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現實點,柳夢,”海蘭道,“真實的生活很煩人的,哪有那麽多奇跡?多數人不過是老老實實過日子,然後祈禱老天爺在某個時候能夠眷顧自己一下。”“嗨,有問題的人是你,需要谘詢的人是你,”柳夢笑道,“我可沒那麽多煩惱。現在我孤家寡人一個,不欠任何人的債,別人也不欠我的,debt- free,包括情債。”海蘭搖頭,“別玩什麽瀟灑了,趁自己還年輕多為自己打算打算吧。回來後見過世新嗎?”柳夢搖頭,“早就跟他斷了聯係了,都是些學生時代的事了。你怎麽?”“畢業後都在一個城市混,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哪象你一畢業就出國了。他現在過得並不順。要不要我替你聯係一下他?我有他手機電話。”“不用,我並不想見他。”“少來了。我把他的電話寫給你吧,聯不聯係自己看著辦。”拿過一張餐巾紙,寫下一個號碼。“好了,我走了。你回美國之前跟我說一聲,一塊吃頓飯,別一溜就蹤影全無,幾年不聯係。”柳夢有些歉疚,“不會的。好朋友可以做一輩子的。”尋思了一下,把電話號碼揣進了包裏。
回到旅館,柳夢開始心神不寧。漸漸淡忘的記憶開始回潮,把她拉回那青澀的日子。那個明朗的愛彈吉他的男孩如今怎樣?還是那樣衝動,那樣決絕,那樣任性嗎?七年沒見麵了,他是否有所改變?過往的是是非非如浪淘沙般地沉積,腦中唯剩下一個鮮活的人的形象。柳夢胡思亂想著,但終究沒有打出那個電話。說什麽呢?還有什麽可說的呢?她找不出打電話的理由。
還是海蘭好事,召集了一個所謂的同學聚會,來了二十多人。柳夢站在賓館的大廳走廊上,與大家打招呼、閑聊,氣氛愉快而融洽。一回頭,看見一個男子走過來,怔了一下。男子有些發福,頭頂一星白發,腰間別著串鑰匙,手裏拿著個過時的公文包。是世新。柳夢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世新,他的形象也全然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勿自沉醉在青春期;而他已步入中年。
他盯了她一眼,有些發愣;柳夢下意識地說了聲,“你來了?”他含糊不清地答了句什麽,快步走了過去,跟其他熟人攀談起來。柳夢遠遠地望他,覺得他確實老了許多,不再明亮了。這令柳夢心裏堵得慌;雖然在她失去他的時候曾幻想某一天與之重逢,她明媚如昔,而他蒼老發福,最好拎著個孩子,這樣她能徹底擊敗他的驕傲,令他追悔莫及。可這一切真的發生的時候,她一點快樂的感覺都沒有。她知道自己對世新的今天沒有任何責任;一個人不能對另一個人的一生負責。可是她希望中的他不是這樣。
柳夢轉頭問海蘭,“有煙嗎?”海蘭遞過一支大衛杜夫。柳夢猛抽了兩口,沒控製好,劇烈地幹咳起來。海蘭拿了杯可樂過來,柳夢喝了,仍然幹咳了一陣,眼淚都出來了。海蘭說,“沒事吧?”柳夢擺手,“沒事,沒事,就嗆了一下。”海蘭悄悄指了指世新,“因為他?”柳夢笑著搖頭,“沒想到……他的變化這麽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業後他自己創業開了家網絡公司,本來也火了一陣子,結了婚,有了孩子。結果沒多久被競爭對手打垮了;他也是,年輕氣盛的,辦事不知通融權貴,惹了些人。反正公司也倒閉了,老婆也跑了。他一人躲回老家好幾年,前不久才回北京的。”“發生了這麽多事情。我一點也不知道。”“不是不想告訴你,是你不想知道而已。跟他談談?”“再說吧。”柳夢淡淡地答道。她遠遠望著他,仿佛他與她之間落下一層紗,又一層紗,直至朦朧不清。
整個宴席柳夢默默無語,別人問什麽隻是應付,心不在焉的。宴席尚未結束,柳夢便告辭回了旅館。倒是世新打來電話,約她一見。柳夢思索片刻,也就答應了。旅館大廳裏,世新懶在沙發裏,落寞地抽著一根煙。見柳夢一身白的走過來,趕快站起來迎接她。柳夢坐下,用手一捋額頭掉下來的一綹頭發,顯得安靜而沉穩。大廳裏的人都在看著柳夢,欣賞她的美。世新心中一動。柳夢坐在對麵,看著世新,忽然覺得他也沒老得那麽厲害。至少那雙眼睛還是清亮的。
“這些年過得怎麽樣?聽說你離婚了?”世新問。“嗯。沒能堅持下去。你呢?”“且過著唄。孩子都兩歲了。”“聽說你太太也……”“我不知道你聽說了什麽版本的故事。她是離開了一陣。但前一陣子又來找我,要求複合。”“你答應了?”“嗯。她說還是我好。”世新笑了一下,幾分無奈。“哦。”柳夢點了點頭,“這樣也好。都說還是結發夫妻好。”“人這一輩子怎麽能沒個溝沒道坎呢。過了就好了。你有什麽打算嗎?”“我能有什麽打算呢?回去晃一陣子,找找看了。找不著合適的就回國了。”“回國也好。幫你的人總歸多些。一個人在外麵還是太辛苦了。”“我在美國過得也挺好的。”柳夢故作輕鬆狀,“工作穩定,朋友也很多。”“找不著可以找老美啊。不是說老美不在乎年紀啊,離過婚沒,有沒有小孩也不在乎。我們單位有個離異的,帶了個小孩外嫁到美國去了,據說是個農場主呢。”“美國哪那麽多等著收容中國離婚女人的農場主啊。”柳夢笑道,“都是普通人。美國白人窮人多了去了,亞洲人在美國的平均收入算高的了。可是亞洲人是最不快樂的。”“是嗎?那麽什麽人最快樂呢?""老墨啊.有點吃的就高興;沒事周末就一大家在公園裏barbeque,擺個錄音機,跳舞.哎,你還彈吉它嗎?""吉它?"世新伸出右手在空中腕了個花,"很久沒彈了."
