,一心一意要報效國家,回到中國。但當他第一次參加會議,看到人們山呼萬歲的癲狂情形,就已經覺得不妙,因為他所受到的教育和個人品性,對於這樣一套,可謂格格不入。隨後在“思想洗澡”的過程中,他過去的經曆和美國教育的背景,不斷遭到人們的質疑。他反駁、掙紮,都似乎沒有任何效果。因為不滿,在1952年院係調整的時候,他被調到南開大學。
在南開,他同樣受到很多政治壓力,不過,好在他收獲了愛情。李怡楷是巫先生在南開的學生,天津人,小巫先生11歲,父親早逝,是個愛國的工商業界人士,母親拉扯八個孩子成人,全家都是基督教徒。李怡楷畢業後,他們就結婚。然而,正當他們喜歡上自己在南開的這方天地的時候,悲慘的命運也逐漸向他們逼近。
因為政治需要,他們不情願地又被調往北京,在今國際關係學院前身工作,主要是翻譯中央文件之類的工作。在1957年反右運動之前的鳴放中,一朝被蛇咬的巫先生,雖然在私下對於當時的政治運動很有不滿,但在公眾場合已經不再發言。為了鳴放的需要,學校的副校長專門找到他這個大專家,連續幾天反複勸他向黨提出批評。也許是年輕氣盛,他真的像很多人在信誓旦旦的誓言下,把自己的真心話講出來。原文如下:
於副校長:以你在學校的威望,我希望你在下次會議上帶頭把心裏話說出來。
巫先生:我確實沒什麽可說的,我來學校不久不能就任何重大問題提出批評。
於副校長:不一定要跟學校有關係。你回國也有好幾年了,必然有你自己的經曆和觀感。
巫先生:別提我個人的經曆了。肅反期間,我在南開大學挨整,大概和你在延安挨整也沒什麽兩樣。
於副校長:那是個錯誤。不過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不要計較。我向你保證,在這次運動中不管你說什麽,都不會有任何後果。
巫先生也真是單純、真誠,不知道引蛇出洞為何物,也不知道人心能有如此險惡。下麵是他的發言:
我重點談到肅反運動中我在南開的遭遇。那是毫無道理、十分荒謬的、肆無忌憚的違犯民權,明目張膽的官方私刑。即便來我家搜查的人手裏有所謂的搜查證,他們有什麽權利對我懷孕的妻子和老母進行搜身傷害之外,又加侮辱?真是欺人太甚。南開大學至少應當向我們道個歉吧?肅反運動本身是個錯誤,目的無非是壓製思想和言論自由,而它所仿效的斯大林式清黨運動,已經被赫魯曉夫揭發譴責了。
接著我讚揚黨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政策,讚揚目前廣泛征求知識分子的批評意見,鼓勵言論自由。我引用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古訓加以發揮,防知識分子之口,勝於防洪。在我們幾億人口中,知識分子少得可憐,十分寶貴,應當鼓勵他們作為民族的良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不應當讓他們繼續當封建王朝那種卑躬屈膝的士大夫。一個人民的政府,一個掌握真理的政黨,給予知識分子言論自由,不會失去任何東西,而從無數開放的頭腦卻可獲得集體智慧的無價之寶。這次整風運動可以成為黨和人民共和國曆史上的一個轉折點。
在外交方麵,我認為一邊倒的親蘇政策未必最符合國家利益。我們和西方國家搞無條件的對抗,從中得到了什麽?老大哥不是和他們保持正常外交關係嗎?我們向西方世界關上大門,從而失去了什麽?談到英語教學,我對中國大學聘請蘇聯專家來指導英語教學的做法提出疑問。因為這些專家無非是從蘇聯師範院校畢業的,而我們有的是在英美著名大學留過學的教授,難道有一天我們也要請蘇聯專家來中國大學指導中文教學嗎?關於文藝理論和批評,我認為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強調政治標準第一,那是由於戰爭年代宣傳工作的需要。現在是否可以按照百花齊放的精神加以補充?
