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50年代末 60年代初,由於毛澤東推行大煉鋼鐵、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導致中國出現全國性大饑荒。《墓碑》作者楊繼繩估算,整個大饑荒期間,全國餓死3,600萬人,少生4,000萬人。作為親曆者,中國著名自由派知識分子茅於軾則為我們記錄了一些大饑荒細節。他在回憶錄《八十回望》中寫道,“1960年,三年災荒的第二年,我因為是右派而被下放到山東藤縣。當然那時候下放的不光是右派,也有一般同誌。我被下放到了莊裏東村,住在該村黨支部書記李某的家裏。他家有兩個孩子,大的有三四歲,小的剛周歲。三年災荒時期隻有幹部家裏有新生的小孩,一般人根本沒有生育能力。我自己在農村待了整整十個月,根本沒有任何性欲。(編者注:茅於軾當年31歲,正值壯年)隔壁的一家四口人中已經餓死了兩個,當地最慘的是一家12口人,全家人都餓死了,隻剩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這孩子冬天沒衣服穿,他看上了我一條要淘汰的衛生褲,雖然屁股上已經磨出了洞。我臨走的時候把褲子給了他,他感激不盡。後來才知道,看上我這條褲子的人很多。有人埋怨我,說我不該把這條褲子給他,因為還有人比他更需要。”“我在藤縣餓得沒辦法,全身浮腫,連鞋都穿不上,彎腰都困難。我之所以挺過來有一個原因,就是夏天和秋天時吃了許多螞蚱。”
茅於軾
我的爸爸媽媽
我爸爸名叫茅以新,媽媽名叫陳景湘,都是1902年出生,爸爸比媽媽大六個月。爸爸活到1990年,媽媽活到1992年。媽媽生了我們四個兄弟姐妹,我是老大;老二叫茅於杭,是清華大學自動化係的教授;老三叫茅於蘭(女),是首都師範大學外國文學係副教授;小弟弟叫茅於海,是清華大學無線電係的著名教授,後離職去了美國從商。我們四兄妹相隔都是兩歲。
我的父係出了個茅以升,是中國的橋梁專家,是我的二伯父。他修建了錢塘江大橋。我們一共有19個堂兄弟姐妹,出了三個右派,這跟茅家曆來的自由思想有關。
我的祖父叫茅乃登,是清朝時江浙聯軍革命軍總司令部秘書部的副長,曾著文《江浙聯軍光複南京》,記述了1911年9月響應武漢辛亥革命的起義。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去世了,沒有給我留下什麽印象。但是我的祖母曾經教我寫字,並且鼓勵我寫好字。我每天要寫一張大字,她在上麵批圈,每批一個圈就給我一個銅板。我直到今天仍對書法有興趣,寫的字居然能夠賣錢,這得益於我祖母的鼓勵。應該說,她對茅家的興起有很大的貢獻。雖然居家貧困,但是她很重視子女的教育。她的三個兒子都是留學生。這在當時是極不簡單的事。茅家因為出了茅以升,她大部分時間都和茅以升住在一起,生活過得很舒坦。
我父親畢業於上海交通大學機械係,他原在唐山交通大學,後因為鬧學潮被轉到上海交大。畢業後就去美國普度大學留學,學成後去了加拿大實習,最後從歐洲經過西伯利亞回國。他回到南京老家後,開了一個汽車修理鋪。這本來應該很賺錢,因為當時南京是國民黨首都,公、私業務繁忙,對修車的需求很強,但是國民黨官僚依仗權勢,強買強賣,沒有保護傘就做不成生意。父親開修車鋪不但沒賺到錢,反而被抓去坐牢,後來就去了杭州在杭江鐵路(浙贛鐵路的前身)工作,負責機車車輛的工作。從那時起,爸爸就在鐵路上工作了一輩子。他一輩子最重要的成績是鐵路機車車輛的標準化。他的工作作風勤勞廉潔、一絲不苟,故深得基層群眾的擁護,但是和官僚們總是格格不入。解放前的地下工作者了解他的為人,所以解放後得到共產黨的重視,1950年就把他從廣州調到北京,任鐵道部機務總局的副局長。這是他一輩子擔任過的最高職務。所幸他倒沒怎麽挨整,還當過政協委員,待遇按副部級安排。