倆人閑聊了一陣,喝了些啤酒。柳夢覺得輕鬆了很多。“你一點沒變。在美國還是條件好,運動得多。”世新說。“怕老唄。”柳夢道,“男人老了沒關係,越老越吃香;女人老了、醜了就嫁不出去了。”世新看了看他的手表。“已經十點半了,我得走了。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找我,別客氣。”“好,我不會客氣的。”
柳夢看著世新離去的背影,忽然覺得老並不是什麽可怕的事。這個不再彈吉它的世新,這個喪失銳氣的,步入中年的世新,卻比從前多出點寬容淳厚的味道,中國男人的味道.
12
在北京耽擱了幾日,柳夢接著又回了家鄉。父母業已知道她離婚的消息,哀聲歎氣了數日,但終歸是自己的女兒,心疼還來不及。天天雞湯魚湯地侍候,仿佛如此能補回她所傷的元氣;柳夢也是悶頭大吃,不加推讓。父母之愛是不加條件的人間至愛,享得一時是一時;回美國後又會是千山萬水地隔著,母親燒的湯想喝也喝不著了。
其餘的時候,柳夢或者在家呆著看小說,或者獨自出遊,混跡於市井大眾之間。逛逛書市,尋找兒時的食品,冰棒、酸奶、山楂片什麽的,謀取一些小小的戀舊的快樂。她到底在追求些什麽呢?自己也不太明白。她覺得自己心中有無名之痛,極端缺乏些什麽;難道她在尋求一個失去的愛人?還是尋求一個欲之不得的理想?她想,為什麽沒有人能象父母那樣無條件地愛她?或者,終究是她自己不夠堅持,沒能守到白頭攜老的那天。愛情,可能真的就是一個童話。初戀如此,婚姻也是如此。
童話就童話吧,柳夢很希望有人陪她,哪怕是抱抱呢,哪怕是無目的地在街上瞎逛呢。南方的夏季又潮又濕又憋悶,過往的行人仿佛都戴著層汗味兒;也有手拉著手走的情人,但沒有黏得緊的。不象巴黎的街頭,肢體糾纏,飛來飛去的曖昧眼神。這壓根就是無愛的城市,失愛的柳夢踱步在無愛的街頭,走著走著,反倒有一些解脫。仿佛自己就是一個滿身汗臭、為生計煩惱的小市民,沒精力去想關於愛情的問題。
假期終於要結束了,柳夢也需回美國。父母對她說,回來吧,你在外麵已經晃了很久了,一個親人沒有,我們不放心。國內也挺好的,賺的錢不會比國外少,而且總歸是自己的國家,人情味重。柳夢說,好,我試試看。
對於回國,她心裏並未有多大把握。美國不是不好,但中國人的圈子說來說去也就是那麽大,回國換換環境也好。在哪兒不是一樣地過呢?說到底,人的感情需要遠比金錢、事業之類來得重要。
入關的時候,海關問她,一個人出國旅遊?她說,是。很危險的,海關說。柳夢笑笑。Welcome home!海關一邊微笑著,啪一下,在護照上蓋了個章。
哪裏是家呢?美國還是中國?柳夢尋思著,沒有答案。好像呼啦一下心沒了著落,自己成了飄來飄去的葉子。抬頭看看天空,沒有飄葉。不過美國的天空,真TMD的藍。
柳夢獨自在美國晃蕩著,按時上班,四五點去健身房,然後公司café用餐;用過餐後很晚才回家。她試圖過一種清心寡欲的生活;或者說是人們心目中好女孩過的日子:好好安排自己,然後靜靜地等待真愛。她其實並不確信是否有命運一說,但很多事情並不是人為之力所能轉移。朋友說,也許你應該試試網絡交友。網戀?她從來沒想過。在未曾謀麵之前單純地從身高、體重、年齡、收入來判斷這人是否合適,這本身就是件挺沒意思的事,何況這一切隻是一方自己填了算,完全可以瞎填一氣。
可是一個人的日子終歸太過無聊;在美國中國人的圈子終究太小,通過他人介紹誰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大家都在忙著過自己的日子,對於他人際遇偶爾八卦八卦,哪管他人瓦上霜呢。柳夢注冊了一個所謂很hot的交友網站,填了填自己的大致狀況。想了想,上載了一張比較好的生活照。男人食色,女子愛財;雖然大家想著跳出這個圈子,可是自覺不自覺的,在於對方毫無所知的海選情況下,男生看女生從外貌起,女生呢,想的是對方有無經濟能力先。這些,柳夢是明白的,既然是通過網絡交友,幹脆多透露點信息,省得無人問津。不過,登記完畢,柳夢就將此事放在一邊。畢竟這種網絡這種東西也不能期許過多。
過了一個星期,柳夢檢查郵件信箱,發現多出不少E,大多是通過交友網站送來的。捋了一遍,無甚特別的發現,大體是沒鹽沒醋的自我介紹以及小心翼翼的試探。唯有一封稍有些意思,問柳夢近來生活怎樣,有沒有象開水加白麵包。他在華爾街工作,擅長投資,此外沒什麽特長。柳夢看了看的背景資料,年齡和收入都屬於合適的那類,當然,不知道是否材料屬實。柳夢發了E,問是否能給她看看他本人的照片。男生很快寄來。不是很帥,但有種基努. 裏斯夫的酷勁。試試吧,柳夢想,這男生似乎挺坦誠的。一個人的日子總之太過孤單,她不想這樣消沉下去。回了封信,表示也許應該見見麵。男生說好,周末來看她,他的車開得很快。