巫先生的意見現在看起來,充滿了一個愛國知識分子的熱誠和智慧。但結果呢?被學院領導在隨後的反右運動中,戴上了“極端右派”的帽子,從此失去了自由,妻兒也被發配到安徽大學。先是關在北京的監獄,後來又被押往黑龍江北大荒去幹苦役,一共三年多。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又被押到唐山、北京之間從事苦役。在全國餓殍遍野的情況下,監獄更是餓死了很多人。如果沒有妻子一家的兄弟姐妹和嶽母省出錢來,在黑市上為他買高價食品,他早已成一餓死鬼。眼看他已經支持不住,妻子從安徽到北京原單位,百般請求那個於副校長,最終使他得以保外就醫。跟從妻子,帶著孩子到了安徽大學。奇怪的是,這幾年間,他既沒有審,也沒有判,就成了囚犯。
在安徽,他們一起讀過了幾年艱辛但還算平靜的家庭生活,一家五口,也算和和美美。巫先生還是保外就醫,沒有公職,沒有收入。正好安徽大學外語係缺少高水平的老師,他便成了三月一聘的合同教師。
文革的狂風暴雨吹來,這個不幸的人和他的家庭,又遭受了巨大的打擊。先是撫養他長大的繼母,被視作地主,不允許住在安徽大學校內,隻好獨自返回故鄉揚州,一年後,在貧病交加中,七十多歲的老人家過世。留在安徽巫先生,又一次成為批鬥對象,在批鬥過程中,九歲的女兒一毛被同事強奸。巫先生被關兩年牛棚,而夫人和孩子則被下放到農村。奇怪的是,被安徽大學紅衛兵、工宣隊狂鬥兩年多的巫先生,不過是安徽大學的一個合同工。
七十年代初,到1974年,他們像農夫農婦一樣,受到鄉村幹部的欺淩,生活在安徽農村。這時最令人感動的是,他在北大荒勞動時常背誦沈從文先生的文章,借以維持精神不墜;在安徽農村,同樣遭際坎坷的沈先生,知道了他的情況,先後兩次給他寫了長達6頁、8頁紙的長信,告誡他不可自暴自棄。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反複誦讀,失聲痛哭,連十一歲的小兒子一村也不例外。
鄧小平上台主持政務,他們開始反映自己的遭遇,經過艱苦努力,終於在1974年被安排在安徽師範大學。到了1978年,才真正給他平反,一家重返北京國際關係學院。現在巫先生一家已經全部移民到了美國。這個傑出的知識分子,從17歲,就再也沒有安定的生活。從三十歲到五十七歲,就沒有停頓過被當作敵人,監禁,苦役,政治迫害,牽連家屬,如今,生活在美國,依然生活在往日不堪回首的回憶之中。
先生的遭遇,已經很悲慘了,但決不是那個時代最為悲慘的,比他們一家遭遇更為悲慘的比比皆是。但先生的細致的筆觸,真實的描述,卻使人憤懣不已,直想痛哭哀號,呼喚蒼天,請他作答:正義在哪裏?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巫先生有夫人和孩子忠貞不渝的愛。或許是在令人窒息的閱讀中,唯一能夠令人略感安慰之處。
一個在美國攻讀博士學位的年輕人,在本國國務院和最高學府的邀請下,放棄學位,放棄可以期待的優厚的待遇,前景光明的事業,回到他飽經苦難的祖國,希望能夠奉獻綿薄之力,無奈卻成為“美帝國主義派來的特務”,“反革命分子”,飽受牢獄之災,妻離子散,長達二十多年,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埋葬在無休無止的政治運動之中,最後,當國門再次打開的時候,他毅然決然,舉家離開了故國,沒有留戀。想起《詩經·碩鼠》裏的詩句:“ 三歲貫汝,莫我肯勞。逝將去汝, 適彼樂郊。 樂郊樂郊, 誰之永號?”這就是大知識分子巫坤寧先生的故事。
我最近常常在想,一個不懂得,或者限製反思曆史的民族,命運可能會一次次送來難以承受的厄運。回首人類曆史,如此狂熱的群眾運動,改造人的靈魂的創造性,無休無止的互相告發、攻擊、株連和殺戮,這些法西斯和斯大林並非沒有做,但深度、廣度似乎也頗為不及,更不必提那些宗教異端和法國革命,那與我們這個民族的瘋狂時代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其目的,說白了,就是用無處不在的恐怖,鉗製口舌的愚民政策,實現牢固的封閉的統治。這樣的曆史慘劇,怎能不令人深思?
