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年秋天我從上海北上,到北平燕京大學念醫預係,五一年進協和,五四年參軍,五六年畢業,分配到解放軍胸科醫院,五七年中了毛主席的陽謀,當了右派,在農村監督勞動一年後,送到北京南郊紅星公社醫院繼續在醫務工作中監督勞動,六二年成了摘帽右派,文化大革命中,又因為是摘帽右派,被專政了一年多。雖然吃了些苦頭,總算沒把小命丟掉。六九年正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高唱反帝反修的時候,突然爆發了珍寶島事件,中蘇兩國為了爭奪黑龍江裏一個小島,真槍實彈,打起來了。北京城裏挖開了防空洞地道,誰知道有多少人會相信這能防止原子彈的破壞, 我在農村上班對這些似乎沒有太大感覺。七一年的春天開始了乒乓外交,美國乒乓球員在中國大出風頭,當年九月林彪叛逃,摔死在蒙古荒原,接著尼克鬆在七二年早春訪華,成為頭條新聞,聯美反蘇成了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現在我們才知道,這都是因為尼克鬆采取了緊急措施,想辦法通知中國,蘇聯有對華發動外科手術式核打擊的意圖,並且示意給蘇方如果蘇聯真對中國動手,美國會站在中國一邊,將會對蘇聯一百多個戰略目標和城市進行核報複。盡管水門事件讓尼克鬆在美國大多數人心目中,都是臭不可聞,但在中國共產黨和老毛眼裏他卻是中國共產黨大大的好朋友。所以尼克鬆下台後還請他再次訪華,連她的女兒女婿都成了老毛的貴賓,他對中國共產黨的幫助的確太大了。這些內幕當然普通老百姓是不知道的。雖然五人幫還在大搞批林批孔,批周公,但群眾對政治運動的勁頭已經減弱了,隨著周總理的去世,天安門前悼念周總理的群眾被鎮壓,老毛的去世,四人幫垮台,英明領袖華國鋒上台,鄧小平複出,接著中美互設辦事處,七九年鄧小平訪美,發動懲越戰爭,到中美正式建交,互設大使館,這幾年發生的事情太多,真是讓人眼花繚亂。
隨著尼克鬆的訪華,中國的國門總算打開了一角,老毛接見了旅美華人李振翩醫生,報上說他是毛的老朋友,最近上網查詢才知道,李醫生原來是當年被毛叫到家裏去給楊開慧接生的醫生,真是夠老交情了,此外毛還接見過諾貝爾獎獲得者旅美華人李振道,報上還連續登載了新華社記者的訪美通訊報導,雖然其中對美帝的貶義詞少了些,但有些舊模式還沒放棄,例如說美國窮人吃貓狗罐頭過日子,記者本人上廁所要交一毛錢才能有手紙供應等等,後來才知道這些報道都不是真實的。漸漸地回國探親訪友的人也多起來了。記不清是哪一年了,突然我的大表姨吳楣叫我去北京飯店見她,她是我母親的表妹,跟我們家是很熟的,在飯店樓下的大廳裏麵請我喝咖啡吃點心,裏麵雖然沒什麽顧客,但我仍怕不安全,怕桌子底下安裝了竊聽器,等出了門,走在長安大街上才敢隨便說話,主要是弄清了我哥哥在美國的地址,並知道了我母親,和兄弟的情況,原來解放前,在上海時,大表姨住在大西路,離我們在番禺路的家不遠,她說我們家四九年搬離上海時,我父親曾托她保管一些書信,後來她打開一看裏麵竟有宋子文給我父親的親筆信,勸他速離上海,她趕緊把這些東西都給燒掉了。她還問我知不知道最近有解放軍空軍駕機投奔台灣的事,這倒是新鮮事,從來報上登的都是台灣空軍駕機起義來歸祖國的。她是杭州美專畢業的,嫁了個德國人,解放後搬到天津,做進出口生意,販賣中國的工藝美術品到歐洲。