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出生的地方
青島嘉峪關路六號是我出生的地方。這所別墅建於一九三四年,位於青島著名的八大關海邊風景區,由一位在俄國十月革命時逃到青島避難的白俄建築師尤力甫設計(Wladimir Yourieff)。
我出生的這所別墅多年前被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成為青島旅遊業的一個亮點。慕名而來的遊客從媒體上廣為流傳的信息中得 知,這所別墅在民國時期曾經是美國駐青島領事館副總領事的私人住宅。但是人們卻不知道,四十、五十年代這所別墅的最後私人房主,是道地的一對中國夫婦,我 的父親常子華與母親梁今永。
我的父親常子華是一九五三年遷離這所別墅的。當時的北京中央政府看中了八大關這個占地七十多公傾、有著二十多個國家建築風格的幽靜海邊小區,要把它 做為共產黨高級官員夏天避暑療養的勝地,原住在這個小區的房主們,都要遷離至青島別的地區。因此我的家便搬遷到了信號山角下的龍江路三十二號居住。
雖然我出生在嘉峪關路六號,但我兒時對這個海邊別墅毫無記憶,因為當年父親被指令舉家搬出這所別墅時,我隻有一歲。父母在世時也很少向我提及他們住在這別墅裏時發生的那些難忘往事。
一九九五年夏季我們一家人回青島參加我大哥常恩惠的追悼會,追悼會結束後的一天在我的哥哥常以諾陪同下,我與內子帶著三個孩子來到八大關我出生的這個別墅懷舊,我們一家人在老家院內房子前拍攝了一張照片留念。
十年前我被診斷出患末期癌症,在我最後一次返青探親的幾天裏,我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到嘉峪關路六號。我信步走進院內,院子裏空無一人,隻看到一部掛有軍隊車牌的黑色汽車停放在那兒,我猜想這兒一定住了一位高級將領。
出於對自己出生的這個別墅懷有強烈的好奇心,我從別墅右邊的一個側門走進去,想看一下這個房子的內部結構。我看到在西牆邊有一個通往二樓的木樓梯, 從這個木樓梯往下走,是一層地下室。聽姐姐們說,那兒有一個向整個別墅樓輸送暖氣的大鍋爐。從木樓梯往上走是二樓。我踏上樓梯一步步走上去,想親眼看一下 父母在二層樓上的主臥房,哪怕是隻在樓梯口瞧一下這個主臥房的門也好,因為這間屋子對我來說太神秘了,一九五一年九月,我的母親就在這間主臥房裏懷上了 我,是我生命起源之地。
別墅的一樓空無一人,死寂的別墅裏隻聽到我踏在樓梯上的腳步聲。當還差四、五階樓梯就要走上二樓時,我突然緊張起來,心想,我這是在私闖一個高級將 領的住宅呀,若是他的勤務兵看到我,把我當做賊人抓起來怎麽辦?想到這兒,一絲不安之感壓過了我渴望看一下父母主臥房門的好奇心,我轉身走下樓去,悄然離 開了別墅。
(二)別具匠心的木門
一座建築物是否美觀,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它的主要立麵設計與藝術處理。不同於傳統建築立麵設計強調的對稱形,嘉峪關路六號的立麵造型為非對稱性,這在 三十年代的青島可是一個大膽的嚐試。當年白俄建築師尤力甫設計這個房子時所追求的,是一個具有歐洲鄉間別墅親和風格的建築。別墅的外牆麵大部分用抹灰飾 麵,但有些局部牆麵外露花崗岩,以方整石和零散的蘑菇石裝飾。整個平麵布局采用活潑流暢的條形。
這所建築有個浪漫色彩的門鬥,因為尤力甫建築師考慮到這所建築位於海邊,門鬥可以抵禦海風與青島冬季的寒冷天氣。門鬥的屋頂呈倒V字型,這個倒V字的一個較長的下坡不是死板板的直線條,它有中間有一點彎曲,好像是一個畫家用筆隨意在畫布上勾出的一個速寫線條。
門鬥的外牆是用紅粘土磚砌成的清水磚牆,它與房頂上的紅粘土煙囪相互映襯。據說這種用來做清水牆的粘土磚造價比普通磚高出十倍。清水磚牆的砌築工藝 十分講究,灰縫要一致,陰陽角要鋸磚磨邊,接槎要嚴密並具有美感,隻有手藝高超的工匠才可以把磚縫砌的灰漿飽滿,規範整齊美觀。