巫寧坤先生用自己親身的受難曆程寫就了《一滴淚》這本書,這是巫先生一家人的“受難史”,也是1949年後整個中國的受難史之縮影。這又讓我想起了另一本催人淚下的紀實作品《我家》。就像餘傑先生所說:“我家”即是千萬家!
巫先生在《一滴淚》中寫道:我歸來,我受難,我幸存。是的,半個世紀前,巫先生懷著對新生政權的憧憬,打算用自己學貫中西的文化知識報效祖國,沒想到“我歸來”的興奮感還沒有來得及回味,人生的“劇情”突然就轉為“我受難”的演繹了,更令作者沒有想到的是,這段“劇目”竟然演繹了三十多年,將近半生的時光就這樣被奪走了,奪走的同時,帶來的是骨肉親情的離散,同事師友間的“積怨”。
忘不了巫先生去勞改前,帶著還在依呀學語的小兒子一丁”逛動物園情節,給兒子買的大蘋果失手落入象園,而成為大象的美餐。兒子哭鬧不止,父親也“感到支持不住了”。
巫先生在勞改集中營奄奄欲斃,與之三年未見的妻子(李怡楷)焦急萬分,為了見上“最後一麵”而不得不去懇求那些“小左”們,看到“小左”家裏的孩子一會兒被父親拋向空中,一會兒又玩“馱馱背”,其樂融融,令巫先生的妻子羨慕得發呆。這是怎樣的煎熬啊?!夫妻、父子、母子那時那刻又是怎樣的一種無助呢?而“小左”卻以冰冷口氣回絕一個內心痛苦之極的妻子。
以所謂的“階級感情”替代了傳統的人倫之情,以政治生活掠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在“共產主義”的陰霾之下,這樣的“冰冷”是習以為常的。 在冰天雪地,荒無人煙的北大荒,巫先生以杜甫的詩集和哈姆雷特的不朽傑作來不斷地鼓勵自己,從中探尋到賴以活下去的勇氣。 文中這樣寫道:“我終於明白,關鍵的問題並不是活下去還是不活,也不是該不該‘忍氣吞聲來容受狂暴的命運的矢石交攻’,而是怎樣才能無愧於自己的受難。”
與此同時,來自家人的鼓勵也令人哽咽,李怡楷的母親,一位樸實堅強的老人不斷地讓探監去的李怡楷帶話給巫寧坤,“好人受難,堅強忍耐”。這八個字,讓巫先生捱過了集中營饑饉生活, 是的,如何無愧於自己的受難,在我歸來、我受難,我幸存之後,如何對待自己所受的苦難?建國以來,曆次的政治運動,許多人都有過“受難”感受,但有多少人真正以客觀、公正、理性的態度去看待自己的“受難”呢?一個連自己的受難都不珍惜的民族,還指望去關注別人的“受難”嗎?那簡直就是一種奢求。
我相信,“堅強忍耐”許多人都可以做到,但在“幸存”之後,是否就可以引吭高歌了呢?我們的生活難道就隻有“堅強忍耐”這一個選項嗎?不,不是的。巫寧坤先生給了我們另一次選擇的機會,那就是在狂風暴雨過後,鼓起勇氣梳理自己的苦難,舔舐自己傷口的同時,還要忍受內心的痛苦,反思傷口形成的根源。從《一滴淚》中,我還感受到,巫先生並沒有將自己的“苦難”作為炫耀的資本,或者說作者通過作品本身的“冷靜”來與讀者搭起一座理性反思之橋。越冷靜,越深刻,越理性,越真實,作者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來使作品成為一部令人信服的實錄。
巫先生的《一滴淚》,與其是寫自己的受難,更是寫我們民族的受難,巫先生並沒有拘泥於個人的不幸,也沒有糾纏於個體的恩怨得失之中,而是以恢宏的氣魄,通過《一滴淚》向世人展示如何麵對“苦難”的方式,巫先生以一顆知識人的良心,毅然將自己作為曆史的“標本”,不隻向自己所屬的那個受難群體,更向後人做了一次“案例”分析,讓後來者吸取他們那一代人的教訓與經驗,甘願成為人類苦難史的“教材”。
巫先生不僅僅承受了苦難,而且從心底深刻反思,將苦難轉化為一份寶貴的精神資源,供人們汲取。 對於我們這些年輕人,對於我們沒有經曆過“苦難”的人來講,也有著如何麵對別人“苦難”的問題,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嗎?還是語焉不詳,囫圇吞棗呢?或是裝聾作啞,沉默不語呢?更或是阻止、褻瀆、歪曲別人麵對“苦難”時的真誠呢?