中間中斷了不少年,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後才又回來,這下我總算又與哥哥開始通信,從五二年以後,我就與家裏停止通信了,文化大革命中,怕紅衛兵來抄家,把哥哥從美國寄來的照片都給燒掉了。現在我們的通信內容也隻講生活情況,不談政治,對於在國內當右派吃苦頭的事,當然隻字不提,怕他們接受不了,而且估計共產黨對來往信件的檢查一定也少不了,還是小心為是。哥哥來信說今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想見到我。通過一年多的通信,搞清楚在美國如想繼續行醫,必須有行醫執照才行,首先要通過ECFMG(外國醫學畢業生教育委員會)考試,這樣才有資格申請當住院醫生,美國不承認外國的醫生資曆,不管你多大本事,到了美國也得從頭當住院醫師。很早就知道協和的腦外科專家關頌濤,到了美國也得從頭去當住院大夫。當了住院醫師後,再要經過一道FLEX 考試(聯邦醫學執照考試),才能拿到行醫執照。哥哥給我寄來一本ECFMG的小冊子,說明考試內容包括醫學的基礎課,臨床知識和英文考試,這些東西已經二十多年沒接觸了,得從頭撿起來,隻好上北京圖書館借了本薄薄的原版生化教科書先念起來,其他的學科都顧不及了。不久哥哥在貝爾實驗室的同事李天培,朱大興等人來訪,我請他們傳帶口信,說我想到美國去,哥哥才開始找律師谘詢,美國的移民政策主要是照顧家庭團聚,第一優先是夫妻團聚,第二是父母和未婚子女團聚,第三和已婚子女,第四才輪到兄弟姊妹的團聚,每年對世界各個地區和國家都有一定的名額指標。中美辦事處成立後已經開始有人辦理移民了,膽子大的人先申請,很容易通過,但名額用完,晚來的人就得排隊等候,按兄弟關係申請要等好幾年,而且美國的規定是,一旦申請移民就不允許來美國探親,一直要等到被批準移民才能來美,誰也搞不清這要等多久,所以律師勸他先讓我申請探親,人到了以後再想辦法。此外我們對共產黨的政策也搞不清楚,申請移民萬一不批準,將來是否又會成為被鬥爭的口實,推想申請探親總比申請移民的罪過小一點吧,所以還是申請去探親比較保險。於是哥哥用文言文給我寫了一封邀請信, 讓我呈交給各級長官,希望長官們高抬貴手,讓我和兩個孩子能出國探望我別離多年的母親和兄弟,同時他也給美國大使館寫了經濟擔保書。經過我們公社醫院,公社黨委,縣公安局,北京市公安局,逐級審批,好幾個月後,居然被批準了,我們三個人的護照都到了手。然後我再想辦法去要燕京,協和的成績單,沒有大學和醫學院的成績單就不能報考ECFMG考試。到北大生物係找到胡美浩同學,她很快就找到了我的成績單。到協和去,在門診大樓看到 湯小芙和朱元玨兩位同學正在上英文課,她們都是黨員,而且是神經科和內科的技術骨幹,大概在準備出國進修吧,沒敢打擾,自己往裏走,碰巧看見不久前從青海調回來的王忠植同學,正在在給進修生講課。我就站在門外聽講,他不時看看我,似乎有點好奇,完全認不得我了。等下課時,他過來問我有事嗎?我心裏直好笑,二十多年不見麵,我看他好像變化不大,肯定是我自己的模樣變化太大了。隻好自報姓名,說明來意,他倒有點不好意思了,笑著說沒問題,這事正好歸我們下一班的湯蘭芳管。說著就帶我去教務處找湯蘭芳,但是還真不好辦,文化大革命裏,這些狗屁成績檔案都被銷毀了。現在她隻能給我開一張證明,說明學校已經沒有我的成績單了。好在我自己手裏還有一張畢業證書。接著我就去找外科主任曾憲九,在他家裏見到他,告訴他我的打算,請他給我寫封介紹信。他很痛快地答應了,當場就用打字機給我寫了一封很好的推薦信。對一個倒黴的學生,肯這樣幫忙的老師,在當時的中國實在是太少了。其實骨科主任王桂生對我也很好,曾經替我給衛生局譚壯局長求情,要求給我調動工作。
