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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14 11:16:35) 下一個

我與劉再複的信仰對話

(2009-10-03 01:24:43)

    這是我寫的一篇書評和劉再複先生的回應,在閑暇中讀一讀,可以讀出平時想不到的東西。劉再複原是社科院文學所所長,著名作家和文學評論家,現居香港,常到內地講學。

    劉再複先生是一個真正的流浪者。
    流浪獲得的人生意義,不是尋常人生所能獲得的。但正像愛因斯坦的發現涵蓋著牛頓的發現一樣,流浪中獲得的人生意義,也涵蓋著尋常人生,隻不過更本質更精確罷了。尋常生活的浮淺與麻木,使之無從觸及人生更本質更精確的層麵,但人生總有需要深刻和警醒的時候,那時候,人會手足無措的。

  劉再複的《漂流手記》實在值得生活在安逸中的尋常人們讀一讀。
  流浪,並不像人們以為的,隻是一種獨特、不幸、傳奇般的遭遇,有如彈出尋常人生軌跡之外的一粒石子。不,流浪是狹隘人生邊界的突破,是虛幻生活雲層的穿越,流浪給了人遠距離、高視野觀看生命的機會,使人看見生命之巔近似猙獰的嶙峋絕壁,使人看見智慧之水近乎泥漿的混濁漩渦,也使人看見功名利祿的誘人繽紛,原來是人類蜂擁追逐著沼氣池裏飄揚出來的幾串氣泡。於是,“尋常人生”被撕裂了。流浪者的理性當然有責任說清楚這一切,然而卻困惑了。心靈幾乎獨自承擔了全部的孤獨。

    承擔孤獨與尋求拯救

  並不是每一個離鄉背井的人都是流浪者,除非他的心也一起流浪。六年多了,寫出三本散文集了,劉再複流露出來的心聲仍是流浪。收到第三本散文集的序言“漂泊六年”後,我禁不住找來他的第一本集子,那序言竟也是“漂泊……”字樣。我讀了下去,一百多篇,我看到一顆赤裸裸的心,毖瑟著跳動在人生風雨的抽打中,體驗犀利徹骨,傾訴赤誠由衷。在海外這麽多年,看慣了一個比一個正義的呼喊,一個比一個慷慨的陳情,一個比一個睿智的辯析,卻有誰曾將自己心靈的懦弱、虛空和哭泣暴露給人看呢?劉再複是撕裂自己給人看了。在孤獨的自由中,他坦蕩的幾乎毫無顧忌,並不是毫無顧忌地批判那些迫使他不得不流浪的人,而是毫無顧忌地陳現流浪中新發現的自我;即使他對“豬狗們”的嘲諷,讀來也更像是一個憨厚人的自嘲。
  流浪使他離開尋常人生的虛幻與狹隘,進入了生命的深層,這裏的景象是:漂泊、孤獨、迷茫、寂寞、乏味、瞬間、感傷、悲哀、焦慮、煎熬、沉重、恐懼、瘋狂的恐懼、無根的漂浮、在縫隙中生活、接近死亡的體驗、人生是一個不斷逃亡的過程、活在人類的陰影與地獄中、無邊的寂寞中甚至渴望聽到遙遠的狼嚎……。類似的詞匯,匯成了他的生命之流,流到了我的心底。我深知,這不隻是流浪的感覺,而是一個流浪者對人生真諦和生命核心的體驗。再浮華再優厚再有意義的人生,充其量不過是對這個殘酷真諦與核心的包裹裝潢而已。死是生的唯一歸宿,正如流浪是安逸的唯一出路一樣。所以古往今來,越是嚴肅的大智慧,越是感受到痛苦與絕望,越是尋求拯救。
  劉再複說他“寫散文完全是為了自救”(300頁),又說“書本是我的救星”,而遠東圖書館“是我躲藏的天堂”(7頁)。在無限的孤獨中,把他“拯救”出來的還有草地:“坐在草地上,想什麽都特別順暢”;“我開始沉醉於很輕很輕的小草,沉醉於無所不在的草地。我相信每一顆小草都是上帝的作品,都是造物主的一筆一劃”(16, 25頁)。星星,也給了他安慰;但有一次似乎不行,“這次孤獨特別沉重。盡管被朋友們包圍著,盡管妻子就在身邊,但總是感到孤獨。人的生命現象真是奇怪,任何安慰,任何溫情,任何美麗的故事都無法抹掉籠罩於心中的孤獨感。而且越想抹掉它,它就越顯得沉重。常常沉重得喘不過氣。夜闌人靜之時,會突然感到精神的窒息,拉開窗簾,想看看夜空,我總覺得星星是我的故鄉的星星,從童年時代開始就一直伴隨著我。然而,此次孤獨,閃爍的星星們竟不能援助我,麵對星空,又是一陣精神窒息……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在孤獨中,我發現自己是以獨立的生命支撐著人生的”(12、13頁)。在艱難的支撐中,他有時會感受到“降臨在身上一種比恐懼更加強大的力量,它好像是超自然的、一定要把我引向一種奇妙的精神境界的力量”(28 頁)。家,也是他的拯救,但他似乎沒有更多去咀嚼卡夫卡那句話:“那不是家,那隻是一個隱藏我內心不安的避難所”。此外,曾經在暗淡中照進他心頭的光亮還有:小女兒(35頁),他者(42),“我思”(98),等等。
  當我掩卷沉思時,忽然覺得支撐劉再複在流浪中承擔孤獨的諸多因素,都化成了一種美感。這種美感似乎是在一股神聖而神秘的力量扶助下冥冥生發的。他顯然沒有試圖去明了這一力量是什麽,隻是任這一力量將他引向了一個超越孤獨的境界;在那裏,他得以從窒息中喘息過來,有了能力以欣賞孤獨來走過孤獨。常常有此類奇妙的轉變:你看到“瘋狂的恐懼”幾乎壓垮了他,他卻轉瞬恢複了平靜,並因此生出了感激來(28頁);你看他多麽深刻地陷入了死亡的無可奈何中,卻又搖身一變,讚美死亡使人生展現出崇高、偉大和色彩(26頁);你看他那麽真誠的向你訴說人生的孤獨和生命的空缺,及至將你帶入悲涼,他卻徑自興高采烈起來,因為他發現自己“正在向生命的巨洞扔下一個又一個的文字”(15頁)。
  歌中唱到:“有一種美麗叫蒼涼,有一種幸福叫憂傷”。有力地體悟了生命的流浪的內核之後,是一種無力的順從;在無力的順從中,產生了一種得力的美感;悲,苦,死,生命的流浪,都消融在美的享受中了:
  “我踩著落葉,往林間走去。落葉輕彈著我,發出一種秋的響聲。許多紅豔的葉子尚未枯萎,在陽光下閃爍,像是不滅的靈魂在報告生命完成的信息。樹下的空氣格外清新,我飲著秋的清香,如同飲著清茶。一路踩著,一路飲著,我的心竟噗騰噗騰地跳著──哦,生命飄落的時候竟是這樣美!生命及時死亡的時候竟是這樣動人!”(56頁)

