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讀《一斛珠》，開論宋詞韻 3

細讀《一斛珠》，開論宋詞韻 （之三）

現在要說入聲韻。入聲屬仄聲，律詩根本極少仄聲韻，所以入聲韻問題大致都是和宋詞有關。《一斛珠》，作為仄聲韻詞，絕大多數作品是屬入聲韻一類，用普通話來朗讀，不堪其苦。首先一例用韻屬於《詞林正韻》第十六部，入聲三覺、十藥。從例詞後的漢語拚音中可看出，韻字的音現在已相去甚遠，不但音變了，調也不同。要用普通話來讀，不是什麽古詩，更是個不管韻、不管律的先鋒派詩歌。所以，本人很早就覺得，現在超前派什麽體詩歌（梨花體？），是有曆史淵源的，大概就是從爛讀了的入聲韻詞產生的。詩所以為詩，要有韻，這是一項基本原則。（老朽！自己寫到這裏，都冒出這詞來了。望不持此觀點的人見諒）

醉落魄•一斛珠 張先-1（韻uo/üe/u/e/iao/o音調混）（入聲2、第16部）
雲輕柳弱。內家髻要新梳掠。生香真色人難學。橫管孤吹，月淡天垂幕。¶朱唇淺破桃花萼。倚樓誰在闌幹角。夜寒手冷羅衣薄。聲入霜林，簌簌驚梅落。
yún qīng liǔ ruò。nèi jiā jì yào xīn shū lüè。shēng xiāng zhēn sè rén nán xué。héng guǎn gū chuī，yuè dàn tiān chuí mù。¶zhū chún qiǎn pò táo huā è。yǐ lóu shuí zài lán gān jiǎo。yè hán shǒu lěng luó yī bó。shēng rù shuāng lín，sù sù jīng méi luò。

此詞八個韻字現代粵語和閩南語發音：（注意，是現在網上查到的，當然不是宋時的）
弱[粵語]：joek6；[閩南語]：jiok8；
掠[粵語]：loek6；[閩南語]：liah8，liak8；
學[粵語]：hok6；[閩南語]：hak8，oh8；
幕[粵語]：mok6；[閩南語]：boD7,bok8,pok8；
萼[粵語]：ngok6；[閩南語]：gok8；
角[粵語]：gok3；[閩南語]：kak4，kioh4；
薄[粵語]：bok6；[閩南語]：poh8，pok8，phuh8，po7；
落[粵語]：lok6；[閩南語]：lak4，lau3，loh8，lok4，lok8。
參考以上這些音，試讀張先詞。
（錄音的上傳聯接：http://www.mijnbestand.nl/Bestand-WKISR6Z8XH68.mp3）

第二例用韻屬於《詞林正韻》第十七部，入聲四質、十一陌、十三職。

醉落魄•一斛珠 張元幹-1（韻ai/i/e/ei音調混）（變體，前2上三下四）
浮家泛宅。舊遊記、霅溪蹤跡。此生已是天涯隔。投老誰知，還作三吳客。¶故人怪我疏髯黑。醉來猶似丁年日。光陰未肯成虛擲。蜀魄聲中，著處有春色。
fú jiā fàn zhái。jiù yóu jì、zhà xī zōng jì。cǐ shēng yǐ shì tiān yá gé。tóu lǎo shuí zhī，huán zuò sān wú kè。¶gù rén guài wǒ shū rán hēi。zùi lái yóu sì dīng nián rì。guāng yīn wèi kěn chéng xū zhì。shǔ pò shēng zhōng，zhuó chù yǒu chūn sè。

此詞八個韻字現代粵語和閩南語發音：
宅[粵語]：zaak6；[ 閩南語 ]：theh8；
跡[粵語]：zik1；[ 閩南語 ]：chek4，chiah4，jiah4；
隔[粵語]：gaak3；[ 閩南語 ]：keh4；
客[粵語]：haak3；[ 閩南語 ]：kheh4，khek4；
黑[粵語]：haak1；[ 閩南語 ]：hek4，oD1；
日[粵語]：jat6；[ 閩南語 ]：jit8；
擲[粵語]：zaak6；[ 閩南語 ]：tek8；
色[粵語]：sik1；[ 閩南語 ]：sek4。
參考以上這些音，試讀張元幹詞 。
（錄音的上傳聯接：http://www.mijnbestand.nl/Bestand-3YF6PTCRW6J3.mp3）