文化大革命初期,學生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停課鬧革命,衝鋒陷陣,破四舊,打破了共產黨的官僚體係以後,沒有再被利用的價值了,於是這些人都被送到農村和邊疆去戰天鬥地,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這樣也減少了城市的就業壓力。我的大孩子小熊, 高一那年我就把他轉學到我們公社的紅星中學,戶口也轉到我們醫院。畢業後,就在醫院附近的瀛東小隊插隊幹活,這樣他就免得被發配到邊遠地區去上山下鄉了。七七年,他參加了文革後第一次開放高考,考上北大。他的自學能力比較好,初中的外語是學德文,高中根本沒有外文課,英文完全是自學的。以他的考試成績,本來任何係都可以被錄取,考慮到我們的政治條件,爸爸是右派,外公是大右派,祖父當過台灣的經濟部長,如果報考熱門的專業,沒法跟那些工農兵或高幹子弟去競爭,就讓他報了一個最艱苦,別人不敢報名的冷門專業,地質地理係。親友裏有人說他爸媽都是醫生,應該去學醫,有父母的幫助和指導,那多好呀,但我們都把醫生當夠了,不希望孩子再幹這一行。在共產黨的統治下,醫生也不過是他們給人送禮的工具,動不動就被發配到邊疆,到農村去服務。做得最好也不過是成為共產黨大官的私人醫生而已。到八零年時,他的係主任林超已經打算收他當研究生了,雖然我的母親很想看到他,因為他是我們家的長孫。考慮將來我們三個人到了美國,都要依靠我哥哥,給他的經濟負擔恐怕太沉重了,而且這兩個孩子都是在外婆的庇護下長大的,我和湘穀都是上班族,每天早出晚歸,對孩子花的時間很少,他們是外婆最心愛的人,兩個都帶走怕外婆會受不了的。這時小虎上高三,馬上要畢業,很不懂事,留在國內怕學壞了。所以最後決定隻帶小虎一個人走。
八零年五月三十號,湘穀的媽媽從商業部叫來了汽車,送我們去機場,路上說恐怕將來見不到了吧,我說不會的,我們會回來的。不過我想她心裏是知道,我一時是不會回來的,我對這個國家已經沒有什麽可留戀的了。想不到竟是一語成籤,等我八三年回來接湘穀時,她老人家已經去世了。
湘穀的媽媽,胡子嬰,早年就參加抗日反蔣活動,抗戰時與章乃器離婚,因章有外遇,解放後她在上海工商聯工作,她對共產黨毛主席是徹底擁護的,是毛的大粉絲,對毛的一套理論和措施也是努力學習,積極貫徹的,當然也就會積極參加反右運動,她給章乃器寫過一篇文章叫“我所知道的章乃器”。現在有人說這篇文章是對章乃器最致命的打擊,實在有點言過其實,這篇文章我當時就仔細看過,因為作者是我的嶽母,文章的攻擊對象是我的嶽父。裏麵說的都是事實,無非是章乃器和國民黨廣西軍閥有些聯係,這種事情在國共合作時期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共產黨的高級幹部從老毛,周恩來算起,有幾個沒有和國民黨有過密切關係?實在是談不上給章乃器扣上了什麽曆史反革命的帽子,充其量也不過是在貫徹共產黨毛主席的意圖而已,而且這篇文章肯定也是民建會,工商聯黨組審查通過的。 其實她是個很通情達理的人,可惜她身體不好,沒能活到八九年,如果她看到六四屠殺,她對共產黨一定會大失所望的。她對年輕人很愛護,很願意幫助,她看我比較消沉,就勸我凡事多看國家,國家好了,個人受點損失,也是值得的。可惜她這種觀點是錯誤的。何況國家也沒搞好,文化大革命把中國經濟已經推到崩潰的邊緣了。她自己在文革中也吃了不少苦頭,當走資派,靠邊站,打掃衛生,天天擠公共汽車上下班,被人擠得摔一跤,右臂肱骨頸骨折,醫院不給看,因為是走資派。幾個星期後再去看,照了x-光才知道骨折了,醫生說不要緊,慢慢會好的。這就是階級鬥爭教育出來的醫學水平。可是她從來沒有抱怨過。認為這也是對她的一種考驗。