珍惜別人的“苦難”資源,就是在為自己的未來鋪就坦途;主動追尋這樣的“苦難”曆程,不但是撫慰更多人難以彌合的創口,減輕他們的痛苦,也是在求證我們沒有失憶的事實;鼓勵更多曾經的“受難者”記錄下自己的苦難,並告訴他們,我們會從中吸取教訓,不再重蹈覆轍,也是一種彌補與懺悔。
《一滴淚》中有幾個場景幾個人物我的印象很深刻。一個是那位向巫寧坤借烙餅的青年學者,用借條這種鄭重的方式來向一位教授借東西,標的物卻是張烙餅,讀到這我真的笑出聲來。這種喜劇效果不是作者有意為之,但是這種荒誕的事情確實是真實存在過。其實讀這個回憶錄時,總給我一種壓抑的感覺。雖然他是按時間順序娓娓道來的,但是我們都知道後來的狂風暴雨是一場接著一場。而他敘說的不過是一個又一個過程。即使他在書中說當時看到了希望,讀者也明白那以後還有更多的失望。就是在這種很壓抑的情感中,我與主人公一起感受了那個時代的無助、彷徨、混亂和悲痛。
讓我很欽佩的是巫寧坤的妻子李怡楷,這本書有一半是她的口述。在整個家變中,李怡楷承受的最多。從巫寧坤被送走勞改開始,這個生懷六甲還有一個兒子要照顧的母親就開始大多數時間的獨當一麵。她要麵對的,是自己肚子裏的孩子,還未長成的兒子,作為極右分子老婆的罵名,還有她無法關懷到的丈夫。從北京搬家去安徽合肥開始,她就表現出了罕見的堅強,一個女人拖家帶口南下合肥,讓我麵對這樣的壓力,十之八九會崩潰。雖然也非得心應手,但是被推到懸崖邊上,她也隻能咬牙堅持了。在文中,她回憶了她和一丁兩人在合肥過春節的場景,她把分到的白菜外葉子做餃子餡,把菜心養在水裏。這個場景在全文的慌張忙亂的節奏中,透出一種分外的安寧,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這本書讓我在思考當時政治亂象究竟為何而生的同時,也使我深感人性的悲哀。我對當時的曆史非常好奇,中央的口號為何能在全國上下厲行成風,尤其是放大到每個個體身上,這其中很可能雜入了人本性中的貪婪與自私。從很多關於文革的影視和文學作品中看,文革並不是眾人皆醉的遊戲,而是很多人的無奈與糾結。文革畢竟是沒有被完全打開的曆史,但我接觸過一些文革的作品,包括章詒和的《往事並不如煙》,楊絳的《幹校六記》,巴金的《懷念蕭珊》,以及電影《霸王別姬》、《藍風箏》、《青紅》等。這些作品中反映出的,是很多人對當時政治氣候的觀望與等待,他們知道自己處於前所未有政治漩渦之中,知道這一切都是不正常的,知道所有都會過去,隻是不知道這究竟要多久。這極度不正常的曆史能纏繞那麽長的時間,除了中央的牽動,也攪和了很多人的個人因素。
所以在《一滴淚》中,最讓我失望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那種事不關己的心態和起碼同情心的缺失都讓人不寒而栗。也許現代社會的道德重建使我們難以看到人性的陰暗麵,這更加提醒我潛在社會危機的可怕。不過,在這篇回憶錄中,我也看到了少有的溫情。怡楷母親及兄弟對於巫寧坤的同情和支持,怡楷對丈夫的不離不棄與無私奉獻,父母與三個孩子之間的繾綣眷戀都是有血有肉的真摯感情。一個教授願意拿出家人救濟他生命的食品“借”給一個青年學者,追求進步的小陳不願意落井下石配合紅衛兵陷害教授,熱情幫李怡楷和一村過獨木橋的老王,還有治病救人的魯醫生,正是這些人的存在使得這本書不至成為徹底對於人性的諷刺。也正是這些溫情的或者說正常的人際關係,讓我在這本絕望的書中收獲了一點點的希望。
尼采說:一切書中,最愛以血書者。也可以說,真正的好書,是用心血澆出來的。閱讀巫先生這部書,感覺字字是血。