    從“思我思”到“叩問”

  流浪是美的,但畢竟是流浪,不能不尋找落腳的地方。
  流浪之初,當朋友問他在做什麽,回答是“思我思”:“過去幾年裏,我對一些社會現象和文學現象作了些反思,現在又對這些反思再想一想,這便是思我思”(98頁)。
  今天他說,他在做一件永遠做不完的事,就是“叩問”,對於宇宙、曆史、人生、真理的叩問。
  從“思我思”到“叩問”,不用說,這是一大步。
  人知道自己沒有找到真理,才會“叩問”;人知道自己需要找到真理,才會“叩問”;人知道並不是絕無希望找到真理,所以才會“叩問 ”。這是“叩問”這個動作本身內在的含義。
  但他說“我隻有叩問,隻有漂泊,沒有答案”,這是什麽意思呢?你的確知道沒有答案嗎?連有沒有答案這件事,也是沒有答案的啊!“再有才華的思想者也不可能到達真理”,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呢!到達了這一層,不就是到達了真理之門嗎?但這恰好是真理的拒絕之門、否定之門!但你為什麽還要叩問?僅僅是為了那蒼涼的美感嗎?不,你不能停止叩問,因為“神把永恒放在了人心中”(《聖經/ 傳道書》3章11節),永恒之神便是人心靈的磁石,而你的心靈異常敏銳。人因此有了“神的形象”,無法僅僅滿足於在屬人的此岸活著;但人隻有“人的智慧”,無法到達永恒真理的彼岸。於是,你(人類)便永遠在“不能停止”與“不能到達”之間流浪著;於是,流浪是隻有深刻的人才能體驗到的人類生命的本質;於是,人的深刻存在於痛苦之中,而痛苦成了人間最美麗最高貴的荊冠。
  但痛苦者依然痛苦著,在“不能停止”與“不能到達”之間流浪。
  假如沒有從神伸過來的手,人將永遠不能脫離這種流浪、掙紮的困境。
  但是,隻要“不能停止又不能到達”的困境是人的真情實況,那麽,神、神對人的心靈來說磁石一般的魅力、“人的智慧”不能到達的那個彼岸世界,便是真實的,因為這真實已經映現在人身上,造成了人的困境。
  其實,隻要這一切是真實的,那麽,神聖的手一定早已向人伸過了。的確,當人還沒有陷入迷惘需要叩問、而隻是逃避真理之神(即吃“ 智慧果”的日子,這正是陷入迷惘的開始)的時候,真理之神就向人呼喚:“你在哪裏”(《聖經/創世記》2章9節)?“人的智慧”不會接受神的呼喚,因其本性就是自恃、僭越、自以為神(《聖經/創世記》3章5節)。人的空缺感、孤獨感、流浪感,全是由心靈發出來的。智慧的頂峰就是發現自己既不能解釋也不能承載心靈的空缺。在生命最急難的時刻(如死亡)和最深刻的層麵(如流浪),智慧除了冷眼旁觀心靈的痛苦之外,什麽也做不了。所以,神的拯救不訴諸於人的智慧,而訴諸於人的信仰;不訴諸於人的頭腦,而訴諸於人的靈魂。無須驚奇:真理之神繞過人類最引以為自豪的發達頭腦,徑直叩向那些貧瘠、清虛、哀慟、無助和痛悔的心靈:“看哪,我站在門外叩門,若有聽見我的聲音就開門的,我要進到他那裏麵去,我與他、他與我一同坐席”(《聖經/啟示錄》3章20節)。
  人以“人的智慧”叩問真理,真理之神卻深知“人的智慧”不能容納他的無限廣袤,而將神聖之手叩向人的心靈,即“神的形象”所在地。
  人與神失之交臂。多少人與神失之交臂!
  你能否用心靈、用良知、用信心、用直覺、用內在的“神的形象”而不是用“人的智慧”去叩問、去尋求真理呢?如果是這樣,耶穌的話便是對你說的:你們叩門,就給你們開門;因為凡叩門的,就給他開門(《聖經/馬太福音》7章7節)。
  人能否用無限的心靈而不是用有限的智慧來傾聽、領悟、接受真理之神的叩門聲呢?如果是這樣,耶穌的話就是對你說的:真理的靈,乃世人不能領受的,將要在你們裏麵,引導你們進入一切的真理,並將那出人意外的平安賜給你們(《聖經/ 約翰福音》14章17節、16章13節等)。