我和小虎的行李非常簡單,兩人兜裏一共隻有四十塊美金,這是當時共產黨允許兌換的最高限額,他們認為既然有人請你們出國探親,一切都會有人替你付鈔的。我們坐的是波音七零七,是當時中國最大的民航機。有二百多座位,好像隻有七成滿。起飛不久就有人到後麵找地方睡覺去了,離我們不遠處有兩位年青人在大聲聊天,一位在介紹他第一次隨鄧小平訪美的見聞,當他們出席歡迎會時,看到停車場裏排滿了汽車,認為這是美方故意在造勢,後來才發現美國就是汽車多。這個被共產黨宣布為日薄西山,垂死的資本主義美國,其富裕的程度真是超出了當時中國人的想象,看來這位多半是一個在中央機關工作的小幹部吧。飛機先要繞道上海,然後在日本東京的成田機場停留幾個小時,乘客都要下機但不能出機場,回來還是原機,但人多了些,天黑了也繼續飛行。在晨曦下飛機降落在檀香山機場,再飛行不久就到洛杉磯,因為是向東飛行,飛行了十幾個小時,到美國時還是五月三十號。一路上我沒睡著一分鍾,隻能合眼養神。出關就見到闊別三十二年的老母,兩人抱頭痛哭,來接的還有我弟弟和表妹。我們跟母親都住在弟弟家,他家人口多,四個孩子,還都小,所以我和小虎晚上都得在客廳打地鋪,過幾天哥哥也從西雅圖趕來相會,他在那邊出差開會,所以沒能來接我們。那邊不久前剛有聖海倫火山大爆發,半個山頂崩掉了,他帶回來一小瓶火山灰留作紀念。哥哥長我四歲,出生那年長江發大水,所以小名叫洪生,是我們的大哥,也是我們這一輩的權威人士,我們都叫他哥哥,其他弟妹都互相直稱小名,四九年他從上海交大電機係畢業,五零年到美國實習,以後又在加州理工大學和斯丹福大學得了博士銜,先後在IBM和貝爾實驗室工作。六十年代因所研究的項目涉及軍事,不得不入籍美國。我看他兩鬢已經半白,麵色也比較蒼白,不過精神很好,興致很高。哥哥的朋友老張請我們去玩迪士尼遊樂園,母親不敢坐過山車,隻能在遠處看著我們。在弟弟家住了不久,因母親要和她大姐相聚,我們搭哥哥朋友徐蘭的便車北上,到舊金山,住到劉雲韶表弟家,見到剛從台灣過來的大姨,在這裏看了金門大橋,遊覽了伯克利大學校園。然後我們才飛到東部,住在哥哥家裏,這裏叫Rumson, 是 新澤西州中部濱海的一個小鎮,到附近的Sandy Hook, 隔海能看見紐約。我跟著母親睡一間較大的房間,小虎和兩位堂弟睡一間,有雙人床。我開始溫習功課,東西太多,毫無頭緒,不知念什麽好。這時哥哥打聽到在Livingston, 有個San Barnabas醫院,每年辦兩次補習班,專為外國醫生補課,準備考ECFMG, 他替我報名交了費。記得好像有九個星期的課,等於把醫學院的課程全部重點講了一遍,而且有講義,便於溫習,幫助很大。在那裏住在附近的民居,一間房間住七八個人,床鋪緊挨著。記得同屋的一位菲律賓醫生,後來沒考上,到俄亥俄州的Toledo當抽血員去了,另一位台灣來的黃維國醫生,是耳鼻喉科的,自己在淡江開醫院,做院長。好像後來也沒考中。但他還是移民過來,在北加州買了房子。我在食堂用餐總是挑最便宜的吃,從來沒買過湯或飲料,我自己倒一杯冰水放點白糖,再加一片檸檬,就成了檸檬汁,這些都是不用花錢可以隨便拿的。