他們約好Dinner & Movie的約會方式,在柳夢家附近的一家牛排屋碰頭。按說柳夢可以讓他來接,但女孩子家留了個心眼,還是不讓他知道自己的確切地址好。東海岸的夏日早晨,天氣晴朗而涼爽,柳夢一身清涼打扮,吊帶裙,露趾拖鞋,雖是素麵朝天,十個手指腳趾卻是仔仔細細塗好了指甲油。大體上來早了些,拎著個淡紫色的包包在牛排屋門口晃來晃去。一輛寶馬七係列經過她,嘎然而止,車窗落下,一男生朝她微笑。
“Hello,是Melanie嗎?”那是柳夢在網上注冊的英文姓名。柳夢點點頭,微笑著說,“是的,你是James007嗎?”男生說,“Yeah, it’s me. Call me James Bond.零零七。”男生笑了起來,牙很白,眼角的魚尾紋卻驟然多了起來。他把車泊下,淡定自若地朝柳夢走來,上身是一件看上去非同一般的名牌襯衫,下身是一條牛仔褲,非常高大。柳夢大概隻到他耳垂的高度。大約有十秒鍾,一陣異樣而凶猛的浪潮向她湧來,她開始目眩神迷。“你看上去很不錯,”柳夢說,“比照片上帥。”“你也很不錯。”零零七說。
13
午餐進行得愜意而融洽,這令柳夢有種錯覺,兩個人象是相識已久的老朋友。James要了份薯條漢堡,柳夢則要了份七分熟的牛排,切成小碎塊,叉子叉了往嘴裏塞。James問柳夢是否愛吃牛肉,柳夢說是,自己是屬於無肉不歡的那種,最不明白為什麽有人要當素食主義者。James說吃肉好,健康。
“在網上見過幾個女孩了?”柳夢半真半假地問。“見了幾個。”James答道。
“有合適的嗎?”James笑了起來,道,“哪那麽容易碰到合適的?你碰到了嗎?”
“我是第一次從網上認識人,”柳夢答,“說實話,我開始不太信這個。”“我理解,網上的印象可能跟現實中大相徑庭。我遇見一個說自己特漂亮的,一見之下不過爾爾。還有一個說自己住特大房子的,我說好啊,我去看看,她又不想讓我直接去找她,彎來彎去指了一個地讓見麵,還遲到了半個多小時,弄得我很沒胃口。”“那她見了你沒有帶你去參觀她的大房子?”“我一見她立刻想逃。”柳夢笑了起來,“你現在見了我,有沒有想逃?”“你挺好的,我不想逃。”說話間喝了一口水,眼神定定地看著柳夢。柳夢感覺心頭被撞了一下,慌忙收回目光,低頭吃牛排。
吃罷飯,James問去哪。柳夢說看電影吧,很久沒看了需要補課。二人驅車去電影院,屢了一遍新片目錄,也沒覺得有特好的,隨便挑了個略帶曖昧色彩的愛情片,抱了可樂和爆米花進去,坐在電影院的最後一排。時值下午,電影院人並不是很多,尤其在美國小鎮上老舊的電影院內,有時出現一場片子四五個人看的情結。柳夢掃了一下,發現右前方三排處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文濤。旁邊一個女孩,腦袋耷在他的肩上。
不可能會這麽巧。柳夢想。再盯睛看,是他,那個她曾經終日相處的人,那個她執意要離開的人。現在另一個女孩靠在他的肩上。柳夢失去了她的呼吸,她開始想是留在原地還是離開。她想看清楚那個女孩的模樣。可是這時文濤側了下頭。柳夢迅速把頭低下,裝作整衣服的模樣。“怎麽了?”James問。“好像我的唇膏不見了,我出去找一下。”柳夢起身離座,快步走出影院。James跟了出來,“你沒事吧?”“我沒事。”柳夢抬起略顯蒼白的臉,抱歉地說,“我……”“不想說就別說了,”James笑笑,“換個地兒?”柳夢說,“換個別的片子看看吧。我不想看那部片子。”James說好,兩人又進了隔壁的放映室,依然坐在最後一排。那是部不知所雲的音樂片,柳夢全然沒有看進去,滿腦子就是女孩腦袋靠在文濤肩上的畫麵。James坐得很直,仿佛看得很投入,隻是時不時吸一下手中的可樂。柳夢坐得很近,聞出他身上的古龍香水味,很好聞的味道。斜眼看一下,James的側麵很俊毅,肩也很寬。
突然柳夢的手機響了,她迅速地拿出。是文濤的號碼。她關掉手機,感到身心疲憊。James抓住她的手,對她耳語,“沒事吧?”柳夢一陣衝動,她扭過頭去,對著他低語,“跟我做愛吧。我想做愛。”說完了自己都有些詫異。James身體輕微起了些顫動,他深吸一口氣,問,“Are you sure?”柳夢深深點了點頭。James扶著柳夢起身離座,往影院外走去。一路上他緊緊拉著她的手,仿佛一鬆手這個獵物就會逃走。柳夢沒有逃走的意思,她的心髒脆弱不堪;她知道她必須把自己給出去,隻有給出去了,她才能獲得某種平衡,某種解脫。盡管也許,這種解脫隻是暫時。
