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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可玉:百年滄桑一一紀念父親誕辰一百周年

(2018-07-06 03:00:40) 下一個

華夏文摘】王可玉:百年滄桑一一紀念父親誕辰一百周年(上)

父親楊文華, 出生於1918年7月, 河北省無極縣人。18歲入南京步兵學校參軍, 1938-1939年在江西永修及高安參加抗日作戰。 黃埔軍校十八期畢業。 1949年隨所在的部隊72軍在四川起義, 時任72軍34師少校參謀。1958年被打成右派並監禁近四年, 後被遣返原籍繼續管製,直至1978年底右派改正。2006年12月去世。

父親被打成右派並監禁時我才幾個月大, 監禁後被遣返的原籍離母親教書的地方約40華裏,他每年來幾次, 每次也住不了幾天, 僅在春節時才可住十多天。我六歲那年夏天因母親要去縣城開會, 讓父親把我帶回老家住了幾個星期。這期間,父親每天要下地勞動,因此我白天都是跟奶奶過。那次回老家對父親的記憶也僅留下他騎自行車帶我回去時的印象。我 有了孩子後, 父親來幫我照顧小孩, 在我出國之前和我一塊兒生活了近兩年,這是我與他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由於和父親相處的時間很短, 我對他的了解十分膚淺。沒能和父親更多地在一起生活, 是我一生中無法彌補的遺憾。

本文的許多故事都聽父親講過, 有的甚至聽過不止一次, 寫作時參考了父親的回憶錄, 文中的許多細節都來源於此。

曆經軍閥混戰, 日本侵略和抗日戰爭, 國共內戰以及共產黨建政後毛澤東搞的曆次政治運動, 父親的經曆是那個時代中國曆史的一個縮影。

家庭和童年

我家祖籍河北省無極縣城東的西流村(無極縣有城東和城北兩個流村。城東的流村一個村又分為東流村和西流村兩個大隊)。 我的曾祖父年輕時在縣城給人打工當小夥計,他勤奮好學踏實肯幹, 到我父親童年時已是“無極公營鹽店”的經理, 並被推選為無極縣商會的會長。

我的祖父是家中的長子, 他為人正直, 性格豪爽,愛打抱不平。祖父自幼習武, 讀過書, 能寫會畫。聽老人們說當年村子裏許多家大門後影壁上的山水或花鳥都是請我的祖父來畫。他三十年代加入共產黨, 是無極縣早期的共產黨員之一。抗日戰爭最殘酷的時期, 他作為所謂的“堡壘戶”, 掩護和救助過多名共產黨抗日幹部。

我的祖母是典型的賢妻良母。 她性情溫和,勤勞樸實,心地善良,在村裏是出了名的“好脾氣”。祖母從不與人吵架。 她常說的一句話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祖母做一手好針線活,街坊鄰居誰家有了娶聘,或是做皮襖等難做的活,常請她幫忙。祖母雖不識字, 但為人公正, 明事理。街坊鄰居間有了矛盾, 常找她評理, 大家信服她。

父親1918年7月7日出生。受我祖母祖父的影響, 父親性格敦厚, 為人正直。 作為家中的長子長孫, 他從小便受到我曾祖父的寵愛。曾祖父常把他帶在身邊, 並給我父親起了“出頭”的乳名, 希望他能出人頭地。據父親講, 我的曾祖父是一個嚴肅認真的人,在做人做事上對他的要求十分嚴格, 注重培養他做事要認真負責,待人要尊敬師長, 懂禮貌。到了上學的年齡, 我曾祖父供他上學讀書。父親資質不錯, 讀書也認真好學。1930年初級小學畢業後考入“無極縣立國民高級小學”。曾祖父對我的父親寄予厚望, 多次表示要一直資助父親讀書: “能考上中學讀中學, 能考上大學讀大學”。可惜1931年春我的曾祖父病故, 父親讀完小學五年級便不得不輟學。

南下參軍和抗日作戰

在成長過程中, 父親曾多次聽我祖父談起過本村在南京步兵學校當軍官的張國華先生, 十六七歲以後便想前去投奔從軍。但河北無極離南京遙遠,家裏無力支付這筆路費。1936年臘月的一天,父親在縣城巧遇無極一位姓何的正在為江南鐵路公司招 收去安徽修鐵路的民工,說去了管吃住, 每月還發幾塊大洋。父親想安徽與江蘇相鄰, 到了安徽就有了去南京的機會, 修完鐵路可以去南京當兵, 便和他同族的一個堂叔一起報了名。

1937年正月十三, 父親和他的堂叔一起離開家鄉, 背著行李冒雪步行約百裏到定縣, 與在那裏的150多名民工匯合。之後先乘敞蓬的貨運列車到漢口,又連夜坐輪船抵達安徽蕪湖,再步行三百多裏抵達了目的地皖南績溪縣東流鎮。第二天即開始為修鐵路擔石子。

工頭像對待犯人一樣監督勞動, 嘴上不停地罵罵咧咧, 有時還動手打人。幹了一個月後也沒有發工錢。

有一天父親試探著問工頭:“能支點零花錢嗎?”

工頭惡狠狠地回答說:“你幹一年也掙不回所花的路費!”

父親一聽知道上當了, 心想不能這樣一天到晚像奴隸一樣白幹一年多,便在一天晚上和他的堂叔逃離了工地。

1937年3月底, 他倆到了南京步兵學校所在地南京湯山侯家塘,經我祖父的朋友張國華先生介紹,在南京步兵學校當了學兵。幾個月之後“盧溝橋事變”爆發。

1938年初,南京步兵學校遷往湖南湘潭,後又以步校為基礎成立了炮兵第51團。1938年8月1日, 剛滿二十周歲的父親隨所屬的51團開赴江西南潯線的永修參加抗日作戰, 時為準尉。

1938年8月至12月的永修之戰, 日軍有飛機坦克裝甲車和多種火炮, 在武器裝備上占有絕對優勢。敵軍的慣用戰法是先用飛機低空掃射和轟炸, 再用炮群轟炸, 摧毀我陣地後在坦克裝甲車的掩護下步兵進攻。 麵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日軍, 裝備落後且缺乏作戰訓練的國軍傷亡慘重, 父親一次次看到他的戰友倒在日軍的槍炮之下。上前線時父親所在部隊每個連有190名官兵, 四個月後, 父親所在的第十一連和並肩作戰的第八連合並, 未傷亡的僅剩70多人, 戰況之慘烈可見一斑。