  “嬰兒人生”與“第二視力”

  劉再複先生引尼采說:人生有三變,一是駱駝階段,處於堅忍的苦學苦修之中,異常艱辛。二是獅子階段,勇猛拚搏,建立“事功”。三是嬰兒階段,揚棄一切破壞的衝動,泯滅一切舊日的恩仇,回到天真爛漫的時代,綻開無邪的微笑,從容地麵對時日,安靜而和諧,同時也在創造(114頁)。他羨慕並希望自己早日進入嬰兒般的人生,但稍作思量後便悲觀地表示這隻是個泡影:“我恐怕擺脫不了沒完沒了的勞碌命”(114頁)。
  這是不錯的。正在流浪的人怎能有嬰兒般的安詳靜謐呢?一顆孤獨尋覓的心靈怎能有嬰兒般的感受呢?嬰兒是在母親的懷中展開她那天真無邪的微笑的,是在母乳母愛的滋養中爛漫如花朵的。同樣,嬰兒般的人生必然發自一顆被神聖之愛擁抱著的靈魂,必然吮吸著堅實巨大永不枯竭的真善美的源頭,所以才能不執著、無功利、從容而柔順:“我的心平靜安穩,好像斷過奶的孩子在她母親的懷中;我的心在我裏麵真像斷過奶的孩子”(《聖經/詩篇》131篇)。這個境界,不是在風中哭泣的亞細亞的孤兒可以進入的,更不是太過聰明太過老成的尼采可以進入的。老子也知道,唯有得道之人才能像嬰兒:“專氣致柔,能嬰兒乎”?“常德不離,複歸於嬰兒”,說自己“沌沌乎如嬰兒之未孩”,說“含德之厚,比之赤子”,又說 “聖人(道的化身)皆孩之(百姓)”(《老子》10、28、20、55、49章)。
  耶穌對門徒們說:你們若不回轉變成嬰孩的樣式,斷不能進神的國。神的道向聰明通達的人就藏起來,向嬰孩就顯出來(《聖經/馬太福音》1 8章3節、11章25節)。
  《漂流手記》中有一篇散文“麵對小女兒的照片”:“看到她是那麽真,那麽美。看到這模樣,就會斷定她的內心擁有倫理學所規定的一切的善”(35頁)。前些日子劉再複先生告訴我,小女兒已經信了耶穌,“她信得很自然”。我由衷地高興。我們這一代人很難再自然地信什麽了。心靈的壓迫與反抗,從兩方麵使我們失去了自然,以致於離開塑造了並轄製著我們的學識、執著和傷痛,我們真得不會想什麽了。不自然成了我們的“自然”。我深切感到,如果不祈求自然之主的憐憫,誰能用十倍百倍的力量救助我們回歸心靈的自然呢?
  劉再複是幸運的,因他曾瀕臨死亡。死亡使一切人回歸自然。所以死而後生的人不再生存在尋常的、不自然的狀態中。薩特是這樣,陀斯妥耶夫斯基也是這樣。死刑一過去,他們都活在了真正的自然狀態中,便有了所謂“第二視力”:在“尋常人”以為生的地方看見了死,在死中看見了生;看見了存在的虛無,也看見了“諾貝爾文學獎”的虛無。
  陀斯妥耶夫斯基和薩特相比,有一點是不一樣的:在薩特什麽也看不見的地方,陀斯妥耶夫斯基看見了自然之主、生命之神,看見了人當將自己的生命舍棄(存放)的地方,那地方正是人的生命之所在(《聖經/馬太福音》16章25節)。所以他的故事沒有完。《罪與罰》的結尾如下:
  在他的枕頭底下放著一本《新約全書》。他無意識地把它拿了出來。這是她的書,就是她曾經念拉撒路複活一章給他聽的那本書。……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把它打開過。
  現在他也沒有打開書,可是在他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個念頭: “難道現在她的信仰不能成為我的信仰嗎?她的感情、她的願望至少 ……”
  一個新的故事,一個人逐漸再生的故事,一個他逐漸洗心革麵、逐漸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正在開始。這個故事可以作為一部新的小說題材──可是我們現在的這部小說到此結束了。