在食堂還看到帶槍的警察,護送提款員從食堂收款員取款的場景。看來這裏治安的確有些問題。在這裏還結識一位上醫六二年畢業的韓羅意大夫,常坐在一起聽課,漸漸成了朋友。老韓比我小幾歲,搞內科,在國內雜誌上發表過不少文章,寫過急症書,對血液病有研究,腦筋靈活,記性好,讓我自愧不如。班上還有一批美國人,是一些在美國進不了醫學院,跑到中美洲多明尼加國,去上專為美國人開辦的醫學院, 然後回來考ECFMG的,這也是一條美國人當醫生的捷徑。結業後我和老韓又一起在他三叔的宿舍裏,溫過幾天書。考試結果我們兩人都通過了業務部分,可是英文都不及格,幸好等補考英文時,我總算及格了。以我的探親身份本來是不能找工作的。所以隻能在家閑著,每天到附近Red Bank的 Riverview醫院圖書館看看書或者當誌願者,在病房伺候病人,這樣可以練練英文。小虎在Lincroft的社區大學開始上課,每天靠我嫂嫂接送。我也趁機開始練習開車,在嫂嫂的熱心幫助下,拿到了駕照。哥哥的一位鄰居,又是打網球的球友Mr. Sanderson,太太是附近Monmouth 醫學中心的院長,哥哥托他們幫忙,上醫院去過一次,他們說隻要有工作許可證,就可以讓我去麻醉科當住院大夫。外科太辛苦,怕我吃不消。但工作許可證談何容易,所以實際上一點忙也幫不上。這時大表姨的好朋友湯公英阿姨通知,叫我到華盛頓去找她,她在華盛頓退伍軍人醫院生化科工作多年,已經退休了,與附近華盛頓醫學中心的病理科主任說好了,先讓我去當誌願者,跟著住院大夫一起學習。沒幹了幾天,湯阿姨帶我去參加一個美東華人醫學年會,湯姨的丈夫,高景泰伯伯是會長,他們認得不少醫界人士,或許有機會找到能幫忙的人。會上有幾個人用英文發表論文報告,其中有上海醫學院著名藥理學家張昌紹的女兒,介紹針灸可產生一種類鴉片的大腦神經介質,認為這可以解釋針灸的止痛作用。聽說張昌紹教授在文革早期就被共產黨鬥爭逼死。在會上湯阿姨介紹我認識了印地安那州Fort Wayne 的潘捷民大夫,他答應給我想辦法,不久他就從Fort Wayne來電話,讓我去麵試。去Fort Wayne 那天要在濱州的匹茨堡轉機,要等好幾個鍾頭,正好我的協和同學孟憲鈞在那裏進修,我手中沒幾個錢,也不知道他那裏有多遠,不敢叫計程車去看他。隻能在機場打電話與他聊天。當天就住在潘大夫家,第二天麵試,科主任Schneider很客氣,知道我在華盛頓醫院病理科見習了幾天,就找了個外科手術的新鮮標本,剛切下的一段結腸讓我描寫,錄音。錄音帶交給秘書去聽,秘書們說聽得懂我的話,麵試就算完成了。回到哥哥家以後,不到十天,潘大夫又來電話,說事情成功了。叫我去上班。就這樣當上了病理科的住院大夫。這裏是Saint Joe’s Hospital, 是個教會醫院,主事的是幾位修女,潘大夫是教徒,與修女的關係很好,所以事情才辦得順利。這下子我總算有收入了,雖然數目不大,年薪一萬二,扣了稅,房租,每月還有七八百元,當住院大夫可在食堂免費吃飯,一天三頓,我是連周末假日也去,省了不少錢。當了住院大夫,下一步就是去考FLEX. 得趁熱打鐵,因剛考過ECFMG, 那些東西還記得住,考試是在州首府印地安那潑利斯,考了兩天,居然也通過了,這樣行醫執照也有了。其實我在這裏當住院醫生也是非法的,是憑了潘大夫的麵子,醫院才承擔當了責任,好在這種事也沒人來查。聽說辦移民還有一個途徑,叫技術移民,可以申請是特殊技能人才,例如搞針灸,於是我就寫信給紅星公社的老同事中醫呂大夫,請他證明我當過他的徒弟,學過針灸。