父親告訴我當年永修之戰國軍傷亡慘重的教訓之一是工事修得不牢, 經不住日軍炸彈和炮火的攻擊。

1938年12月下旬, 51團殘部撤退到南昌整休, 補充兵員後歸撥為國民革命軍第七十四軍第51師。

1939年3月1日,升為少尉排長的父親二次赴江西前線作戰。父親所帶的炮排共有52名官兵, 配有兩門榴彈炮和輕機槍步槍等武器。

與上次永修作戰不同的是, 51師許多官兵有對日作戰的經驗, 在師長王耀武少將(副師長李天霞)率領下和日寇展開了一場殊死搏鬥。 該部先攻克日軍占領的江西高安, 再克高安以東的祥符關,重創日軍, 在祥符關與日軍對壘,拉開了抗日戰爭“高安阻擊戰”的序幕。

父親吸取了上次永修作戰傷亡慘重的教訓,除選擇了有利地形作炮位外,下大力氣構築堅固的防禦工事。他們利用一處坡地下挖兩三米,上麵逐次架上了三層 粗樹幹,每層樹幹上培一米多厚的土。在工事內設置多個炮位點, 並用一米多深的坑道使之相連, 作戰時不斷變換發炮位置, 移換炮位時都在坑道內完成, 人炮轉移不暴露目標。

父親給我講述當年的情景時對王耀武將軍充滿了敬佩之情。王師長曾親臨祥符關第一線, 巡視父親所在的前沿陣地, 給前沿陣地的官兵助威打氣。當時敵我雙方還在交火, 不時有槍炮子彈從頭上飛過。王師長披一件大衣, 麵對前沿陣地的官兵誓言:“51師全體官兵誓與陣地共存亡”。父親稱王將軍“威風凜凜”, “有大將風度”。

在高安阻擊戰中, 一次日軍在裝甲車的掩護下向父親所守衛的陣地發起進攻。 在我軍的炮火攻擊下日軍的裝甲車受阻不敢繼續前行, 其後的敵人在試圖穿過一條幹涸的水溝時暴露在我軍的火力之下。父親用輕機槍掃射, 親眼看到一個個日軍倒在他的槍口下。親手擊斃日本侵略者, 為死去的兄弟們和國人報仇,這是父親一生都引以為傲的事情。

戰場上的危險無處不在。進入農曆五月份, 江西高安一帶已很炎熱, 我軍作戰部隊還都穿著棉衣。一天午飯時, 因天氣太熱, 父親和另外四人端著飯碗爬上一個土坡, 上麵有小風, 涼爽了很多。不料他們被日軍發現, 一發炮彈打過來。聽到炮彈的呼嘯聲, 父親把飯碗一丟, 縱身跳入坡下的水溝, 還有兩人也跳了下來, 他們三人躲過一劫, 而另外兩人反應晚了一步, 被當場炸死。險些被炮彈炸死的情況在永修作戰時也發生過。

51師英勇抗敵, 在祥符關作戰四個多月,阻擋住了日軍的進攻, 保證了高安城的安全。高安阻擊戰一戰, 51師打出了軍威, 1940年王耀武升為七十四軍中將軍長。

由於這段刻骨銘心的浴血抗日經曆,父親對共產黨所謂的“國民黨不抗日,假抗日”的宣傳一直耿耿於懷。他曾對我說,“國民黨不抗日?” “打死我我也不會承認。”

2005年8月15日是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紀念日前夕, 大陸政府給父親發了刻有他名字的紀念章以及慰問金和食品, 這是共產黨政府第一次在大陸公開慰問國軍抗日人員。據說, 當時在大陸健在的參加過抗日作戰的國共兩黨軍人合計僅剩兩千人左右。

2006年夏天我回國探親, 父親拿出他的紀念章與我合影, 並感歎地對我說, “共產黨終於承認我們抗日了!”

當年在民族存亡之際為抵抗日本侵略而英勇參戰的都是中華民族的脊梁, 為此而獻身的先烈是超越黨派的民族英雄,中華民族應永記這些民族之魂。

1938年8月父親開赴前線作戰時, 和他一同參軍的堂叔被安排在軍校後勤部門工作, 沒上前線。父親幾番參加血戰, 極其幸運地活了下來,而他的這位堂叔卻在父親上前線後的一次遊玩時不幸落水身亡。真的是命運弄人。

1939年春,以原南京步校教育長張權將軍為總隊長, 新成立了“戰車防禦炮教導總隊”。“高安阻擊戰”後, 父親被派到廣西興安, 去成立不久的“戰車防禦炮教導總隊”參加戰炮培訓。

在從江西到廣西的途中,父親經過武漢,在火車站聽到了熟悉親切的鄉音。上前一打招呼, 得知對方是河北無極縣武家莊人。這位閻姓長者的錢在車站被盜, 正在發愁不知如何是好。父親知道後給他買了車票和吃的, 還給了些零花錢, 解除了他的困境。非常巧合的是, 二十多年後, 這人的侄孫女和我母親同校教書, 一個偶然的機會大家才知道了這段往事。

“戰車防禦炮教導總隊”設有幾個短期班,培訓排、連、營長。父親被派到重三班專學平射炮, 1939年12月以優秀成績畢業, 被任命為戰炮總隊直屬第二營第五連的中尉連副。

四川歲月

1939年12月,戰炮總隊奉命移駐四川璧山縣(璧山縣現屬重慶直轄市)。父親自此在四川生活了長達十年。

1. 張權將軍·黃埔軍校·炮兵第57團

1937年3月父親在南京步兵學校參軍, 當時南京步校的教育長即是張權少將。“戰車防禦炮教導總隊”總隊長也是張權將軍。“戰車防禦炮教導總隊”據稱是中國第一支機械化反裝甲兵部隊。張權被譽為中國機械化反裝甲兵種創始人, 後晉升為中將。

1940年10月, 戰炮總隊父親的營長突然被調往成都軍官學校當教官, 不久來信說黃埔軍校十八期學生將於11月招生。父親找到總隊長張權將軍請假去成都報考軍校並獲得批準。

父親本來僅有小學五年級的教育水平, 當時報考黃埔軍校他自稱“有點不自量力”。幸運的是, 當時正值抗戰時期, 軍校對家在日軍占領區的考生有降低錄取分數的特殊照顧。考後父親先被錄取到“入伍生團”,補習文化課一年。1941年11月,父親參加了複試,獲得了正式 錄取, 成為軍校十八期二總隊的一員。

軍校當時共有步、騎、炮、工、輜、通信六科。父親被分到步六隊, 重點學習迫擊炮。

1943年10月父親軍校畢業, 回到璧山的原部隊戰炮總隊,在總隊部幹部訓練班任中尉助教,第二年春晉升上尉。訓練班輪訓各炮團的排連長,三個月左右辦一期。上課講炮,操場練炮。父親專 門學過有關方麵的知識,又有在黃埔軍校學習和高安作戰的經驗,助教工作可以說是輕車熟路。但好景不長, 戰炮總隊突然被解散。