這所被當代青島人稱之為依瓦洛瓦別墅的建築,還有白俄建築師尤力甫設計的一個精品,那就是按裝在門鬥前的木製門。很遺憾,這個令依瓦洛瓦別墅格外生輝的木製前門現在已經不存在了。現在前去觀看這所別墅的遊人,隻能看到一個醜陃粗糙的木板門堵在門鬥的進口處。
我是從一張拍攝於一九四八年的老照片裏注意到這個別致的木門。照片裏端坐在椅子上的那個神采奕奕的男子是我的父親常子華,他身穿一件黑呢子大衣,脖 子上圍著一條白色的圍巾。站在父親身後的是母親梁今永,她穿著一件高領針織衫,外麵披著一件薄薄的絨衣,絨衣的肩與前胸上繡著幾朵小花。圍繞在父母身邊的 是我的四個姐姐:大姐常以斯,二姐常路斯,三姐常安斯,四姐常多斯。
我初看這張老照片時,注意力隻集中在我的父母與四個姐姐身上,並沒有留意到他們身後的那個門有什麽異常。但後來仔細觀察照片人物的背景時,才發現這個看起來不起眼的門有其特別的魅力。
與我們常見的門框不同,這個門的門框不是緊鑲在門洞的牆壁上,而是在距離兩邊門牆約三寸的地上直豎立起兩根邊框。從建築理論上來講,這種標新立異的設計沒有傳統式的門框堅固。但這也正是尤力甫建築師的高明之處,他想設計出一個別具一格、帶有俄羅斯鄉村別墅風味的藝術之門。
由於門鬥的門洞呈弧形,門框的上檻與弧線形的門洞上方仍留有一段距離,形成一個小半圓拱的圖案。上檻的兩頭直接鑲嵌入門洞左右的牆壁裏,為了加固木 框,在上檻與邊框上還有幾根短木條聯接到門洞的牆壁裏。為了采光,在門框與門洞牆之間的空間上鑲嵌了透明玻璃。為了整體搭配,門扇上有幾條突出的寬橫條, 這與門鬥牆上橫砌的紅粘土磚的橫向線條溶合在一起。門上的油漆是土紅色,與門鬥牆和煙囪上的紅粘土磚相互映襯。
在我沒出生之前,我的父親母親與哥哥姐姐們,天天出入這個設計靈巧簡樸、別具匠心的木門。
(三)母親懷上了我
一九五一年十月,當母親梁今永得知懷上我時,她驚喜萬分。她從未料到在她三十六歲時上帝仍會祝福她一個孩子。在那個年代,她算是一個高齡孕婦了。
母親懷孕後的前兩個月,經常打開門鬥的木門到院子裏散步。據我的四姐常多斯回憶,不同於現在嘉峪關路六號院子裏光禿禿沒有幾棵樹的情景,昔日這個院 子可是個樹木繁茂花草蔥蘢的地方,院子的西牆角下有一棵高大的臭球樹,西牆上爬滿了薔薇。四姐記憶最深的是房前一棵高大挺拔的雪鬆,它的側枝平伸,枝葉濃 密,終年蒼翠,姿態雄美。在這棵雪鬆樹下,父親搭了一個美麗的秋千,孩子們經常在雪鬆樹下蕩秋千。我的大姐常以斯回憶,在前門的右邊父親種了一棵櫻桃樹, 結出的櫻桃香甜可口。在院子東邊父親的書房外,有許多丁香樹,春天開花時院子裏幽香四溢。我的二姐常路斯回憶,由於院子裏的樹多,那兒成了一個鳥兒的小天 堂。母親在院裏散步,可以聽到許多鳥兒在樹上唱歌。我的三姐常安斯回憶,院子裏養了許多雞,每天去雞窩裏取出握在手裏還熱乎乎的雞蛋是令她最開心的事情。
金秋十月,是青島最美的季節,這時嘉峪關路馬路邊上兩排楓樹上的楓葉五彩斑斕,在母親懷孕的頭兩個月,父親每天陪伴著她,在這秋景瑰豔、充滿了詩情畫意的街道上散步。他們有時會走到八大關的海邊觀看海景,傾聽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也許這是我為什麽喜歡大海的原因吧。
(四)母親被捕
我的母親梁今永是基督徒。在沒有嫁給我的父親之前,她在三十年代是中國著名佈道家宋尚節博士的同工,跟隨宋博士在南方佈道,為他在佈道現場翻釋。母 親嫁給父親後,除了在家相夫教子,每星期天還在廣饒路“神的教會”事奉。這個教會是母親於一九三六年嫁給父親後,他們兩人一起創建的。他們在自家住宅前院 的一塊地上建築了這個教堂。父母的那所舊宅地處廣饒路與登州路的交匯處,後來這所教堂的地址改劃為登州路四十號了。這個教會中的許多人住在附近的貧民窟, 他們是在兵荒馬亂的四十年代逃難來到青島的,其中許多人是文盲。母親在主日除了講道之外,還在教堂裏教這些難民們認字。