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年呢?何況是黃金歲月的三十年!對於這三十年的經曆,巫先生絲毫沒有為自己的選擇感到悔恨,也沒有控訴過自己的不公正待遇。巫先生的半生,涵蓋了新中國的各個曆史時期。經曆種種苦難之後,他已經變得非常豁達,甚至為自己能活下來而感到慶幸。的確,應該為他慶幸!在深重的民族大苦難中,他是千千萬萬受難者(以及家庭)中的一個,隻是滄海中的一滴淚。
巫寧坤沒有自殺,沒有病死,沒有與家人離散,他能夠奇跡般地幸存下來,大概有兩個主要的原因,也是最令我感動的地方:
首先是家庭的溫暖。如果沒有妻子李怡楷的深明大義和患難與共、沒有親友的無私關愛,如果不是家人努力把他從死亡邊緣拉回來,巫先生縱有十條命也沒了。在幾十年漫長的苦難和煎熬中,任何一次衝擊,都有可能致人於死地。每當麵對外部的巨大壓力時,李怡楷總是平靜地安慰他:“堅守對生活的信念,不管發生什麽情況。”正是這種對信念的堅守,成為他們頑強的精神支柱。
當然,還有一些好心人對他的幫助和激勵也很重要,如沈從文先生,北大荒農場的那位李隊長,安徽農村的那位魯大夫,等等。越是在非正常的情況下,人性的善惡總是暴露得越徹底。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會有好人存在,好人往往會遇到好人,好人也經常有好報。
其次是對於民族前途的信念。巫先生在國內本來沒有什麽牽掛,完全可以在國外過上好日子,但是一腔對祖國的深情,一種強烈的使命感,驅使他回國來工作。在勞改的時候,他與身邊的兩本書——《哈姆雷特》和《杜甫詩選》——相依為命。在北大荒的風雪中吟誦《哈姆雷特》的段落,在自身的苦難中體味杜甫的民族良心,丹麥王子的悲劇和杜甫的詩篇,升華了他的靈魂。他從未後悔自己的選擇,正如憂國憂民的屈原所言:“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
經曆了半生的苦難之後,他依然信念堅定:“一個自由民主的新中國還有待在地平線上出現,但是它的出現是必然的,在並不遙遠的將來。”
一滴水珠,可以折射出太陽的光芒。一滴眼淚,卻折射出了中華民族的苦難。這就是記錄巫寧坤及其家人受難故事的這部書的非凡價值。
看這些東西的時候,我總是覺得很恍惚,我一直沒有明白他們敘述的世界和我所在的世界之間到底是一種怎樣的關係。我心裏悲痛,悲痛而恐懼,但是我總像在看一個過去的故事。我明確的隻是,過去不能就這麽沉沒掉了,它必須能夠以非地下的形式流傳,必須被談論,被羞愧,被尊重。以前我看《尋找家園》和《夾邊溝記事》都是這樣的感覺。但是今天看《一滴淚》的時候,我覺得他們敘述的一切都是我們今天心結的所在。那麽多的個體,每個人被剝奪的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甚至不被記憶。我們又如何能在這樣的曆史上免除自己被剝奪的恐懼,我們又如何在未被剝奪的日子裏無愧地享受自己的幸福。於是,我們現在所享有的幸福安寧,既是不配的,又是隨時可以被抽去的。
我還有一種恐懼。巫寧坤能夠說,他要配得上自己的苦難。但是我疑心命運並非隻讓一代人負起巨石,而我們的巨石也許已經在了,隻是我們看不到,我們回避了。我的焦慮依然如昨:我們如何背負自己的曆史。
