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紀事(一) 76年的巨變
(2006-10-08 18:52:02)下一個1976年10月9日,是一個星期六。和許多的星期六一樣,我和工廠裏的小哥們、小姐
們搭乘通勤火車從燕山石化回城過周末。
燕山石化是在文革中建成的大型石油化工企業,北京數以萬計的70和71屆初中畢業
生在這裏成為了中國工人階級的成員。大多數人平日住在廠區,周末回家。到76年
時,每個周六乘坐通勤回北京的人,足有兩千之多。
當火車進入永定門車站後,隻見這些年輕人迅速地地從車廂的每一扇門、每一個窗
戶中跳了下來,瞬間,站台就出現了喧鬧的人海。人們興奮地喊著,跑著。衝向大
鐵柵欄門,為的是盡早趕上公共汽車和電車。每次,車站的檢票員都調侃地喊道
“周口店的來啦”(你直接說野人來了,不更貼切麽),急忙拉開大門,根本無須查票,
人們就像潮水一般湧了出去。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一幅壯觀的流民圖。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衝出大門,跑到102路電車站。正準備奮力擠上待發的電車,
忽聽到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是在城裏工作的兩位老同學,也是那兩年一有機會就
湊到一起撮飯打牌的狐朋狗友。
“你們在這兒幹什麽?”我問。
“等你。看你小子有沒有婆子。”
“有婆子你也找不著。真有什麽事?” 我又問。
“找個地方撮一頓,你請客。 有大事說給你聽。”
“什麽大事,還至於到這兒堵我。憑什麽我請?”我實在不解。
“這不方便說。待會告訴你。你準高興,準請客。”
他們是我小學的同班同學,中學也在同一個學校。姓陸的,爸爸是文革前某機械工
業部的副部長。他喜愛曆史,和我特別談得來。他家中有很多的書,文革前,經常
到他家去看書,《東周列國故事》和《三俠五義》都是在他家讀的。記得他有一套
《三國演義》的小人書,我有一套《水滸》的小人書,我們經常交換閱讀,讀後就
一起練槍棒。
盡管是高幹子弟,他卻沒有絲毫的紈刳習氣,極為平民化。文革時他父親受到衝擊,
也沒像其他的高幹子弟那樣,好像天要塌了似的。70年初走後門去當兵,四年後複
員時,要不是老媽講不入黨就別回家,恐怕是連黨票都不想混。複員後回北京,部
裏機關的好工作都不要,非要當貨運列車的“車長”,也就是押車員,為的是逃避
現實,沒人管,還能到處跑。我有眾多的三教九流朋友,還真少見他這麽超脫的。
另一個,姓吳,則是截然不同的秉性。他的父親是國防科委在西北基地的參謀長,
文革前是大校的軍銜,也是高幹了。他家住在地安門總參大院,文革時,處處表現
出軍隊子弟的狂傲。但盡管狂,思想卻很有深度,對現實總是抱著批判的態度。這
大概也是我們能成為好友的原因。就是因為太狂了,和領導的關係鬧得極僵,74年
複員時,連黨都沒入上。
分開時,我們通過很多信。都是處於那個時代,也都是心比天高的那個年紀,盡管
書本知識和社會閱曆少的可憐,卻指點江山,大有舍我其誰的胸懷。等75年我們三
人再相逢時,少年時的友誼和對時局相同的觀點,使我們再次成為了無話不談的鐵
哥們。那兩年,我的父母都不在北京,我家便成了聚會的中心。我們經常在一起打
麻將,侃大山,交流政治謠言,傳遞小道消息。更多的是一起發泄對時局,尤其是
對那幾個文革旗手和打手的不滿,期盼著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
我們在陶然亭附近下了車,進了一家飯館。剛坐下,吳就急切地小聲說:
“政變了。葉劍英把江青他們幾個給抓起來了。前天晚上幹的!”
這是我聽到的有關粉碎四人幫的最早、最原始的消息。三十年了,依然記得他倆激
動的表情和急促的語言調。接下來,他們詳細講了事件的過程,各方的態度,中央
的決定等。對我來說,除了激動,更多的是擔心,對葉劍英華國鋒能否戰勝四人幫
的擔心,對國家政治前途的擔心。但也憧憬著希望,對結束文革的希望,對父母重
回北京、盍家團圓的希望。
那一晚,我們喝了很多。盡管我自律極嚴,一直是煙酒不沾,就是朋友的婚禮喜宴,
我也從未 破過戒。但那一次,確確實實喝醉了。漫漫長夜的十年,總算是要過去了;
而苦心企盼的黎明,終於出現在眼前,這怎能不讓我們欣喜若狂呢?記得那幾年,
每次早起去趕火車,總愛默念魯迅的兩句詩,“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鬥正闌幹”,
天總是不亮啊!但這一夜,無暇出門去看是否還是闌幹的星鬥,我們說著,笑著,
也哭著:終於相信了,無論夜多深,總有黎明的時光。
這是終生難忘的一夜。
第二天一整天,我騎車去了十幾個哥們兒姐們兒的家,把這個好消息(政治謠言)傳
遍我的朋友們。有幾個,已經知道了。興奮之情,自不必多言;重要的是,大家都
說,要用最快的速度,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可以想象,那一兩天,有成百上千的,
像我,像我的兩個朋友一樣的人,在盡力傳播這個新聞。所以,粉碎四人幫的消息,
得以迅速地傳播在北京的中下層人們中。到星期一早晨回工廠的火車上,它已經成
為一個公開的秘密了。對比起1971年十月初,人們膽戰心驚地傳播林彪折戟沉沙的
“政治謠言”來說,人民的政治覺悟確確實實是提高了。
1976年,是中國現代政治曆史上最重要的一年。陰霾的政治氣氛曾以周恩來總理逝
世的悲痛拉開序幕,以毛澤東主席逝世的震撼達到頂峰。而粉碎四人幫的勝利,終
止了晦暗的蔓延,鬆弛了人民對四人幫當權的恐懼,解除了人民對國家前途和命運
的擔憂。當時用的最多的詞匯是“第二次解放”,應該是人民心聲的真實描述。三
十年後,我仍為自己能親身經曆這個不尋常的曆史,而感到興奮和歡欣。
周恩來去世時,人們真悲痛,以為最後一點希望也完了。打倒四人幫,人們真高興,尤其是太祖夫人被抓,意義非同小可,人們的心情和剛解放,建立新中國時有得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