James開著車,在一家便利店停下,叮囑柳夢等一會兒,衝進去買東西。柳夢知道他要買什麽,她無力地靠在車窗,打開手機。三個未接電話。全是文濤的。一會兒手機又發瘋似地響起,柳夢再次把手機按滅,心裏一片空白。James將車駛進一家不錯的星級旅店,柳夢想,不錯啊,至少不是廉價的摩托旅館。搞定房間後,James擁著柳夢入房。關上門,就完全是兩個人的空間了,整個世界被杜絕於外,再也不能發生任何幹係。James粗重地呼吸著,將柳夢推之於床,慌亂而欲望的。柳夢瞥了一眼這個男人,恍然覺得他比她似乎更需要這個。兩個慌張的人,兩具不斷冒煙的軀體,這熱量不足以立即燃成烈火,但顯然也不會很快熄滅化為灰燼。柳夢看著衣服一件件被脫去,露出很白很白的身體,那白色在未入夜的房間裏顯得如此之觸目,令柳夢自己也驚詫不已。她閉上眼睛,隻是用手去擁抱觸摸那具陌生而又狂野的男性的軀體。一觸之下,男人的皮膚是粗糙的。這激發了她皮膚的全部感覺神經末梢,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念頭:我要。在男人進入她體內的那一刻,兩人止不住呻吟。那一刻,世界土崩瓦解了,去他媽的山盟海誓,神聖愛情吧。欲望是簡單的,痛苦是實在的。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心裏的洞啊,或許隻能以發泄的方式來填缺。唯有如此,他們與這世界才有個徹底的了斷,離那紛煩的人事遠遠的,遠遠的。
當一切結束的時候,仿佛時間也停止了。兩人平躺在床上,仰望著天花板。James說,“你聞聞,這屋裏都是我們的氣息。”柳夢笑笑,“挺獸性的,是吧?”她呼吸平靜,因為任務結束了,沒人能阻止她想做的事。文濤不能,老天亦不能,無論這事是對是錯。可笑的是她堅持了很久的神經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了;不知是受了刺激,還是可以解釋為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遇到了一個合適的人。於此她不想深究,不過有件事情她還是想確認一下。
“你是Single嗎?”柳夢問 “是的。”“沒有結婚?”James道,“結了婚我不會這樣。心裏有負擔。”二人起身,James送柳夢回她自己的車,離別時說,“我會再來找你的。”柳夢招手示意他回去,自己卻不急著回家。她拿出手機,給文濤打了個電話。那端文濤說,“我在電影院裏看見你了。還有……”“哦,那是我男朋友,”柳夢說,“他1米85,28歲,在Wall Street上做Hedge fund的,挺有錢的。我和他剛做過。他很棒。”電話那端是長長的靜音,然後是長長的歎息。柳夢掛斷電話,不覺中眼眶中流出了眼淚,大顆大顆的。
14
或許每個人總喜歡無意識地誇大他的痛苦。成年人的世界終究比不得孩童時代,欲望僅止於冰糖葫蘆洋娃娃。想要的越來越多,失去的亦越來越多;譬如男人對財富的渴望,女人對愛情的追求。男人在一筆失敗的投資之後或許會韜光養晦一陣以求東山再起,或許會很快地轉移資產從另一筆投資中撈回來;而女人呢,在經曆一段失敗的感情之後可能消沉一陣,然後重新轉到新的目標尋找新的愛情。大多數人在本質上都是自私的,追尋的是Ultimate Happiness,終極快樂感,這終是一種無法量化的東西,因遙遠而變得縹緲。
柳夢在那次電影院事件之後決心將新的感情注入到James身上;既然已經決定與前塵絕斷,那麽專心於新感情的經營吧,何況James看上去相當不錯,柳夢想,這或許是老天爺垂青她呢。為此,她必須改掉從前的錯誤;抓住他,可能也就抓住了幸福。他們通著電話,發著E-mail,柳夢按照想像中男人喜歡的女人的方式,遷就著他,婉約地表達著自己,擺出一副欲擒故縱的姿態。她想,也許時間足夠,他就能發現她的好,然後愛上她,離不開她。
兩人離得不近,隻能在周末見見,或是James出城,或是柳夢進城,約會兩三次,仿佛相當正常。這個開寶馬的家夥渾身名牌,談吐不俗,又帶了富家子弟的懶散閑適之意,柳夢有些著迷,盲然地生出些愛意。有意無意地問他是否有過女朋友,是否愛他愛得死去活來之類的。James倒也不隱瞞,說有過,還是富家之女,會彈鋼琴,拉提琴之類的。柳夢說,“很藝術啊,我對樂器可是一竅不通。”James說,“我要的又不是鋼琴師。”柳夢說,“我做飯也不在行。”“我要的也不是廚子,”James說。“又有錢又文藝,這樣的女朋友都不要?”柳夢說,“你也太挑了。”“雖然有錢,花得也多。”James說,“她一個胸罩六百美金呢。”“天呐,她那部分什麽材料做的?金屬嗎?拿到銀行去買保險得了。”柳夢大笑。
可是下意識的,柳夢有些自形慚穢,又有些患得患失。除了一份比較穩定的工作還有尚未衰老的容顏,她並沒什麽傲人的資本。憑什麽留住一個這樣的男人?也許,她想,我全身心地去愛,他或許能夠接受,誰知道呢。她扯了一塊紅布蓋在臉上,心想,管他呢,也許愛就是盲目的,想那麽多幹什麽?覺得自己幸福就幸福了。可是她忘了,一個全然放棄了自己的女人,其實也就失去了愛的根基。