巫寧坤寫到,在去安徽師大領取右派平反的證明時,有一個年近半百的教師,早已發配回鄉務農多年了。他在自己的改正文書上簽完字,走出行政樓,就一頭撞在牆壁上,血流了一臉一手。他哭喊到:他們無緣無故毀了我的一生,現在卻指望我對他們的假仁假義感激涕零,我的血沾滿他們的手,沾滿他們虛偽的門麵。我才不要這些騙人的改正決定破紙哩,但是我得為家裏人洗清被株連的罪名。
我忽然明白沈老師他們為曾經的“學生右派”們做的事情。他們要求真正的平反,補發工資,出版回憶錄三項要求,這是他們的青春祭。他們的青春已然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僅僅出於一個專製政府的政治遊戲。今天下午的團契上,在講《士師記》力士參孫的一章,我真是不明白,上帝怎麽會讓一個他挑選出來的人殺害那麽多的人,但是晚上我想,我們這個國家的痛苦也許超過聖經上所記載的。二十二年,如果從我今天開始,就是一個人一生能夠有所追求,有所作為的所有時間。幸存下來的人,已經是垂暮之年了,似乎應該什麽都不要去追究了。可是,如果他們不能在有生之年為他們莫名其妙的青春討一個說法,他們如何能夠給自己一個交代,如何能夠平靜地死去呢?除非,他們能夠有一個確信——我們能接著做下去。
我不知道什麽人可以這樣對待他造成的苦難。我不明白,非奴隸的人怎麽能夠這樣一次次地被玩弄,一次次被毆打、剝奪、最後還給你一點點本來應該屬於你的東西,便強迫你感恩戴德。副統帥倒下去了,女皇也倒下去了,可是這樣一個一點宮闈陰謀陽謀便能夠讓千萬人陪葬的世界,幾個人的倒下能算什麽?我們能住得起的一間屋子,開得起的一輛車子,又能算什麽?我們的幸福難道就真的會比巫寧坤他們多一些嗎?
看《一滴淚》 的時候,我想,我們都是曆史腳掌下的一群螞蟻。不必擔憂,也不須歡喜。因為被碾為塵土和隙中留生都是偶然的事情。我注意到巫寧坤在敘寫的時候,對他的第一次受難有那麽緊張的筆觸,他那麽想搞明白自己厄運與作為之間的關係。但是到後麵,沒有了,當他被剝奪一空,他開始“玩世不恭”,因為這世道本來是荒謬透頂的,根本無法解釋。我們如今小心地避開生活的暗礁,但是我們不知道,如果暗礁是能夠避開的,那樣的生活還遠遠不是壞的。恐怕我們的時代,有著超越最低幻想的凶險。
在《一滴淚》中,我見到兩種惡。當局者的惡,巫寧坤沒有說,我也不明白。知識者的惡,是出於恐懼;民眾的惡,是出於殘暴。我想這是為什麽在他的敘述中有那麽多可愛的農民、戰士、勞改釋放犯,卻鮮有可愛的知識者的緣故。殘暴不是所有人都有的品質,但是恐懼是。知識者,通常也是有產者,他們更敏感於抽象的壓力,更不能接受對生活的剝奪,也更相信自己的智力,卻因此更好地被恐懼利用。如果他們以為自己的命運能夠區別於別人的命運,那麽他們就能夠以理性來驅動和放大來自恐懼的惡。在災難結束之後,他們也能夠痛哭流涕,想不通自己潔白無暇的內心如何曾與殘暴為伍。可那隻是因為恐懼退場罷了,他們便以為惡原本不是屬於他們的。而那些為惡的民眾呢?他們在這場殺戮裏的惡並不比他們在其他事件,在一個太平時代民主社會的惡更特殊。那些惡行,終將讓他們以生命或村人的恥笑或後半生的落魄為報。可是放大和縱容了這些惡的力量,本該由知識者認領的,此刻卻飄散在風裏,等著下一場陰霾來凝結成型。
這場知識者的浩劫裏,多少人一番番地騰起落下,也在一番番地喟歎追憶,卻不能知道,這場吹散整個生命的颶風,原來來自於自己書房的一扇夏涼。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如果肇事者已經作古,而後來人又住在鋼精不摧的宮殿裏,我們是不是就遭遇了無物之陣?在所有敘述者的回憶錄裏都是由時間結束了他們的厄運,是不是轉機就自然孕育在時間裏?我想不是,海嘯的間隙裏都有暫時的平靜,那隻是在積聚更大的動能。我不相信由屍骨鑄成的地基,和恐懼凝成的和風。