我爸爸在美國留學時和另一位留學生陳章同房間。陳章看上了他,就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給了他。陳章後來成為我的三舅舅。陳家也是蘇州名門。我的外祖父陳希濂是光緒時的進士,我在周莊的博物館中看到過外祖父得中進士的報喜照片。陳章教了一輩子書,解放前任中央大學工學院院長,解放後繼續作南京大學教授。大舅舅陳霆銳也是美國留學生,因為替五卅慘案的紗廠工人維權而名噪一時,成為上海著名的大律師,國民黨時的國大代表(相當於人大代表)。這就是我的母係的狀況。
我媽媽一生多病,在家庭經濟拮據的條件下,竭力維持全家的生活,保障子女的健康和教育。她機智幽默,愛護子女。一般婆媳關係總是緊張的,但是我媽和我愛人相處卻十分融洽。由於我的父係和母係都是知識分子家庭,而且都有留學生的背景(那時候留學生非常少),所以我們的家庭教育是自由、平等、開放的,且崇信科學。
一輩子的“吃”
在過去的80年裏,生活好的日子並不多。在我開始記事之前,模模糊糊記得家裏的日子很好過。那時我父親在粵漢鐵路管機務處,一個月拿近五百塊錢工資,家裏有兩個保姆。但是1937年抗戰開始之後,生活就一天不如一天。那時我在長沙楚怡小學念四年級。我記得大約在1938年,學校的大禮堂臨時改做傷兵病院。這些傷兵大概是從武漢撤退下來的。我們小學生去慰問,送麵包給他們吃。有些受輕傷的傷兵,傷好一點兒之後,就自由上街。他們有時候也會鬧事、打人。他們的心情很不好,因為負傷之後失去了勞動能力,不知道今後的生活怎麽辦?由此可見,戰爭對人的傷害太大了。
抗戰以後,物價開始上漲。等到我上中學的時候,家裏的經濟情況每況愈下。父親的工資越來越不值錢。家裏還有三個弟弟妹妹要上學,負擔是很重的。抗戰時普遍的生活水平大不如前。學校裏的夥食非常差,經常吃不飽。桌上的飯是定量的,如果吃得慢,別人就會搶先把飯吃完了,自己隻好餓肚皮。至於吃肉,那是一件極奢侈的享受。我走過校門口時經常看見小攤上掛著油光鋥亮的豬蹄子,饞得直淌口水。在桂林漢民中學上學時,同班同學(忘記了名字)每個星期日帶我回他的家(我家在柳州),他母親總是炒兩個菜,一個炒肉絲,一個炒雞蛋,供我們兩個大吃一頓。他母親愛自己的孩子,也愛別人的孩子,讓我跟著吃。對於這件事,我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八年抗戰,吃一直是大問題,挨餓、嘴饞始終伴隨著我。附帶說一句,抗戰雖然十分艱苦,但是沒有餓死很多人,個別人餓死肯定是有的,也隻不過幾萬,頂多十幾萬,絕不會有幾百萬、上千萬。直到抗戰勝利,學校的夥食才忽然大大地改進。那時候我在重慶南開中學,每頓飯都有葷菜,最經常吃的是地瓜燉肉。那時美軍的剩餘物資在市麵上出售,有奶油、冰淇淋粉、蛋粉等,價錢便宜,營養豐富。可是和平的好景不長,一年後國共內戰開始,生活又開始走下坡。那時我已經進入上海交通大學,食堂的夥食很糟糕,幸虧美軍的剩餘物資供應充足,大學生經常吃美軍的配額給養,一個塗蠟包裝的紙盒子,重量不過一磅多,但是營養足夠一個成人所需。裏麵有幾片餅幹、一個肉罐頭、一塊巧克力、幾支香煙和一卷手紙。盒子裏的內容物不是千篇一律的,每次打開,像挖寶藏似的,總想發現一些新東西。美軍的剩餘物資除了吃的,還有穿的、用的,為當時被戰爭破壞得千瘡百孔的中國緩解了物資供應的緊張。對比之下,大家也對美國生產力之強大有了切身的感受。
抗戰期間我最想念的是巧克力。自從1940年我們兄弟幾個從上海回到重慶以後就跟巧克力絕了緣。抗戰勝利後我從重慶坐飛機到上海,下飛機後頭一件事就是買一塊巧克力吃。至今巧克力還是我的所愛,不過年老了,不宜多吃糖。
1949年,全國解放後生活又開始好轉,那時我到了齊齊哈爾。但東北的生活比不上上海,食堂裏經常吃高粱玉米,細糧是特殊待遇。我經常上館子,因為沒有生活負擔,大部分的錢都花在吃的上麵。1954年,我愛人趙燕玲從蘇州來到齊齊哈爾,她從小沒吃過苦,對高粱玉米難於下咽。除了繼續上館子,還叫家裏從蘇州、北京寄食物,肉鬆、板鴨、糕點、糖果,甜的、鹹的,從來不斷。兩個人掙的工資吃掉了一大部分。不過解放初期工資每年都漲,生活並不困難。次年我們兩人先後調來北京工作,1956年工資改革,我的工資漲到133.5/月。1957年我又出版了頭一本書《蒸汽機車操縱和焚火》,拿到1600塊錢稿費,合十幾個月的工資,那時候是我們收入的黃金時代。但是好景不長,1958年當了右派,我被降職降薪,趙燕玲因病停薪留職,我們的頭一個孩子出生了,生活一落千丈。
