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魯在湖南 (2)
(2009-10-26 18:49:31)
下一個
孫卓
胡美到達目的地的1906年,長沙以東發生了“萍、瀏、醴起義”,那是
由同盟會策動的舊幫會暴動,很快被鎮壓下去,卻株連砍掉了二萬多顆
人頭。而同年因受美國“華工禁約”的刺激,在長沙突然興起的抵製美
貨運動,則對胡美初期開展工作造成了更直接的衝擊。當“抵製美貨為
大清國民之天職,吾湘斷不可後人”的傳單滿城散發之時,胡美一定親
身體驗到了湖南人排外情緒之激烈。可他卻沒有退縮,而是默默地朝著
自己的目標前進。當時的湖南巡撫俞廉三迫於民間輿論的壓力,頒布了
嚴禁將長沙城內任何一寸土地出賣給洋人的禁令,胡美隻得借用一位劉
先生的名義,在長沙小西門的西牌樓,買下了原由羅姓老板開設的“中
央旅館”的地皮及房屋,經修葺粉刷後,正式掛出了“雅禮醫院”的牌
匾。胡美為了防止好奇的路人闖進來,還在門前裝上了高大的柵欄,這
絕不是出於過分的謹慎,因為隻要想一想周漢曾宣傳的洋人將中國人剜
眼、割腎、取胎、切奶的說法,與西醫經常要做的外科手術,二者之間
可能發生的聯想,確實是很令人不寒而栗的。胡美十分明白這一點。
雅禮醫院的對麵,是為將來開辦雅禮醫科大學做準備的預備學校,名為
“雅禮學堂”,首期招收了五十三名男生。這所“雅禮學堂”日後演變成
了今日尚存的“雅禮中學”,那是現在湖南長沙的一所重點中學,每年
耶魯還要派教師來校授英語課呢。胡美一人兼任醫院院長、惟一的醫生、
預備學校的校長,而他的助手隻有他的妻子洛塔。麵對上世紀初守舊的
湖南人對西醫的偏見,胡美一時很難找到治療的對象,不光是因為西醫
迥異於中醫的治療方式,還有胡美本人那隆準深目的白種人相貌,都是
他被病人接受的障礙。於是他專門尋找無錢治病的窮苦人,希望這些命
賤如蟻的人們能夠有勇氣把自己的身體交給“洋鬼子”擺弄,可就連他
們也大都情願忍受疾病的折磨,而不肯冒被洋人“宰割”的風險。胡美
不得已,到街上去求,去拉,他堅信一旦有人讓他治病,就一定會成為
他的活廣告,就不愁沒有第二個人來找他。
據說他的第一個病人就是這樣從街上拉來的,那是一個患“癤毒”的乞
丐。長沙夏天炎熱無比,是中國的幾大“火爐”之一,很多人在夏季會
因皮膚感染,生出巨大的膿瘡。那個乞丐的頭上就長了一個大癤子,而
他恰好是一個活得生不如死的人,情願將生死置之度外,挨上這洋鬼子
一刀又有何妨?胡美在湖南的首例手術,在他那簡陋的醫院裏開始進行。
病人躺在一張門板上,那就是臨時的手術台了。胡美為乞丐切開膿瘡,
排膿消毒,上藥包紮,這時外麵已經逐漸聚集了不少聞風而至的看熱鬧
的人。他們或是想看看這個自告奮勇的“試驗品”是否果然無恙,以決
定自己的病症能不能交給這個洋人治療,或是等待乞丐一旦出現意外,
坐實洋人以治病為名殘害中國人的罪名,就此與這位近在眼前的惡魔算
賬。乞丐頭上包著紗布,用自己的雙腳走出了醫院。真是有人歡喜有人
失望,人們爭著去揭乞丐頭上的紗布,定要對他的傷口眼見為實。胡美
追出來加以阻止,他擔心人們的髒手造成乞丐的傷口感染。可這又帶來
了新的疑惑和謠傳,洋鬼子不讓看就必是有名堂,他既然在中國人頭上
動了刀子,不做些手腳豈不是不合常理?