1944年初冬的一個黎明, 一聲聲的緊急集合號把大家驚醒。 總隊部的官兵被召集到操場上, 四周布滿了另一支部隊荷槍實彈的士兵, 氣氛詭異。

一位配中將軍銜的大員宣布: “軍政部命令:‘戰車防禦炮教導總隊’的番號立即撤消。張總隊長另有任用,其餘所有人員遣散,各部門立即辦理移交,由軍政部來人接收。”

張權將軍傾向於共產黨, 在四川璧山時, 他的秘書即是共產黨派去的。共產黨在“戰炮總隊”的活動被“軍統”發覺, 從而導致了“戰炮總隊”被解散, 番號被撤銷。當時經調查雖因缺少張權將軍直接通共的證據而沒抓他, 但蔣介石已經起了疑心。

張權將軍1949年5月在上海策劃兵變和密謀活捉蔣介石和蔣經國,因人告密而被國民黨殺害。後被共產黨追認為“革命烈士”。

為慶祝即將到來的抗日戰爭勝利50周年, 從1993年起黃埔同學會便給會員約稿回憶抗戰。父親先後發表了多篇回憶抗戰的文章, 其中一篇專文回憶張權將軍, 題目大概是“抗戰時期張權將軍二三事”。 我和家人目前僅找到他發表的另外三篇文章: 1994年<<黃埔>>雜誌第一期的“高安阻擊戰之一角”, 2004年6月<<河北黃埔>>雜誌(紀念專刊)的“悼念兩位為抗日捐軀的學長”和2005年9月<<河北黃 埔>>雜誌(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專刊)的“抗日作戰簡述”。

“戰炮總隊”被解散後, 因其成員有“通共”嫌疑, 其它部隊都不願任用。父親找了人在璧山南京步兵學校時的校長王俊將軍。 王將軍時任軍事委員會軍事訓練部次長, 是資深望重的軍事教育家, 黃埔軍校創始時即任第1期教官, 軍中許多中高級軍官是他的學生。 經王將軍推薦父親才得以到炮兵第57團降級為連副使用。

40多年後, 父親對當年見王俊將軍的情景記憶猶新, 並惟妙惟肖地模仿王將軍濃重的廣東話講述他們當年見麵時的情景。

炮兵第57團是獨立團, 受軍政部直接領導。到57團不久, 團部視察第三營,看了父親指揮的步兵班攻防對抗演習。演習後朱式勤團長作了極滿意的講評。副團長等人對父親在連隊製作的軍事訓練圖表和訓練日記很欣賞, 了解到父親有文化, 行文條理分明。第二天, 副團長打電話叫父親到團部, 說經與團長商議, 調父親到團部接替已提為營長的原團部文書, 負責與軍政部的文書往來和團部的其它文牘。

57團朱式勤團長和太太喜歡唱京戲, 得知我父親會拉京胡並熟知京劇鑼鼓後, 常在周末和節假日邀父親去家裏和他們夫婦一起娛樂。朱團長還置備了一套京劇鑼鼓, 他們常常是先敲打一陣京劇的開場鑼鼓熱鬧一番, 然後父親拉京胡伴他倆唱幾折京戲。 父親因此在炮兵57團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

我網搜朱式勤團長, 得到以下信息: 1949年10月, 解放軍渡海奪取舟山群島西部的金塘成功登陸, 守軍幾被全殲,102師僅師長與少許殘部撤出。 蔣介石震怒, 將時任102師師長的朱式勤押送台北, 判處徒刑12年。

我慶幸父親離開了炮兵57團, 沒有成為國共內戰的犧牲品, 也避免了去台灣與大陸親人隔絕的悲劇。盡管如此, 國軍軍官的經曆注定了他日後在劫難逃。

2. 打抱不平

父親脾氣耿直, 疾惡如仇,愛打抱不平且敢作敢當。他親眼目睹了當年國民黨的腐敗並對之深惡痛絕。

1) 槍殺惡狗

1946年10月父親任隆昌團管區司令部第九中隊的上尉中隊長, 駐在四川隆昌。

一天中午,住在附近的一位老婆婆,領著她不滿十歲的小孫子,到營房找藥治傷。小孩腳上流淌著血,說是被狗咬傷的。父親問:“誰家的狗這麽凶,找他去。”老婆婆說:“找,誰敢去?赫赫有名的黃大爺,誰惹得起?”並說這狗已多次傷人。

父親一聽十分氣憤,立刻派了兩名班長帶著槍,找到黃家把狗打死,並將死狗拖回連隊。

那位“黃大爺”氣勢洶洶地跟著也找來了。父親說:“你來得正好,我們先商量一下,看你該出多少養傷費。”這位“黃大爺”一看父親那氣勢,不敢再糾纏, 悻悻而回。

2) 痛打張秘書

在隆昌時,一位河北大名縣人梁某聽人說當地駐軍的中隊長是河北人, 便找到父親。他沒有工作, 家庭困難, 希望父親幫他找點事幹。父親對他十分同情,不久後介紹他到隆昌戲院當了售票員,半年多相安無事。

一天晚上,在隆昌戲院當售票員的河北老鄉梁某找到連隊上,哭著告訴父親有一個張秘書打了他,還逼戲院老板開除他。

父親問:“張秘書為什麽打你?” 梁說:“他讓我每天晚場,給他留出前三排至五排中間的三個座位,今天票賣完了隻給他留了一個,他就打我。”

父親又問:“老板對你怎麽樣?” 梁回答說:“老板說我工作很好,他因為害怕張秘書,不敢留我”。

父親安慰梁某先回去,等他了解一下情況再說。

張秘書何許人也?經查問, 張某是縣政府的特務秘書。此人極壞,經常以通共、通匪嫌疑欺壓百姓, 詐人錢財。隆昌人對他恨之入骨但又惹不起他。

父親前思後想沒有什麽好辦法收拾他, 便決定要當眾揍他一頓, 殺一殺他的威風。

一天晚上,得知張秘書又去戲院看戲, 父親派了兩個身強體壯的下屬去, 交代二人狠揍他一頓但別出人命別打傷他。

二人遵命來到戲院,其中一人上前一把將張秘書的近視眼鏡打掉,另一人跟上去,二人把張秘書架起來拖到戲院門口的大街上,一陣拳打腳踢,打的張秘書鼻青臉腫, 屁滾尿流,還一邊打一邊數落他的種種惡行, 狠狠打擊了他的囂張氣焰。從此他老實多了。

這兩件大快人心的事在隆昌影響很大,也受到密切監視當地駐軍的地下共產黨的關注。打張秘書後不久, 在隆昌縣城行醫的郭成圩醫生邀父親相見。一見麵, 郭醫生便說感謝他為隆昌人民辦了不少好事。通過多次接觸, 父親和郭醫生成為好朋友。以後父親才知道, 郭醫生是共產黨在隆昌的敵工組長。解放後郭醫生出任隆昌縣公安局長。