挨餓
1960年,三年災荒的第二年,我因為是右派而被下放到山東藤縣。當然那時候下放的不光是右派,也有一般同誌。我被下放到了莊裏東村,住在該村黨支部書記李某的家裏。他家有兩個孩子,大的有三四歲,小的剛周歲。三年災荒時期隻有幹部家裏有新生的小孩,一般人根本沒有生育能力。我自己在農村待了整整十個月,根本沒有任何性欲。隔壁的一家四口人中已經餓死了兩個,當地最慘的是一家12口人,全家人都餓死了,隻剩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這孩子冬天沒衣服穿,他看上了我一條要淘汰的衛生褲,雖然屁股上已經磨出了洞。我臨走的時候把褲子給了他,他感激不盡。後來才知道,看上我這條褲子的人很多。有人埋怨我,說我不該把這條褲子給他,因為還有人比他更需要。
那時候最難看到的是一個人嘴巴在動,這意味著他在吃東西。這怎麽可能呢?我們盼望的就是能夠到縣裏去開會,有一頓飽飯吃。這種機會很少,記得隻開過兩次,每次差不多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中我每天早中晚三頓飯每頓都吃一斤饅頭(五個)。一個禮拜吃下來,並沒有解餓。因為解餓要有油吃。沒有油,光吃糧食,肚子照樣餓。
人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人生追求,但是又都有一個臭皮囊。在正常情況下,人的理想和人生追求在起作用,因為人是受意識支配的,但是到了挨餓的時候,臭皮囊卻起了決定性作用。人的意識完全讓位於臭皮囊,人失掉了任何理想,隻有一個願望,就是“吃”。這是一段極特殊的人生經曆,一個沒有意識的經曆,人退化到了野獸的狀態。
我在藤縣餓得沒辦法,全身浮腫,連鞋都穿不上,彎腰都困難。我之所以挺過來有一個原因,就是夏天和秋天時吃了許多螞蚱。在田野裏有許多螞蚱,抓住一個就放入一個信封口袋裏,等有了七八個,就把信封放到火裏燒。信封燒掉了,螞蚱也燒熟了,放進嘴裏嚼嚼咽下肚去。螞蚱的消化係統裏有一股綠色的水,是它吃草後消化過程中的產物,非常苦,很難咽,但是饑餓使我不顧一切。
人都說災年撐死的比餓死的多,這是有道理的。我從藤縣回到北京時,當天晚上我太太給我開了一個豬肉罐頭,我還算有節製地吃了一大碗帶豬油的大米飯,到了晚上全吐了。我一生有幾次麵臨死亡,一次是進入深水遊泳,那時我11歲,不懂會有淹死的可能;一次是在齊齊哈爾當副司機,冬天,我拎著一桶油追趕前進中的火車頭,差一點被車頭壓死;再就是在藤縣挨餓。如果再在那兒留兩個月,我必死無疑。
多年後,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大家在吃的方麵已經不成問題,山珍海味經常品嚐,魚翅海參也不稀奇。但是人老了,胃口大不如以前。過去認為最好吃的食品,現在並不覺得有什麽好。這也許是味覺退化的緣故。
愛人趙燕玲
我的愛人趙燕玲出生於大戶人家。但不是書香門第,沒有知識分子的味道。她對我的事業的幫助主要是分擔了我的家務事,而不在直接的事業上。我曾經設想過,如果我被抓去坐牢,她會怎麽辦。她不可能發出和我同樣的聲音,呼籲外界的支持,但是她會很務實地設法營救。
她家和我家不一樣。日寇侵華時我們茅家全都跟著國民黨撤退到了內地,因為不想做亡國奴。但是他們趙家全都留在了淪陷區,因為做生意的人不在乎當局的是什麽政權,能夠有生意可做就好。她是家裏頭一個孩子,長得漂亮,又體弱多病,所以是家裏最嬌的嬌小姐。她有四個妹妹,兩個弟弟,但是她集全家寵愛於一身。