一日James打電話跟她說,他從前的女朋友又來找他了,要求複合,要死要活的。然後抱歉地說,他和她那個了。柳夢心頭亂震,可是嘴裏卻在說,“Take your time. 我知道你很難。”“怎麽才能徹底離開一個人呢?” James問。“當你愛上另一個人,事情就會簡單很多。”“是嗎?”“嗯,反正我是這樣。”柳夢忍著沒說下麵的話,我愛上你了,所以就move on了;你如果愛上我了,你也可以move on。這樣簡單的道理,他應該明白。James接著說,她說想跟我生孩子呢,哪怕沒有婚姻。“看來她真的很愛你。”柳夢說,“有些人就是天生幸運。”“人生真是麻煩。”James說,“我不想結婚,反正不是跟她。”“那你想要什麽?什麽能使你快樂?”柳夢問。“賺錢,賺很多很多錢。然後退休,享受生活。”柳夢的心沉了下去,“比起別人,你已經很有錢了。”James在電話那端笑了起來,“你不知什麽是真正的有錢。反正我沒有李嘉誠那麽有錢,沒有比爾蓋茨有錢。”“他們是很有錢。可是我不覺得他們很幸福。”“有錢什麽都可以做到的,”James說,“我是不是聽上去很勢利?”“不知道。不過你很有理想;這比沒理想要強。嗨,你的ex不是很有錢嗎?強強相聯,你發了。”“我做不到。她的是她的。”
那一夜柳夢胡思亂想,想James前女朋友的模樣。她聽上去有錢,有才,有青春,也有身材;可那樣也留不住James。與其相比,自己有什麽呢?那麽一個女人尚自不能,她行嗎?James憑什麽看上她?不過想玩玩她而已,借她離開另一個女人。男人啊,真是可怕。可是,他看上去那麽帥,那麽從容優雅。或許,他看中的是她的智慧,她的寬容。智慧?柳夢接著自嘲,天底下也許沒有比我更傻的女人了。隨他去吧,柳夢想,是我的總歸是我的,不是我的想留也留不住的。
未過幾日,最擔心的事依然發生。James打來電話,“上次見你的那次是我最後見你的一次了。”平靜如水的。柳夢雖有預感,此刻依然忍不住心頭震顫,“你不過是個騙子。象空氣一樣薄。你不存在。”柳夢說。“我騙你什麽?”James問,“色還是財?為什麽所有的女人都一樣?在得不到之後就說對方是騙子?柳夢,我很清楚你想要什麽。可是對不起,你要的我給不了。我不想就這麽拖拉下去,弄得不可收拾。象我的ex,昨天又以自殺相挾……我很累,真的很累。”電話呱嗒掛斷,柳夢的心空出了一個洞。仿佛胸腔間多出個懸崖,那心就那麽墜了下去。腦海中幻出一個女人的像,很白的房間,一瓶子安眠藥。一個失了愛不要生命的女人,她當然比不了。莫名地想起周星馳的電影《唐伯虎點秋香》,兩個人在華府門前賣身,一個拿棍子往自己身上打,另一個抄起鐵鍋往自己頭上砸,大叫著,“你慘,我比你還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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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某一夜,生命就這樣靜靜地翻過一頁。空氣凝結了,故人杳然了,你不知前程如何,何去何從。好像隻能接受。你不能為之發狂,那樣不值得;你不能為此痛哭,那樣很傻.。你把一些不願為人所知的秘密鎖進櫥櫃,然後盲目地放逐自己,找個角落,喝些什麽,想些什麽。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對自己說,所謂痛苦,不過就是那麽回事。
那一天,柳夢躑躅於紐約的某個街頭,象其它落寞的人一樣,隨便找了一家餐館。其實也不是隨便,這家餐館,她和James從前光顧過的。她遠望了一下他們曾經坐過的位置。沒人。桌上一個白瓶插著一支廉價的玫瑰花,依舊如故.。真快,柳夢想,就開始懷舊了。
她找了一個角落,要了杯咖啡,靜靜地喝。漸漸地,市聲了然了,周圍的人和她也快沒有關係。突然對麵閃過一個人,朝著她驚喜地大叫,“柳夢!”她慒懂望著這個突如其至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是餘人和。一個麵貌依舊,但是齊整了許多的餘人和。“是你!真的是你!”餘人和拉起柳夢,狠狠地擁抱了她一下。“你怎麽會在這裏?”柳夢糊裏糊塗地問,“找我來的嗎?”餘人和笑了起來,“我可不知道你在這裏。我是來買烤鴨的,父母過來美國玩了。”他抱歉地笑了一下。
“這些年怎麽樣?一個人坐在這裏。我說哪來的漂亮姑娘呢,這麽孤單。沒想到是你。失戀了?”柳夢笑笑,“可以說是吧。我離婚了。”“你怎麽總是跑到我前頭?比我先談戀愛,先出國。這不我還沒結婚,你又離婚了。”“我本來也不想的。可能我這個人比較笨吧,總犯錯誤。”“這世界本無錯誤可言的,有的隻是事件。每個國家有年鑒,大事記。個人有個人的年鑒。有變化比沒變化好。”“好像你對事情總是很明白似的。我卻什麽都弄不懂,比如說愛情。”餘人和笑了起來,“我倒想明白了愛情這事。讓我給你講講吧。服務員,來壺茶!”
