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夢令
夜深無眠獨處,
風遣悠思無數。
試問解夢人,
卻道他山有渡。
難訴,難訴,
他鄉明月如故。
某個秋日的下午,柳夢和文濤進行離婚之前最後的財產分割。屋子雜亂得象個戰場,幾件家具電器分邊而立,有的貼著柳夢的名字,有的貼著文濤的名字。本來柳夢說,她什麽也不要,隻求離個痛快。而文濤說,七年夫妻一場,都不容易,既然是離,那就離個公平,離個無牽無掛。所以在這樣一個下午,沒開暖氣的公寓裏,柳夢麵無表情地理著她的東西,心情卻是晦明不定。文濤似乎卻是心緒不錯,扔給柳夢幾本小說,“喏,張愛玲的小說歸你,王朔的小說歸我。”柳夢找出相簿,仔細挑出自己的照片,而後問文濤,“合影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撕了。”“你不要的都歸我。”說罷捧了相冊進了衛生間,門也不關,一頁一頁地翻,一邊議論著,“我們居然照了這麽多結婚照!當真土得可以。瞧你穿的那件紅衣服!”漸漸地不再說話,隻是嘩啦啦地翻。柳夢不理。類似的爭吵重複了數年,她已學會淡然處之。反正從今往後,他的生命裏將不再有她的蹤影,所有不快的記憶都將隨風而散。
柳夢有些窒息,泡了杯咖啡,踱出屋外。屋外兩棵紅楓,紅得似火,藍的天,綠的鬆,黃的銀杏,一切有如詩畫,卻在某種意義上加重了柳夢的悲劇心理。一陣涼風吹來,額前落下一縷發。從側麵看,她的臉頰皎如秋月,鼻梁挺且直,濃鬱的櫻桃小口,眼睛不大,卻是含了一汪泉水,如夢似幻的。這樣的一張臉,足以引起世間男人的愛憐,可惜,柳夢的生活並非一往直前的幸福。與文濤婚姻的失敗,與其說是歸咎於命運的安排,卻莫說乃是人為。
與其他追夢人一樣,柳夢一直試圖尋找的無非是一份真正的愛情。隻可惜,良辰易尋,美夢難長,好好的一個開始總被現實擊得粉碎。回顧以往的故事,時光總不自覺地把她拉回到初戀,那痛與愛的根源。
初戀是一場童話,和現世之間隔著一道水簾洞。許多的年輕的麵孔,許多青澀而荒誕的往事,擁擠著,喧囂著,在記憶的河床裏毫無痛楚地流著,沉澱出最詩意絢爛也最虛幻的一層。象是莫奈的畫。那個年代,靈魂是不起皺的,對與錯在年輕單純的眼中沒有絕對的界線,是是非非,全為好奇所左右。隻不過,當初那些所謂大喜大悲的事情,現在看來也不過那麽回事。
在柳夢的世界裏,世新是個起止符,也是個驚歎號。仿佛還是昨日草長鶯飛的季節,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在那所北方的校園裏,天空和朝氣的臉龐一樣,永遠是清爽的。柳夢和海蘭並排走在幹淨的水泥路上,心情有如飛鳥。路的盡頭,世新騎著腳踏車迎麵而來,剛打完球,T恤衫的袖口挽到胳膊以上,肌肉亮晶晶的。海蘭把他叫住,隨口問了幾句,世新隨意答著,柳夢乘機偷眼打量世新。他那年輕鎮定,明亮挺拔的形象,令她怦然心動。世新突然說,“我認得你的。你也選修了西方音樂史是不是?你老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 柳夢說,“是嗎?我怎麽不記得見過你?” “因為你一堂課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盯著窗外。別說我了,老師長什麽樣你可能也不記得。” 世新笑道,“逗你玩的。其實我每堂課都遲到,從後門偷偷地溜進去,你當然看不見我。”低眼看了下表,“午飯時間快過了,我得趕緊了,要不連湯都撈不著了。回頭見!” 頭也不回地騎走了。海蘭低吟一句,“好帥啊!受不了了。” 頂了頂柳夢,“他對你好象很有意思啊?” 柳夢紅了臉道,“什麽呀?壓根不認識他。” 卻有些微微出神。海蘭說,世新不但人長得帥,也很聰明;參加過國際奧數比賽,還獲了獎呢。柳夢心道,這麽完美,隻怕是有人了;倘若沒有女朋友,必定是很自負,眼高於頂的一類。
