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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自從家裏安裝了電話,再也沒有給您寫過信。最近剛寫完了一部名叫《四十一炮》的小說,胡編亂造的故事,與家鄉無關,更與村子裏的叔叔大爺們無關。自 從在《紅高梁》裏使用了村子裏人的真實姓名惹得人家不高興後,我汲取了教訓,再也沒有犯這種錯誤。今年春天北京鬧“非典”,我們被封閉了三個月,憋得慌, 很想回老家去,但聽說從北京到山東的人,先要隔離半個月,怪麻煩的,隻好罷了。我知道麥子已經收割完畢,家中已經吃上了用新麥子麵粉蒸出的饅頭了吧?我們 在這裏吃的麵粉,都是陳年麥子磨的,其中還添加了增白劑什麽的,白得發青,不好吃,沒有麥子味。想起老家的饅頭和大蔥我就想家。北京的大蔥也不好吃。北京 管什麽都不好吃。北京的大蒜也不夠辣。這次鬧“非典”,山東一例也沒有,我堅信這是吃大蒜吃的。昨天高密的王大炮來了,扛來了半麻袋大蒜,紫皮,獨頭,辣 得很過癮,“後娘的拳頭獨頭蒜”。他說前幾天去看過您,說您身體很好,我們很高興。中午包餃子給他吃,白菜豬肉餡一種,胡蘿卜羊肉餡一種,都很飽滿,煮出 來白胖,小豬似的。搗了滿滿一臼子蒜泥,我搗的,加了醬、醋、香油,味道真是好極了。
大,我們家那盤大石磨還有嗎?千萬保存好,別被人弄了去。將來找個石匠琢磨琢磨,支起來,買頭小毛驢,拉著,磨新麥子。石磨磨出的麵粉,比機器磨磨 出的好吃。高密火車站前,有一家賣石磨火燒的,麵特別硬,很好吃。但我知道他們使用的麵不是用石磨磨的。將來咱們自己磨。還有那柄腰刀,可別當廢鐵給我賣 了。我聽俺爺爺說那刀是毛子扔下的,也許殺過人的。我前幾年回家,跟俺二嫂子要那把刀,她說不知道讓大藏到哪裏去了。我記得咱家還有兩把鐵鐧,很沉,就是 秦瓊使用的那種武器,後來就見不到了。聽說是被一個表叔拿去了,還能找回來嗎?在,您幫我安一把小錘吧,這裏有核桃,我要用小錘砸核桃吃。
前幾天父親節,我寫了一篇小文章,題目叫《父親的嚴厲》,寫得不好,但還是抄給您看看:
上世紀六十年代,父親四十多歲,正是脾氣最大、心情最不好的時候。在我們兄弟們的記憶中,他似乎永遠板著臉。不管我們是處在怎樣狂妄喜悅的狀態,隻 要被父親的目光一掃,頓時就渾身發抖,手足無措,大氣也不敢再出一聲了。父親的嚴厲,在我們高密東北鄉都是有名的。我十幾歲的時候,經常撒野忘形,每當此 時,隻要有人在我身後低沉地說一聲:你爹來了!我就會打一個寒戰,脖子緊縮,目光盯著自己的腳尖,半天才能回過神來。村裏的人都不解地問:你們弟兄們怕你 們的爹怎麽怕成這這個樣子?是啊,我們為什麽怕父親怕成了這個樣子?父親打我們嗎?不,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們。他罵我們嗎?也不,他從來沒有罵過我們。他既 不打你們,也不罵你們,那你們為什麽那樣怕他呢?是啊,我們也弄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怕父親。我們弟兄們長大成人後,還經常在一起探討這個問題,但誰也說不 清楚。其實,不但我們弟兄們怕父親,連我們的那些姑姑嬸嬸們也怕。我姑姑說,她們在一起說笑時,隻要聽到我父親咳嗽一聲,便都噤聲斂容。用我大姑的話說就 是:你爹身上有瘮人毛。
……
我父親今年已經80歲,是村子裏最慈祥和善的老人。與我們記憶中的他判若兩人。其實,自從有了孫子輩後,他的威風就沒有了。用我母親的話說就是:虎 老了,不威人了。我大哥在外地工作,他的孩子我父母沒有幫助帶,但我二哥的女兒、兒子,我的女兒,都是在他的背上長大的。我的女兒馬上就要大學畢業了,見 了爺爺,還要鑽到懷裏撒嬌。她能想像出當年的爺爺咳嗽一聲,就能讓爸爸戰戰兢兢、汗不敢出嗎?
後來,母親私下裏對我們兄弟說:你爹早就後悔了,說那些年搞階級鬥爭,咱家是中農,是人家貧下中農的團結對象,他在外邊混事,忍氣吞聲,夾著尾巴做 人,生怕孩子在外邊闖了禍,所以對你們沒個好臉。母親當然沒說父親要我們原諒的話,但我們聽出了這個意思。但高密東北鄉的許多人說,我們老管家之所以出了 一群大學生、研究生,全仗著我父親的嚴厲。如果沒有父親的嚴厲,我會成為一個什麽樣子的人,還真是不好說。
來源:《作家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