3.執行送兵任務多次遇險

1948年春, 父親接受任務將1000名新兵從四川送去甘肅天水。去時還算順利, 回四川時一路上多次遇險, 事故不斷。

當車行駛至陝西鳳縣境內爬一個陡坡時遭遇武裝土匪劫持, 大股土匪開火打傷二人將車隊攔下, 還算幸運的是土匪隻搶錢財和武器彈藥而沒再傷人, 搶後揚長而去。

真的是禍不單行,行車到四川綿陽附近,車廂內的備用汽油桶著火,駕駛員因不知情車還在快速行駛。危急時刻眾人急忙跳車逃命。父親沒有慌亂, 意識到跳下去摔不死也得傷筋斷骨, 便在車尾扒著車廂將全身伸直墜在車廂外,然後兩手用力向前推車廂後鬆手, 以減輕慣性帶來的向前衝力。結果父親隻兩個膝蓋蹭破了皮。而匆忙向下跳的都摔骨折,有位副官摔成重傷。

到隆昌後,父親搭客車去璧山。車到永川附近一個轉彎處,與對麵開來的大貨車迎頭相撞。客車左麵的車廂被撞碎, 坐在客車左邊一二排的人都受了傷。

上車時父親本是坐在左邊第二排,鄰座的一位女青年嫌父親吸煙,捂著鼻子還不時拿眼睛瞪父親。後有人下車,父親挪到車的右邊坐, 沒想到因此而避過了一劫。

那位女青年傷得不輕, 被抬下車。父親心存感激, 走到受傷的女青年麵前, 恭恭敬敬地給她行了一個軍禮說,“謝謝你救了我!”

4. 起義後險些被國軍槍斃

父親在隆昌的部隊隸屬於郭汝瑰中將為軍長的72軍。1949年初父親調駐隆昌的72軍34師參謀處,任師司令部上尉人事參謀。師長柏恒為人正直清廉,精明能幹。經過短時間的相處, 柏師長對父親的能力和人品很欣賞, 信任有加。父親說他和柏師長兩人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郭汝瑰是中共地下黨員,組建72軍之前是國軍國防部第三廳(作戰廳) 中將廳長。淮海戰役期間給共產黨提供了大量至關重要的軍事情報, 為共產黨取得淮海戰役的勝利立下大功。

(郭汝瑰從1951年起擔任解放軍南京軍事學院教員、軍事史料研究處副處長、研究員。倒黴的是,1957年,南京軍事學院一位投降留用軍官“坦白” 自己是“國民黨特務”,郭汝瑰則是國民黨潛伏特務組長;郭汝瑰隨即被逮捕——這是意外?還是將計就計?還是什麽人安排的“苦肉計”?盡管有人回憶了經過, 但真相仍然撲朔迷離。後因董必武等人出麵而被“平反”。郭汝瑰隨後在“反右”中又被南京軍事學院定為“右派”,但隨即又被中央軍委下令“情節輕微,不作右 派處理”;文革時他當然也在劫難逃遭到批鬥……) ──引自高伐林“功臣的命運”一文, 見2018 年 5 月 19 日《華夏文摘》。該文還披露了中共中央有關地下黨的16字方針:“降級安排,控製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這些人在1949年以後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 了。

據父親講, 抗日戰爭勝利後國共內戰期間, 國軍的中下級軍官和士兵普遍存有厭戰情緒,覺得抗戰已打了八年, 國家已是千瘡百孔, 應當休養生息, 中國人不應自相殘殺。

郭軍長和他下麵的幾個師長都反對內戰。1949年12月11日第72軍通電全國,宣布全軍起義, 父親時為34師司令部少校參謀。

起義後經柏師長推薦,軍長郭汝瑰送父親等人到西南軍大學習。1950年3月1日,父親等30人在去軍大學習的途中被上山打遊擊的國民黨殘部包圍和劫 持,並進行了逐個審訊。30人中隻有父親和另外一人是軍人, 其餘的都是青年學生。審訊父親的兩人是被其下屬稱為“師長”和“參謀長”的軍官。審訊後學生被全部釋放, 父親和另一軍人則給了兩條出路: 跟他們上山打遊擊或就地正法。二人都表示堅不上山。師長斥責父親身為少校軍官, 黃埔軍校畢業, 背叛黨國, 投降八路。父親則爭辯說國民黨的戰事打成這樣的局麵自己這樣的下級軍官沒有責任。師長見父親還敢跟他爭辯, 又拒不上山與他們為伍, 惱羞成怒, 大喊: “都拉出去斃了!”幾個士兵上來分別架起二人往外走。父親急了, 大聲喊冤。說自己多次參加抗日作戰, 沒死在日本人的手下, 沒想到今天死在國軍手裏, 冤枉!

這時父親聽到“帶回來!”是那位參謀長的聲音。

參謀長詳細詢問了父親在黃埔軍校的情況, 從入校時間, 哪個總隊, 總隊長是誰, 大隊長是誰問了個遍。當父親說出大隊長的名字時, 參謀長微微一怔, 進一步詢問了大隊長是黃埔幾期的, 哪裏人等細節, 父親都一一作答。

不知是父親的抗日經曆還是父親在軍校的大隊長是他的舊知或其他什麽原因, 這位參謀長動了惻隱之心。他對師長說:“把他倆送軍部處理吧?”師長說:“可以。”

二人暫時逃過被就地處決的死劫。

他倆隨即被五花大綁,上山走了一個多小時, 未鬆綁關入一間屋子, 門口還有崗哨。

不久,聽到外麵有跑動聲,隨後不久又聽到山下一陣緊似一陣的槍聲。外麵嘈雜了一陣後歸於平靜。門口哨兵也不見了, 喊了幾聲也無人回應。二人摸索著相互解開繩索後, 溜下山去躲起來。天亮後才碾轉回到軍部。

原來, 那些學生被釋放後跑回軍部, 報告了他們被劫持的經過。郭汝瑰派了他的警衛營來剿滅這股武裝。

第二次去軍大學習順利成行。父親被分到軍大三總隊第一營第一連。第一連約300人,全部是校級軍官。

八月份軍大學習結束前, 連指導員找父親談話說:“幾個月來你思想進步很快,成績顯著,領導上對你的改造很滿意。我提議安置你的工作,領導同意你下連隊當文化教員。本來內定原則上不起用校級軍官,你是例外。”接下來便讓父親填寫了《幹部登記表》, 並登報聲明脫離國民黨。