“愛情並不複雜,打個比方說,其實男人是細菌,女人是細胞。”餘人和滿滿斟了一杯茶,“想想吧,細胞好好在那裏,健健康康的。細胞能複製自己,細菌卻不能。所以它必須入侵細胞,借助細胞複製DNA。”“是嗎?”柳夢有些疑惑,“細胞是可以複製自己,可是女人不可以啊。”“沒聽說過無性生殖這回事嗎?地球在其混沌時期,天地間不停地下著雨,海洋裏無數的無性生殖,孕育出無數的生命。從原始意義講,母性的繼續其實不需要雄性的幫忙。”“那有性生殖的出現又是怎麽回事?”“單純的無性生殖細胞分裂總之是太單調了,所以上帝,或者是造物主帶來了細菌,他們入侵細胞,改變DNA,產生化學變化,創造,複製,帶來了生物的多樣性。”“你信上帝?基督徒嗎?”柳夢問。“我不信基督,基督隻是宗教而已。他們洗不了我的腦。”餘人和說,“但我相信一些超自然的東西,比如說,道。道之無形,無所不在的。相信道的存在,可以明白很多事情。”“我還是不明白你說的細菌和細胞的關係,這跟愛情有什麽關係?”“愛情是關於男女之間的化學反應;是的,細胞複製不需要細菌幫忙。可是細菌的入侵使得細胞的世界與從前再也不一樣,更加豐富多彩,非同一般;她無法抵抗,而對細菌產生依賴感。她不再能單純地複製自己,為不可逆轉之變化而產生代價。那代價就是愛情了。你說,愛情是什麽?”“你說的是化學反應?”柳夢有些疑惑。“再想想?”“你的意思是,愛情就是願意為對方生孩子?”“瞧你多聰明!”餘人和高興地為柳夢斟了一杯茶,“其實就這麽簡單。愛情就是願意為對方生孩子。男人希望那女人延續他的生命;而女人想奪取男人的基因。”柳夢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愛情就是想掠奪對方的基因……好像有那麽些道理。我想生孩子,可是不想為ex生孩子;所以我並不愛他。他也不愛我……你的基因倒是夠優秀。”
柳夢笑了笑。
餘人和笑了起來,“也許我們應該合作,生個孩子。柳夢,我再問你,什麽能使你真正地開心?”“嫁個好老公?有個聰明漂亮孩子?”柳夢說,“其實有沒有老公都不是我現在人生主要目標。結過婚了,知道是怎麽回事。愛情和婚姻真的不那麽等同的。我想要孩子,我不想錯過當母親的機會。”“看來生物鍾踢你踢得相當厲害。除了孩子,你還想要什麽?什麽使你高興?”柳夢想了想,“我想有棟房子,最好在海邊。比如說夏威夷。”“麵向大海,春暖花開?”“是的,”柳夢淡笑著,“麵向大海,春暖花開。”
“聽說過漂流瓶的故事嗎?”餘人和道,“人們把自己的願望寫下來,放在漂流瓶裏。你也應該把你的願望寫下來,加上時間,量化之。比如說,你想今年要孩子還是明年要孩子?”“今年懷,明年生。”“房子多大?什麽時候要?”“四十歲之前吧,四間臥室的,加個玻璃花房,再加個畫室。”“那大概要三四千平方英尺了。你知道這樣的房子在夏威夷要多少錢嗎?”“多少?一千萬美金?”“嘿嘿,“餘人和笑道,“到那個時候應該是四千萬美金了。好了,你的漂流瓶應該這樣寫:我想要一個孩子……”“兩個,”柳夢打斷說,“我想要兩個孩子。”“好好,兩個孩子。”餘人和遞多來一張紙,“你自己寫吧。”柳夢想了想,在紙上寫下以下的話:
“想要兩個孩子,其中一個今年懷上,明年生;
活到120歲;
40歲的時候在夏威夷有一棟房子,
麵向大海,春暖花開。“
餘人和瞄了一眼,“你想活到120歲?”“是啊,”柳夢說,“人生挺奇妙的,我想活長一些,健健康康的。”“好吧,活到120歲,”餘人和笑道,“記得每天早上念一遍。”“能行嗎?”柳夢問,“從前你就愛算命的。現在西化了,改祈禱了哈,夠赤裸裸的。”“你要是想都不想更沒機會實現了。反正我的都實現了。”餘人和說,“記住啊,每天早上念一遍。別浪費時間了,目標明確些。”柳夢搖頭,“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其實你和我都是有些相似的人,怎麽說呢,惺惺相惜。你是一個遊牧民族,走到哪停到哪,哪裏水草肥美就在那裏呆一陣。而我呢,內心的躁動一直停不下來。很多時候可以easy way out,可我偏偏做不到,反倒是選擇了難走的路。”柳夢笑了起來,說,“我還想找easy way out呢,可是沒有easy way out。”人生在世就是有些這樣別扭的事,男人知難而上,女人欲辟蹊徑卻不可得,總之這路走得就是彎彎曲曲。