下一次的公修課,從不遲到的柳夢特意晚到了些。溜進後門,看見世新坐在一角。看見她,微笑地朝她擠眼,招呼她坐過來。柳夢踱過去,也不挨他坐了,中間還空了個坐,保持點少女的矜持。可是一整堂課,柳夢都心神不寧,一整個心思都被隔座吸引過去,偏又不好意思直瞅著;感覺世新也在看他,弄得心頭小鹿亂撞,隻好拿支筆在紙上瞎畫著。下課的時候,柳夢慌張地收拾東西,準備要走,卻被世新一把拉住。“嗨,借你筆記抄抄。”柳夢這堂課什麽也沒聽,隻能拚命搖頭,“我的筆記記得不好,字很難認的。”兩支胳膊把筆記抱得緊緊的。看到世新有些失望,柳夢有些不好意思。說,“聽說你數學很好,我正想找人幫我輔導一下。這學期我選修了C類數學課,好多題不會做。”世新道,“解數學題嗎?我還成。”柳夢忙找了道數學題去考他, 不出十分鍾,世新就解了出來。年輕的心特別容易陷入愛情,算術題解開了,柳夢心中卻結上了一個結。
2
隻是,柳夢無法表露自己的愛戀,仿佛吐露心事也成了人格上的汙點。也不能老跟蹤世新,被人發現那成什麽樣子。她也常去圖書館和自習室,渴望在那裏碰到他;隻是他似乎很忙,從不去那些地方。柳夢想,也許象他那類聰明人是用不著學習的。她開始特別盼望上公修課,那樣她可以看見他;雖然隻是討教一些數學問題,打打擦邊球。有一段時間,向來睡眠很好的柳夢開始睡得不太安穩,胡思亂想著,白日也犯迷糊。海蘭發覺有些異樣,還從家裏帶了蜂蜜和酒釀給她喝,說是幫助睡眠。從不沾酒的柳夢竟有些不勝酒釀之醉,那夜笑著說了好些胡話,然後昏昏睡去。在那混沌的天際仿佛有一片新的天地,那片天地隻有兩個人,一個她,一個世新。
終有一日,兩人終在食堂裏相遇。柳夢忍不住問,“你好像很忙,從不去圖書館嗎?”問完又開始後悔,這豈不是變相承認自己在跟蹤他嗎?好在世新並未發覺異樣,回答說,“我確實很忙。總得去醫院或者伯父家。伯父生病了,這邊就他一人,我得照顧他。晚了,就住在他家了。” 柳夢問,“什麽病啊?你這麽個大男生照顧得過來嗎?” 世新笑笑說,“也是,老頭子頑固得很,很難侍候。還成天嚷著吃肉喝雞湯什麽的,我哪裏會做?唉。” 柳夢說,有空帶她去看看老頭子好了,以前外公喝藥,都是她哄著喝呢。世新說,好啊,就今天吧,下午在校門口見麵。
柳夢想去醫院看人,總不好空手而去。有心燒碗雞湯,又不好意思在宿舍裏大起鍋灶。於是去小賣部買了些蘋果,又買了束康乃馨,這才覺得象點樣子。兩手滿滿地站在校門口張望。見世新騎了車過來,急急地揮了揮手中的花。世新道,“怎麽這麽多東西?” “探人啊,總得帶點東西吧。” “我伯父很隨便的,這些他都用不著。算了,上車吧。” “怎麽上?這麽多東西。我還以為是坐公共汽車去呢。” “那隻好委屈你背我的包了。” 世新把蘋果塞進背包,又幫柳夢背上,象一個耐心的大哥哥。“呐,一手拿著花,呆會兒坐後座抱著我的腰就好。” 一腳跨上了單車。柳夢卻有些發呆,“我…我沒坐過自行車,不敢。” 世新又好氣,又好笑,“那麽你先坐上來好了。我技術很好的,不用怕。” 柳夢終於坐上去,扶住世新的腰。自行車先歪了兩下,在柳夢的驚呼聲中,穩穩地上了路。
那一刻,柳夢感覺做夢一般,人坐在棉花堆上似的不真切。世新的腰背很結實,如此近距離接觸,男性的氣息凶猛地襲來,柳夢有些頭暈目眩。隻好抱實在了,以防跌下車去。那個時代,男生騎車女生坐後座的現象比比皆是,人們處怪不驚的;後來柳夢到了美國,才知道這是中國和某些第三世界國家獨有的風景,這樣昭著的拍拖方式在美國是見不著的。大家都坐在車裏,風馳電掣地駛過,說什麽做什麽,全是個迷。她有時真的很懷念,那坐單車的日子。
3.