得知父親軍大學習結業,隆昌公安局郭成圩局長邀請父親留在隆昌工作,任聖燈山礦井的警衛隊長, 統領約50人的警衛大隊。與軍大的領導協商後, 軍大同意父親去隆昌工作。

父親本已愉快地接受了這份工作,但在第二天收到我爺爺的來信,說非常思念兒子希望他回家, 便決定遷回河北老家。

中將張國華

我上網搜索國軍中將張國華, 沒找到任何信息(共產黨有一位同名同姓的張國華中將, 江西人, 我講的這位不是他)。因此, 我隻能把從父親那兒聽來的故事轉述一下。父親在回憶錄中沒有談及以下內容。

張將軍是河北無極縣人,與我祖父同鄉並有私交。 如前述,1937年父親就是投奔在南京步兵學校當教官的張先生參軍的。因此, 張國華將軍是我父親的貴人。

父親從黃埔軍校畢業後還專程去拜訪過人在四川已升為中將的張先生。

這時的張將軍缺少了父親原來記憶中的隨和與親近, 多了高官的派頭和傲慢。交談中除了讓父親跟他幹外沒有其他讓父親感到實在的內容。整個見麵過程張將軍甚至連他的老友(我的祖父)及家人都隻字不提不問, 給父親留下了很糟的印象。

朝中有人好作官, 背靠大樹好乘涼,恐怕古今中外皆是如此。張將軍主動要父親跟他幹, 這對大多數人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好機會。目睹張將軍的變化, 脾氣耿直的父親笑笑沒有明確表態, 但心中想還是敬而遠之為好。

見麵中後來發生的一件事使父親下定決心離他而去。

他們交談其間, 張將軍的一位下屬報告求見, 帶來了給張將軍印好的新的名片。當下屬將一提包名片恭恭敬敬遞上時, 張將軍勃然大怒, 接過提包憤怒地摔在地上, 訓斥道:“你怎麽不把整個印刷廠給我搬來?!”

名片撒落一地。

下屬唯唯諾諾, 俯身去揀散落的名片。父親則感到極為不舒服, 心想,“你也太難伺候了”。

父親告辭, 張將軍讓父親找他的某位下屬辦理加入其部隊的手續, 但父親此時已經打定了主意, 直接回到了原部隊報到。之後因部隊頻繁改動與張將軍失去了聯係。

解放後父親在家鄉見到張將軍的太太, 張太太說, 自從那次離開後張將軍曾幾次和她提起我父親, 對我父親的評價是“能幹”, 但“脾氣太倔”。並告訴父親張將軍已去世, 而且是自殺身亡。 死因令人唏噓。

國共內戰時期, 張國華中將的部隊駐防河北保定, 他本人則坐鎮北平。保定他的下屬有些是地下共產黨, 他們多次轉移軍需品給河北的共產黨部隊, 後被軍統發現。軍統告發後經蔣介石批準, 一封密電從南京發往北平警備司令部, 說張國華“通共”,令立即抓捕。警備司令和張將軍是朋友, 收到電報後他直接去張將軍的府上報信。 不巧張將軍和太太去看戲了。 警備司令又匆忙趕到戲院, 通知他們快逃。二人不敢回家, 直奔火車站坐火車去天津躲進了法租界。國民政府隨後下令全國通緝張國華。

由於這個原因,共產黨取得平津戰役勝利後張將軍成了反蔣英雄, 共產黨的座上賓。但好景不長。1949年10月下旬攻打金門的戰鬥失利,共產黨的參戰部隊損傷慘重。當時有一位守衛金門的指揮官曾是張國華將軍的部下,共產黨便動員張將軍前往金門勸降。

張將軍左右為難:自己正在被國民政府通緝,前去勸降,去了肯定會被國民黨殺頭; 不去吧共產黨這邊又緊逼不放。思考再三沒有辦法,隨自縊身亡,享年五十多歲。

有道是“人在江湖, 身不由己”, 在改朝換代的社會動蕩時期尤其是如此, 不僅普通老百姓的人身安全沒有保證, 地位顯赫的人也常常會成為犧牲品。

可惜一位高級將領就這樣結束了一生!

“肅反” 和 “反右”

闊別家鄉十四年, 1951年初父親回到河北無極。回河北後, 父親一時找不到工作。 我祖父讓他去無極縣委找某人, 說在抗日戰爭最殘酷的時候冒著生命危險救過他, 看能否幫忙找點事情做。父親見到這人後一說, 沒想到他說不記得我爺爺這個人和當年救他的事。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 我爺爺當年救助過的另外一人解放後出任天津市公安局長, 此人知恩圖報,受他誠摯邀請, 我爺爺兩次去天津小住。

人和人真的是天差地別。

1952年秋河北農村開展掃盲運動, 父親開始做掃盲教師, 後成為正式的小學教師, 教五, 六年級的學生。

父親的足跡遍及半個中國, 見多識廣。他記憶力非常好, 口才也不錯, 講課廣受好評。據他的學生講, 他開的地理課能結合當地的風土人情講得生動有趣, 且鼓勵學生隨時提問, 尤其受歡迎。

曾經當過國民黨少校軍官的父親, 1955年“肅反”時成為無極縣主要的被審查對象。 縣公安局對父親的曆史作了一年多的詳細查證,1956年秋的一天, 縣肅反辦公室把父親叫去,一位工作人員寫了“郭成圩”幾個字,問:

“你認識這個人嗎?”
父親說:“認識,他是解放後第一任隆昌公安局長。”
那人接著說:“你的問題很快就查清了。你的思想很進步,肅反沒你的事”。

不久,父親接到通知,讓到縣肅反辦公室去看結論。 見到的結論是:“偽軍官,兩次參加國民黨,起義後經過學習資遣回家。擔任教師以來工作積極。不予以處分。”

許多留在大陸的國軍的中下級軍官在1950-1956年的“鎮反”和“肅反”運動中被鎮壓。 父親逃過這些劫難, 除了郭成圩的因素之外, 可能與他是起義人員有很大關係。

他雖然安然度過了“鎮反”和“肅反”運動, 但另一波對知識分子的整肅卻把他打入了牢獄。

1986年春至1988年春父親和我一起生活。有一次我問父親, “反右時您發表了什麽反黨言論被打成右派?”父親告訴我說沒有任何言論,接著給我講述了其大概經過。

1958年夏的中小學教師整風,拉開了無極縣反右運動的序幕。上級規定,在無極縣的中小學教師中,必須整出80多名右派來。整了一段時間進展不順 利,就讓公安局根據檔案先選定了十六個人。父親因曾是國民黨員和國軍少校軍官的曆史而入選, 一夜之間成為無極縣第一批的右派分子。