餘人和看了柳夢一眼,意味深長的。“經營。柳夢,人生需要經營。感情如此,事業也是如此。天上不會掉餡餅;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我知道。”柳夢淡淡地說。餘人和掏出一張名片給她,建議有空的時候找他聚聚,或許可以談談生孩子的事。柳夢低頭去看那名片,是某投行經理。“是不是所有聰明的腦瓜都去華爾街了?”柳夢笑道,“他們說找投行的男生或許可以當當男朋友,鍛煉一下邏輯性思維,可是不能造就偉大的愛情。因為搞投行的人都太講邏輯和理性。而美麗偉大的愛情恰恰是反邏輯和非理性的。” 餘人和說,“我覺得我這個人還是非常感性的。”“有了孩子娶我嗎?”柳夢半挑釁地問。他大笑,“那是因為你想要,而我願意幫這個忙。實在找不著人就找我吧,因為我覺得你值得。”柳夢再次搖頭,“你這個人真的很奇怪。”
餘人和告別柳夢,提著他的烤鴨走了。柳夢默坐了一會兒,覺得這世界有些奇妙,一邊失戀,而另一邊有人願意跟她生孩子。不知為什麽,她有些高興起來。至少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了,雖然聽上去有些匪夷所思。4千萬美金?活到120歲?鬼知道成不成呢。倒是孩子更為實際些,雖然現在基因到哪裏去奪都搞不清楚。餘人和的提議固然有些讓人心動的地方,不過柳夢其實明白,他與她之間的感情隻停留在某種程度上的惺惺相惜;她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她還渴望一些別的什麽。雖然不敢奢望偉大的愛情,可是應該還有些什麽吧。少女較成熟婦女的動人之處在於她們明媚的眼神之中有著模模糊糊的渴望,所謂思春情懷吧。雖然這種氣質隨著年齡增長而漸漸淡去,有些眼神全然被欲望所占據,有些僅剩下現世和漠然,但也有柳夢之類的女子卻屬於心性難以改變的,滄桑過後依然憧憬著些什麽,遲遲不願放棄夢想。不知是可愛還是可悲。
16
不長的時間之內,先是離婚,再是失戀,雙重打擊之下,柳夢回眸四望,覺得美國無甚可留戀,遂決定回國。換一個新的環境,或許可以重新開始。何況故土之欣欣向榮有目共睹,美國經濟卻是江河日下的不景氣,由不得大家蠢蠢欲動。這幾年海歸的中國人越來越多,早不是前些年說的美國混不下去才回國的情形,更多的是一些淘金者。
柳夢唯一的擔心是回國工作不好找。畢竟一直在美國公司做事,沒有國內工作的經驗。在國內工作網站上發了簡曆也是石沉大海,一點反應沒有。同事提醒她本公司是跨國公司,北京是有分公司的,為何不去試試那裏?大家總歸是曾經同飲一江水的,關鍵時候拉一把亦未可知。柳夢試探性地發了封郵件給國內的人力資源部,說明自己的情況,並附上簡曆,竟然很快地收到HR總監的回郵。說那邊生意發展很快,正是用人之機,何不找個時間做個電話訪談。電話應試倒不是那麽難,也就是象征性地談了半個小時。柳夢忐忑不安等了一個星期,忽然被告知錄取了,工資待遇還相當不低。柳夢高興之餘,覺得老天爺還算照顧她,閉上這扇門,打開了另一扇門。她迫不及待地收拾行囊,變賣家具,打算盡早回國。
這方宴罷那方宴,熟人,不熟的人,柳夢的告別餐竟然吃了近兩星期。這才發現這些年美國混下來,也交了不少朋友。不過看看同期來美的舊友莫不是根深葉茂有家有業的,而自己過去的十年,卻如春夢一場,淡到如煙之境。僅留下的,是額前的幾道若隱若現的溝。也罷,柳夢想,反正是回到從前生養自己的地方,就當這美國十年是一場教育投資而已。至少回到北京,她將不再孤單,至少她是這樣以為。老同學,新朋友,中國話,好吃的中國菜,濃濃的親情將把她包圍。每天早上推開窗子,她可以看見車水馬龍的大街;晚上抬頭看天,所見的將是中國的月亮。
其實個人際遇,和其生存之環境戚戚相關;所受教育,交往之人,耳濡目染,因之襲之。大體在一地生活過一段時間,就會被當地之習俗感染一些,潛移默化的,自己還勿不知曉,以為還是從前的自己。待回到幼時之地,從前的習俗依舊,自己卻不是從前的自己,產生的衝突與碰撞便難以避免。所以說,故鄉在本質上是難以回歸的,這一點柳夢在後來的海歸生涯中才慢慢體會。