但那個乞丐頭上的癤毒真的就這麽結痂脫落,雖留下一個淺紅的疤痕,
卻毫無疑義地痊愈了。人們在半信半疑之間,逐漸有些膽大的人開始避
開別人的視線,悄悄地溜進了雅禮醫院,找胡美診治自己或家人那些經
中醫久治不愈的病症了。胡美在求診病人漸多之後,又要小心翼翼地避
免為重病人治療,因為醫院條件簡陋,他怕一旦收治後出現病重不治死
亡者,將引起新的糾紛。但這種情況對於一家醫院來說,實在是難以避
免的,終於出現了死在醫院裏的病人。胡美用雙倍的價錢買了棺材,親
自登門向死者家屬道歉,才免除了災禍。畢竟治好的病人比治不好的多,
胡美和雅禮醫院的名氣逐漸積累。最初四年的工作極有成效,他治愈的
病人果真都成了為雅禮醫院廣為宣傳的活廣告,而這一點反過來成了他
的輿論保護傘,在1910年狂飆突起的長沙“搶米風潮”中,挽救了雅禮
醫院和他本人。
宣統元年(公元1909年),光緒、慈禧兩宮接連崩逝,大清朝風雨飄
搖,而天災也接踵而至,似乎真如漢儒董仲舒所倡言之“災異說”,
人主失道,必幹怒於上天而降災示警。湖南瀕臨洞庭湖的產米區,因
洪水泛濫,十垸九潰,大麵積絕收,造成米價飛漲。而當時在湖南一
帶從事貿易者,資金最為雄厚的是英、美、日等國商人控製的洋行,
他們以牟利為首要目的,本是遵循商業資本運行的邏輯,在平時倒也
無可厚非,可在大災之年,弄得不好就是犯眾怒的事情。此時的湖南
巡撫是曾親身護衛西太後逃往西安的重臣岑春_的親弟弟,名叫岑春□,
他與各國洋行訂約,允許洋行通過本省行商,深入產米區直接搜購,
購得之穀米一部分經廣州出口,一部分轉運各大城市賺取差價。可岑
撫此政一出,便與湖南本省的米商們產生了矛盾,因為本省米商不希
望外人插手獲利,要在災年囤積而取得暴利,何不自家人壟斷,反叫
肥水流進外人田?這場爭論中,代表本省米商的官方人士是布政使莊
賡良,一時撫部相齟齬,岑春□堅持踐約讓洋行外運穀米,莊賡良極
言不可,為保證本省供應,必須立刻禁運。爭論傳到外界,百姓立將
米價上漲歸咎於洋行搜購外運。此時米價已由平時的每升四十文漲至
八十文,南門外挑賣沙水的黃某,因無力糊口養家,妻子跳水自溺,
黃某求告無門,乃將兩個小孩投入水塘,自己也跳入水塘自殺了。此
事迅速傳開,激動的饑民開始四出砸搶。岑撫彈壓不住,下令以六十
文一升平糶,繼而又壓低至五十文,但群眾情緒已難以控製,遂搗毀
巡撫衙門的大門,衝進大堂。岑撫隻得令巡防營士兵開槍,當即死傷
六十餘人。但第二天早上饑民在將全城穀米棧搶掠一空之後,再次圍
困撫院,縱火燒房。士兵亦再次開槍,又斃傷二十餘人,群眾卻仍圍
而不退,大有誓死抗爭之勢。岑春□不得已上報軍機處自請處分,掛印
出走,交出爛攤子給莊賡良善後。
莊賡良署理湖南巡撫,一度將米價強行定為五十文一升平糶,但洋行
和本省米商俱陽奉陰違,不但不按官方定價出賣,反暗中以低價搶購
官倉之米。官倉迅速售罄,於是市麵有價無市,饑民再次騷動。又因
有人看到湘江中英、日軍艦上的大炮脫去了炮衣,並將炮口朝向城內,
乃傳言洋鬼子為偷運湖南的穀米受阻,意圖轟擊長沙以為報複。眼前
的饑餓與以往的恥辱,加上周漢多年宣傳在湖南人心底積累的偏見,
一時匯合成不可遏止的仇恨,泄憤的目標轉向了洋人,於是長沙城內
的教堂、洋行,乃至海關公廨、西人俱樂部等,悉數被搗毀焚燒。而
胡美和地處鬧市的雅禮醫院,卻恰因為在病人中的口碑極佳,而得巡
防營著力保護幸免於難,這就得被看作是對他四年胼手胝足開創事業
的最高回報了。
胡美雖有驚無險,但他所受到的震撼肯定畢生難忘。而署理巡撫的莊
賡良,也緊隨著岑春□之後,被撤職查辦,成為對搶米風潮負責的又
一位地方大員。此時已經到了大清朝苟延殘喘的最後時刻了,但胡美
的事業卻剛剛開始。雅禮會物色到了一位當時尚極罕見的中國籍醫生,
讓他來當胡美的助手。這位醫生名叫顏福慶,上海人,耶魯大學醫學
院畢業生。雅禮會資助顏福慶讀完了耶魯的醫學課程,交換條件就是
他畢業後必須去長沙的雅禮醫院行醫。顏福慶的來到,使孤軍奮戰的
胡美大受鼓舞,他們兩人一起迎來了第二年中國政局更大的變動──
辛亥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