父親雖是無極縣第一批被打成右派的,但事後並沒有立刻處理,而是讓他講完所擔任的六年級的課後才送去石家莊勞改隊。

父親成為右派後和去石家莊勞改隊之前還發生了一件被人落井下石的事件。

和父親同宿舍的老師米某掌管學校的財務,說是財務, 其實總共也就有三十塊錢。學校的教師都是本縣的, 周六下午放學後教師都會回家過周末。一個周六下午, 米某離開學校時父親還在。周一返校後他聲稱鎖在宿舍抽屜的三十塊錢被盜了。但宿舍的門鎖和抽屜的鎖都完好無損,沒有任何入室偷盜的痕跡。米某同時報告說, 他周六下午離開時隻有我父親一個人還在學校。意思非常明確,我父親不僅僅是有重大嫌疑, 幾乎就可以認定是盜竊犯了。

學校領導幾次找父親調查, 父親承認他最後一個離開學校, 但斷然否認偷竊, 說自己堂堂正正, 從不幹這種勾當。

調查一時無果。

過了沒多久,因右派名額沒達標,這位米某因家庭出身問題也被打成了右派。他隨之交代了自己因家中急需錢監守自盜而謊稱被盜的事實, 這件事才算水落石出。

1958年10月1日, 父親被收押到石家莊勞改隊。

(未完待續)

作者投稿

華夏文摘第一四二二期(cm1807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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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ilha 回複 悄悄話 俺老爸是黃埔軍校19期的,炮科畢業
smilha 回複 悄悄話 紀念父親誕辰一百周年(下)

性格決定命運

讀父親的回憶錄,我才了解到他當年步出勞改隊後不久又成為“四類分子”的來龍去脈。

1962年7月父親結束了勞改隊近四年的囚禁被遣返原籍河北無極縣西流村,到家五天後通知去縣公安局。公安局有三個幹部跟父親談話,大意是: 58年的整風有點過左,現已過去,思想上不要有自卑感,不要埋怨政府。你家庭成分好,自己文化水平高,將來還是有前途的。

三天後,公安局來人找到父親, 說前幾天與你談話的是三位股長。領導上很信任你,希望你協助政府做些工作。然後給他布置了一項任務: 監視村裏的某某某幾個人, 要主動和他們接觸, 了解其言行及思想動態, 定期向局裏匯報。

父親表示自己做不了這種事兒, 拒絕了。來人臨走對父親說,“你再考慮考慮”。

又過了幾天, 他們再次找到父親談給他們做線人一事,父親再次拒絕了。

這個選擇十分契合父親的性格和為人,但他也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沒過幾天, 縣公安局通知父親從即日起參加村裏“四類分子”的活動, 並告訴他以後要“隨叫隨到”, “到村管轄以外的地方去要獲得大隊幹部批準”。之後還在父親的家門口釘上了“曆史反革命分子楊文華”的牌子。

“四類分子”即地主分子、富農分子、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的合稱, 是敵人 和壞人的代名詞。

就這樣, 父親從勞改大隊回家之後不到一個月, 便被關入另一個無形的監牢,再次成為村裏家喻戶曉的“階級敵人”。

父親沒有屈服, 默默承受了這一切。

這種“照顧”一直到1978年12月“右派”獲得改正後才停止。

現在回想起來我真的為父親當年的選擇稱讚! 雖然因此失去了許多自由, 受了不白之冤, 但心中無愧。 這份坦蕩千金難買。

人可以逃避一切,唯獨無法逃避自己的良心, 除非人變成了魔鬼。

父親曾多次說過, 他這輩子沒做過壞事, 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 難能可貴!

不服調遣險遭毒打

父親雖然受管製, 但處境並不太糟糕。這一方麵是因為楊家在村子裏是大家族, 在村裏有很大的勢力。我爺爺是三十年代加入共產黨的老黨員(1953年去世), 曾是村裏的第一任黨支部書記。 共產黨取得政權以後曆屆大隊的幹部也都有家族的人。 更重要的是, 各家祖祖輩輩生活在一個村裏, 誰的家教及為人怎樣大家一清二楚。我的祖父和祖母都為人正直善良, 在村裏人緣好, 父親本人也忠厚正直善良, 樂以助人。而且許多人也知道父親的右派帽子是怎麽來的。

父親會拉京胡, 熟知京劇鑼鼓,識簡譜(可惜這些他都沒有機會教過我)。村裏成立文藝宣傳隊時, 大隊幹部找他主持。父親再三推辭,說自己的身份不合適。但他們找不到更好的人選, 還是讓他來管。由一個受管製的“右派分子”和“曆史反革命”來主持文藝宣傳隊,也算是奇葩一件。

盡管如此, 在那個“階級鬥爭要天天講”的年代, 稍有不慎, 便可招來不測。

一天晚飯後,一民兵通知父親去大隊。

原來, 當天下午大隊通知“四類分子”去修路, 父親因生產隊栽紅薯人手不夠沒去。大隊的治保主任問他為何沒去, 父親說要修的那段路他知道, 三五個人一下午便可幹完, 沒必要派幾十號人去, 而生產隊栽紅薯缺人手。治保主任說他不服管製, 二人吵了起來。

那天公社章書記剛好來村裏了, 當時正在隔壁的房間和大隊幹部開會。聽到吵架聲便問怎麽回事。有人告訴他一個“四類分子”和治保主任吵起來了。

據後來有人告訴父親, 公社書記當時一聽就火冒三丈: “還反了他了!”
“一個四類分子敢這麽猖狂, 走, 把他綁了, 吊起來先揍一頓再說!”

走到隔壁一看, 章書記楞住了,“老楊, 怎麽是你?”

這位章書記原在父親教書的公社當書記, 與父親熟稔,也清楚父親當年被打成右派的原因。

父親給他講了當天事情的原委, 這時候民兵把生產隊長也叫來了。

生產隊長先證實下午父親一直跟他在種紅薯,天黑了才收工。然後對治保主任不客氣地說, “你那點破事兒兩三個人就幹了, 弄一大幫人去磨洋工, 我們這邊都忙不過來。”

公社書記見狀趕緊說, “今天的事兒就算了。”
又對父親說, “以後大隊讓你幹啥就幹啥。”“回去吧。”

事後有人告訴父親, “幸虧你和章書記熟, 否則你那天可就吃大虧了。”

這次出於公心卻險遭毒打。

父親雖然脾氣耿直, 但也不是魯莽之人。平時他謹言慎行, 免得授人以柄。他給我說過一件事。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後期, 他們大隊買了一台小型拖拉機。大隊到處找會開車的人來負責開拖拉機和培訓新手。父親當年在炮兵第57團時就學會了開車。但在村裏他一直沒告訴別人他會開車。他對我說, “開車是一個高度危險的事, 萬一出了事故就說不清了。”他因此躲得遠遠的, 免得惹禍上身。