她是我的遠房親戚,是我舅媽的女兒的舅媽的女兒的舅媽的女兒。我稱之為舅媽的女兒的三次方,反過來,我是她姑媽的兒子的三次方。我頭一次看到她的照片,就是我舅媽的兒子偷來給我的。以後又弄來一張,比較胖了一點。我見到之後當然羨慕不已,恨不得立刻就能與她見麵。那時我在東北開火車。後來因為我生病,請假回南方,才頭一次見到她。
她的出身對她一生有很大影響。雖然她沒有念大學,是中專畢業,但是人們都說她是大家閨秀,說她氣質非凡。她從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到一家之主的賢妻良母,又到孫兒繞膝的古稀之年,一貫保持著秀麗端正、雍容華貴的風度。
1954年她到了齊齊哈爾,成為齊齊哈爾最吸引人的明星。她的來到引起了當地的轟動。醫院的一位副院長就想動手動腳(後來此人因為男女關係受批而自殺)。醫院之外的人明裏暗裏打她主意的人不計其數。管理局周末的舞會總少不了要她去,甚至是指名道姓一定要她出席。如果碰上她值班,局長會告訴醫院院長給她調換班次。每當我出差,這些人就蠢蠢欲動,獻殷勤,請看電影、吃飯、打麻將。到了北京以後她同樣驚動了北京城。王府井三家最大的照相館,在櫥窗裏都掛她的照片(不論她在蘇州,在上海,照相館無例外地都掛她的照片)。在我下放的一年裏發生了許多事。隔壁的某局長晚上敲她的窗玻璃;歐美同學會舞會上認識的人盯住她不放;鐵道部的一位副部長1964年春節來我家拜年,看見了她就邀請我們第二天去養蜂夾道的遊泳館遊泳。當時冬天遊泳是高幹的特權,邀請去遊泳是顯示特權的姿態。第二天我一個人傻乎乎地去了,這位副部長看見她沒去,就滿臉的不高興。更奇怪的事還有,就不多說了。有人說她是傾國傾城,並不為過。
光說她的美貌遠不是她的全部。她是我們全家的感情中心,不論茅家、陳家的人,她都記得一清二楚,她代表我們聯係各方麵的親戚。她為大家出主意,不論找對象、結婚、謀職、搬家、小孩兒看病,都來找她商量。她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遠遠超過我的地位。20世紀70年代,國外的親戚回國相聚,燕玲給他們的印象最深。她在國外聲名鵲起,成了茅家的招牌人物。
她不但懂得人的心理,善於表達,善於溝通,而且非常能幹。結婚前她就為全家人織毛衣,後來為我們全家做各式各樣的衣服,從襯衫襯褲到中山裝。她從百貨大樓買零頭料,做成大人小孩的漂亮衣服。她的能幹是出了名的。當年她剛在齊齊哈爾鐵路醫院上班時,同事們都認為來了一位上海嬌小姐,幹不了事,後來才發現她是一位能手。她是助產士,接生過一千多個孩子,沒有出過任何事故。她幹活麻利,幹淨利落。護士們都願意跟她的班,因為下班早、不拖拉。一年多後,她被評為鐵路局的先進工作者,受到了獎勵。“文革”後她主持家務,更是一顯身手,全家的夥食極大地提高,從此以後我一直享受她做的美味佳肴。自從“文革”以後就是她給我理發,從來沒上過理發館,隻除了在國外的兩年她不在身邊,不得不上理發館。我三十多年沒有上理發館的經驗,聽說現在的理發還給按摩,十分舒服,但是我至今沒去嚐試。
衰老
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有老相是1970年我40歲前後,在大同廠看電影,忽然感覺眼睛模糊,其實就是開始老花了。到70歲生日的時候我的體力當然不像年輕人,但是還能夠堅持早上跑步,要跑兩三千米。但後來跑步就取消了,因為膝蓋疼。前後加起來跑步跑了三十來年。我打太極拳有近五十年的曆史。遊泳是我喜歡的運動。
由於我愛好運動,到老也還算健壯。可是我太太從來不運動,年輕時多病,老了反倒健康起來了。可見健康和運動沒多大關係。
我到75歲時,在一般生活上沒有感覺到和青年人有多大的不同。隻是聽力減退,配了助聽器,可是用處很有限。所幸視力還好。
在75歲以後,我慢慢感到衰老,走路越來越不穩。特別是開始有一種感覺,好像能夠看到生命的盡頭,做事老想著事業的結束,而不是開發一個新的事業,退的思想越來越多。現在還能夠走動,可以隨團出境旅遊,但是再過兩三年恐怕這一切都得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