第三例用韻屬於《詞林正韻》第十八部，入聲六月、九屑。

醉落魄•一斛珠 晏幾道-1（韻ue/e/ie/uo音調混）（入聲4、第18部）
滿街斜月。垂鞭自唱陽關徹。斷盡柔腸思歸切。都為人人，不許多時別。南橋昨夜風吹雪。短長亭下征塵歇。歸時定有梅堪折。欲把離愁，細拈花枝說。
mǎn jiē xié yuè。chuí biān zì chàng yáng guān chè。duàn jìn róu cháng sī guī qiè。dōu wèi rén rén，bù xǔ duō shí bié。nán qiáo zuó yè fēng chuī xuě。duǎn cháng tíng xià zhēng chén xiē。guī shí dìng yǒu méi kān zhé。yù bǎ lí chóu，xì niǎn huā zhī shuō。

此詞八個韻字現代粵語和閩南語發音：
月[粵語]：jyut6；[閩南語]：goat8，goeh8；nguat8；
徹[粵語]：cit3；[閩南語]：thiat4；
切[粵語]：cit3；[閩南語]：chhiat4，ciat7；
別[粵語]：bit6；[閩南語]：bat8，biat7，biat8；
雪[粵語]：syut3；[閩南語]：sap4，seh4，soat4，sut4；se7，suat7；
歇[粵語]：hit3；[閩南語]：heh4，hioh4；hat7，hiat7，hiou7；
折[粵語]：zit3；[閩南語]：chiat4，chih8；siat8，zi7，zi8，ziap7，ziat7；
說[粵語]：syut3；[閩南語]：seh4，soat4，soeh4；iat8，se7，suat7，sue5。
參考以上這些音，試讀晏幾道詞 。
（錄音的上傳聯接：http://www.mijnbestand.nl/Bestand-4JLL8QAXNNSI.mp3）

到此，入聲韻的混亂還不止如此。上麵的三個例子，無論如何，其韻還屬於《詞林正韻》規定的一個韻部。還有些詞作，這個底線也沒有。當然是先有的詞作，後有的《詞林正韻》，到底誰在犯傻，這個問題現代人要時常提醒自己。

醉落魄•一斛珠 黃庭堅 -1（韻u/uo/o/e/-i音調混）（兩首同韻）
陶陶兀兀。尊前是我華胥國。爭名爭利休休莫。雪月風花，不醉怎生得。邯鄲一枕誰憂樂。新詩新事因閑適。東山小妓攜絲竹。家裏樂天，村裏謝安石。
táo táo wù wù。zūn qián shì wǒ huá xū guó。zhēng míng zhēng lì xiū xiū mò。xuě yuè fēng huā，bù zùi zěn shēng dé。hán dān yī zhěn shuí yōu lè。xīn shī xīn shì yīn xián shì。dōng shān xiǎo jì xié sī zhú。jiā lǐ lè tiān，cūn lǐ xiè ān shí。

此詞八個韻字在《詞林正韻》中的隸屬：
兀：第18部 仄聲 入聲六月；
國：第17部 仄聲 入聲十三職；
莫：第16部 仄聲 入聲十藥；
得：第17部 仄聲 入聲十三職；
樂：第16部 仄聲 入聲十藥；
適：第17部 仄聲 入聲十一陌；
竹：第15部 仄聲 入聲一屋；
石：第17部 仄聲 入聲十一陌。

現代粵語和閩南語發音：
兀[粵語]：ngat6；[閩南語]：ngut8；
國[粵語]：gwok3；[閩南語]：kok4，gok7；
莫[粵語]：mok6；[閩南語]：boh8，bok8，mai3；
得[粵語]：dak1；[閩南語]：teh4，tek4，tit4；diak7，dit7，le0，lit7；
樂[粵語]：lok6，ngok6；[閩南語 ]：lok8，ngak8，ngao6；
適[粵語]：dik1, sik1, kut3；[閩南語]：diak7，guat7，siak7；
竹[粵語]：zuk1；[閩南語]：tek4，tiok4；diak7，diok7；
石[粵語]：daam3, sek6；[閩南語]：chioh8，sek8，siah8；sia8，siak8，sit8，ziou8。
參考以上這些音，試讀黃庭堅詞 。
（錄音的上傳聯接：http://www.mijnbestand.nl/Bestand-PHGQJVKWQYBF.mp3）

醉落魄•一斛珠 馮時行 （韻a/u/e/-i/i/uo音調混）
點酥點蠟。憑君盡做風流骨。漢家舊樣宮妝額。流落人間，真個沒人識。佳人誤撥龍香覓。一枝初向煙林得。被花惹起愁難說。恰恨西窗，酒醒烏啼月。
diǎn sū diǎn là。píng jūn jìn zuò fēng liú gǔ。hàn jiā jiù yàng gōng zhuāng é。liú luò rén jiān，zhēn gè méi rén shí。jiā rén wù bō lóng xiāng mì。yī zhī chū xiàng yān lín dé。bèi huā rě qǐ chóu nán shuō。qià hèn xī chuāng，jiǔ xǐng wū tí yuè。