而且去舊金山參加一次針灸考試,本以為背熟穴位,知道紮針的適應症就行了,誰知道竟考了不少中醫理論的題目,事先毫無準備,一敗塗地,白白花了我四百塊報名費和來回的機票錢。事後他們來信通知說,可以去參加他們的補習班,保證考取,但學費太貴,要一千二百元,我也不願請長假去上課。隻好斷了這個念頭。上班半年以後,韓大夫的英文考試也通過了,來信希望也能來這裏工作,我和潘醫生一說他就答應了。這樣我們就有兩位住院醫師了。科裏有四位病理學家,Schneider, 潘大夫,一位叫Sisira 的斯裏蘭卡大夫(也是這裏培訓出來的,潘大夫總叫他錫蘭人),還有一位Casey, 是剛上任的,原來在北卡州工作,正在等候轉換印州的行醫執照,所以暫時不能正式工作,他最空閑,有時間跟我們聊天,帶我們看片子。住院大夫的工作很簡單,主要是早上處理當天外科手術下來的標本,描敘,取樣,交技術員切片,染色。從開始幫助做屍檢到最後獨立作屍檢。這裏有個化驗員訓練班,每天下午有課,我們也跟著上課,空餘時間就自己看顯微鏡片子,看書。潘大夫對我們絲毫不像對待下級或學生,更像對待朋友那樣。每天十點左右,看完了頭一天做好的片子,潘大夫和Casey就會來叫我們,一起到樓下醫生休息室去喝咖啡吃點心。Casey認為這很重要,當病理學家一定要與臨床醫生搞好私人關係,不然工作也做不好。他認為我們成天念書,看顯微鏡,對電視裏的打棒球,和美國足球毫無興趣,是不行的,和別人根本沒有共同語言。
小虎在Lincroft 社區大學上了兩年,轉學到Fort Wayne 的普度大學分校,上電機係,以後又轉到普度的本校。他也很爭氣,從二年級起就沒再交過學費,自己還打工掙錢,買了汽車。畢業後在威斯康辛找到工作。後來被派到台灣工作了幾年,又被派到上海,北京工作。
我母親自六三年我父親去世後,常來美國看望我哥哥和弟弟,有美國綠卡,但她不願當美國公民,因為由我哥哥替我申請移民需要好幾年,所以律師認為最快的辦法是讓我母親先辦成公民,然後由我母親申請母子團聚的移民。憑綠卡轉公民,必須三年內在美國連續居留多少個月份才行,我母親雖然常來,但都是很快就回去,所以現在必須為我在美國連續住滿兩年。在台北她的親戚朋友多得很,打麻將隨時可找牌友,台灣銀行給她很大的房子住,司機也是公家的,所以生活很是優裕,住在我哥哥這裏真是度日如年。 到八二年底移民局通知,我可以領綠卡了,我母親像得了大赦一樣,馬上回台灣去了。但是我的綠卡不能在美國辦,必須到中國廣州領事館去辦理,經過跟他們辯論總算答應可以改到北京辦理,主要的理由是因為我在美國非法工作,所以必須出國辦理才行,我當時有點不敢回去,因為當初是申請探親,現在忽然變成移民了,不知道共產黨會怎麽說。另外湘穀申請探親護照,首鋼醫院一直刁難,說她是技術骨幹,不能放走,直到她給陳雲副總理寫信,才給辦成,這樣拖延了很久,到八三年十月我才向潘大夫請了兩個星期假回到北京,可是到了大使館一位中國女辦事員非常嚴厲,說我來晚了,不能辦理,叫我回去等候通知,態度蠻狠,有點假洋鬼子的意思,估計一定是位中國政府派來的黨員辦事員吧,等了一個多星期不見通知,沒辦法隻好打電話給潘大夫續假,他打電話給印第安那州的國會議員Dan Coats 求救,Dan Coats 打電話給大使館,大使館很快就通知我去麵談,這次換了個洋人,也不用在站在窗口對話,而是請我坐在沙發上談話,很客氣,馬上就辦好了。而且湘穀的移民簽證也是一次通過。看來還是洋鬼子好辦事,隻要摻了假洋鬼子事情就不好辦了 。這次回國雖然有二十多天,但基本上沒怎麽出門,隻是去看了姐姐和四姨,北京的市容變化也不大。回美國時是兩個人,還和韓大夫合租一個公寓,後來韓太太也出來了,兩家才分開。
