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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婷:最後的燕大

(2014-07-19 03:45:58) 下一個
蕭婷:最後的燕大
2014-04-15 蕭婷 獨立評論
 
  在中國21所教會大學中,燕京大學顯然是一麵旗幟。然而,當新中國決定割斷與西方世界的聯係,清除西方文化的影響時,燕京大學也無可避免地處在了風暴眼的中心。那些曾經的教會大學,那一代學人和他們追求的博雅教育傳統,早已隨風而逝。
  1951年,留學美國的巫寧坤,顧不上完成手中的博士論文,便急匆匆地回國到燕京大學執教。在他心中,能得到燕京大學的教職是莫大的榮譽。那時,燕大是與北大、清華並稱的國內一流大學。
  當他遠渡重洋,第一次站到燕京大學門口時,被這個美麗的校園迷住了。“燕園門口有兩頭石獅子守衛,兩扇朱紅色大門敞開著,一眼望去隻見園內樹木成蔭,掩映著一幢幢宮殿式的樓房,引人入勝,而我即將在這座洞天學府裏開始我的教學生涯,私心不由得不感到慶幸。”巫寧坤在回憶錄《一滴淚》中如是寫道。
  此時對未來懷揣無數夢想的巫寧坤,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僅僅幾個月後,這所寧靜的校園便被卷入新中國對知識分子的首次思想改造運動中。一年之後,在聲勢浩大的院係調整中,燕京被撤,燕園易主,學者教授們四散。
  與此同時,包括齊魯大學、聖約翰大學、金陵大學在內的21所教會大學,也都走到了終點。同時走到終點的還有它們一貫秉承的“博雅教育”。
  風暴眼中的燕京
  直到晚年,巫寧坤仍無法忘懷剛到燕京大學的日子。他常與西語係有名的才子吳興華席地而坐,喝一杯咖啡,或本地產的“蓮花白”酒,吟詩作對。“周末,陸誌韋校長有時來串門兒,聊聊天兒,打打橋牌。陸先生是芝加哥大學30年代的心理學博士,對語言學又很有研究,國學方麵也有極深的造詣。他們兩位都是橋牌高手,談吐更是出口成章,妙趣橫生。”(《一滴淚》)
  這樣恬淡的書齋生活,很快便被一場呼嘯而來的“洗澡”運動,打得七零八落。在小說《洗澡》的前言中,楊絳寫道:“(這場運動)當時泛稱'三反',又稱'脫褲子,割尾巴'。這些知識分子耳朵嬌嫩,聽不慣'脫褲子'的說法,因此改稱'洗澡',相當於西洋人所謂'洗腦筋'。” 然而,與“洗澡”對比,顯然“脫褲子,割尾巴”更加傳神。
  在工作組的帶領下,激進的學生們查抄了校長辦公室,檔案被搬到圖書館,亂七八糟堆在桌子上,聽任積極分子搜尋“文化侵略”、甚至“特務活動”的“罪證”。
  燕京的教師們,在各種會議上檢討交代,從靈魂深處剖析自己,上至校長、下至講師,人人概莫能外。
  一向受燕京師生愛戴的校長陸誌韋,成為最大的活靶子。在如林的手臂和“陸誌韋必須坦白交代”“打倒陸誌韋”的口號聲中,他也不得不舉起手來,跟群眾一起高喊打倒自己的口號。就連陸誌韋最賞識的才子吳興華和愛女陸瑤華,也被動員在全校大會上檢舉揭發他。
  當時任燕京大學黨總支統戰委員的張世龍在回憶錄《燕園絮語》中寫道:“'批倒、批臭'陸校長和張東蓀教授是由工作組組長蔣南翔傳達黨中央的決定。”(當時的重點批鬥對象還有燕京宗教學院院長趙紫宸)
  在一次全校大會上,陸誌韋做完檢討後,收到500多張“不滿意”“不通過”的紙條。最後被轟下台來,不予通過。
  這樣一場聲勢浩大的運動,當然不是為了批倒批臭陸誌韋、張東蓀和趙紫宸幾個人,其真正目的是清除人們心中“親美、崇美、恐美”的思想。
  1908年,美國政府提議用庚子賠款發展教會學校。自此教會學校如雨後春筍般,在中國迅速發展起來。由於新文化運動和對西方文化的推崇,教會學校相對於中國世俗教育有明顯的優勢。但在新政權看來,教會大學卻是美帝文化侵略的載體。在全國教會大學中,燕京大學無疑是執牛耳者。
  燕京大學的崛起離不開老校長司徒雷登。1918年12月,當司徒雷登受命接手燕京大學時,這裏似乎是一所沒有人關心的學校。校舍設在局促的城裏,學生不足百人,教員中隻有兩位中國人,許多西方教員也不大合於大學教授的條件。(《司徒雷登傳略》)