回到北京的第一夜,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公司將她暫時安排到一家小型旅館,房間之小,就隻有一張床。柳夢帶回兩個碩大的行李箱,打開關上極不方便。在美國過慣了寬大空間的生活,不由得不習慣起來。想到可能需在此地呆上兩星期或更長,心下煩惱。突然間電話響起,是前一陣子回國聚會中認識的一人,具體說來是朋友的朋友,人也算高大魁梧,一副忠厚模樣。聚會也沒呆多久,說是老婆要生孩子了,急著回去。柳夢當時與其閑聊幾句,據說是能幫忙弄駕照車牌什麽的,她想也許下次海歸需要買車,當下留了電話號碼。沒想到這時候打來電話,仿佛是知道她這天回國。大個子隨便問候幾句,然後問柳夢的旅館地址。柳夢告知之後他說自己人就在附近,可以開車過來看她。柳夢想有人陪著出去吃頓飯也好,省得孤單。十五分鍾後,敲門聲響起。
柳夢應聲而起,打開房門,卻看見大個子一身酒氣地站在外麵。柳夢邀其進屋,卻突然意識到房間太小,兩人進來後麵對的就是一張大床。柳夢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房間太小了。要不我們出去吃飯?我請客。”大個子說,“我剛從朋友那吃過出來,酒喝得有點多了。不過還是可以出去吃點夜宵。你們公司就安排你住這裏?”柳夢不禁有些委屈,“是啊,我也沒想到訂的房間這麽小,早知道如此不如讓同學先幫我租房呢。”“喲,真夠可憐的。”男人看看柳夢,看看床,突然伸手來抱柳夢。柳夢心下沒有準備,居然被他抱了個結結實實,男人又順勢倒在了床上,一身襲人的酒氣罩了她滿身滿臉。“你這是幹什麽?”柳夢驚慌嚷道。“你不是離婚了嗎?這麽可憐,我來安慰安慰你。”柳夢大叫,“我離婚關你什麽事?要不要我再叫大聲些,全旅館的人都能聽到?”男人有些酒醒,鬆開臂膀,說,“別叫別叫,我真是沒有歹意的,真是過來看你的。可能今天真喝多了…不過我是真喜歡你,第一次見到你就喜歡你。”“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嗎?怎麽能這樣?”“有老婆孩子又怎麽樣?全中國男人都這樣。”然後降了聲音,說,“我知道我今天是急了些,程序是不能這麽走的。不過真想讓你早點明白我喜歡你的心思。”柳夢也不再與其爭辯,一指門外,“出去,你給我滾出去。要不我就喊人。”大個子慌忙起身,忙不迭地出去,一邊說,“我走我走,下次再找你道歉。”
柳夢關上門,銜上兩層鎖。捂著被壓疼的胸口,驚慌過後就是鬱氣難疏。趴倒在床,嗚嗚地哭了起來。離婚這麽長時間了,她忍住淚水沒哭出聲;失戀了她也沒哭得失態;這會兒被陌生人欺負她再也忍不住。倘若說前兩者帶來的心靈之痛遠比後者大得多,但終究是自己惹的,有些心理準備。後者卻是全無防範的情況下發生的,她是那樣的無辜。難道北京就是這樣歡迎她的歸來?她那熱切的渴望被安慰的缺失的心就這樣的讓一個醉酒的男人侵犯?全中國的男人都這樣嗎?難道她剛離開一個無人過問的孤獨島又進入一個是非不分的狼窩?
那一夜的北京,竟然不那麽美麗。柳夢漸漸停止哭泣,因為覺得多少沒有意義。她不想讓自己覺得真的處在一個“可憐”的境地,她應該多想些樂觀的事情。是的,生活正在拉開新的一幕,第一眼看見的不是鮮花和巧克力蛋糕,也許會有些更加苦澀的東西。可是那些苦澀,會幫你看清自己。與其在平淡無奇的掌聲中忘記自己,不如被粗暴的生活踢上兩腳讓你知道什麽是疼什麽不是夢。畢竟,她不是奔著純粹的快樂而回來的。她有些迷路,需要找回她自己。
後來柳夢發現,其實她迷的路何止一點,而是很深的那種。所有離婚的女人就象在森林裏迷失的人。剛開始選擇那條通往深處的小徑可能是出於激情或是自我膨脹;剛迷路時還不願承認,說自己隻是偏離正軌一點點,很快就能回去。直至迷路很久了才承認:我迷路了。你頭腦全然混亂,甚至分不清太陽的方向。而生活的森林在你承認迷路的時候陡然間大到令人驚懼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