八五年我們和小虎一起去新澤西州看望我母親,她剛從台灣出來,第一次見到湘穀這個兒媳婦。接著小熊也來美國念博士,先到新澤西州拜見奶奶,母親非常高興,總算看到長孫了,這次回台灣就沒再來美國了。八九年一月我們拿到公民身份馬上就給小熊申請移民。所以他並不是那批六四事件的得益者。那年美國發放了成千上萬的居留證給中國留學生。幾乎所有的中國留學生都選擇了申請綠卡。
八五年我的住院醫師期滿結業,但我對去當病理學家並沒有信心,覺得還是搞臨床好些,在當住院大夫的最後幾個月, 我已經開始在附近一家小醫院急症室打工。他們願意讓我在附近一個小鎮開業,以讓我在急診室工作的形式作為補貼。這樣我就正式掛牌開業了。但是病人並不很多,而且多是低收入的病人,很多是不買保險的人,所以門診的收入並不可靠,事後去向病家要賬也很不容易。主要的收入是靠在急診室工作,我同時在周圍好幾家醫院打工。收入就多一些,但究竟心裏不踏實,到八七年韓大夫在紐約州Willard的州立精神病院工作,來信邀我去他那裏工作,工作穩定,福利好,年底我就轉到他那裏了。到九二年紐約州財政緊縮,打算關閉一批精神病院,Willard醫院是其中之一,我的資曆最淺,裁員首當其衝,正好不遠的Elmira 監獄缺醫生,因為同是州立機構,服務年限,福利都是統一的,可以帶過去,所以我馬上轉過去,一直幹到退休。
總之到美國來,是我一生最重大的決定,絕不後悔。這裏當然不是天堂,吃飯靠自己的本事,生活談不上富裕,就全國平均而言,應該算是中上水平吧。我在這裏至少不用做二等公民,更不會受到無端的侮辱和肉體折磨。孩子們做得也不錯,小熊早就是聖地亞哥大學的終身教授,小虎是美國一家大公司的駐華主管。大孫子今年剛畢業,已經在Caterpillar ,一家大公司,找到工程師的工作,二孫子今年剛考進加州的好學校,伯克利大學。 這些就是我用腳投票的結果吧。可惜共產黨不讓大家有真正投票的機會。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來美三十二年了,回想往事,很多事情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是有些事,是不會忘記的,我能夠來到美國,並生存下來,首先是美國有海納百川的胸懷,能讓我這個倒黴的中國人移民過來。要感謝我母親和哥哥替我申請探親,移民,並在經濟上給我支持,我母親為了我的移民,堅持在美國住滿兩年才回台灣。我哥哥幫我報名,讓我上了準備ECFMG考試的補習班,不然光靠我自己是很難通過的。還得謝謝大表姨吳楣,幫我跟哥哥聯係上,以後又請湯公英阿姨照顧我。更要感謝潘捷民大夫,收留我這個沒有工作許可證的人,去做他的住院醫師。我的朋友韓羅意大夫,對我的幫助也很大,介紹我去紐約州工作。總之,我的運氣好,肯幫助我的人實在太多了。大概是時來運轉吧,在國內倒夠黴了,一出國運氣就好了。其實講得實在一點,大概是社會環境的不同吧,在中國經過共產黨階級鬥爭的教育,中國人已經變得不再有惻隱之心,見到什麽事,原想幫忙的,但考慮到萬一幫了階級敵人,那就要犯嚴重的錯誤,所以還是別幫忙保險,有的時候,不但不幫忙,而且還要給你踏上一腳,教你永世不得翻身。走出中國,不論到哪裏也不會有中國那種可怕的政治氣氛,和人與人的關係。
□ 讀者投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