我想,讀這本書的收獲是,不管我願不願意承認,我的命運都無法區別於別人的命運——不管是過去人的災難還是今天遠方的淚水。這樣的一本書,有助於我們了解我們和這個世界的關係。我想,如果我們真的想要過上一本書、一杯茶,一個家庭的平靜生活,就先要結算那些未曾結算的惡;如果我們真的想有不被荒置的青春,就隻能先去尋回那些已經失落的青春。這不是因為我們同情巫寧坤或者其他的受難者,他們已經受難完畢,走近天國,而將他們的苦難留作我們上升或下墜的繩索。
我覺得命運曾給我暗示。這讓我覺得幸福。這一定是上天的眷顧。在南開,我從來沒有覺得這個學校和我有什麽關係,我也從來沒有為它出過兩個總理以及際會過多少大師而驕傲。但是我現在明白了我的命運中的一個暗示,這裏是穆旦和巫寧坤的受難地。我希望,我不要辜負這個暗示。
日子依然是陽光明媚的,隻是我想,巫寧坤和穆旦如我這般年紀,在西南聯大和美國的時候,他們見到的陽光也是如此。可我怎能就此以為陽光會一直閃耀下去?
作者不止數次語帶譏諷地敘寫:“了不起的新措施!一個政府無力供應人犯最低的口糧,把責任轉嫁給他們的家屬,卻仍舊把他們關在監獄裏從事強迫勞動!”無論是帶著恐懼和緊張,小心翼翼守護政權的“被害妄想症”——大規模反右運動,還是貫徹所謂真理“馬克思主義”卻違背自然與社會發展規律——進行“大躍進”運動,一個幼稚的政黨妄圖拯救全人類的美夢,讓它在錯誤的道路上前行太久而茫然不知,甚至以它的權威竭盡全力改造著人們的思想。無自由、無尊嚴,一個貧病交困的國家催生出更多的惡:當局者的惡,不言自明,卻也不明。知識者的惡,是出於恐懼;民眾的惡,是出於殘暴。殘暴不是所有人都具有的,但恐懼卻是每個人都會有的。知識者,通常更敏感於抽象的壓力,更不能接受剝奪自由,因此更容易被恐懼利用。而巫寧坤在所有的汙蔑、折磨之下卻依然保有初心:“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寧坤手裏拿著一個綠色搪瓷飯盆,裏麵盛著水,他的手在顫抖。這是我當初寄給他的,但已遍體鱗傷。他向前走了一步,向我伸出手來。‘你喝’他小聲說,隨即低下了頭。”這是一個讓我感動淚落的情節,被繁重的勞動摧殘得不成人樣,甚至不再有謙謙君子的風度,在饑餓難耐之時會搶奪親人的午飯,但他終究還是那個溫柔心細的男子。
“一根會思想的蘆葦,聽任社會主義政治風雲的擺布!”其實那時,所有的蘆葦都聽任社會主義政治風雲的擺布,半點不由己,而會思想的蘆葦會遭受更多的摧殘。也許。我們都是曆史腳掌下的一群螞蟻。不必擔憂,也無須歡喜,因為零落成泥還是被碾作塵都是偶然的事情。一場浩劫裏,多少人幾經騰起下落,卻不能知道,這場吹散整個生命的颶風,或許隻是來自於自己書房的一冊書卷、一扇夏涼。那些“認罪伏法”全都是“觸及了我的靈魂”,但是又有誰知道自己靈魂究竟如何了呢。
“他留在美國,能夠獲得成就和榮譽,過著安定富裕的生活。我回到祖國,曆盡劫難和淩辱,好不容易才苟活到‘改正’的今天。他在‘美帝國主義的堡壘’安居樂業,回到共產中國榮膺‘愛國主義者’的桂冠,受到最高級黨政領導的接見和宴請,作為國賓出入有專用‘紅旗’大轎車代步。我響應號召回到祖國,卻被劃為人民公敵,受盡無產階級專政下勞動改造和牛棚的煎熬,幾乎成為餓莩葬身一抔黃土。”當初的一個選擇造就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作者卻沒有懊悔過回到祖國,“我的決定是我的一生、我的夢與幻想、我的長處和短處、以及因緣際會的自然結果。”失去了安穩舒適的生活,卻也得到了別樣的人生經曆和相伴的人。