  更要命的是,燕京每年的經費有一半是空頭支票。司徒雷登自走馬上任起,十餘次到美國各地募捐。至1937年抗戰爆發時,他已經為燕京積累了250萬美金的捐款。美麗的燕園,也是他從山西督軍陳樹藩手中買到的。司徒雷登超乎尋常的社交能力,讓他僅用6萬大洋就從這位督軍手中買到了燕園,而且其中三分之一的款項還用來設立了獎學金。
  司徒雷登募捐的本事,並不足以成就燕京大學。真正使它超拔為國內一流綜合性大學的,還是司徒雷登的辦學理念。建校之初,他就致力於使燕京大學擺脫狹隘的宗教範疇。隻要有真才實學,司徒雷登都請來做教授。不問政治傾向,不問宗教信仰,不問學術流派。
  這種自由的學術氛圍,吸引了大批知名學者。教育家陸誌韋,社會學家雷潔瓊,人類學家吳文藻,考古學家容庚,神學家趙紫宸,法學家張友漁,哲學家張東蓀、馮友蘭,史學家顧頡剛、錢穆,政治學家蕭公權,文學家周作人、朱自清、鄭振鐸、陸侃如、冰心……這些中國文化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曾聚於燕京麾下。
  雖然,燕京大學隻存在了33年,在校學生從未超過千人,但燕京的畢業生,卻成為中國知識界一個獨特的群體。在新中國成立之初,活躍在外交界和新聞界的人物,許多都是燕京的校友。據說鄧小平第一次訪美,外交團14人中,7人都是燕京大學的畢業生。
  在中國21所教會大學中,燕京大學顯然是一麵旗幟。然而,當新中國決定割斷與西方世界的聯係,清除西方文化的影響時,燕京大學也無可避免地處在了風暴眼的中心。
  存亡之間
  1949年,全國共有高等學校205所,私立大學81所,其中教會學校21所,占私立大學總數的25.9%。
  這些教會大學絕大部分都有著美國教會背景。一個信奉無神論的無產階級政權將如何處置教會大學?美國基督教大學聯合托事部並不樂觀。
  1948年底,解放軍尚未攻入北平。美國基督教大學聯合托事部就致信陸誌韋,要求他把燕京大學遷走,但陸誌韋和大多數燕京教授,還是選擇了留下。
  他在回複美國基督教會的信中說,他之所以願意冒險留下來,除了他天生是一個中國人外,還“希望能在不同的意識形態下找到有效的溝通,如果成功則有助於人道和自由在中國的存在。”他認為,這對中國、基督徒和世界和平會有極大的好處。
  事實上,解放軍攻入北平前後,共產黨向燕京大學釋放了友好的信號。解放軍準備攻城時,毛澤東親自囑咐四野要注意保護西郊清華、燕京等校園的安全。中共中央尚未進京,毛澤東曾邀請4位大學教授前往西柏坡晤談,其中3人都是燕京大學的教授。周恩來當時還有過一個很著名的觀點:盜泉之水,可以養田。認為隻要美國不幹涉燕京的事情,我們還是可以接受美國托事部的錢來辦我們的教育。中共對於教會大學的靈活政策,讓燕京人相信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這一切隨著1950年6月朝鮮戰爭的爆發,戛然而止。1951年1月11日,教育部發出文件,強調新中國不允許外國人在我們國家內辦學校的方針。包括燕京大學、協和醫學院等首批11所教會大學改為公辦;滬江大學、東吳大學等大學改為中國人自辦,仍維持私立,政府給予補貼。
  燕京宣布改為國立後,燕京師生表示熱烈擁護。辦公樓前紮起彩坊,掛起“慶祝燕京大學新生”的橫幅,師生們在校園裏舉行了篝火晚會。毛澤東專門為燕京大學題寫了新校名,校長陸誌韋也接過了人民政府的委任狀。
  這一切都令陸誌韋有理由相信,在新政權下,燕京大學還是能有一席之地的。在1951年2月的校報上,他撰文表示:“人民是信任我們的,政府也有新的任務要交給我們,重獲新生後,不論從名義上、經費上、教學的觀點和方法上,燕京都完全和永久的是中國人民的大學。”
  可以看出,隨著國內外形勢的變化,陸誌韋的思想與1948年底有了很大改變。不變的是,他仍希望燕京大學能適應角色的轉變,繼續生存下去。
  但是,隨著一場以清除“親美、崇美、恐美”為主題的思想改造運動的開展,被逐一“洗澡”的燕京教師們知道,燕京大學絕無繼續存在的可能。
  1952年秋新學期開始時,燕京大學文、理、法各係並入北京大學,工科並入清華大學,新聞係及一些社會學科最終並入中國人民大學。燕京大學校名撤銷,改組後的北京大學遷入燕園。