“文革”歲月

1. 批鬥會

1966年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 父親作為政治運動中的老“運動員”在劫難逃, 以“右派分子”和“曆史反革命”的雙重身分被多次遊街批鬥。

第一次開批鬥會之前, 造反派的頭頭召集被批鬥的人開會, 每人給發了一塊紙板,給了一個罪名。 讓他們回去用毛筆寫上各自的罪名和姓名。批鬥時把寫好的牌子掛在脖子上。

給父親的罪名是:“破壞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分子”。

這顯然是一個十分荒唐的罪名。

父親已意識到這次運動與以往不同, 上麵鼓動年輕人鬧事, 局麵恐難以預料。 心想不能輕易接受新的罪名, 否則後麵更加不可預測。

眾人遵命離去, 隻有父親蹲在地上吸煙沒走。

造反派的頭頭見父親未走, 便問他: “你怎麽還不走?”
答: “有一件事兒沒搞清楚, 問清了我就走。”
“什麽事兒?”
答: “說我是‘破壞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分子’,我不明白我破壞什麽了。 你們告訴我, 我好改正。”
幾個造反派頭頭麵麵相覷不知如何回答, 猶豫了片刻其中一個說: “你等著。”
幾個人走到隔壁的房間商議。過了一會兒回來告訴父親: “你不用寫牌子了, 來參加批鬥就行。”

就這樣, 父親不掛牌子參加每次的批鬥會, 成為陪鬥。

“文革”中父親多次被批鬥, 有一次在批鬥會上, 一造反派質問父親,
“殺過人沒有?”
“殺過。”
“殺過誰?”
“日本人。”

他們可能想逼父親說殺過共產黨, 不料得到這樣的答案,一時楞住了, 最後以高喊口號“打倒某某某”而收場。

父親在其十多年的軍旅生涯中還真沒有參加過任何一場內戰的作戰。

批鬥時常有, 但父親心中坦蕩,坦然麵對。

批鬥會通常是在午飯後舉行, 折騰一個多小時, 完了可休息一會兒再下地勞動。聽我祖母講, 常常是街口高音喇叭上批鬥會的喧囂還未停, 我父親回到家倒在炕上已打起了呼嚕。

正是, 心中坦蕩無愧事, 管他春夏與冬秋。

2. “一打三反”十二級政治風暴

1970年初,中共中央下發《中共中央關於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指示》的文件, 並以此為開端在全國掀起了“一打三反”(即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反對貪汙盜竊、反對投機倒把和反對鋪張浪費)運動。這次的政治運動來勢凶猛,許多政治犯被判處死刑或有期徒刑。

公社主任嶽某帶工作組來到流村,要刮十二級政治台風。他在群眾大會上鼓動說:“這次運動,台風一定要刮到十二級,刮到十一級半都不行。”

來前他對村裏的“階級敵人”作了調查, 了解我父親的曆史。 在給村幹部開會時他質問: “楊文華是流村頭號階級敵人,為什麽沒有主要揪鬥他?”有人說:“楊文華隻是些曆史問題,回村以來沒有什麽不好!”嶽某說:“我來搜集他的材料!”

他不光本人親自出馬, 還讓工作組在全村四處走訪村民, 搜集父親的黑材料。沒想到, 受訪的人都說父親為人正派, 沒有不良言行。使他沒能找到借口。為此, 他專門把父親叫來訓話: “沒想到你一個右派分子在村裏威望還挺高。你給我老實點, 若讓我抓住你一星半點, 不死也得讓你脫層皮!”

所幸他一直沒能抓到任何把柄, 在批鬥中父親也一直是個跑龍套的配角。

複職後超齡任教

1978年12月右派改正後父親恢複了教師的職位, 分配到無極縣城的一所學校教初中的政治和語文。因教學認真負責, 成績突出, 1979年夏縣宣傳部寫文章在石家莊地區的報紙上報道了父親的事跡。

文革後國家百廢待興。教育領域是重災區, 農村缺少有能力有水平的教師, 情況尤為嚴重。父親複職後,村裏不斷有讓他回本村任教的呼聲, 上報紙後這樣的呼聲更為強烈。1980年,經縣教育局批準父親回到西流村教小學。父親盡心盡力, 很受歡迎。雖已過退休年齡, 幾次要辦退休手續時都被村民們挽留, 並有村幹部到公社和縣教育局陳情。就這樣, 父親一直幹到1986年, 1987年才正式辦理了退休手續。

天倫之樂

常言說,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父親曆經過殘酷的戰爭與和平年代嚴酷的政治迫害, 極其幸運地活了下來。真正的幸福生活是他退休後的日子。

退休後不久, 父親來到蘭州幫我帶小孩。

父親一生坎坷, 晚年才過上了舒心的日子。他對小孫子疼愛有加, 視他眼中的小“美男子”為眼珠子。爺孫倆不僅走遍了蘭州大學的校園和家屬區, 也走遍了校園附近的大街小巷。還多次到蘭州火車站玩。

一次, 父親帶孫子去蘭州火車站,從側麵工作人員使用的小門進入站台,上了一輛空的客車。不料火車突然開動, 一直拉到蘭州東邊的夏官營車站(夏官營車站是蘭州火車站進行火車編組和清潔之地)。父親隻能帶著小孫子沿鐵路步行數小時走回蘭州。

一天下午下班回家, 還沒進樓道就聽到父親的大嗓門。上樓一看, 大門敞開, 爺孫倆坐在地上, 父親一邊敲臉盆一邊給小孫子唱黃鼠狼騙公雞的兒歌:

公雞好漢子, 大紅的冠子。 油亮的脖子, 金黃的爪子。 門口瞧一瞧讓你吃豆子, 門口瞧一瞧讓你吃豆子。

我們當時住在三樓, 每次上樓時, 父親都是把孫子胳膊下一夾帶上樓。我們多次勸他別這樣, 說小孩子可以自己走。父親總是哈哈一樂, 說這麽做自己高興。我想, 父親是把他當年無法給兒子的愛加倍給了他的孫子。

近三年的朝夕相處, 爺孫倆也培養出了深厚的感情。每當有人問孩子親爸爸還是親媽媽時, 他總回答:“我最親爺爺”。我們並沒有教他這樣說, 是孩子自己的真情表露。出國後, 孩子都堅持給爺爺畫畫, 能寫信後也時常給爺爺寫信。大概在小學三年級時, 我們寄錢給父親過生日, 兒子知道後把他幾年來積攢的幾十美元全部給了我, 說:“給我爺爺”。他的這一舉動令我非常感動, 也十分欣慰──重情重義的家風有了傳承。

父親曾多次說過, 在蘭州帶孫子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蘭州大學教授”

我們出國後, 父親回到無極縣城, 與母親住在教育局的園丁樓, 該樓在縣重點中學的校園內, 與縣委大院相鄰。父親常在樓外與一些退休的老教師老幹部聊天, 講他在蘭州大學的見聞。