巫寧坤先生的《一滴淚》,隻不過是那個瘋狂年代的滄海一淚,是知識分子淚海中微不足道的一滴而已,幸運的是他熬了過來,而且與千千萬萬的受難者不同的是:那些惡魔般的馬列主義者的集中營沒有能夠“改造”他的思想。二十二年的右派生涯並沒有磨滅巫寧坤作為知識分子可貴的批判精神。1980年他剛被摘掉右派帽子不久,在成都的“全國外國文學會議”上,他語驚四座,發出了獅子吼——“選取自由的文學,謝絕奴役人的革命!”事實證明,他說出了人人心中想說而不敢說的話,所以會後許多同行紛紛向他致敬,有的還眼含熱淚。
《一滴淚》可以說是55萬右派知識分子的在那場瘋狂的政治運動中的集體受難史。作者曾用一句話概括三十年的“牛鬼”生涯:我歸來,我受難,我幸存。但持久的苦難決不僅是消極的忍受,它會真正觸及靈魂、升華靈魂。人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受難,並不斷從中學習,沒有人會徒然受難。家國之痛、人生喟歎,也將是人生的獨特風景。受難完畢,總會走近樂土。
讀這本書的收獲就是,我的命運無法完全區別於別人的命運——不管是過去人的災難還是今天人的淚水,都在某一時空交會。如果我們真的想有不被荒置的青春,就隻能先去尋回那些已經失落的青春。懂得了愛和受難的意蘊,才是真正地讀懂了人生。
亞曆山大·索爾仁尼琴因《古拉格群島》被譽為“俄羅斯的良心”。因為《古拉格群島》已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學作品,它既是蘇聯某個曆史時期的見證,又是當代俄羅斯人了解曆史的一麵鏡子。“因為他在追求俄羅斯文學不可或缺的傳統時所具有的道義力量”,索爾仁尼琴獲諾貝爾文學獎。2007年,他接受普京親自去他家頒發的國家獎章。
我讀了巫寧坤先生的《一滴淚》,覺得巫寧坤就是“中國的良心”,因為巫寧坤先生的《一滴淚》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學作品,它既是中國某個曆史時期的見證,又是當代中國人了解曆史的一麵鏡子。一滴淚跌落,驚飛花萬朵。希望此時讀過的受難與愛,跌落的良善感性之淚,驚飛的萬千如花之思,彼時能夠芳香苦難落淚的人生!
參考資料
1.《古拉格群島》名稱的文化解讀 李慶華,曲雅靜-《長春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9年3期
2. 蘭守亭編著.諾貝爾文學獎百年概觀.上海:學林出版社,2006.06
3. 《古拉格群島》介紹 .21cn.2008/0807[引用日期2015-06-11]
4. 論《古拉格群島》的政治寫作 宮世元, 2012 – 南昌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5. 索爾仁尼琴及其《古拉格群島》的創作風格 王麗欣 – 《北方論叢》- 2004年2期
來源:共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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