   
劉再複:我的徘徊

    xx兄:讀了您對拙著《漂流手記》的評說〈流浪之美〉,真是高興。我讀了幾遍,邊讀邊想。我喜歡這種比純文學評論更有意思的心靈評論和靈魂對話,一讀就讓人進入沉思。我的散文本來就是心靈的象徵,在屬於心靈的形而上層麵討論問題真是人生的樂事。感謝您這麽認真地讀我的手記,並用如此美好的語言作如此精辟的分析。
  您對我的心靈剖析十分中肯。我的確是個矛盾體和流浪體。這幾年,我的名字簡直就叫做徘徊與旁徨。徘徊於神性與理性、絕望與希望、拯救與逍遙之中,徘徊於基督與康德、孔子與莊子、魯迅與陶淵明之中。托爾斯泰晚年變得很古怪,他說他不願意和任何人在一起,隻願意單獨與上帝相處。我還不至於如此,但有時比托爾斯泰還孤獨,所以我隻能在上帝之門外獨自遊思。當然,在徘徊中我還是繼續前行,不會回到過去,隻會走向將來。
  在流浪與徘徊時,如您所說,越是感到痛苦與絕望,就越是尋求拯救。然而,經常盤旋在我腦中的問題是:拯救的使命是交給上帝還是交給自己?自救是否可能?依靠自身的力量反抗絕望是否可能?我所以會徘徊於神的主體性與人的主體性之間,而且至今不放棄人的主體性,就因為自己覺得自我拯救和依靠自身的力量反抗絕望,不是不可能。如果不可能,那麽人的力量與人的意義何在?當然,我也常常懷疑這種可能,並為此常常產生一種“無力感”,即感受到人的智慧的有限性,無力到達真理的彼岸。
  我所以徘徊,還有一個原因。作為一個人,即在個體情感層麵上,我非常接近基督,而且幾乎能接近聖經中那種徹底愛與仁慈的觀念。我們這一代人是被仇恨教育出來的一代人,全部教育就是要讓我們丟掉愛。也許因為這樣,我反而覺得愛的觀念特別寶貴。但是,作為一個思想者,一個人文科學學者,我的天性中又總是喜歡對已有的結論提出質疑,不願意隻活在已有的結論之中。所謂流浪,就是沒有句號也沒有結論,即先作一種形而上假設:人間沒有終極真理。這種思想者的脾氣又是背離基督。當我的已經很自然地信仰主的小女兒勸我也應當信仰的時候,我心中的疑慮就是,倘若認定聖經所說的一切就是終極結論,那麽作為思想者是否就隻能是這些結論的演繹者?它本身的創造是否還有可能?它是否還有在結論之外流浪的自由?這些問題,還會繼續煎熬著我。這些年,您邁入另一精神境界,連語言也充滿祥和之氣。您的研究道與老子的著作對我的疑慮一定會有幫助,出版後請贈我一冊。
  您對拙著的評說發表出來後一定會引起許多朋友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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