世新的伯父,是一個渾身插滿管子的人。柳夢第一次見到這樣奇特的生命,輕飄飄地躺在一床薄被下麵,頑強地呼吸著。肉體如此之輕,仿佛他的生命隻靠精神而活著,象是科幻故事中的一尊沒有身子的頭顱。病床旁邊坐著一對夫妻,鄉下來打工的,在醫院裏被老頭家人請來做24小時特別護理。看見世新進來,知趣地退到一邊。
據世新說,他的伯母,也就是伯父的前妻,很早就去美國作訪問學者。訪著訪著,便不再想回來,而伯父也是個執拗的人,去美國看了一趟,呆不住,一個人回國了。然後老婆與他離婚,改嫁了美國公民,又把兩個兒子弄去了美國讀書,留下他一人形單影隻。老頭子生了癌症,一個人躺在醫院裏,前妻與兒子隻是雇了人看護他,並且交待離得最近的世新偶爾看望。其實所有的人都明白,對這個風燭殘年的孤獨老頭來說,死亡是近在咫尺的。
“美國有什麽好?”後來世新說,“我最討厭那類純粹為了出國而出國的人。”那個時候柳夢對此話並無異議,也並未想到自己會成為世新所討厭的那一類人。她的大學生活才開始不久,愛情剛剛發芽。她那樣年輕,一切盡在未定之天。
老頭子清醒著,卻說不出話來。世新走過去,摸了下他的腦袋。“怎麽樣?還好吧?我給你帶了個朋友。”柳夢緊張地抱著一大把花走上前去,伯父卻未理她。偏過頭去,眼神示向牆腳。牆腳立著一支吉他。“又想聽歌了?”世新抱歉地向柳夢解釋,“他就是這樣,想要什麽就一定要,象個小孩一樣。”
他抱起了吉他,彈了一曲,愛的羅曼史。隻是一首曲調優美曆久不衰的練習曲,可是世新彈奏的時候如此專心,整個世界仿佛都靜下來在聽。伯父閉上了眼睛,民工夫婦也安安靜靜。還有隔壁,隔壁的隔壁。無數隻豎著的耳朵。
“你能自彈自唱嗎?”柳夢問。“我的聲音很難聽的。吉他也沒練幾年。”“你彈吉他,我唱歌好不好?”“好啊。喜歡誰的歌?”“隻要是通俗歌曲,隨便。”
穿過你的黑發我的手。野百合也有春天。世新似乎特別喜歡羅大佑的歌,連著彈了兩曲。本是男生的歌,柳夢清越的聲音倒也別具一格。“很好聽。”世新讚許道。“我很喜歡那兩首歌的。特別是野百合也有春天。” “覺得自己象朵野百合,是不是?” 柳夢紅了臉。
伯父閉著眼,似乎睡著了。“出去喘口氣?”世新問。柳夢答應。兩人無目的地在醫院花園中走著,柳夢覺得他們已經很像一對戀人了,雖然還沒牽手。“你的伯父得的是什麽病啊?”“食道癌。”世新說,“很長時間了,他什麽也不能吃。每次見他,他總說想吃紅燒肉。你的蘋果算是白買了。”“真可憐。”柳夢想,人活到這個份上,真是一點樂趣沒有。“有時我挺擔心,”世新道,“某一天,就我和伯父兩個人麵對死亡。不知道到時該怎麽辦,我會不會哭,還是淡然處之的樣子。我不是他的兒子,感情上總還是有道溝的。”“他們家裏人,就這樣把他甩給你嗎?好象不太厚道。”“他們也有不得已之處的。不過倘若是我,絕對不會置自己家人於不顧。”
兩人靜靜地坐在長椅上,各自想些什麽。不遠處有病人打著太極拳,很安祥的樣子。“呆會兒你還要回去嗎?” 柳夢問。“嗯。我得陪他。有時候挺憋氣的,成天看著個半死不活的老頭。想著以後自己老了可能也這樣。” “你應該出去走走,” 柳夢推了一把世新,“你自己出去走走吧,看場電影,逛逛書店,隨便幹點什麽。我來陪著伯父。” “你行嗎?” 世新懷疑地問。“怎麽不行?去吧,去吧,瞧你夠累的。” “那我真走了?” 柳夢點頭眨眼。
看著世新遠去的身影,柳夢歎了口氣。
4
