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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盛友:出國·鄉愁·墓地

(2018-01-03 03:03:31) 下一個

 

   萬維讀者網(Creadres.Net)20周年有獎征文稿件

 

  出國

 

  星期五早晨7點40分從北京站出發,經過內蒙古二連、蒙古烏蘭巴托、西伯利亞、蘇聯莫斯科、波蘭華沙、民主德國東柏林、聯邦德國西柏林,然後到達巴伐利亞的班貝格。整整一個星期。票價北京至東柏林:892.30元(人民幣)。

   這張國際列車票對我來說來之不易,而且非常昂貴。標價人民幣是假貨幣(外匯券),也是真貨幣。當時,我們中國人治理國家具備非常豐富的想象力,一國兩 製,發明一種不是貨幣的貨幣,那時我們稱之外匯券。就因為有這種外匯券,我們的中國就開始分裂,分裂成國中之國。外國人在中國,其實他們仍然生活在外國, 他們先用自己國家的貨幣換成外匯券,在中國使用外匯券在賓館裏付賬、在友誼商店購物...... 當時,這些企業全是國營,外匯券從中國銀行跑出來,走入友誼商店,再流回中國銀行。

  但是,設計師忘記了,外國人在中國也必須乘坐出租車,不懂中國話的外國人也需要我們這些翻譯。所以,外匯券就通過出租車司機或我們翻譯偷偷地溜進流通市場。

   外匯券之所以成為外匯券,它與人民幣的黑市兌換率肯定不是一比一。 最高的時候是一比八。謝盛友人生第一次做聰明人,發現設計的漏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在上海南京路上倒換外匯券。倒得我神魂顛倒,倒得我老婆害怕起來。我 說:“你不要怕,你隻要學習你媽媽當年兒童團長精神,給我站崗放哨就行,萬一工商局的來了,你就用德語給我通風報信,他們聽不懂,聽懂德語的,肯定是圈內 人。真的碰到無賴,打起來,我會功夫。在中山大學讀書時跟南拳王邱建國學武術,還沒派上用場呢,哪怕搏鬥死了,不成烈士,至少也是血染的風 采!”妻子聽我胡說八道,越聽越害怕。

  我笨,不懂上海話,每次上戰場都得拖累妻子。也怪上海人壞,專門欺詐我們這些外地鄉巴佬窮光蛋。到後來,妻子真的恐懼了,我也覺得沒勁,也不想讓上海人老欺負,所以倒換外匯券下課。

  當年我每月工資才75.60 元。真實情況是必須拚湊赴德的路費。在小貝的幫助下,我被林業部借用,到東北內蒙古當口譯,每日20元。那是天文數字的收入。開心!

  開心沒多久,遇到麻煩,因為出國需要政審材料。調動成功,戶口掛在我同學開的貿易公司裏,說好的,他必須給我出具政審材料,以便申請護照。同學很鐵,幫我幫到底,幫到拿護照為止。

  拿到護照後到北京申請簽證,遞交上去後,讓我回家等,說大約一個月左右。一周後,突然接到德國大使館的電報,開心得要命,打開一看,原來自己高興過早。

  德國新總領事新規定,到德國留學者必須交保押金兩萬人民幣,學成返回中國後歸還。兩萬元,這在那個年代,再笨的人也明白,是天文數字。

  怎麽辦?全家人為我著急,老婆家人為我出急招:借!跟誰借?跟銀行借!問我在中國銀行當科長的姐姐,行否?行! 要抵押!德國人向我要抵押,你們向我要抵押,到底誰壓誰?

   廢話少說,找舅舅,把他的房子抵押給中國銀行,貸款成功。背著一麻袋錢,前往北京取簽證。在那裏等,度秒如年。當秘書喊我的名字時,驚慌萬分。先交錢! 我知道。66元,有外匯券嗎?若沒有,交人民幣也行。 暗喜,不提兩萬押金。當然我謝盛友不會笨到那種程度,自己先提。我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是六萬六,不是66。提心吊膽地把錢遞上,他果真隻收66。拿到簽 證後,趕快背起麻袋,往外跑,生怕秘書想起那兩萬,又把簽證收回去。(為什麽不收兩萬,至今仍然是個迷。)