  與此同時,輔仁大學外文係一部分及經濟係理論部分並入到新北京大學;經濟係財經部並入新設的中央財經學院;其他各係科並入到新北京師範大學;校園成為北師大化學係。聖約翰大學財經係科並入新設的上海財經經濟學院,文學院並入複旦大學,土木及建築係並入同濟大學。醫學院和震旦大學醫學院、同德醫學院合並成了上海第二醫學院。齊魯大學各係則被南京大學、山東大學、山東師範學院、山東醫學院等學校並人……
  在這場院係調整中,散布於全國各地的21所教會大學,全都落幕了。
  花果飄零
  教會大學不能見容於新政權,幾乎是注定的命運。共產黨成立之初,共產黨人就認為教會教育是一種“文化侵略”。
  上世紀20年代初,蔡和森在《近代的基督教》一文中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美國成為主要的資本主義國家,正尋求向海外擴展勢力,由於英、日、法等國已經在中國建立勢力範圍,因此美國便使用福音主義、教會教育以及社會服務活動來向中國滲透。
  另一方麵,以蘇聯為師對中國大學製度的調整,也與教會大學的辦學理念格格不入。在1950年6月召開的全國高等教育會議上,中央確立了學習蘇聯模式改革中國大學製度的方針。如何改法?教育部請來的總顧問阿爾辛傑夫一言以蔽之:消減綜合大學,增加單科院校。
  在蘇聯專家眼中,中國大學的院係、專業設置太過脫離實際,為學術而學術。院係調整就是要大量培養能直接參與國家經濟建設的專門人才。蘇聯式的專才教育與教會大學一貫奉行的通才教育,南轅北轍。
  在基督教傳統中,科學的價值是超於技術之上的。科學是為了認識上帝在自然界中的秩序,上帝的理性與自然法則是同一的。因此,早期教會大學中除了醫學外,多是人文學科和純科學,工程學科幾乎沒有。
  希望趕緊“西學為用”的中國人曾經批評,教會大學的課程設置“殊少社用之價值,徒為虛糜光陰”。而聖約翰大學校長卜舫濟則反駁說:“生命之豐富者,意為教育所以助人創世,學校所以教人為人,決非徒為謀生而設……果熟習曆史、地理、文學及種種科學,則其心目中之宇宙愈廣,而其生命亦愈大。否則,日從事一部之學、職業之說,隻會縮小生命之興趣。”(《約翰聲》)
  由於教育理念上的差異,在院係調整醞釀之初,教會大學的學者們對蘇聯模式頗多異議。然而,一場轟轟烈烈的“洗澡”過後,所有聲音歸於沉寂。時任燕京大學黨總支書記的謝道淵回憶,對於院係調整,由於剛剛經曆了思想改造運動,燕京人倒是沒有表現出多少不同意見。(《逝去的燕京》)
  當時,教師們最關心的是自己的歸宿。從後來的分配方案來看,每個人的去向顯然都與其在思想改造中的表現緊緊掛鉤。
  陸誌韋之女成為北京市政協委員;年方31歲的吳興華一躍成為北大西語係英語教研室主任,領導著包括朱光潛、趙蘿蕤、楊周翰等眾多知名教授;在思想改造運動中調門最積極的翦伯讚教授成為北大曆史係係主任,執曆史界之牛耳。
  另一方麵,陸誌韋調到科學院語言研究所文字改革小組,對父親保持沉默的陸誌韋之子陸卓明被開除出青年團;趙紫宸調入市內燕京神學院,張東蓀未分配工作,繼續接受審查。
  在“洗澡”運動中,心生抗拒的巫寧坤也被調到了南開大學。巫寧坤記得,原燕京西語係係主任趙蘿蕤向他傳達完分配方案後,忍不住放聲大哭。巫寧坤明白她的心情,“當初是她把我從萬裏之外請回來的,現在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我任人擺布,無可奈何,吉凶莫測,她怎能不感到由衷的負疚?”(《一滴淚》)
  後來在工作中仍與陸誌韋多有往來的北京大學教師林燾發現,那個曾經才氣橫溢、傲視王侯的學者不見了,陸誌韋變成了一個謹言慎行的長者。
  “菁莪雅化,學明行修,教澤奏奇功。人文薈萃,中外交孚,聲譽滿寰中。良師益友,如琢如磨,情誌每相同。踴躍奮進,探求真理,自由生活豐。燕京,燕京,事業浩瀚,規模更恢宏。人才輩出,服務同群,為國效藎忠。”
  60年後,當燕京的老校友們唱起這首燕京大學校歌時仍禁不住熱淚盈眶。然而,那些曾經的教會大學,那一代學人和他們追求的博雅教育傳統,早已隨風而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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