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沒有生命危險的病人,急症室事實上是個飛機永遠誤點的候機室.兩位救護員匯報了母親的情形後,被告知本室沒有床位,去外邊等待.母親被五花大綁在塑膠材料的單架上,痛得直叫.我就象一隻熱鍋上的螞蟻,一會兒解下圍巾,往她的腰部塞,不成功,又試著把手掌往她的腰下墊.同行的小杜,稍有醫學知識,不停在我耳邊說: “你媽是屁股著地,四肢會動,頭腦清醒.背受傷了,但骨頭一定不會有大事,真沒必要這樣綁著她,讓她的受傷部位更受力,痛得死去活來.”.我已經去求過救護員了,他倆也解釋得很清楚: “一入醫院,就隻有醫生才有權解開這身綁架.進不了病房,我們也得陪你一起等.”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母親的呻吟一陣比一陣慘.我投給救護員的目光也越來越怨怒.突然,他倆一起站起來,向我們走來.我大喜,以為可以進去了.哪知道他們是來調低母親的床位,好讓我可以一邊把手墊進母親的腰下,一邊坐下來.搞得我真是哭笑不得.還是母親厲害,一把抓住在她床頭這邊的年青人,用哭泣的語調說: “求你幫幫我,把我解下來吧!”那個魁梧的年青人有一雙溫暖的大眼睛,被母親搞得有點動容,極為溫柔地說: “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是我真的不能把你解下來.對不起,我幫不到你.”就連痛苦中的母親都覺得他有幾分真誠,呻吟聲低了幾秒,不過很快又響了起來. “我幫你把頭上的兩條膠帶鬆一鬆吧.”年青人一邊更加溫和地說,一邊小心地動了動緊緊綁住她下巴和臉龐的膠帶.在我看來,他也不過是安慰母親一下而已,並沒有真鬆開什麽.
活生生痛了快一個小時,年青的救護員進去催了幾次,才算有了床位.救護員把單架搬到了急診室的病床上,就完成任務,他們走了.可母親卻還是被留在單架上,痛得象一塊蒸板上的魚肉. “醫生,醫生,你在哪裏啊!”……二十多分鍾後,我們雖然沒把醫生叫來,但叫來了一個大護士,帶來三個實習護士.一身黑衣的大護士表情僵硬,但動作麻利,語言精練: “我能幫你除去單架,但不能除頸箍.那是隻有醫生才有權做的事.你們必須保證醫生來之前,不能動頸箍.”小杜剛要說: “她又不是傷了脖子!”.被我用表情製止了.
“行,我們保證!你們快動手吧!”我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回答了護士.
四個護士,兩人一組,一左一右.一組負責微轉母親的身子,一組負責抽出單架.母親的身子在她們八隻手的操作中運動,雙手在空中狂抓.最後,伴隨著一聲尖叫,她攥緊了一個實習生的衣襟.就象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眼角流出淚水.直到聽見護士的安慰: “好了,現在你可以躺在鬆軟的床上了.醫生很快會來看你的.”我才鎮定下來.
可是護士嘴裏的 “很快”,居然又是三個小時.母親的呻吟變成了一種哀叫: “女兒啊,快去催催大夫.我的身子快斷成兩截了,讓他快來救我啊!”
我去了,我不停地去.可是得到地回答總是毫無幫助: “這裏是急診室.醫生是按病案的緊急程度,來決定問診先後.所以,我真的不知道他何時會來.”
情急之下,我說出了一句沒有經大腦的話: “那是不是說,你們認為我母親的疼痛,是最不緊急的事呢!”一句話,重重地得罪了護士,她變了臉色: “你這樣的態度,我就沒法和你說下去了.我可從來沒說過痛是不緊急的事.我隻是告訴你,這裏是急診室,不是按先後順序來看病的.”
對母親的疼痛,我無能為力,還無故地惹惱了護士.一瞬間,我真有幾分徬徨.腦中突然閃現少年同學那句被我罵為 “反動”的話.他說: “腐敗不是壞事.在中國有腐敗才有機會.”我已經有二十年沒見他了,二十年後,聽到這樣一句 “驚世駭俗”的話,真的起了和他絕裂的心.可這會兒,我卻想起了這句話,心裏有一個非常清澈的聲音在響: “她要是肯收個紅包,沒準就見到醫生了!”……
醫生終於來了.除去了母親的頸箍,打了嗎啡,母親立即停止了呻吟,沉沉地睡去.留下我,在黑暗中自省:
象我這樣的人,事實上是多麽的軟弱.這個世上其實沒有任何一件事是真的分得清楚黑與白的.如果醫生再過幾小時也不來,如果護士在我們的病房裏,給出一星半點的暗示,在母親的呻吟聲中,我一定會塞過去一個紅包.我當然非常感激,甚至於是深感幸運,急診室裏更本就沒有引起我 “行賄”歹念的土壤.正是因為沒有一絲一毫這樣的土攘,我們雖然等待得很痛苦,但沒有失去信心.我隻是麵對自己那一刻內心黑暗的實情,深深體會到在中國生活的同學,為什麽會說出 “隻有腐敗,才有機會”的道理.
母親在疼痛中修複,我就悄悄地做了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