  跑到外邊馬路時,還邊跑邊往 回看,是否秘書跟著跑來追我。跑到蒙古領事館後,放下麻袋,先歇一下,然後再遞過境簽證申請。我還是提心吊膽,害怕聯邦德國給我的簽證是假的。休息好後, 我想,如此提心吊膽不是辦法,必須找辦法壯膽。自己安慰自己,如果德國的簽證是假的,蒙古人會發現,我外行,蒙古外交官內行,行家蒙古,不蒙人。兩個小時 後,獲得蒙古過境簽證。再然後是蘇聯、波蘭、民主德國,一關過一關。

  一萬八郵寄回我在海口的姐姐,讓她代替我還給銀行。我留下兩千。這麽多錢,怎麽辦?買襯衣、買拖鞋、買二鍋頭、買牛仔褲,放下麻袋,背上二鍋頭,踏上北京通往柏林的國際列車。

   同車廂裏有兩個協和醫院的老教授,他們也為了省錢,到瑞典開國際學術會議,不坐飛機,坐火車。還在亞洲,老教授就跟我商量,他們需要一些盧布, 需要我幫忙。那年頭,人人中意美金,個個拋棄盧布,美元黑市兌換盧布,是官價的數十倍。老教授年齡大資格老,不好意思下車上黑市倒換盧布,覺得丟人。所以 要我幫忙。

  我問:“上黑市,丟人。老教授,丟不丟良心?不丟良心,我幫你幹!我什麽事都幹,就不幹丟良心的事。”

  如數把盧布給老教授,他們對我左一個感謝右一個感謝。我說:“ 不用感謝。您喊我一聲倒爺就行,我象不象倒爺?”

  “不象!”“那您到莫斯科就會見我功夫!反正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莫斯科真的到了,必須在火車站過一夜,第二天才有火車開往柏林。我們存放好行李,先遊覽紅場。在紅場的感覺真爽。下午到一個集市當倒爺。老教授說我不象 倒爺,我把所有的東西全賣光了,二鍋頭,賣! 拖鞋、牛仔褲、襯衣,賣!連我身上穿的襯衣、背心也被蘇聯老大哥看中,最後光膀子回莫斯科總站。誰敢說,我不是倒爺,我是赤裸裸的倒爺!

  老教授看見我光膀子,讓我趕快穿上衣服,擔心我著涼。惜別, 我往柏林,老教授往瑞典。老教授握我手,擁抱我:“小謝,我們老了,心有體會,看得出,你有讀書底氣,到德國還是專心讀些書!……”

  我與老教授惜別。到德國後通過醫科院的朋友了解,兩位老教授曾是黃家駟(中國胸外科學的奠基人)先生的助理,對老教授,我非常肅然起敬。

  火車到達東柏林火車站時,已經深夜12點45分,根據規定,火車站夜裏1點至4點鍾要關門,邊防警上來:“你必須離開這裏!我們要鎖門!”

  我問他們,我能去哪裏?早上6點才有火車開往班貝格(Bamberg),我請求他們讓我在火車站站台上等到天亮。他們看到我提著3個大箱子(在莫斯科當倒爺,倒賣了東西,把一個箱子也倒賣了),無家可歸,怪可憐的,所以就同意了我的請求。

  夜裏1點半,火車站的大燈關了,邊防警Peter(彼得)上來問我:“北京怎麽樣?”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是好,幹脆引吭高歌,唱童時習慣的京曲《北京有個金太陽》。

  彼得:“現在是黑夜,看不見北京的金太陽。”

  早上5點45 分,我準備上火車,彼得握我手,擁抱我:“Alles Gute, Genosse Xie!(謝同誌,祝您萬事如意!)……”

  我:“走!我們一起到班貝格!”

  彼得:“我沒有簽證!”

  我:“您不是德國人嗎?”

  彼得:“您是中國人,您能去台灣嗎?”

  ……

  我還來不及回答彼得,火車徐徐啟動,穿越柏林牆,彼得慢慢地消失。在車廂裏,看不見彼得,我反而想起餘光中(1928年10月21日-2017年12月14日),想起他那首詩。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呀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嗬在裏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彎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柏林牆讓我第一次切身感覺到“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實實在在的距離”。與彼得那段對話,我一直銘記心頭。

 

  鄉愁

 

  八十年代末那場政治運動, 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觀念和人生計劃, 於是我留而不歸,留而不學。

   故鄉是一張模糊的照片。現在的我,對故鄉的回憶經常在夢裏。我居住的這個城市,根據文獻記載也有兩千多年的曆史,我經營的快餐店,這棟房子很古老,屬於 世界文物保護古跡,店門、窗戶等不能有任何改動。陽光灑落在古老的牆壁上和土色的屋頂上,形成一片溫暖、明亮、清新的色彩。天空碧藍、碧藍,白雲鮮明而純 淨。眼前的家園情景突然讓我重回我的童年。