一九五一年十月底的一個星期天傍晚,母親在“神的教會”裏事奉了一整天之後,坐著黃包車回家(人力車)。拉黃包車的是在我家長年打工的老高。當老高 拉著黃包車走到嘉峪關路時,母親從車上向外望去。十月底的嘉峪關路滿街都是火紅的楓葉,但懷孕兩個月的母親無心賞景,她一心想早點進入家門休息。
現在的嘉峪關路六號的大門口按裝了一個大黑鐵門,是住在別墅裏的高級官員為了他們的安全,阻止遊客進入院內拍攝照片而修建的。但我的父母四、五十年 代住在這兒時,院子進口處並沒有大門。這大概是因為建築師尤力甫認為既然這所建築的設計是俄羅斯鄉村別墅風格,如果在院子的進口處按裝一個大鐵門,就會破 壞了鄉村別墅親和樸實的氣息。
因為沒有大門,通常老高會拉著黃包車,徑直進入院內,把車停在別墅門鬥前。母親從黃包車下來之後,便走進那個別致的木門,穿過門鬥與客廳,走到樓下北邊的飯廳與父親和孩子們共進晚餐。
但這一天,母親沒能走進那個設計精巧的門。
當老高拉著黃包車走到嘉峪關路六號院子圍牆的入口處時,在他的兩邊突然冒出兩個穿藍色便衣的人,在黃包車裏的母親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她的雙手便被緊緊地帶上了手銬。這兩個便衣二話不說把母親急速地推進了在街上停著的一輛黑色轎車,疾馳而去。
這一幕被在我家隔壁嘉峪關路四號青島療養院工作的看門大爺看到了。他匆匆跑進四號的別墅內,告訴在療養院工作的護士們:“咱們隔壁的常太太被人抓走 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護士中有一位名叫郭藝美的年輕美貌的姑娘,多年後她成了我的大嫂。去年大嫂向我回憶這段往事時說,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仍然對這個令 人震驚的事件憶記猶新。
(五)母親入獄
母親被捕後,被青島市法院判了五年徒刑,罪名是“瓦解人民海軍”。原來母親在登州路“神的教會”做慈善事工時,曾經給了前來討錢的一個四川籍年輕人 三十元人民幣,但母親當時並不認識這個年輕人,也不曉得他是青島海軍學校的學員。此人因想家回四川,被海軍認為是逃兵。而母親也就糊裏糊塗地成了一個“瓦 解人民海軍”的反革命分子。
當年主審母親並判處她五年徒刑的,是共產黨奪取青島後的第一任法院院長廖弼臣(1910-1996)。他是個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九十年代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當他得知自己的孫子師從我的哥哥常以諾學習鋼琴時感歎道:“我們對不起這家人的孩子。” 這是後話了。
母親被判刑後,從常州路監獄轉移到李村監獄服刑,在母親腹中的我,也隨著母親進了陰森恐怖的李村監獄牢房。李村監獄建於一九零三年,由德國F.H.施密特公司 Baufirma F.H.Schmidt 承建,其建築為德式風格,紅磚、紅瓦、圓拱門。
我在母親的腹中與她一起渡過了八個月的監獄生活。李村監獄裏的生活環境,與八大關嘉峪關路六號幽靜的環境相比,宛如天地之別。母親被關押在一個擁擠不堪、空氣汙濁的女牢房內。在這兒我這個胎兒聽不到鳥的歌唱,也聽不得八大關海邊的海浪拍打沙灘的浪濤聲。
母親很注重胎教,她認為好的胎教,可以使胎兒大腦神經細胞、神經係統、各個器官的功能得到合理的開發和訓練,最大限度地發掘胎兒的智力潛能。她在懷 我之前生過七個孩子,在懷這七個孩子的時候,她總是聽古典音樂。我想這也許是為什麽我的哥哥姐姐在音樂、醫學與藝術領域裏很有造就的原因吧。
但我沒有哥哥姐姐們幸運。我在母親腹中的十個月,有八個月是在李村監獄裏渡過的。我在母親腹中聽到外麵世界的聲音,不是美妙動聽的莫紮特音樂,而是 獄卒的斥喝聲,以及母親在監獄場所手握鐵錘打石子的刺耳聲音。長大成人後我常常納悶,我兒時的音樂天賦是從哪兒來的呢?(待續)
作者投稿
華夏文摘第一三八七期(cm1711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