回想起昨日,柳夢並非如自己希望的那樣善解人意。她隻是未經世事的孩子,很多時候隻是意氣用事。譬如說,她很大人氣地支走世新,麵對一具風燭殘年的軀體,為的是什麽,她自己亦未多想。她甚至支走了看護的夫婦,讓他們去吃飯。然後精心地插好花。此時並無多少事可做,老人依舊在沉睡,呼吸有如不連貫的風箱。在一切靜止的時候,她突然感到肚子有些餓了。於是洗了個蘋果,坐在老人床邊啃了起來。蘋果很是生脆,在這靜謐的病房裏,喀蹦喀蹦的聲音,顯得甚是突兀。老人醒了過來,艱難地指了指蘋果,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表示想吃。柳夢找了把水果刀,削掉蘋果皮,又將蘋果削成小片,然後拿勺壓搗蘋果片,搗成糊狀。給老人喂了,老人吃得很慢,一口口吃得很艱難,但顯然很享受的樣子。大約吃到半個蘋果的樣子,老人擺手示意夠了,一會兒又沉沉睡去。柳夢幫老人掖好被子,自語道,“你大概很久沒洗澡了吧?這麽多管子,肯定洗起來很麻煩。不過你這麽輕,也用不著那麽多水的。聽沒聽說過阿基米德洗澡的故事?他為了知道自己的體積,就放了整整一缸水,然後跳進去洗了個澡,水都溢出來了。他量了量剩下的浴盆裏的水,就知道自己體積了。你說他是不是很聰明?不過我想,他洗澡肯定得把自己一整個人憋在水裏,多難受啊。露出點鼻子或者頭發什麽的,那就不準了。”
世新回來,帶了些啤酒和零食。“你和我伯父說什麽呢?”“沒什麽,討論阿基米德定律。”世新大為驚訝,“好了不起啊,你,討論這麽高深的問題!”柳夢得意,“ 噢,還喂伯父吃了點蘋果泥。”“我該怎麽謝你呢?”“有空彈吉他給我聽啊?”“就我那三腳貓技術,自己彈彈也就算了。你還沒吃飯呢,我帶你出去吃吧。”“我不餓,吃了好大一個蘋果。你買了零食給我?”“我帶你去伯父家裏轉轉吧。或許能弄點吃的。”“伯父怎麽辦?”“保姆這就回來了,不用操心了。”走的時候,世新帶上了他的吉他。
伯父家離新疆村不遠。所謂新疆村,就是新疆駐京者的聚居地,就象紐約市內的唐人街、意大利村一樣。他們在那裏開店,做小本生意,很多當街吆喝賣羊肉串的,弄得濃煙四起,很遠的地方都能聞著羊肉和焦炭的味道。夏天還沒過去,世新搬了兩張椅子在陽台上,彈吉他,喝啤酒,聊天。“你剛才去哪兒了?那麽久。”柳夢問。“去看了場錄像,大話西遊,周星馳的,挺逗。”“沒看過。”“我下次帶你去看。很好玩的,笑得我眼淚都出來了。我愛死周星馳了。”“看那邊,出了什麽事嗎?好像失火了。”新疆村的方向濃煙滾滾,一片車馬喧囂。“沒事,那邊總是這樣,賣燒烤的特別多。不知道新疆人吃那麽多燒烤上不上火。”世新抱著吉他,又撥彈了幾首歌。阿罕布拉宮的回憶,綠袖子,櫻花,平安夜,愛的羅曼史。世新突然放下手中的吉他,捧著柳夢的臉,親吻起來。
北京的夏夜是喧囂的,各家各戶的鍋碗瓢盆齊唰唰上陣,遠處的烤煙熏焦了半壁天空。可是柳夢覺得棒極了。她的初吻棒極了。那方陽台就象是亂世中的一頁扁舟,他們成了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就這樣,二人吻吻停停,直至萬籟俱寂,月上東山。
5
假如可能,柳夢希望時間僅僅停留在那一夜。經典的愛情,仿佛一場綺夢的開始。若非命運之輪有如過山車,載著她轟然而下駛向未知的深淵,她的愛情或許是可以完美的。那一夜,她未回校,時間已晚,兩人決定在伯父家分床而睡。隻是,她哪裏睡得著?不遠處的沙發上,她聽得見他的鼻息,那種強行壓製的平靜。她知道,他也沒睡。幹脆的,她支起身子,靜靜地向他凝望。他遲疑了一會,走了過來,扶住了柳夢。
兩人顫抖著,身體涼一陣,火一陣。柳夢開始解上衣的扣子。她解開了第一顆,他開始幫她解第二顆,第三顆。當七顆小小的白扣全部解開,上衣一滑退下,柳夢如同剝去半張殼的水煮蛋,沐浴在月華下的肉體褶褶生輝。乳房不太,卻是輕盈柔軟的,中間兩粒粉嫩的紅象新鮮的草莓,往上是光溜的肩,往下是平滑的小腹。黑暗中,世新的眼睛亮若晨星,兩隻手有如炭火。她喘息著,期盼著,期盼被揉碎,被侵入;她準備好了,準備把自己一整個獻出去,獻給她的愛,圓一個夢。她是多麽愛他,多麽想要他。