  我小的時候,故鄉有零零星星的椰子樹,百米高,人矮小,望椰子樹,覺得它與藍天連接。到處可 以看到龍眼樹,枝葉茂盛,矗立在小路經過的村口,是我們從遠處確定離家遠近的標誌。根據哥哥電話裏講,現在連一顆龍眼樹也看不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被砍 光。小路幾經改造成大道,更是連一點舊時的痕跡也找不到了。

  小時候,家門前右邊有一個荔枝果園,是鄰居家的私家“園林”,他們家是富 農。文革時這個園子被砍光了,那時,大人小孩都學習割資本主義尾巴,貧下中農是不能吃荔枝的。荔枝園的樹全部砍倒,木材運到哪裏,我們不知道,大人也沒 說。那個荔枝園是我們小時“打仗”的地方,當年的那個樂園,現在已經無影無蹤。

  1987年到德國來之前回過老家,村子裏的確每年都發生 很多變化。那條貫穿村裏的路被改造過,聽說是旅居泰國的華僑捐的錢,村幹部“省吃儉用”,敷衍出一條“愛民路”。村周圍的老樹越來越少,都是不久前被砍掉 的。村裏的人認為樹遮陰和吸肥,於是,把原來種在田埂旁邊的樹砍光了。村裏的老房子已經拆得所剩無幾,家家蓋起了新房,在自己的門前打了新水井,原來的老 井沒人光顧。新房子不斷侵蝕昔日留下的老路,房子是蓋起來了,路卻變了樣。那天臨走,站在遠處,回頭眺望,小時候天天麵對的家,讓我突然間發現了一個密 碼,密碼解開了,腦海裏全是我的童年的歲月!

  老祖屋記載了我和我們兄弟姐妹的回憶,卻永存。夢裏,我和兄弟姐妹坐在一起,午後寂寞的陽 光耀眼而明亮,我們回憶起父母的音容。對!就是那一扇窗戶,就是那一道門檻,記載我們童年時光的那一段矮牆,那些桌椅。我們年近花甲,慢慢都會各自老去, 我們偶爾會惆悵,但無法忘卻逝去的童年金色年華。

  往事不如煙,有一天我賴在床上,不肯起來,任回憶淹沒我,淹沒整個午後的時光!這是我對故鄉最真切的一次回歸和親曆!

   模糊照片中,我麵對的是我、我們兄弟姐妹和我的父母,我的祖先留下的所有曆史,我坐在任何一個我和我們的童年和少年時曾經坐過的青石板上,我坐在任何一 間我的父母和我的先祖青年和老年時住過的老房子裏默想,於是,個人、家族和整個村莊的曆史在我的腦海裏流動、跳躍,像閃閃的碎金一樣。

  啊! 原來故鄉是一張清晰而又模糊的照片!

 

  墓地

 

  黃昏,我走進那座班貝格墓園。墓碑林立,排列成行,平靜安祥,沒有喧嚷,也沒有晚鐘的敲響,一個美麗的和平庭園(德文Friedhof ,即“和平的庭園”之意),所有人類都歸宿的地方。

   班貝格的老墓園隨著時光推移,已發展成為德國最知名的墓園之一。墓園給人特別寧靜的感覺,一些附近的上班族經常利用午休時間,來這裏散步、休息,呼吸新 鮮空氣。墓園管理方介紹﹐每年來這裏的拜訪者多達200萬人。墓地還開展各種各樣的主題活動﹐比如文學﹑天使﹑名人等主題墓地遊等。

  天 氣漸漸變冷,萬聖節到了。在天主教的班貝格,萬聖節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節日,是一個讓人悲傷的日子,是人們悼念死者的日子。市長主持“名人墓地路線圖”揭幕 儀式:“我們感謝謝議員的議案,今天開始班貝格也有自己的名人墓地路線圖。”名人包括修訂格裏曆的克裏斯托佛·克拉烏﹑德國著名的飛機設計家和製造家威 利·梅塞施密特﹑密謀刺殺希特勒的國防軍內的抵抗組織核心人員克勞斯·馮·斯陶芬柏格等。

  我:“很感恩,這裏很好,每個人都有尊嚴地活著,每個人都有尊嚴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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