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和爺爺吵架,說過沒有一個孩子是自己要求出生的。想到你,越發感到這話的真實和分量。你是一麵清澈的鏡子,處處照出我的原形。和別人,我總能在瑕瑜互見中找到容身之地,望著你的眼睛,即便你滿臉歡喜,我也感到無所不在的慚愧。
前幾天和你在網上聊天,你的一句話真有點傷我的心,你大概是無意的,隨口一說,你說,做你女兒真倒黴。還記得嗎,你上來態度就很激烈,問我為什麽幾天沒消息,一口一個自私,一口一個白癡。我說你怎麽罵人,你說跟我學的。我說你不要當憤怒天使,問你是不是因為是我女兒受到別人什麽虧待。你說那倒沒有。過去我認為隻有你媽才有資格這樣說,覺得我對你已經比對所有人都好了,把你視為珍寶,想像自己可以為你死,經常被自己感動,也知道你未見得如我一般想,沒想到差距這麽大。更錐心的是你說得對,我說愛你,其實最基本的都沒做到——和你生活在一起。一個女兒對好父親的要求其實很低對嗎,隻要他能和自己住在一起,這一條沒有,再說什麽也隻能稱為虛偽了。你媽說過,我錯過了很多你成長中的時刻。過去我還不太能體會她這個話,現在這句話每天都在敲打我。你媽這話有兩層含義,一是替你不平,二是責我不懂人生什麽重要。也隻有你媽,能一語道出咱們倆的不可分,一份缺失就是兩個人不完整。
嘴裏說最愛你,實際上從一開始就使你的人生像殘月,這就是我,你講“倒黴”也不為過。
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希望你的父親不是我。我小時候這樣想過,我那時想將來我要有孩子絕不讓她這樣想。人家講,當了父母才知道做父母的不容易,我是有了你才知道孩子的更不容易和無可選擇。當年和爺爺吵架,說過沒有一個孩子是自己要求出生的。想到你,越發感到這話的真實和分量。你是一麵清澈的鏡子,處處照出我的原形。和別人,我總能在瑕瑜互見中找到容身之地,望著你的眼睛,即便你滿臉歡喜,我也感到無所不在的慚愧。你還是嬰兒的時候,隻要一笑,就像太陽出來,屋裏也為之一亮。那時喜歡捧著你的臉狂親,因為想,大了就不能這麽親了。抱你的時候也想,怎麽辦,總有一天不能抱了。最後一次離開你們,你媽媽一邊哭一邊喊你的名字,你不應聲,悄悄坐在自己屋裏哭,我進你屋你抬頭看我一眼,你的個子已是大姑娘了,可那一眼裏充滿孩子的驚慌。我沒臉說我的感受,我還是走了,從那天起我就沒勇氣再說愛你,連對不起也張不開口,作為人,我被自己徹底否定了。從你望著我的那眼起,我決定既剝奪自己笑的權利,也剝奪自己哭的權利。
很多有過家庭破裂經曆的人說,大了孩子都會理解的。我相信。我一點都不懷疑你將來充分觀察過人性的黑暗後,會心生憐憫,寬大對待那些傷過你的人。那是你的成長,你的完善,你可以驅散任何罩在你身上的陰影但我還是陰影。在黑暗中欠下的就是黑暗的,天使一般如你也不能把它變為光明。理解的力量是有限的,出於善良的止於善良。沒有人因為別人的理解變回清白,懺悔也不能使時光倒流,對我這樣自私的人來說,連安慰的效果也沒有。
當一個自私的人,就意味著獨自呆在自己當中,和這個世界脫鉤,既不對這個世界負責也不要這個世界對自己負責。自私也講規矩,也講權利義務對等,不攀援,不推諉,是基本品質。喜事、成就未必不可以擇親分享,壞事、跌了跟頭一定要悄悄爬起來或者躺在這個跟頭上賴一輩子。被人拉起來再抱住這隻手哭一場大家混過去為真正自私者不齒。做了小人就勇敢地當一個小人,這是我在你麵前僅能保存的最後一點榮譽感。
我選擇自私,蓋因深知自己的卑下和軟弱,與其講了大話不能兌現不如壓根不去承當,是苟全的意思。在你之前,做得還好,也盡得他人好處,但始終找借口不付出,沿用經濟學概念,將自私視為“無形的手”就是立論之一。這一套到你這兒就不成立了,你是孩子,因我出生,這不是交易,是一個單方行為,在這裏,惟獨在你,我的自私法則走到了盡頭。如果說我對你懷有深情,那也不是白來的,你一生下來就開始給予,你給我帶來的快樂是我過去費盡心機也不曾得到過的,我跟人說過,沒想到生一個孩子這麽好玩。相形之下,養你所花的金錢微不足道,所以咱們倆要有賬,開始就是我欠你。
如果你鄙視我我不能無動於衷,這個世上大概隻有你才能讓我鄙視自己,所以我比你更迫切需要一個鄙視自己的理由,我怕你輕率地原諒我同時給我借口原諒自己。
離你越遠,越覺得有話要跟你說,在你很小的時候就想,等她大一點,再大一點。二OOO年開始我給自己寫一本小說,本來是當給自己的遺書,用那樣的態度寫作,把重要的人想說的話那些重要的時刻盡量記錄在裏麵,當然寫到了你,寫我們在一起時的生活。寫到你時閘門開了,發現對你有說不完的話,很多心思對你說才說得清比自言自語更流暢,幾次停下來想把這本書變成給你的長信。坦白也需要一個對象,隻有你可以使我掏心扒肝,如果我還希望一個讀者讀到我的心聲,那也隻是你。
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意義何在,希望至少有一點,為你的一生打個前站。做人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所有說法和實情之間都存在著巨大的空隙,好像一生都在和這個東西掙紮,分辨力越強這空隙越深不見底,最後似乎隻好把這空虛視為答案和真相。大大去世後,我陷入這個空虛。爺爺去世後,這空虛更無邊際。他們是我的上線,在的時候感覺不到,斷了,頭頂立刻懸空,躺在床上也感到向下沒有分量地墜落。我也常常想他們,想他們的最後一刻。我把自己想像成他們,每天都是自己的最後一天,我想在這一刻,我也許有機會明白,我們這樣來去,這樣組成一家人,到底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