可是,世新一動不動地注視了她五、六分鍾,並沒有發生她預想的事。他拾起衣服,輕輕地蓋住了柳夢。“為什麽?”柳夢問。“我們還是學生……還不是時候。為了你好。”“我十九歲了……有權支配自己的身體。”柳夢還在堅持,她一下下咬著嘴唇,淚水都快湧到了眼眶。若知,人在情欲如火的時候而不得釋放,對方所謂給與的保護莫若說是一種殘忍。“別這樣。”世新輕輕地吻了一下柳夢的額頭,讓她有所安慰。“這種事情不能太急的。慢慢來,以後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還長呢。”這聽起來象是個承諾,柳夢終於乖乖地點了點頭,穿好了衣服。
多年以後,柳夢仍然記得那個夜晚。她無數次把那夜幻想成她的初夜,他完整了她,她完整了他;盡管她真正的初夜記憶模糊不堪,並無多少美感可言。多麽美好啊,一個初長成的英俊少年,一個初長成的美麗少女,彼此相吸,音樂,啤酒,星空,月夜,看過了死亡和俗世的炊煙,笑過,吻過……難道不應該是做愛嗎?記憶把那夜的缺憾滌蕩得至美至純,仿佛彌漫著遙遠年代的少女的體香-柳夢覺得,那夜之後,她的身體就被打上了一個傷感的印記,做愛再難以盡興。
事實上,九十年代的中國校園還是相當保守的。談戀愛的比比皆是,但多數僅是拉拉手,吃吃飯,打打kiss 而已,男生女生偷嚐禁果的不多;即使有,也限於地下。不象美國,過完十六歲甜蜜生日後,一切可以在校方、家長、社會指導下公開嚐試。大學校園裏艾滋病宣傳日的一項活動就是免費向學生發放避孕套。美國大學生無論從體型、言談,還是行為舉止上,都比國內的大學生大上一號,成熟許多。中國的教育是教導學生作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才;而美國教育孩子如何做一個完整的、個性的自己。社會的旗號太大,紅旗下生長的蛋發育緩慢;做自己則簡單得多,還沒躥到社會上,美國孩子們的社會知識便是一套一套的。
事後很多年,世新告訴柳夢,他當初並非不想要,或者藉有高尚的借口;隻不過沒有避孕套,害怕柳夢懷孕而已。
無論如何,兩人在那夜之後永久地失去了機會。因為那個晚上,世新的伯父離奇地去世了。他走得很安靜,甚至沒有驚動醫生和看護的人。就象是睡了一覺,沒再醒來。這在食道癌的病人是罕見的,多數病人常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來,在痛苦中離去。世新不斷地質問柳夢,是否給他伯父喂了什麽東西;而柳夢一再申明隻有蘋果泥而已。她一無動機,二無手段,不可能傷害這樣一個可憐的老人。一切隻能說是巧合,或者是不可知的命運。
伯父的家裏人很快地飛回來處理後事,並沒有埋怨世新和柳夢;於他們而言,事情結束得越快越好,早死早超生,他們也早點噓口氣。很快他們把伯父的房子賣掉,這樣世新便失去了校外的寄居之所,與柳夢之類的眾多外地在京生一樣,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一個。他沒料到,畢業後的他為了一張北京戶口愁得焦頭爛額,大冬夜裏騎著自行車而無處容身,麵對燈火通明的大樓他罵著北京人的娘。他突然想起曾經的那樣一個夜裏,他有多麽好的一套房,房裏有一個多麽好的姑娘。
那一刻,他成了大話西遊中那個追悔莫及的毛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