一年夏天我們回國探親。有一天, 二姐過來送東西, 又看到老父親和一些老人在院子裏聊天。經過時聽到旁邊兩個年輕學生的對話:

“這老頭不知道是誰, 常聽他在這兒講蘭州大學的事兒。”
另一個學生說: “聽說他是蘭州大學的退休教授。”

二姐聽後暗自發笑, 進門一講我們大家也都樂了。
不一會兒父親回來了, 二姐說: “蘭州大學教授回來了。”

我們大家哈哈大笑, 父親一頭霧水, 不知怎麽回事。

“不過分”

父親應是屬於人們說的“命硬”的那一類人,作為最低級的軍官雖多次與日軍血戰但從未受過傷; 除了參加戰爭外, 父親在其十四年的軍旅生涯中曾多次遇險, 危及生命,也都一一轉危為安。解放後, 曆經被打成右派, 近四年監禁, “四類分子”管製和批鬥等二十年的政治迫害, 還能活過八十八周歲, 而且生活一直能夠自理, 如果沒有豁達的心胸是不可想象的。

父親有很好的生活習慣,作息有規律, 從不暴食暴飲。另外他一生保持了在軍校養成的習慣: 注重儀表。 走路時腰板挺直, 坐時也從不東歪西斜, 總是保持良好的儀態; 外出時,即便是帶小孫子出去玩, 也要把頭梳理整潔, 係好風紀扣才出門。

父親的另一個優點是有毅力和恒心。好的東西他能一直堅持, 不好的他也能下決心改掉。

父親告訴我他年輕時氣盛, 脾氣火暴, 三句話不合便要動手打架。後意識到這樣對人對己都沒有任何好處, 就時刻提醒自己克製, 慢慢改正了過來。

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他從十四歲開始抽煙,一直抽了近五十年。六十多歲後有一年冬天感冒後咳嗽不止, 雖多次看醫生拖了近兩個月也不好。醫生勸他說, 若要治好咳嗽須把煙戒掉。父親聽了醫生的勸告, 居然一次戒煙成功。

他在六十歲後開始練氣功,學會後每天堅持, 直到最後去醫院。去醫院的前一天晚上還寫了日記。

許多好的事情做起來並不難, 難的是能夠堅持不懈, 持之以恒。

父親令我欽佩的另一個優點是他的豁達與樂觀。他雖曆經磨難, 但很少提及那些不快的往事, 更沒有糾纏在以往的痛苦之中。對那些過去的是是非非他淡然處之, 生活中總是積極樂觀的態度。

1978年12月, 因參加右派改正大會父親和當年謊稱財務被盜的同事米某在縣城相遇, 二人一同進了飯館暢談一番。

母親知道後罵父親“沒腦子”, 居然還和這樣的人吃吃喝喝。父親聽後則是哈哈一笑: “都過去二十年了, 老記著這些事兒幹嗎。”

我常想,寬容不僅是一種胸懷, 更是一種智慧。 把人世間的是是非非真正放下了, 才可活得輕鬆自在, 雲淡風輕。因為對他人的寬容, 就是對自己的解放。

另外, 回想一下, 生活中讓人生氣的絕大多數都是一些小事。事後想想恐怕也會覺得不值得。這個道理大多數人都明白, 但遇到類似的小事還會犯同樣的錯誤。世界上許多事情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容易做的事情堅持下去難。 人性中的弱點就是這樣頑固又可笑,我自己也常常為此而感歎。

父親曾有機會隨部隊去台灣,他選擇了留在大陸。我曾經問過他, 留下來受了那麽多罪是否後悔沒去台灣。 他肯定地說: “不後悔。” 又說:“彭德懷賀龍劉少奇這些共產黨的開國元勳都給整死了, 我這點遭遇不算什麽。”

又說, “當時的情勢非常清楚, 去了就回不來了。” “父母和親人都在大陸, 不能去。”

父親對孝敬老人一向不含糊,想到此, 我長期不理解他當初為什麽拋棄在四川隆昌那麽好的工作環境而回到河北,終於有些明白了。

人的記憶往往有選擇性, 父親選擇了美好的東西存留在心裏。

2004年回國探親, 有一天下午我們姐弟幾個都在, 不知怎麽就提到了父親被監禁的事兒。結果他一開口我們都吃了一驚。父親說: “那時候石家莊勞改隊待遇不錯, 大米白麵隨便吃。”

二姐調侃他說, “您那是在療養院啊?”

當年我太小沒有記憶, 二姐當時已上小學, 她回憶說在1960年母親帶著她和我去探監, 由於營養不良父親浮腫很嚴重。回家後母親做了炒麵買了花生給父親送去給他補充營養。

父親在勞改隊或許有過“大米白麵隨便吃”的時候,但絕不是大部分的時候。但他把那些好的記憶留存了下來。

父親八十歲生日時我回國為他慶賀, 回來時他送我到門口, 笑著跟我擺擺手說: “走吧, 兩年後咱們又見麵了。”那份自信, 樂觀和從容令我至今難忘。父親樂觀豁達, 這恐怕是父親得以長壽的最主要的原因。

我曾長期思考是什麽原因讓父親形成了豁達大度的心態。父親曾告訴我軍校的訓練和殘酷的戰爭使他變得臨危不亂, 危難時刻能夠保持頭腦冷靜, 沉著應對。我想他豁達心態的形成也一定和經曆過殘酷的戰爭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父親晚年曾給我們談他一生做人堅持三個字: 不過分。

他還進一步解釋說, 對人不過分, 有理也要禮讓三分; 對己也不過分, 當自己無法左右情勢時要隨遇而安, 不苛求自己。但任何時候都要行得正, 不出賣良心。

父親的正直,善良,固守良心,孝敬老人, 樂於助人, 樂觀豁達都是人性中的美德,這些和他所堅持的做人的準則都是我要努力學習和踐行的。

父母親一生樂善好施, 重情重義, 為我們後代造了許多福緣, 也是我終生都心存感激的。

先人已逝, 惟德思長存。

最後以一首為父親八十周歲而作的詩結束本文:

為父親八十周歲而作

(1998年6月)

八十冬夏風雲幻,
坎坷多劫後運添。
步校從戎披戰甲,
江西禦寇衛家園。
五八(1)冤作牢中犯,
六六(2)枉成運動員(3)。
笑論人生多豪氣,
清逸豁達豫天年。

注:
(1) 一九五八年被打成右派並囚禁近四年;
(2) 一九六六年文革爆發, 常遭批鬥;
(3) 運動員, 即政治運動中的被迫害者, 被戲稱為運動員。

謹借此文向所有參加過抗日戰爭的老兵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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