此詞八個韻字在《詞林正韻》中的隸屬：
蠟：第19部 仄聲 入聲十五合；
骨：第18部 仄聲 入聲六月；
額：第17部 仄聲 入聲十一陌；
識：第17部 仄聲 入聲十三職；
覓：第17部 仄聲 入聲十二錫；
得：第17部 仄聲 入聲十三職；
說：第18部 仄聲 入聲九屑；
月：第18部 仄聲 入聲九屑。

現代粵語和閩南語發音：
蠟 [粵語]：caa3, zaa3, laap；[閩南語]：la8，lap8，za5；
骨[粵語]：gwat1；[閩南語]：kut4；gut7；
額[粵語]：ngaak6；[閩南語]：giah8，hiah8；hia8，ngia8，ngiak8；
識[粵語]：sik1；[閩南語]：sek4，pat4；siak7，zi5；
覓[粵語]：mik6；[閩南語]：ma8，miak8；
得[粵語]：dak1；[閩南語]：diak7，dit7，le0，lit7；
說[粵語]：syut3；[閩南語]：iat8，se7，suat7，sue5；
月[粵語]：jyut6；[閩南語]：nge8，nguat8。
參考以上這些音，試讀馮時行詞 。
（錄音的上傳聯接：http://www.mijnbestand.nl/Bestand-SI4IFXSLRGH3.mp3）

以上，黃庭堅（1045-1105年）和馮時行（1100-1163年）都是北宋人，他們那時填入聲韻詞，當然還沒有什麽《平水韻》和《詞林正韻》之類，而《廣韻》1008年成書。據權威人士的說法，舊入聲韻，明確發-p、-t、-k之類隋朝的《切韻》時代有，晚唐五代大概已經或有或無了，元時正式的韻書裏都不用提到了。宋時口語中的入聲詞，充其量如現在的蘇州和上海話來個含含糊糊的-？（這是正式論文上的標識，學名叫“塞音”）。黃馮兩位詞裏入聲韻類混用，不足為怪。他們大概知道這是入聲韻字，元音相近，但元音後邊的輔音讀什麽，-p、-t還是-k，要麽不甚了了，要麽認為可以忽略不計。也許，他們隻是記錄了當時的方言口語，而口語誰還會管什麽-p、-t、-k這類玩意兒。

扯到時下來說，西方語言元音後邊一般都有輔音，一般要念出來。但省去後邊輔音也是常有的情況。法語寫個Paris（巴黎），懂法語的笑話不懂的，就是後邊的那個s發不發音。法語中很多詞尾的輔音不發音。其他語種，在日常口語中，省去、輕化詞尾輔音發音也是經常有的事情。聽歌時，聽唱歌的拉長調子唱那個元音，等半天快完了，來個輔音，“喔……，t”，真別扭。經常聽有些大歌星唱起來，就不管那些，不饒那一聲。那樣，歌反倒聽得挺好。大概，這也是為什麽，意大利歌曲招人喜歡，聽的都是實打實的音，不用等著聽那些留在後邊的-p、-t、-k之類亂噴。自己特喜歡Ramazzotti的歌，你聽：
se bastasse una bella canzone （If a good song was enough）
a far piovere amore （to make it rain love）
si potrebbe cantarla un milione （we could sing it a million）
un milione di volte （a million times）
鏗鏘有力，陽剛之氣。聽了十幾年，最近才找了英文譯文，看看他到底在唱什麽。一直就是隻享受那些聲音，不隻是音樂的，還有文字的。Se bastasse una bella “poesia”，當然噴不噴-p、-t、-k之類就無所謂了。
（聯接：http://www.youtube.com/watch?v=rDOAP0Ny9a4）

回到中國，想到一個很古老的例子。人人皆知李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是最流行的版本，文字中“月”字，入聲，出現兩次。當“月”字，如按閩南話讀nguat，和“光”字連讀，能讀出輔音-t嗎？不能，而第三句以“月”結尾，方可讀出來。設想，現在的法國人，看著他們的拚音文字，帶輔音的字就寫在那裏，都不願費勁唸出來。說象形文字，字與音脫節語言的國人，何必處處死守入聲的那些輔音呢？可以很容易想見，文字與語音脫節的語言，其文字讀音的變更率會更大。有那個字形字義最重要，別的其次。怎麽唸，隨便。有些新詩，超新詩的文字背後，大概就是反映的這樣一個潛意識。
（待續）